女帝奇英传---作者:梁羽生(32回)
第一回:量才玉女惊身世“剑阁开天险,——看剑!”
“削壁按青天,——奇哉!”
“飞鸟飞难过,猴了锁眉尖,——好呀,好步法!”
“低头望山谷,白云脚下悬。——我的好小姐,你可别看啦!”
“嘿、嘿、嘿、哈、哈、哈!看剑,看剑!接招,接招!”
说话的是一对兄妹,覆姓“长孙”,哥哥叫做长孙泰,妹妹叫做长孙壁,他们正在
比剑。
如果你在这儿,如果你看到他们比剑,包管你会瞠目结舌,连大气也透不过来!
你道他们在什么地方斗剑?他们是在蜀中人险的“浅道”之上!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剑阁上的“栈道”,更是最险的所在,“栈道”乃是
在悬崖削壁上开山凿石,开辟出米的羊肠小径,有些地方根本无路可走,竟在削壁千仞
处凿穴架木,地上架起凌空的道路;有些地方则沿着山壁,凿成儿千步的梯级;昔时楚
汉相争,刘邦用韩信之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骗过了盖世英雄的楚霸王,他绝不信
栈道能修,却料不到敌人已从陈仓暗渡,终于弄到力能拔山举鼎的楚霸王自刎乌江。栈
道之险,于兹可见。
这时兄妹,不但在栈道上比剑,而且你唱一句,我和一句,嘻嘻哈哈的开玩笑!但
见他们盘旋进退,捷似灵猿,剑气纵横,迅如掣电,谁要是踏差半步,定会粉身碎骨,
他们却满不在乎,从容比划!
这样的比剑,即算在武林高手之中,也是难得一见,然而这里却有一个小姑娘,她
坐在山石,捧着一部诗集,读得津津有味,正眼儿也不向栈道那边一瞧。
这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年纪,长得眉清目秀,娇小玲珑,她对当前这等奇妙的剑术,
毫不动心,只在听到长孙兄妹唱和之时,才稍稍停了一停,心中暗想:“泰哥读了这么
多年的书,做米做去,却还是只能做打油诗,不过,这首即景的臼描诗,还算脱俗自然,
也难为了他了。”
两兄妹在栈道之上,瞬息拆了三五十招,哥哥渐渐占了上风,将妹妹迫得了忙脚乱,
长孙壁叫道:“婉儿,你怎么不来帮我?”长孙泰叫:“留心,这一招白虹贯日,拆得
不好,不死必伤!”长孙壁用了一招“回风舞柳”,娇躯轻摆,在间不容发之际,避过
了长孙泰这当胸一剑,大呼小叫着:“婉儿,你再不来,我今日可要败在哥哥手下啦!”
这小姑娘仍然只是微微一笑,动也不动!
长孙壁却是心念一动,哈哈笑道:“好灵精的丫头,不上当啦!”往口她用这个法
几,婉儿必定前来相助,今番才一次不灵。”
这小姑娘覆姓上官,名叫婉儿,闻言笑道:“好姐姐,我正在做今日的诗课,恕我
不陪你们练剑了。”原来她已看破长孙壁的心思,那是故意诈败,好诱她一同练剑的,
看她适才那一招“回风舞柳”之妙,剑术实不在她哥哥之下。
两兄妹一笑罢手,从架空的栈道上跳下来,长孙壁道:“你整大只是挂着作诗,再
过几年,只怕王、杨、卢、骆这四位大诗家见到你,也要拱手臣服了!”王是王勃,杨
是杨炯,卢是卢照龄,骆是骆宾王,并称初唐四杰,诗名籍甚,风靡一时。
上官婉儿却似意殊不屑,微笑说道:“四杰之中,王勃小有才华,其他三人也不见
若何特出,尤其那骆宾王,最喜用数字入诗,故意卖弄,什么‘秦塞重关一百二,汉家
离宫三十六’,什么‘小堂绮掌三千万,大道青楼十二重’。罗哩罗唆,我最不喜欢。
他的文章比他的诗好得多。”
长孙壁咋舌笑道:“好大的口气,当今皇帝在位,听说要开设女科,这个自古以来
的第一个女状元,必将非你莫属了。”上官婉儿又是微微一笑,意态之间,更是不屑。
长孙泰笑道:“壁妹,你这话说错了。婉儿可要恼你瞧不起她呢!”长孙壁怔了一
怔,随即意会,纵声笑道:“不错,想这普灭之下,谁配来考我们的婉儿?若是将来果
有女科的抡材大典,婉几要做就只能做主考,可绝个能贬低身份去考状元。”长孙泰道:
“听说上官伯母生你的时候,见天神梦送一把玉尺,一把大秤来,你左乎执尺,右手掌
秤,天公早已注定了你要衡量天下的才人!”上官婉儿恼道:“别订玩笑啦,我即算有
心去衡量天下之士,也不屑做武则天的主考官!”
长孙泰眼珠一转,尴尬笑道:“不错,武则天算得什么真命灭子,她只是篡夺大唐
皇位的女魔王!好,咱们不提她啦。婉几,你刚才做的诗念给我听听,好么?”上官婉
儿抛开诗卷,翘首长空,缓缓念道: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
书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
诗中一片优郁的情怀,好似在怀念远人,不能自己。长孙泰呆呆发愕,心中想道:
“她来到我家之时,只有七岁,七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即算十四岁的姑娘,也不应有
这种心事。”瞧瞧上官婉儿的脸色,觉得奇怪极了!
长孙壁赞道:“请词丽句,飘逸绝俗。好诗,好诗!只是愚姐有一事不明,倒要请
教。”上官婉儿道:“姐姐请说。”长孙壁笑道:“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不知贤
昧所思的,是洞庭湖滨哪一位有福气的儿郎?”
上官婉儿笑弯了腰,扭首长孙壁道:“姐姐你怎么这等油嘴滑舌,无理取闹?我是
借湘君、湘夫人的典故,在怀念大舜皇帝呀!”舜帝南巡,死于苍悟之野,(苍梧不是
广西的那个苍梧县,而是山名,在今湖南省宁远县东南,又名九疑山)。他的后妃湘君、
湘夫人哭他,血泪染成了斑竹,称为湘妃竹。上官婉儿这两句诗,惜用这个典故来怀念
先帝,以表故国之思,本来也讲得通,但长孙泰却总是疑心不释,心中宣在琢磨:“婉
儿,她,她在思念谁呢?”
长孙壁笑道:“这样解法,实在出乎我的意外,呀,你的诗太含蓄了,简直比爹爹
所教的剑法还要难懂,我自认笨人,不敢和你再谈诗了,来,来,来!你今日还没有和
我练剑呢!”
长孙泰为婉儿这首诗感到奇怪,上官婉儿却为长孙兄妹定要迫她练剑而感到奇怪,
心中想道:“我性喜文学,不近武功,他们不是不知,却为什么老是缠我练武?”疑心
一起,七年来压在心头上的疑云,越来越重了!
上官婉儿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唐朝的大官,在她七岁那年,有一天她家的老仆人王安
和她的乳母突然带她离开京都,送她到长孙伯伯家里。到了长孙家中,才告诉她,她的
祖父和父母己死了,要她从今以后,好打听长孙伯伯的教诲。她的祖父上官仪是太子太
博,父亲上官庭芝也是宫廷中的文学侍从,经常在宫中住宿,不大回家。他们是如何死
的,上官婉儿自是不知,但她却消清楚楚的记,就在她离家的那一天早上,她的母亲还
是好好的,正要进宫去探望她的父亲,为什么王安不等母亲回来就抱她走了,她母亲又
怎的会突然死了?王安告诉她说,那是因为宫中发生了厉疫,她的祖父、父亲暴病而亡,
她的母亲入宫探病,染上厉疫,亦告不治。他要她赶快离开京都,就是要避开那一场可
怕的厉疫。王安是他家几十年的老仆人,忠心耿耿,上官婉儿那时年幼,自然不会怀疑
王安说谎。可是年纪渐长之后,疑心也就渐渐增长,她记起了出走之时,王安和乳母的
神色都显得慌忙和紧张,几乎什么东西都没有收拾,即算逃避历疫,也不该如此!还有,
长孙伯伯是她父亲最要好的朋友,为什么这七年来总不肯带她回乡去祭扫她父母的坟墓。
可惜她懂得这样疑心之时,王安和乳母也早已死了。这些疑团就一直留在心里。
另外还有一个更大的疑团——
她的长孙伯伯双名均量,文武全才,太宗李世民在位之时,他曾做到殿前检点之职。
其后高宗继位,武后掌权,他即挂冠求退,在剑阁之上结庐隐居。上官婉儿七岁来到他
家,如今十四岁了。这七年中,长孙均量对她真是爱护备至,视同已出,叫她和自己的
儿女一道,日间习武,夜间习文,特别是教她武艺之时,简直比教儿女还要用心。
可惜上官婉儿性喜文学,不近武功,常令长孙均量失望。上官婉儿还记得有一个晚
上,她写了三首新诗,给伯伯评阅,长孙均量拍案叫绝,却忽而长叹口气道:“你若专
心文学,定可成为天下第一才女,唉,我却但愿你不要这样聪明才好,你做出这样的好
诗,叫我又是欢喜,又是伤心!”上官婉儿甚是不解,尴尬笑道:“泰哥壁姐传你的武
功,我传你的文学,你老人家在义武两方面都有传人,岂不也好?”长孙均量默然半晌,
喟然叹道:“你的才华学问现在已远胜于我,岂止只是我的传人?可惜诗句虽工,对你
究无大用,剑术难以速成,明日起你兼练暗器吧。”说来说去,还是要她用心练武,而
且临走之时,上官婉儿还隐约看到她的伯伯眼中蕴泪,如有重忧。
几年来上官婉儿百思莫解,长孙伯伯要她文武双修,那自是一番好意,然而却也不
必那样伤心!“我一个女孩儿家,要这样好的武功做甚?”上官婉儿想是这样的想,为
了顺从伯伯的意思,她还是每大跟长孙兄妹练武。个过却常常在练武的时间,悄悄躲在
一旁,读她心爱的诗篇。长孙兄妹拿她没法,只好想尽法儿,诱她练武。
如今长孙壁义磨着她练剑了,而且这几天来都要她练一出手就令敌人伤残的剑法,
上官婉儿摇头笑道:“我但求习武强身,不想学这样霸道杀人的本领。”长孙壁轻抚她
的头发,微笑说道:“你忘了今是爹爹一年一度对我们的考较之期么?来,来,来!
你最少也得学会刺穴的连环三剑!”上官婉儿这才蓦地想起,今日不但是长孙伯伯
考较之期,而且是她父母的忌辰,长孙伯伯挑选这个口子作为一年一度的考期,不知其
中可有深意?
天上突然飞来两只兀鹰,双翅展开,几达一丈,上官婉儿一看,原来这两只兀鹰正
在追逐山中野兔,上官婉儿笑道:“好吧,我就练一手暗器的功夫,也好救这只小白兔
的性面。”乎腕一抬,一柄匕首似电般的射出,长孙泰叫道:“取它左目”苍鹰应声而
落。长孙壁跑去一看,但见那柄小匕首果然洞穿了苍鹰的左目,深深刺入了它的头骨,
将它钉在地上。
长孙泰拍手赞道:“好一个百步穿杨的神技。再取这只苍鹰的右目!”这只苍鹰甚
有灵性,似是知道遭逢强敌,贴地低飞,借那削壁峻崖,掩护自己,猛然间一伸鹰爪,
抓起一只小兔,双翅一腾,就想飞下山谷。上官婉儿见它如此凶残,眉头一皱,匕首疾
飞而出。
忽听得呼的一声,一条黑影突然从岩石后跳了出来,把上官婉儿的匕首接到手中,
刹那间,鹰沉谷底,人到跟前!
上官婉几抬头一看,但见面前站着的是一个虬髯大汉,他接匕首的本领已是令人吃
惊,而更令人震骇的是,他还背着一个华服老者,居然能在栈道上跳跃如飞,还接了她
的匕首!
那汉子双目一张,朗声问道:“长孙均量可是住在这儿?”长孙泰忽地迈前一步,
失声叫道:“你背的可是郑温伯伯?”郑温是朝中的御史大夫,与上官婉几的祖父同是
一殿之臣。上官婉儿睁眼一瞧,只见他背上的那个老人紧闭双目,面如金纸,看他相貌,
依稀记得正是她幼年之时,那个常来她家,与她祖父谈诗论文的那个郑温!
长孙泰话声来了,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什么,是郑大哥来了么?”人影未见,
声音却如在耳边,那虬髯大汉急忙放下老人,直挺挺的跪在地上,自报姓名:“通州李
元专诚拜谒,恳求长孙大人救郑大人一命。”李元虽然未见过长孙均量,但听得这种传
音入密的上乘内功,已知道必是长孙均量无疑。
话语方停,人影已到。来的果然是长孙均量,他已六十有多,双鬓尽白,仍是健烁
非常,双眼神光炯炯,打量了李元一眼,立即说道:“李兄快快起来,郑大人与我数十
载知交,我焉能不救?待我看看受的是什么伤?”
忽然间,只见长孙均量面色大变,伸手一抓,抓着了李元的胸脯,双指一划,声如
裂帛,登时把李元的胸衣撕开,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但大出长孙兄妹意外,李元更
是吃惊非小,连忙叫道:“我是保护郑大人入蜀的镖师,老先生休要误会!”
长孙均量垂手长叹,说道:“我不是对你疑心,我是对那两个魔头疑心,郑大人在
朝为官,绝不呵能与他们结有冤仇,他门为什么这等狠心辣手!”把郑温的头发拨开,
只见左右两边的太阳穴上,都有一个针孔般大小的伤口,好不容易才看得出来。
长孙均量又道:“你再看看你的胸膛!”李元俯官一瞧,但见两旁乳灾穴之下,都
有一个金钱般大小的红印。登时面如死灰,蹲在地上。
长孙兄妹和上官婉儿不胜骇异,围卜来看,只听得李元颤声问道:“我们中的,是
不是毒观音和恶行者的暗器:透穴神针和碎骨钱镖?”长孙均量黯然说道:“事已如斯,
老夫只好实话实说,郑大人中的是透穴神针,你中的是碎骨钱膘。是否能够解救,老夫
殊无把握,只有尽力而为。”
李元忽地一声惨笑,跃起说道:“观音勾魂,行者夺命,中了这两个魔头的暗器,
我亦自知兀药可医。老先生不必宽慰我了。只是我保护郑大人入蜀,未能尽职,死难瞑
目。尚望老先生为郑大人了来了之事。”
约在十多年前,江湖上出现了男女两个魔头,男的是个头陀,善使天罡刀法,另有
一种极厉害的暗器,叫做碎骨钱镖,虽然是普普通通的金钱镖,但被他用毒药炼过加上
内功运用,所中之儿骨碎筋析。而且最奇的是,初时并无痛楚,药性蔓延,筋骨腐蚀,
全身的骨骼就像给白蚁蛀空一样,到胸骨碎裂之时,便是神仙也难活命!那女魔头更利
害,她擅用梅花针射人穴道,这梅花针也是用毒药炼过的,循着穴道,攻至心头之时,
神仙难救。因为这两个男女魔头心狠乎辣,故此被称为恶行者与毒观音。十年前各正派
门下,曾聚集了数十高手,田攻他们,将他们逐到漠北。十年来销声匿迹,从未有人在
中土见过他们。却不料而今竟然在此出现。一出手就伤了朝廷的向宫和保护命官的镖师。
长孙均量也是十年之前,参加过围攻他们的高手之列,这时越想越奇,再审视了一
下李元的伤势,说道:“你的伤势较轻,未必全然绝望。这事情有蹊跷,你们是怎么碰
到这对魔头的?”
李元道:“郑大人奉命到巴州来探望太子……”长孙均量道:
“什么,太子竟在巴州?”李元道:“章怀太子已被废了,被贬巴州,也将近半年
了。”长孙均量恨恨说道:“先太子被毒,今太子被废。哼哼!虎毒不食儿,看来武则
天的心肠,竟比虎狼还狠!”原来先太子李弘是武则天的大儿子,有一天在合壁宫你,
忽然莫然其妙的死掉,死时七窍流血,为状极惨,宫廷中流言蜚语,都说他是被武后毒
死的,现在的太子名叫李贤,因为反对武则天的施政,遂被泼立,当时曾昭告天下,不
过长孙均量因为隐居剑阁,却还未知道他已被贬巴州。
上官婉儿听得毛骨耸然,心中想道:“怪不得长孙伯伯常说武则天是个女魔王,当
真是比恶行者和毒观音这两大魔头还更可怕!”
李元续道:“我在洛阳开设镖局,郑大人以前做监运,常常请我保镖,很有交情。
这次他奉命到巴州探望太子,我知道蜀中新近出现了几处巨盗,自愿护送他到巴州,一
路上连小贼也没遇上个,方自庆幸;那料昨日到了广元,距离剑门关约莫有三十多里的
处所,那里地形险峻,山道崎岖,我在前面开路,忽听得山上一声怪啸,回头一望,只
见郑大人已跌倒马下。
我这一惊,非同小可,急忙拨转马头,回身来救,那知就在这瞬息之间,我的坐骑
忽的一声长嘶,将我抛起,同时从树林中飞出了几枚钱镖,我人在半空,无论如何也躲
闪术了,恃着自己有铁布衫的功夫,硬冲而过,看郑大人时,他已是昏迷不醒。
我们那两匹马则瘫在地上,竟像给人用重手法击毙一般,但又看不出是中了什么暗
器。我知道是遇上了绝顶的高手,正准备拼了性命和强人死战,可怪的是,强人竟没现
身,但听得林中怪笑之声,越离越远,片刻之间,就好像到了数里之外!”李元似是余
悸犹存,停了片刻,方始颤声接下去道:“我哪里还敢追赶!我仔细审视,郑大人身上
一无伤痕,但摸他脉息,又分明是重伤之像。荒山野岭,无处求医,好在我记得郑大人
说过,说长孙大人就在剑阁隐居,没奈何我只好来求你了。呀,想不到竟是毒观音和恶
行者这两大魔头!更想不到我中了碎骨钱镖,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上官婉儿听了,但觉这件事情离奇之极,那两个魔头既非劫财,亦无宿怨,怎么无
端端的向一个朝廷命官施展杀手!看长孙均量时,只见他眼珠闪动,似乎也正在琢磨这
件离奇难解的事情。
过了半晌,李元叹口气道:“我也不指望活了,但郑大人来了之事还望老先生帮忙。”
长孙均量道:“什么未了之事?”李元道:“天后托郑大人送给废太子的书信还未送到
巴州,听郑大人说人后对废太子思念得很,贬他到巴州乃是不得已之事,让人子得这一
封信,也好让他安心。”
长孙均量“哼”了一声道:“猫哭老鼠假慈悲!武则天恨不得把李向宗室,全部斩
尽杀绝,连自己的儿子也不放过,我就不信她对太子还有半点慈母之心!”
李元不敢作声,长孙均量忽道:“是武则天自己的主意,刚郑大人上探望太子的,
还是郑大人自己上疏求去,然后武则天再派遣他的?”李元道:“我不知道!”长孙均
量沉吟说道:“我看九成是郑大人自己上疏请求许他去探望太子的。”忽地高声叫道:
“定是这样,那两个魔头是武则天派遣来杀郑大人的!”这推想太过奇怪,连上官婉儿
也觉难以置信,但看长孙均量的神情,却是说得十分肯定。
李元正自惴惴不安,忽见长孙均量面色大变,颤声说道:
“泰儿、壁儿、婉儿,你们赶快回家,只怕这两个大魔头就要来了!”
长孙壁道:“爹爹,你怎么知道?”长孙均量看了李元一眼,似是有话想说,却又
不忍出口。李元愕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顾忌?我给老伯说了吧。想那两个魔头何等
功夫,若然要取我与郑大人的性命,那真是易如反掌!然而他却故意让我们逃生,这,
这——长孙壁道:“这什么?”长孙均量接口说道:“这是故意要让李大哥逃到咱们家
来。”
李元叹口气道:“这两个魔头用心恶毒,可惜我当时想不到是他们,要不然我也不
会来连累老伯了。如今经老们点醒,我才知道上了他们的圈套,做了他们的引路之人!”
长孙均量道:
“李兄不必引咎,我早蓄意要斗斗这两个魔头了。看这情形,那两个魔头是武则天
派来的,更无疑了!”
上官婉儿道:“为什么?”
长孙均量道:“武则天篡夺了李唐帝位,自古以来,从没有女人做皇帝的,这真是
一大妖孽。皇帝子孙,前朝大臣,十之八九都是效忠唐室,不愿臣服于她,她当然也知
道我们这班人暗中反对她,所以历年来所作所为,极尽诛锄异己的能事。试想连儿了郁
可以毒杀,还有谁不能杀?故此我料想郑人人必定是自己上疏,求她准许人探望儿子,
她知道郑大人心存李唐正统,于是就暗害他。”
上官婉儿道:“她若要杀郑大人,何须这样费事?而且还托郑大人带信给她的儿子?”
长孙均量道:“这正是她手段高明之外,故作伪善,笼络人心。我是前朝大臣,她一掌
权,我便隐居不仕,想来她早已恨我切骨。哼,那两个魔头一定是她差遣的!”
这七年米,长孙均量几乎每日都向上官婉儿说武则天的坏话,教儿女仇恨女皇帝。
上官婉儿如今听了他这番推想,虽觉有点牵强,也信了七八成,只是有一点不大服气:
“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男人做皇帝则灭公地道,女人做了皇帝就要被骂为妖
孽?”当然这个想法,上官婉儿只是留在心里,断不敢在长孙伯伯的面前吐露出来。
上官婉儿正在自思自想,只见长孙均量面向着儿女说道:
“泰儿,壁儿,你老父的性命也许过不了明朝,故此我如今多费唇舌,把话说明,
好叫你们知道谁是咱家的大仇人。好,如今话已说明,你们赶快回家去,不论有什么事
情,都不可以出来。
婉儿,你稍懂医道,将郑大人搬回家去,用消毒散外敷,玉露九开水内服。李兄,
你——”李元叫道:“我中了碎骨钱镖,性命过不了三关,反正是死,就与你一同与那
两个魔头拼了!”
上官婉儿与长孙兄妹回到家内,刚刚将玉露丸调水灌郑温服下,便听得长孙壁嘘声
说道:“来了,来了,那两个魔头真的来了!”
上官婉儿从门缝张望出去,但听得两声怪啸,一声量大音宏,震得耳鼓嗡嗡作响,
另一声却如黄莺出谷,清脆非常,刺入耳膜,令人神飘意荡。看消楚时,山坡上己来了
一男一女,男的是个披头头陀,虬髯如戟,相貌狰狞;女的头缠白巾,打了一双蝴蝶结
了,长眉入鬓,姿容冶艳,荡意撩人。这一男一女,不问可知,自是恶行者和毒观音了。
恶行者怒吼如雷,身形一现,就冲着长孙均量喝道:“老匹夫,原来你还没死,洒
家来索十年前的旧债了!”那毒观音却娇声呖呖的说道:“长孙先生,十年来见,你老
人家健烁如前,可喜可贺。好在你没有死,若是死了,那才叫我伤心呢!想当年,你率
数十高手围攻我们,可惜人多混战,我还未得好好领教你的峨嵋剑法,今日幸会故人,
得偿宿愿,快慰何如!”长孙均量冷冷说道:“要上便上,何必多言,老夫等候你门寻
死,也等了十年了!”
毒观音微笑说道:“是么?既然如此,我可有一事要提醒你老先生,十年前你们人
多势众,要把我置于死地,该想不到我还活到今天吧?今天你孤身一人,要想像我当年
一样的脱身而走,恐怕万万不能了!你对家人子女交代了后事没有?有什么未了结的事
要小妹效劳么?”殷殷垂问,竟似对老朋友一般,十分关怀。
长孙均量给她气得七窍生烟,嗖的一声,拔出了青锋宝剑,只见那毒观音斜眼一瞥,
又是“格格”一笑,说道:“原来你不是孤身一人,还有个朋友在这儿。哎哟,我道是
谁,原来足李大镖师。你中了我师兄的碎骨钱镖,你知道么?你不动怒,不劳神,还可
以活到后天,听我的话,好好的躺在床上等死吧,这样死也死得舒服一些。若然你还要
打架,一动真力,全身骨碎,呀,那才是痛苦非常哩!我一片好心,指点于你,不听良
言,后悔莫及!”
李元大怒喝道:“好狠毒的女魔头,郑大人与你何冤何仇,施此辣手!我今日拚了
粉骨碎身,也要斗你一斗!”毒观音纵声长笑,说道:“好汉了!我平日杀人,从来不
讲道理,今日看在你这点硬份,破例和你说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杀邓大人吗?那是天后
和我的一片好心,天后说郑大人白发苍苍,万里迢迢,西行入蜀,仆仆风尘,太辛苦!
所以我才奉送他两枚透穴神针,省得他要多走一段栈道的奔波之苦!”
长官婉儿听得分明,心头一震,想道:“长孙伯伯果然没有料错,这两个魔头,当
真是武则天派来的!”但随即心上又起了淡淡的疑云。看这毒观音装模作样,说东话西,
这一番话,竟似是有意说给长孙均量听的!想武则天要她暗杀大臣,这事何等秘密?怎
的她却好似怕人不知,先行吐露?
长孙均量早已认定是武则大的主使,听了此话,暴怒喝道:
“武则天是人魔头,你们两个是小魔头,大魔头我难奈她何,今日先和你们这两个
小魔头拼拼!恶行者,毒观音!你们是一齐上还是半轮战?”毒观吝格格笑道:“十年
前你们恃多为胜,何曾讲什么江湖砚矩了?不过看在你年老份上,让你和师兄先斗,省
力一点,到你将近筋疲力竭之时,我再想一个好法儿,给你送终,计你少受痛苦!”
恶行者亮出戒刀,叫道:“对这老贼,何必慈悲?师妹,你给我掠阵,让我一刀将
他斫掉便是!”一声大喝,戒刀疾起,搂头便斫,长孙均量一个“盘龙绕步”,长剑抖
处,剑光闪烁,刷的便是反手一剑,这一剑连闪带攻,步法和方位都恰到好处,正是长
孙均量的乎生绝学,按说恶行者戒刀定然斫空,而他那一剑恶行者非中不可,哪料恶行
者手臂一伸,骨骼格格作响,蓦然问他的手臂好像突然长了几寸,刀锋一转,竟然劈到
长孙均量的胸前。高手比斗,只争毫黍,恶行者这一绝招,大出长孙均量意外。幸而他
的剑学精湛,长剑一披,但听得“当”的一声,火星飞溅。长孙均量虎口疼痛,那恶行
者也踉踉跄跄的倒退几步。
毒观音娇笑道:“师兄个可轻敌!长孙先生是太宗皇帝赏识的人,昔非武功超绝,
怎做得到殿前检点?”恶行者一声怒吼,又再扑上,刀光闪闪,刀风呼呼,他那路天罡
刀法乃是汲刚猛的刀法,片刻之间,就把长孙均量笼罩在刀光之下!上官婉儿在门缝里
偷瞧,直吓得手心淌汗,看长孙兄蛛时,虽然也在紧张的偷看,们却不怎样惊惴。长孙
壁低声说道:“这恶行者还未知道我爹爹的厉害,我爹爹的剑法专能以静制动,以逸待
劳。”
再过片刻,但见恶行者连声怒叫,一刀紧过一刀,有如巨浪狂飙,连番卷到。但看
长孙均量,却是气定神闲,在刀光笼罩之下,兀立如山,任他浪骤风狂,丝毫不为所动,
一柄青钢剑,夭矫如龙,在如山的刀影之中,直透出来,不疾不徐,有如流水行云,极
得轩灵翔动之妙,斗了约半个时辰,兀自不分胜负。陡然间,忽听得长孙均量一声长笑,
一道剑光,冲破千层刀影,反罩下来,顿时间,剑花朵朵,又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
飞洒下来。恶行者一声厉叫,但听得一片铮铮声响,原米他已发出了碎骨钱镖!
但见长孙均量身回势转,两枚碎骨钱镖贴着肋旁,倏然穿过;接着一样利剑,将奔
向太阳穴的一枚钱镖磕开,立即脚尖一点,施展轻功提纵术“一鹤冲天”的绝技,将品
字形飞来、奔向下盘的三枚碎骨钱镖也一并让过了!
屋内的长孙兄妹看得惊心动魄,只听得毒观音高卢喝采,赞道:“长孙先生,闪避
暗器的功夫,要推你独步武林了!”长孙均量“哼”了一声,目光注定恶行者的手臂,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他微一抖手,怪声摇曳,又是三枚钱镖,联翩打至。毒观音的说话,是故意想
引长孙均量分心,长孙均量可不上当,凝神应敌,辟清钱镖米势,一个“镫里藏身”闪
过第一钱镖,反剑一荡,迎向第二枚钱镖,霎然间,“铮”一声,第三枚钱镖竟是后发
先至,与第二枚一擦,立即改了方向,闪电般的斜飞劲射,袭向长孙均量颈后的“中注
穴!”长孙均量霍地一个“凤点头”,但觉凉风掠顶而过,无暇审视,剑把倒翻,将第
二枚钱镖打落。
只听得毒观音哈哈大笑,这时长孙均量才发觉自己的头发。
已被锋利的饯镖削去一缕,长孙均量勃然大怒,喝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往
暗器囊中一探,一扬手也飞出了三柄匕首,同时身形疾起,一招“天河倒挂”,长剑凌
空击下,几乎与那几柄匕首,同时到达!
恶行者料不到长孙均量米得如此之快,他一招“八方风雨”,刚刚将那三柄匕首击
落,长孙均量的长剑已刺到胸前。但听得又是“当”的一声,火花四溅,长孙均量趁着
他那招“八方风雨”招数己老,如同强弩之未之际,猛的凌空下击,一剑震开他的戒刀,
抖手之间,剑尖疾点他身上的三处大穴!
恶行者连连吼叫,有如狼曝,伏在地卜滚翻,翻出三丈多远,一个“鲤鱼打挺”跃
了起米,居然又是一把钱镖打出。原来恶行者和毒观音部有“移宫换穴”的功大,大穴
虽被刺中,却只不过受了外伤,并未能制他死命!
但见钱镖疾至,有如冰雹乱落,长孙均量料不到恶行者竟有这样的功夫,被他打得
手忙脚乱。幸而长孙均量的内功、轻功和偿还法都已到了炉火纯青之境,或用袖拂,或
用剑劈,或以俊巧的身形避开,恶行者那一把钱镖,竟然无奈他何。可是长孙均量也已
累得喘气了。
就在此时,毒观音忽地格格一笑,移步向前,说道:“长孙先生好本事,让我也来
领教。我的透穴神针和他的碎骨钱镖大不相同,透穴神针细如牛毛,射出之时无声无息,
甚不好挡。长孙先生,你可要多些小心才好!”说的话毒辣无比,但却语意殷殷,关怀
备予。上官婉儿听得毛骨耸然,心道:“这女魔头貌美心狠,果然不愧毒观音的称号!”
毒观音那“小心”两宇刚刚出口,手腕倏翻,把剑一挥,其疾如电,刷的一招“龙
女穿针”便奔长孙均量的“肩井穴”疾刺。这一招骤然发难的凌厉剑招,换是他人,非
立即毙于剑下不可,幸而长孙均量早知道毒观音的鬼魅伎俩,见剑光一闪,立即肩头一
耸,毒观音的长剑刺了个空,剑尖恰恰从离肩三寸之处守过。长孙均量刷地一剑戳下,
这一剑老辣非常,拿捏时候。恰到好处,长孙壁在门内瞧得喜形于色,心中暗道:“这
一剑准能把这女魔头的手臂切下!”
已知这两人的剑法都是神奇莫测,长孙壁心念方动,但见剑光连闪,毒观青一声娇
笑:“好俊的身手,好俊的剑法!”剑光人影之中,长孙壁看也看不清楚,他们两人己
交换了四五辣招,倏然间又由合而分,抱剑对立。
但听得毒观青纵声长笑:“长孙先生、这回你可当真要小心了!”长孙均量虎目圆
睁,蓦地一声大喝,光发制人,长剑如风。
欺身疾进,“金鸡夺粟”“哪咤闹海”,一连两记杀手神招,上刺双目,下刺胸膛。
毒观音一声娇笑,略一晃肩,轻飘飘的随着剑风直晃下去,倏地反手一剑,喝一声:
“着!”剑光中杂了几枚透穴神针,同时射出!
长孙均量早料她有此一着,他那两招杀法虽然凌厉,实是攻中带守,严密非常,一
见势头不对,三尺青锋,早就圈了回来,俨如涌起了一国护身的银虹,但听得嗤嗤声响,
毒观音那几枚透穴神针,一人剑光圈里,已被绞成粉屑。长孙均量冷冷笑道:“透穴伸
什,不过如斯!黔驴技尽,何余老夫!”
毒观音面色一沉,随即又娇笑道:“我不笑你井底之蛙,你反笑我黔驴技尽,我纵
是一片慈悲,也不能不施展杀手了!”长剑纵横挥霍,疾如风雨,透穴禅针,也不断的
杂在剑光之中发出。但见她手指连弹,有时声东打西,有时指南打北,嗤嗤之声,不绝
于耳。长孙均量凝禅对付,仗着极精纯的听风辨器之术,听那极微细而又极混杂的嗤嗤
声响,有时也弄不清她的方向,不禁心神渐乱。
长孙均量与恶行者恶斗之时,已耗了不少真力,这时为厂抵御那透穴神针,只有施
展内家真力,将剑光尽量展布,变成护身的光纲,更是耗费精力。毒观音不但暗器厉害,
剑法亦极凌厉。只攻不守,威力更强。斗了五十米招,已是抢了上风,迫得长孙均量连
连后退。毒观音如影随形,步步紧迫,剑剑不离长孙均量要害,蓦然间一声笑道:“老
头儿,今日你的死期到了!”
长孙均量与毒观音激战之时,恶行者已调匀呼吸,理好创伤,这时正拦着长孙均量
的退路。毒观音那一卢长笑,正是给他的暗号,笑声一发,恶行者立即腾身飞起,铮铮
铮,三枚碎骨钱镖先发,随即戒刀劈下;而与此同时,毒观音手掌一扬,把掌中的数十
枚透穴神针,一齐射出,俨如一蓬银雨,当头罩下!这一来,长孙均量被两大魔头前后
夹攻,纵有天大神通,也难活命!
就在这瞬息之间,忽听得一声狂笑,接着一声惨呼,一条黑影,疾如奔马,忽地扑
在长孙均巨身上,替他挡了那一蓬透穴神针,反脚一勾,又把恶行者勾跌,这人正是镖
师李元,他拼了性命,护友伤敌,两大魔头,也不禁大惊失色!
门内的长孙兄妹与上官婉儿亦是大惊失色,长孙泰“砰”的一拳,打开大门,再也
顾不得老父的吩咐,冲了出来,但听得毒观音一声厉笑,拖了恶行有跳撒那横过山谷的
架空栈道,疾奔而下,转瞬之间,不见踪影。李元躺在地上,身体插满银针,死状极惨!
父亲面色惨白,不知有否受伤?
长孙均量招了招丁,把一双儿女唤到跟前,说道:“你们把这位义士埋了,记着以
后年年今日,给他上坟””回过头来,对上官婉儿说道:“婉儿,你和我到屋子里么说
话。”神情沉重之极,看来是有极重大的事情吩咐。
上官婉儿心中六上八落,和长孙均量回到家中,长孙均量先看那躺在床上的郑温,
郑温微竹喘息,仍然未醒。长孙均量凄怆说道:“老朋友,我顾不得你了!”随即把大
门紧闭,缓缓说道:“婉儿,这事情我本想再过两年,待你成年,再告诉你,现在是等
不及了。”上官婉儿惊道:“怎么?”长孙均量道:“我已中了两枚透穴神计,纵是不
死,亦成残废,而且非有十年之力,不能恢复武功。这还是义士李元,替我挡了一挡,
才能侥幸逃生。”上官婉几“啊”了一声,惊得呆了。长孙均量续道:“为了防备那女
魔头冉来,明日我便搬家,我与你只有今日相聚了。”上官婉儿道:”伯伯搬到哪里,
侄女自当随去侍奉。”长孙均量道:“不,不是我不要你,你有更紧要的事情么办。”
上官婉儿心头狂跳,暗暗猜到这必定和她的身世有关,果然长孙均量说道:“婉儿,
你知道你祖父和父亲是怎样死的?”上官婉儿道:“听王安说,是厉疫死的,”长孙均
量叹口气道,“不错,那是一场厉疫,武则天便是播疫的女魔。这一场所疫害死唐室无
数王孙贵族,义士忠臣,也害死了你的祖父、父亲!他们都是武则天杀掉的!”
七年来的疑团倏然挑破,端的有如晴天霹雳,震得上官婉儿几乎失了知觉,呆呆的
望着长孙均量,竟自哭不出来。
七年来长孙均量在上官婉儿面前,反复的数说武则天的罪恶,已不知说了几千万遍,
上官婉儿对武则天自无好感,但她自负是超越男儿的女中才子,故此对于一个能压倒天
下男人,做到女皇帝的武则天却也禁不住在心底里暗暗佩服,然而料不到这个既令自己
憎恨,义令自己佩服的女皇帝,竟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长孙均量抚着上官婉儿的头发,缓缓说道:“七年之前,你的祖父上官仪官拜西台
恃郎,父亲上官庭芝是太子伴读,那时先太子李弘还在,看不过武则天欺压他的父皇,
更恐惧母亲专权,行将篡夺李家的大下,因此宁愿冒不孝之名,暗中劝父皇废立母后,
并和一班亲信的大臣商议,准备一举尽歼母后的党羽,高宗皇帝给太子说动,叫你祖父
起草废立的诏书,那料事机不密,被武则天知道,深夜搜宫,当着高宗皇帝面前,在你
祖父身上将诏书搜出,第二日你祖父、父亲就并遭诛戮,你母亲也被没入宫中为奴,你
本来也将不免,幸得王安早知消息,才带你逃出来!”(据唐史所载,上官仪父子被杀
后,上官婉儿也被没入宫中为奴,至十四岁时,始被武则大发现其才,命为记室,十分
重用。但上官婉儿天才横隘,幼负诗名,武则天何以至她十四岁时始发现?治史者亦有
人怀疑。我写上官婉儿这七年中避难长孙均量之家,当然是“小说家言”,不能作为信
史,但也是根据这个怀疑出发的。)
上官婉儿道:“我的母亲……”长孙均量道:“王安说你母亲也在厉疾中死去,那
是免你伤心。”上官婉儿想起祖父、父亲惨遭杀戮,母亲入宫为奴,更是死不如生,心
如刀割,拼命咬着嘴唇,不使滴下泪来,向长孙均量叩了三个响头,悲声说道:
“大恩不言报,大痛不徒悲。伯伯的大恩大德,我个生是无法报答的了,但愿能手
刃这个祸害天下的女魔王……”长孙均量展眉笑道:“若能如此,我和天下的忠臣义士,
都要感谢于你,也不枉我这几年来的心血了。”上官婉儿凄然说道:“如今我才知道伯
伯的苦心,可惜我一向不听你的教诲,没有学到你的武功。”长孙均量道:“干这等大
事,最要沉着坚毅,也不是徒恃武功的。壁儿、泰儿的剑法比你强,但若说到要刺杀万
乘之君,他们就挑不起这副担子!好,婉儿,你今日就走吧,我这柄随身的宝剑送给你
了。”解下宝剑之时,同时掉下了一封信。
那是武则天托郑温交给废太子李贤的书信,李元再转托长孙均量转交的,长孙均量
恨恨的将那封信拾了起来,正待把它撕个稀烂,以泄心头之愤,上官婉儿一时好奇,道:
“且瞧瞧她写些什么?”长孙均量道:“也好,就让你认得这女魔王的字迹,将来或许
有用。”
上官婉儿将信拆开,只见上面写道:“字付贤儿如晤:你幼好读书,本当嘉许。所
惜者你不知活读古占书,而反为古书所同,你应知先皇之道,未必能行于今世,若使你
为帝,泥古不化,祸害天下,比从不读书者之悯更烈,可不慎哉!”
上官婉儿第一个念头是:“她自己祸害天下,反而拿来教诫儿子!”再而一想,这
些话竟是大有见识,不能因人废言。再看下去道:“你幼长宫中,不知稼樯艰难,不知
民间疾苦,受群小之包围,所思者唯欲掌天下之权,享天下之福,吾又忙于国事,无暇
管教,令你如此,既愧且优。巴蜀人情风俗,勤劳朴素,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我令你
远适巴蜀,实望你善体吾心。勤仆民情,可洗你纨绔之气,奇山异水,可开拓你狭窄之
心胸,父母爱了,爱以义方,你当深夜自思,自勉自励!”
上官婉儿读到此段,呆呆发愕,心道:“武则天若真如此,岂非是圣帝明君?不,
不,天下的大奸大恶,都是言伪而辩的。
我怎能凭她一封书信,就忘了父母之仇?”但再一想,武则天写这信时,绝料不到
会给她上官婉儿看到,她何必故作怖辞?而且武则天的文笔虽是朴实无华,却似字字出
于肺腑,上官婉儿不觉一片茫然,再读下去道:“我年渐老迈,爱子远离,岂能无伤?
唯望你成材,不得不尔,所愿者你善体吾意,早日成村,则我付托有人,再亨天伦之乐,
斯为真乐。贤儿,勉乎哉!又,你眼疾如何?每日洗眼,不可稍辍,蝇头小字,更不宜
多读。母嘱。”爱子之情,洋溢纸上。若非上官婉儿听过武则天曾毒害亲儿之事,读了
这一封信,真要当她是难得的慈母!如今,虽有先人之占,她还是捧首这封信怔着了。
忍见郑温在床上一个翻身,喉头咕咕作响,长孙均量神色惨然,知道这是回光反照
之象,忙叫婉儿上前,将他扶起,上官婉儿随手将信塞入衣内,把郑温扶起,只见他双
眼微启,低声叹道,“天后陛下,我负了你的嘱托了。嗯,这是什么地方?”长孙均量
叫道:“郑兄,我在这儿!”郑温慢慢张开眼睛,瞧消楚了长孙均量,也不知是哪里来
的气力,急地抓实了长孙均量双手,用力说道:“长孙兄,我们都错了!”
想不到郑温一醒,就说了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活,长孙均量怔了一怔,道:“什么
错了?”郑温双了攀着床沿,好像竭力支撑自己,缓缓说道:“咱们不该反对天后,我
如今方才明白,治理天下这付重担子,只有大后才能挑得起来!”长孙均量睁大了眼睛,
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只听得郑温又断断续续的说道,“长孙兄,我自知死期不远,
我只求你一件事情!”长孙均量道:“郑兄吩咐,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郑兄,你请放
心。”
郑温脸上现出笑容,说逍:“那么,你答应了?我求你出山辅佐天后陛下,天后陛
下没有忘记你,她说你是一个有本领的人,就可惜眼光大短小了。不过,这也并不要紧,
只要你在天后身边,渐渐你就会明白过来了。”长孙均量怒气上冲,若非郑温是他的老
朋友,而巨又是个垂死的人,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他斜眼一瞥,但见郑温脸上露出期
待与恳求的神情,而且“天后”这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出,竟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虔敬!
长孙均量咬紧嘴唇,沉声说道:“郑兄,我以为你是求我替你报仇,冰知不知道是谁暗
击你的,那就是你的天后陛卜”郑温嘶声叫道:“不,不,你杀了我也个信,呀,长孙
兄,你到底还是固执成见,不肯答应我了?我,我,死不瞑目!”力竭声嘶,说完了这
句话,竟尔阖然长逝!
长孙均旦叹了口气,说道:“郑兄,你的确是死不瞑目,连谁是你的仇人,都不知
道!你是临死糊涂,迷失了本性了!”
然而上官婉儿看得清清楚楚,郑温临死之时,一点也不糊涂,却反而令得上官婉儿
糊涂了!她刚刚解开了七年来横塞胸臆的疑团,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谜;如今又压上了
更重的疑云,面对着一个更复杂难解之谜: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为什么郑温在临死之时,不先追查自己的仇人?甚至对着自己的知己,连一点后事
也不交待?不挂念自己的家人,却反而挂念武则天?为什么武则天能令他这样心悦诚服?
一个人,能令别人死也不能忘记的人,怎么佯也该有点好处吧?但是武则天在长孙伯伯
的口中,却是个万恶不赦的女魔王?
而且,最重要的,她还是杀了自己祖父和父亲的仇人,若说武则天是个好人,那么,
难道自己的祖父和父亲反而是坏人了?“不,不!爷爷和爹爹无论如何个是坏人!”她
忆起了祖父慈祥的面貌,父亲幼时候对她的教诲。她所接触过的,谁都称赞他的祖父和
父亲是既博学而又正直的大臣,至于长孙伯伯,她七年来和他栩处,衷心佩服,若说长
孙怕怕是个坏人,她死也不能相信!
长孙均量叹口气道:“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太宗皇帝东征西讨,南征北伐,扫平
十八路反土,费尽无穷心力,挣来的大唐天下,铁桶江山,想不到竟是这样轻轻易易的
丧送在武则天干上。我忝为先帝大臣,岂肯向这妖孽低头?我也真为太宗皇帝不值,他
这样英明,在晚年的时候,竟会被武则天迷惑!”
上官婉儿道:“听说武则天曾做过太宗皇帝的妃嫔,那是真的吗?”长孙均量道:
“怎么不真?她最初入宫的时候,被封为‘才人’,没多久,太宗皇帝死了,她和一些
妃嫔被撵出宫廷,在感业寺做尼姑,不知怎的,高宗皇帝会看上她,将她从感业寺接回
来,又封为‘昭仪’,高宗皇帝是太宗皇帝的亲生儿子,儿子要父亲的姬妾做妻,这乃
是本朝的一大丑事,我当时还在朝为官,就因为气她不过,才告老回家。”
长孙均量歇了一歇,又道:“若然高宗皇帝只把她当作宠妃看待,也还罢了,他却
把国家的大权都交付给她,将正宫娘娘废了,立她为后,如今连江山也改了姓武的了。”
上官婉儿道:“我小时候也所爹爹说过,听说是王皇后先陷害她。”
长孙均量道:“不错,那是因为王皇后己看出她的野心,想把她除掉。可惜王皇后
所用的方法太笨了,她听信术士之言,雕了一个木偶,当作武则天的替身,以为用符咒
可以将她咒死,那知反而给武则天拿住了把柄,迫高宗皇帝将她废了。”歇了一歇,又
道:“武则大的心狠手辣,真是出于常人想像之外,她的姐姐韩国夫人私通皇帝,被她
知道,立刻把她的姐姐毒死了。儿子反对她,连儿子也毒死了。这位被毒死的太了是她
的大儿子李弘,现在被眨到巴州的废太子是她的次于李贤。第二子李哲做了几天皇帝,
又被她贬为卢陵王远滴潞州。现在在她身边的是第四个儿了,名叫李旦。听说也已被贬
为预上,并且要他改姓武,方许他做“皇嗣”,真真是荒谬之极!她掌权以来,杀了三
十人家贵族大臣,我的堂兄长孙无忌和你的祖父、父亲就是她杀的!”
这些事情,本来有大半是上官婉儿早已知道的,现在再听一通,更觉入耳惊心,心
中想道:“武则大的所作所为,当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扬东海之波,涤恶不尽!
怎样也辨解不了水。我岂能囚一封书信和郑温临死之言,就将她饶恕?”心志一决,昂
头说道:“我听伯伯的话,一定要将她手刃,为父母报仇!”
长孙均量微笑道:“好孩子,你去吧!”上官婉儿拜了四拜。
从后门出去,正下山的路上,回头遥望,心中万感交集,不胜辛酸。这时长孙兄妹
正在山上给李元倔土。
上宫婉儿想起长孙兄妹对她的好处,想回去与他们道别,又恐慌更惹伤心,想了一
想,还是走了。背后隐隐传来长孙泰的长吟:“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
月落锦屏虚……”吟诵的竟然就是她早上所做的诗句,上官婉儿心头一片怅悯,急急下
山。
时序正是暮春三月,莺飞草长,出亩间禾前茁密,一片青碧,上官婉儿这七年来幽
居山上,几曾见过这等美妙自然的乡村景色,心情稍稍宽舒,放目浏览,山清水秀,田
亩纵横,山间有采茶姑娘的歌声,田头上有儿童嬉戏,樵于荷锄,农夫把犁,沿途所见,
竟是一片太平的景象。
走了一程,路旁有一座茶亭,上官婉儿微感疲渴,便进茉亭歇脚,卖茶的是个白发
萧萧的老人,精神却很健烁,招呼上官婉儿道:“姑娘是哪个村子的?”上官婉儿胡诌
道:“我是从广元来,到巴州人投亲的。”那老人笑道,“怪不得面生,原来是外县来
的。这两年比较太平,若在以前,单身的姑娘,不敢出远门呢。”
上官婉儿心中一动,和他闲聊,笑而问道:“听老丈所说,光景过得还不错吧?”
那老人点点头道,“说怎样好也不见得,不过两餐粗茶淡饭,倒是不用愁了。嗯,我年
纪已老,有两顿饭吃,也很满意啦,说老实话,比起以前,那是好得多了。”上官婉儿
笑道:“听你所说,当今的女皇帝反而比以前的男皇帝好了。”
那老人也笑道:“可个是吗?我们村子里有好些读书的先生都在咒骂当今的女皇帝,
我们庄稼汉却但愿老天保佑她多活几年。”上官婉儿道:“为什么?”那名人道:“我
们老百姓不管谁做皇帝,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但求日子过得稍为好些,就心满意足。
以前收割一石谷子要纳三斗租悦,现在只要一斗半,比以前少了一半哩。最好的是,现
在不准富豪之家强卖强买,不论你怎样穷,一份口分田总是有的,只要勤耕善织,日子
也就可以对付过了。”原来唐太宗开国初年,因为地广人稀,施行的是“均田制度”,
男子十八岁以上给田一百前,八十苗是“口分田”,二十亩是“永收田”,永业田在身
死之后可以由子孙继承,口分田则由官家收回转给别人,后来豪强兼并,均田制施行没
有多久便名存实亡,所有田地准许自由买卖,许多穷人连“口分田”也彼富豪之家恃势
强买去了。到了武则天掌权,严禁买卖田地,另外寡妇无依的也有三十亩“口分田”分,
因此在有唐一代,以武则天的时期,农村最为兴旺。
上官婉儿听了这一番话,不觉呆呆发愕。
那茶亭主人又笑道:“当今女皇帝在位,你们姑娘们可得意啦,”上官婉儿道:
“她做了女皇帝,难道天下的女人都沾了她的光不成,为什么得意?”那老人笑道:
“哈,就是沾了她的光。姑娘,你还不知道吗?我听咱村子里的教书先生说,天后已下
了命令,女人有本领的,也一样可以做官,听说将来还要开女科呢。咱村子里有些姑娘,
已吵着要念书了,将来好去应考,读书的先生们大摇其头,说什么以前的圣贤有话,女
子无才便是德,武则大做了皇帝,天翻地覆,连圣贤的话也反过来了。还有哩,以前在
咱们村子里,做丈夫的打老婆,那是稀松寻常的事情,现在嘛,婆娘们叮神气起来了,
说女人连皇帝都可以做得,为什么要受男人的欺负,这两年来,村子里打老婆的事情也
少了。”上官婉儿不禁笑道:“你们村了里的读书光生大约又要不眼气了?”那老人道:
“可不是吗?他们说什么三纲五常之中,便有一条是‘夫为妻纲’,现在也反过来啦。
不止读书先生,有好些男子汉也不服气。”上官婉儿笑道:“你呢?”那老人哈咕笑道:
“我的老伴儿早死掉了,再说,她生前的时候,我也没有和她打过架。”
上官婉儿呷了口茶,问道:“你们村子里的读书先生,还有什么骂武则天的?”那
老人道:“这可多了。不过骂得最凶的有两件事情,第一是骂她荒淫无道,用他们的话
说,就是‘秽乱宫廷’,用我们的话说,就是公开养汉。第二件呢是说她残暴,乱杀人!”
上官婉儿杏脸飞红,道:“是呀,这两件事情,总不能说她好了?”那老人道:
“女皇帝养不养汉子我们下知道。不过我们庄稼汉倒是另有议论。”上官婉儿道,“怎
么?”那老人道:“以前的男皇帝除了三官六院,还有无数宫娥,每三年还要挑选秀女,
哈,那时候每逢挑选秀女之期,可把我们害惨啦,做父母的忙着嫁女儿,还得应付官府
的勒索。现在女皇帝,纵算她养了几个汉子,总没有挑选秀男呀!”
上官婉儿心中一万个不以为然,但却也不禁翟然而惊;原来老百姓的看法与读书人
的看法,包括长孙伯伯与她自己在内,有这样大的差别!
那老人又道:“说到乱杀人嘛,听说她杀的都是王孙贵族,或者做大官的人。别处
地方我不知道,在咱们这个县子里,几年来倒没有听说杀冤枉过一个老百姓。倒是三年
前有一个贪官叫做曾剥皮的被她杀了。”
上官婉儿谈了半天,心中越来越乱,走出茶亭,一片惘然。
武则天,她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这问题始终想不清楚。但她想起了父母的深仇,
咬了咬牙,还是昂起头向前走了。田野里一片阳光,她心中却是阴霾密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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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落拓王孙戏丽妹暮春三月,绿遍田野,杂花生树,群鸾乱飞,大地上一片阳和景象,从剑阁到巴州
去的路上,却有一个少女,在青驴背上,仰天长啸,好似满怀心事,郁郁不欢。这个少
女正是上官婉儿。她离开了那个茶亭后,就在小镇上买了一匹青驴代步,已经赶了三天
路程了。这三天来,那茶亭主人的话老是在烦扰着她,她想不到长孙伯伯眼中的女魔王,
竟是老百姓眼中的好皇帝,而她,负着父母的深仇,却正要去刺杀她。
这日她已过了闾中,傍着嘉陵江走,路旁是一带长林,风景甚美,地形却也甚为险
峻。忽听得背后蹄声得得.有两骑快马赶了上来,马上的骑客乃是两个虬髯汉子,相貌
颇为粗豪。上官婉儿也不放在心上。
走了一程,那两骑马忽然从前面折回,上官婉儿心一动,想起长孙伯伯和她说过的
江湖勾当,暗道:“这莫非是绿林道上的踩盘了么?”绿林好汉在进行一件大劫案之前,
必先派人侦察虚实,江湖上的黑语就叫做“踩盘子”。上官婉儿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
那两骑快马从她身边擦过,突然爆出一阵哈哈的笑声,上官婉儿心中有气,想要斥责他
们无礼,转念一想。何苦多惹闲事,姑且忍住,那两骑快马也去得远了。
再走一会,前面又是两骑快马出米,上官婉儿想道:“若然真是踩盘子的话,那就
是有两拨强人打同一的主意了。”看这两乘骑客,都悬有腰刀,挂有弓箭,上官婉儿越
想越觉得自己猜得不错。
再往前走,进入了一条曲曲折折的山路,走了大半个时辰,碰不见人,上官婉儿正
在诧异,心道:“第一拨的两骑快马,去了不久便就折回,若是踩盒子的话,前面该有
豪富客商,如何至今未见?”忽听得侧面林中,有铮铮踪踪的古琴之声传出,甚是苍凉,
上官婉儿心情本来抑郁,被这琴声一挑,更觉悲从中米,不可断绝。但听得林中有人歌
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上官婉儿想道:
“原来天地之间,除我之外,也还有伤心之人。”触起同感,便下了青驴,缓缓走入林
中。
但见林中一个年少书生,儒冠素服,正在抚琴长叹,看来似是一个落拓不羁的士子,
林中系有一匹瘦马,马背上只有个破旧的书篮,几卷旧书,一目瞭然,此外别无他物。
上官婉儿心道:“强人想劫的绝不会是这个穷酸。”
那少年书生明明看见上官婉儿向他走来,却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仍然专心一意
的在弹奏古琴,调子越来越凄怆了。
林中鸟语花香,春光明媚,与书生弹奏的凄他的琴韵,绝不谐和。上官婉儿曼声吟
道:“大地春回花似锦,问君何事独伤心?”其实她自己何尝也不伤心,不过是想故意
挑那书生说话罢了。
那书生却并不答她的话,信手一弹,也曼声吟道:“花自飘零水自流,岂缘无赖强
占愁?”琴音一变,忽如春郊放马,珠落玉盘、鸾语问关、流泉下滩,变尽悲苦之音,
易为欢畅之韵。上官婉儿怔了一怔,只听得他随着琴旨歌道:“步辇出披香,清歌临太
液。晓树流鸾满,春堤芳草积。风光翻露文,雪华上空碧。
花蝶未来已,山光暖将夕。”
上宫婉儿呆呆发楞,原来这一首诗乃是她祖父上官仪所做的,她的祖父以善写“宫
词”著名,这首诗有一段故事,那还是唐太宗在世的时候,有一次春日招宴各大臣,上
官仪奉命做的,所以这首诗的题同就叫做“早春桂林殿应诏”。这首诗写御苑青光,绮
丽高华,甚得太宗皇帝的欢心,当时赏赐了上官仪一斛珍珠。上官婉儿心中疑云顿起:
“我赞赏山林的春光,他立即谱奏御苑的春光,而且恰是我祖父写的宫词,莫非他已知
道我的来历了么?”继而一想,她祖父的诗传诵一时,唐初“宫体诗”盛行,甚至还有
许多人竟相模拟,被时人称为“上官体”,那么这书生信手弹出她祖父显著名的一首宫
词,也不足为怪。只不知他是无意还是有心?
曲既终,邓书生推琴而起,仰天狂笑,笑声中却又有凄凉的况味,上官婉儿道:
“哀乐无端,却为何来?”那书生道:
“姑娘既然欢喜听欢乐的调子,我敢不从命。”上官婉儿笑道:
“原来你这一首宫体诗是专为弹奏给我听的,我却要怪你呢!”邓书生道:“怎么?”
上官婉儿道:“你刚才弹给自己听的那首曲子,弹的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吧?琴
奏凄绝,感人极深,显然是人琴合一,精神贯注才能弹奏出米;这一首诗,弹得虽然美
妙,终是不大自然。”
那书生抬起头来,怔怔的望着上官婉儿,半晌说道:“原来姑娘竟是妙解音律的方
家,失敬失敬!只是姑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本来不是欢乐中人,怎弹得出欢愉曲
词?”
两人目光相接,上官婉儿心头一凛!这书生的相貌好熟,竟然像是那儿见过似的。
回想儿时相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那书生举起古琴,轻声说道:“抛砖引玉,愿聆姑
娘雅奏。”看他脸上的神情,也似乎有几分诧异。
上官婉儿接过古琴,她心中充满复仇之念,纤指一拨,不自觉的弹出高亢激昂之调,
那少年书生剑眉一扬,耸然动容,听出她弹的乃是当代诗人杨炯所作的一道“从军行”。
琴音如铁骑突出,刀枪铿鸣,上官婉儿随着琴音歌道: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风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那书生面色倏变,忽地仰灭狂笑,朗声说道:“不错,不错,宁为百夫长,胜作一
书生!当今之世,大丈夫自当铁马金戈,纵横天下!岂可只寻章觅句,作个百无一用的
书生!”上官婉儿歉然说道:“我不是有心说你的。”那少年书生睨了她一眼,眼光中
竟似颇有猜疑之意,接回古琴,淡淡说道:“说者无心。听者竹意。我有我的感触,你
不必介怀。”骑士瘦马,也不和上官婉儿道别,径自走了。
上官婉儿心道:“这书生貌似佯狂,怪里怪气,莫非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么?”急忙
跨上青驴,追上去道:“相公,你往那儿?”那书生道:“我往巴州。”上官婉儿喜道:
“巧极了,我也是前往巴州。”满拟那书生会邀她同行,岂料那书生又只是淡淡的说道:
“是么?”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径自扬鞭赶路。
上官婉儿好生有气,心中想道:“你不理我,我偏要理你。”催动青驴,紧紧跟在
马后,那少年书生只当不知,走了半天,竟不和上官婉儿说一句话。上官婉儿自思自想:
“为什么他听我弹了这曲从中行,态度便突变如斯?听那茶亭的主人说,武则天倒是颇
能用人,天下也太平无事,连他村干里的姑娘们都吵着要读书。为什么这书生却自叹书
生无用?我是因为心切复仇,才弹出金戈铁马的杀伐之声,难道他也有同感?”心中疑
团莫释,越想越觉得那书生不是常人。
走了一程,前面又有两骑快马奔来,马上也是两个相貌粗豪的骑客,上官婉儿心中
一动:“莫非又是踩盘子的?那么先后就是三拨人了。”这时他们正走入两山夹峙之中
的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最多可容两骑马并辔而行,那两骑快马旋风般的冲过来,其中
一骑忽地一声长嘶,前蹄人立,似乎是偶然失足,踢着了石头,马上的骑客喝道:“畜
生想作死么?”刷的一鞭扫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那匹马斜里一冲,这一鞭竟刷到
了书生的身上!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上官婉儿闪电般的也是一鞭扫出,恰恰将那条长鞭
卷着,但觉来人腕力沉雄,自己这条马鞭险给他夺出手去!
幸而上官婉儿手法灵巧,一见不妙,立即施展借力打力的武功诀窍,马鞭一拖,往
外一带,正要乘势反抽,那人突然收鞭赔罪,满面惶恐的神情,抱拳说道:“几乎失手
打着姑娘,恕罪恕罪。”一提马缰,疾驰而过。看那书生时,只见他吓得面无人色,盗
骑已过,他才“呀”的一声叫了起来:“好险,好险!”
上官婉儿笑道:“没事了,可以走啦!”满以为这一回他定然道谢,那知这书生好
像惊魂切定的样子,双目无神,霍地坐稳身子,结结巴巴的说道:“天,天公保佑,侥
幸没事,是,是可以走啦!”刷的一鞭,催邓瘦马扬蹄疾走。
上官婉儿又好气又好笑,心道:“真是个不堪一吓的没用书生。”随即又起疑团:
“这盗徒明明是想打他,难道他身上有什么值得一劫之物?”再看一遍,除了几卷破书,
一张古琴,这书生确实可以说得是身无长物。“难道强盗也解风雅,想劫他的古琴?这
古琴也值不了几个钱呀!”想至此处,百思不得其解。
黄昏时分,恰好走到一个市镇,少年书生到镇上最大的一家客店投宿,上官婉儿也
跟了进去,店小二问道:“是一起的么?”上官婉儿脸上一红,道:“不,你给我另找
一间上房,有没有向南的?”店小二道:“有,有。”他似乎颇爱说话,答应之后,又
道:“幸亏客官们是今天来,要是昨天,那就连马房也找不到。”上官婉儿道:“为什
么?”店小二道:“昨天左金吾丘大将军过境,大将军和官长们就在小店住宿。你看,
马粪都还没有扫干净呢。”上官婉儿一看,院子里果然正在清扫。
那少年书生问道:“那位丘将军,是丘神勋吗?”店小二道:
“不错,我见他的手下人张贴布告,我认不得那个‘勋’字,后来问了人才知道,
是念作丘神勋。栩公,你认得匠将军?”少年书生道:“不,我一个穷书声,怎会跟将
军认识?”上官婉儿笑道:“左金吾官位不小,天下只有一个。书生不出门,能知天下
事。左金吾将军姓甚名准,他还能不知?”随即心中义再起疑:“这书生好大的气派,
对左金吾大将军也是直呼其名。”
那店小二道:“是,是,到底读书人比我们懂得多。”但接着又似炫耀自己所知的
实也不少,说道:“听说这位丘大将军是奉了天后之命到巴州去探望太子的。”上官婉
儿心中一动,武则大刚派了郑温前去,现在又派丘神勋去,看来她对儿子倒是颇为关注
呢。那书生却似不感兴趣,淡淡说道:“是么?”开了房间,便进去歇息了。
上官婉儿与那书生隔邻,歇了一会,正待吩咐店小二开饭,忽听得门外马嘶人语,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莫非是强盗上门来了?”
揭帘一看,但见外面来了三骑,后面两骑是公差,前面一骑却是个衣裳褴楼的汉子,
看样了是个朴实的乡下人,上官婉儿不禁大奇,若说这汉子是公差押解的犯人,却又不
见上绑、而且骑的还是高头大马,比那两个公差的坐骑神气得多。但见这两个公差一到
门前,翻身下马,便向店小二吩咐道:“给这位张大爹月上房。”店小二道:“是,是,
小人理会得。”
上官婉儿待那店小二忙完之后,叫他开饭进来,问道:“那位张大爹是什么人物?”
店小二哈哈笑道:“他正是和我一个村子的。一向是种田的。不过,这几天倒可以过过
五品官的瘾。”上官婉儿奇怪之极,问道:“怎么回事?”店小二道:“姑娘不知道么?
天后陛下早有命令,凡是进京告密的,不管是何等样人,沿途都受五品官的待遇。”上
官婉儿道:“告什么密?”店小二道:“什么都可以告,比如官府不法呀,身受冤枉呀,
有甚么人想造反呀等等,老百姓都可以上京告密。这位张老三想告的密,我略知一二。”
上官婉儿打赏了他一两银了,店小二眉开眼笑的说道,“姑娘不要说给别人听,张老三
想要告一个恶霸。这恶霸的堂叔是做过知州的大官,张老二有一个未过门的媳妇被恶霸
抢了,恶霸胁迫这女子的父亲改了婚书,张老三告到府里,府里以婚书为凭,驳回不准,
张老三咽不下这口气,是以扬言告密,其实是想进京打官司。”上官婉儿道:“恶霸肯
放过他吗?”店小二道:“恶霸也猜到他是想进京告状,可是天后有命,凡进京告密者,
都受官府保护,官府怎知他告的是什么密?也许是军国人事呢!谁敢阻拦。不过,那恶
霸有女子父亲签署的婚书,张老三这场官司得不得直,可要看天后怎么判断了。”
上官婉儿只道是什么机密之事,却原来一件普通的案子,有点失望,不过,也因此
引起感慨,心中想道:“若在从前,恶霸强抢民女,那是平常之极,何须费尽心机去弄
什么婚书?武则天准许百姓到京告密,虽说可能有刁民诬告之弊,到底是利多弊少。”
她心情矛盾之极,她但愿武则天是个人神共愤的女魔王,却不料一路所见所闻,竟是好
事多于坏事。
心中正自茫然,忽听得隔邻那少年书生幽幽叹了口气,上官婉儿想道:“敢情他也
听到我这边的说话了?他为什么叹气?”店小二候她吃完晚饭,收拾东西出去,信手关
上房门,道:“姑娘早些安歇,有什么事情我再告诉你。”
上官婉儿却哪里睡得着觉,一直想看那书生的古怪行径,耳听鼓打三更,心中烦躁,
披衣而起,到院子里散步,只见隔邻灯火未灭,纸糊的窗上,现出少年书生的影子。
上管婉儿凑近窗子去看,只听得那书生叹了口气,轻轻念道:“无计可除愁,思量
唯入梦。”一面解长衫的钮扣,看这情形,似是刚欲宽衣就寝,上官婉儿正想离开,忽
然吓了一跳,但见他将帽了脱下,随手放在桌上,帽口朝天,帽子里竟然缀有十几粒夜
明珠,精光耀眼,桌上的油灯也给它比下去了。
上官婉儿定了定神,心道:“原来那三拨强盗,果然是为他而来。呀,这书生也太
大意了。”心念未已,忽听得围墙外有“擦擦”的声音,声音其微,要不足上官婉儿心
中早就捉防强盗绝对不会留神。
院子里有棵梧洞,上官婉儿脚尖一点,飞身上树。她武功虽不很强,但自小在栈道
上练习轻功,飞身上树,树枝动也不动,那书生丝毫没有察觉。上官婉儿藏好身子,只
见房中灯火已灭,桌子上的夜明珠光华更露,上官婉儿心道:“你倒安心睡觉,可要累
我为你担心,”眨眼之间,但听得衣襟带风之声,两条人影飞上墙头,正是途中所遇的
第一拨强盗,那两个强盗在墙头上一伏,正正对着书生的房间。上官婉儿捏紧匕首,只
待那两个强盗窜进去行劫,她就要掷出飞刀。
可是那两个强盗却并不进去行动,伙在墙头上唧唧私语。上官婉儿自小练习暗器,
耳音极灵,只听得一个强盗说道:“我看龙五爹要咱们迎接的人,绝不会是那个酸丁。”
另一个强盗道:
“迹象稍有可疑,神气终是不似,”先前那个强盗道:“不过咱们也没有白来,听
说有个要上京告密的乡汉,今晚就在这店中投宿。”他同伴道:“我已探清楚了,就住
在东面第三间房间。只不知他要告的是什么事情?”先头那强盗道:“管他什么事情,
将他干掉了总不会错,”说到此处,两人便在墙卜爬动,爬到东面,身形一长,便要窜
入张老三所住的那间房间。
上官婉儿疑惑之极,她最初以为那两个强盗,定是来打劫这少年书生,谁知不是,
继而又以为是恶霸派来杀张老三的,但听他们的口气,却又不似是恶霸所差。待要不管,
转念一想:
“张老三是个苦人,我既见到此事,焉能不理?”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两个强盗飞身窜下的时候,上官婉儿两柄匕首破空飞出。
上官婉儿这几年来在剑阁上练飞刀之技,天上飞过的兀鹰,也只是一刀便中,满拟这两
个强盗定会给她棚个透明窟窿,哪知这两上强盗身形还未落地,在半空中一个转身,竟
然把她所发的两柄匕首都接着了,就像背后长着眼睛一般。上官婉儿不禁大惊失色。
那两个强盗也似颇感意外,微微“噫”了一声,倏的又跳上墙头,游目四顾,上官
婉儿屏息呼吸,看他们动静。陡然间只见他们双手齐扬,两柄匕首闪电般的向树上飞来,
上官婉儿夹在两株交结的树之间,闪动不便,眼见两柄匕首飞到跟前,听那挟风呼啸之
声,力道极强,又不敢仰手去接。心中刚叫得一声“不妙!”忽地那两支匕首好似给什
么东西撞了一下似的,失了准头,啪啦两声。插在树桠上,离上官婉儿的耳门不到五寸。
就在这时,只听得“砰砰”两声,两个强盗都从墙头上跌下去了!
上官婉几呆呆发愕,店小二听得声息,赶出来看,只见那书生披着睡袍,意态悠闲
的倚在门前,一见店小二便抱怨道:
“你们店子里的老鼠怎的这么多,有几只老鼠在我向前公然打架,嘈得我睡不着觉。”
店小二笑道:“啊,原来是老鼠打架,相公你打老鼠?”书生道:“是呀,可惜打它不
着。”店小二失笑道:“我还以为是鼠窃呢,原来是相公打老鼠发出的声响,多多包涵,
多多包涵。”搭讪一阵,便自走了。那少年昂首向天,曼声吟道:
“良夜迢迢来鼠子,扰人清梦不成眠。可恨,呵恨!”自说自话一会,也进去睡了。
上官婉儿心中好气,想道:“我给你防盗,你却连我也骂在里头。”暗自寻思:
“莫非适才是他暗中助我?”再一想:“他人在房中,若然能不动声息就把这两个强盗
打下墙头,本领太不可思议。”又不信是这书生所为,想来想去,终是怀疑不定。
第二天一早起来,那书生好似完全不知昨宵事情,见着上官腕儿,问也不问一句,
结了房饭钱便自走了。上官婉儿心道:
“我跟定了你,终要打破这个疑团。”便也匆匆离开客店。骑上青驴,不即不离,
随在书生马后。
那书生仍似昨天一样,并不和她交谈,走了一程,又进入崎岖的山道,那书生戴正
帽子,自言自语道:“四下无人,山形险峻,若在这里遇上强人,怎生得了?”话犹未
了,忽听得松林内几声呼啸,果然出来一批强人。为首的两个,正是上官婉儿昨日遇上
的第二拨强盗。
上官婉儿勒住青驴,心道:“且先看你如何对付?”只是那伙强人拦着马头,打量
了书生一下,忽然纳头齐拜。为首的那两个盗魁恭谨之极,说道:“昨日有眼不识泰山,
不知是公子到米,有失远迎,万望恕罪。”少年书生道:“咦,天下只有奉承有钱的,
我身无长物,你们奉承我做什么?”那两个盗首对望一眼,又再施礼说道:“公子请勿
见外,我们是饮马寨的,龙五爹早就有信通知,叫我们迎接公子。”少年书生叫道:
“什么寨的?不妙,不妙,你们是强盗吗?”
那两个盗魁面面相觑,猜不透那书生是否说笑。正在尴尬之际,只听得蹄声得得,
又是两骑快马奔来,上官婉儿一看,正是昨天所遇的第三拨强盗,其中之一,也就是用
马鞭打她的人。
但见那两个盗徒飞骑奔到,立即翻身下马,大声叫道:“邹三哥,李七哥,你们认
错了人啦!”被唤作“邹三哥”“李七哥”那两个盗魁,悚然一惊,眼睛中满是疑惑的
神色,道:“怎么?难道他真的不是——”那两个盗徒说道:“当然不是。试想若他便
是龙五爹暗嘱我们迎接的人,他昨晚岂会在客店之中出手,伤了六樟山的两位寨主?”
上宫婉儿更是又惊又喜,心道:“原来这朽生果然真是有身怀绝枝的人?昨晚暗助
我的果然是他。”心中将信将疑,看那少年书生,只见他负手旁观,悠然自得,静听那
两帮盗徒议论,好像是听他们议论别人的事情一样。
那被唤作“邹三哥”的盗魁仍然用充满怀疑的口吻说道:
“也许他个知道——”后来的那个盗徒说道:“即算他不知道是六樟山的蔡何两位
寨主,但总该知道他们所要刺杀的乃是那个告密汉子,他暗中救了那个汉子,分明是站
在朝廷这边,怎会是咱们一路的人?”
上官婉儿听得莫名其妙,正自揣度少年书生的身份,那被唤作“李七哥”的盗魁已
先问了出来:“刘四哥,那么这穷酸究竟是什么人?”这“刘四哥”正是昨天用马鞭打
上官婉儿的人。但听得他一阵大笑,说道:“七哥,你又走了眼了,这家伙是何等样人,
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他身上所有,最少值十万两银子,绝不是你说的穷酸!”此话一
出,邹三李七都变了神色,上官婉儿心道:“这强盗倒是一个识宝之人,书生帽子里那
十几颗夜明珠,每颗最少值一万两银子。”
“刘四哥”长鞭一指,向少年书生冷冷笑道:“识相的快拿出来,还要你老爷亲自
动手吗?”他的伙伴也纵身上前,对那少年采了包围之势。邹三李七对望一眼,邹三的
神色仍似怀疑不定,李七却踏上了一步,说道:“咱们虽是看错了人,却也歪打正着,
正好顺手发一笔小财。”绿林中的规矩,道上做案,赶来参加者都有一份,李七拔刀上
前,自然是想分肥的了。
那少年书生神色自如,仰天笑道:“我身无长物,你们要抢什么?这几卷破书你们
不会读,这一张古琴你们不会弹,哈哈,莫非想抢我这顶破帽子么?”好像怕强盗不知
道他的宝贝所在似的,故意抖露出来。上官婉儿心想:“这书生若非身怀绝技,那就一
定是神经病了。”
那被唤作“刘附哥”的盗魁一声大喝:“就是要你这顶帽了!”倏然间三个强盗都
亮出了兵器,长鞭疾卷,单刀直斩,铁尺横扫,三般兵器,一齐向那书生身上招呼!上
官婉儿不知那少年书生是否真懂武功,紧急之际,无暇思量,拔出宝剑,在青驴上一掠
而起,娇声斥道:“白日青天,谋财害命,天理不容!”但见刀光剑影之中,叮叮当当
几声连珠密响,单刀、铁尺都被截了一个缺口,只有刘四的长鞭抽撤得快,没有给宝剑
碰着。
刘四骂道:“又是你这个不知死活的丫头!刷的一鞭扫出,然后向伙伴说道:“这
小丫头只有这把宝剑厉害,本事却是稀松平常,不必惧她。”一鞭不中,又使出“连环
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旋风般猛扫过
米,李七刀光闪闪,也迎面剁到,另一个盗徒的铁尺,则觑准了上官婉儿的破绽用力磕
她的膝盖。
岂知上官婉儿的武功虽然不高,轻功却是极好,身形一晃,滴溜溜的随着鞭悄直转
出去,接看一提腰劲,使个“燕于钻云”的身法,凭空跳起一丈多高,长剑凌空刺下,
李七猝不及防,竟被她刷的一剑,在肩头上扎了一道伤口,落下来时,弓鞋一踏,又踹
中了使铁尺那个盗愧的彩盖,虽然力道不强,踏正关节,却也痛得那盗魁哎哟呼叫。少
年书生拍手笑道:“矫若游龙,翩如惊鸿。妙呵,妙呵!”
上官婉儿在百忙中抽眼看那那书生,但见他仍是负手闲立,意态悠然。那个被唤作
“邹三哥”的盗魁提着一柄狼牙棒,就在他的身边监视,这个盗魁是个老江湖,行事稳
重,他在未弄清少年书生的身份之前,不肯冒昧出手,随来的盗徒都是饮马寨的人,见
首领不动,他们便也散开,仅仅对书生取了包围之势。
刘四在四个盗魁之中武功最高,见自己两个伙伴竟被上官婉儿伤了,气得骂道:
“连一个小丫头都收拾不了,还在黑道上混什么饭吃!不要理她猴跳,防她乎中宝剑,
随着我的鞭梢所指,攻她空门。”长鞭一抖,倏地一招“神龙入海”,卷她柳腰,上官
婉儿一个“盘龙绕步”避万,跳向左边,刘四的鞭梢一颤,预先指向她右边防备不到的
空位。刘四那两个伙伴虽然为他所骂,对他灵活的鞭法,却是不得不服,便依照刘四的
指示,抡圆铁尺,舞动单刀,攻上官婉儿右面空门,这一来,上官婉儿全然被动,刘四
那条长鞭更是使得得心应乎,虎虎生风!上官婉儿本身的武功本来就不及那三个盗魁,
加以是第一次对敌,处劣势,更为慌乱,刹那之间,接连遇了好几次险招!
上官婉儿又惊又气,心中想道:“这书生真真可恶,我为他拼命,他却没事人似的。”
稍一分神,险险给李七单刀劈中。
那三个盗魁久战不下,亦是心中焦躁,刘四呼呼两鞭,将上官婉儿逼退三步,冷冷
笑道:“绿林中讲的是‘义气’这两个字,为朋友不辞两肋插刀。而今女王当位,阴阳
颠倒,世道全非,连绿林中的风气也变啦!”这话显明是暗讽那个被唤作“邹三哥”的
盗魁的,邹三一直监视着那少年书生,殊无出手之意。
李七是邹三的副手,他吃了上官婉儿一剑,恨不得早点将她收拾,对邹三的袖手旁
观,亦是颇为不满,跟着也道:“是呀,大丈夫说干就干,岂能像娘儿般的畏首畏尾?”
邹三结自己的伙伴说话挤迫,面子上挂不下了,但他还是不肯向那少年书生动手,
却将狼牙棒一摆,上前夹攻上官婉儿。
邹三的武功不在刘四之下,而且他的狼牙棒重达四十二斤,力大棒沉,不畏宝剑,
这一来上官婉儿更是难于应付,险象环生,气得骂道:“绿林中也讲义气,读书的反不
如强盗!”她这话却是明显的在骂少年书生。就在这刹那间,上官婉儿说话分伸,手中
的宝剑被邹三一棒磕歪,刘四的软鞭登时似长蛇般的拦腰卷到!
忽听得那少年书生一声长啸,朗声吟道:“巾帼有英豪,愧煞须眉汉!哼,四个大
男人,欺侮一个弱女子,当真是连我也看不过眼了!”长啸声中,身形疾起,照面之间,
便将邹三的狼牙棒劈手夺去,长袖一卷,李七的单刀飞上了半天,刘四这一惊非同小可,
长鞭一招“驾乘六龙”刚刚抖动,那书生骂道:“你这厮最可恶!”五指一拿,抓着了
鞭梢,他这动作,快如闪电,刘四来不及松手,已被他挥了起来,嗒腿一声,掷出三丈
开外,少年书生哈哈大笑,转身一个蹬脚,又将那个使铁尺的盗魁踢翻了。
群盗大惊,纷纷涌上,少年书生骂道:“你们这班宝贝,丢尽了绿林的面子。把兵
器给我留下,通通都滚出去!”但见他掌劈、脚踢、袖卷,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给他沾着的,兵器无不脱手,片刻之间,刀枪剑戟,堆满一地,所有盗徒,只恨爹娘少
生了两条腿,连跑带趴的都逃得干干净净!
上有婉儿又惊又喜,呆呆的望着少年书生,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只见那少年
书生狂笑之后,忽而哭出声来,呜咽吟道:“山水虽雄奇,豪杰难寻觅,日暮欲何之?
吾心自寂寂!”他革人空手,打败群盗,却反而豪气尽消,伤心流涕,真是大出情理之
外、任是上官婉儿绝世聪明,亦觉难解!
过了好一会子,少年书生的哭声才渐渐低沉下米,上官婉几这时心神稍定,走上去
道:“你今日大获全胜,却何故伤心?”少年书生道:“就出为这班强盗太过不成气候!
呜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属
他家!”霍子孟即汉初的名将霍去病,他曾辅佐幼主登基,保全汉室;朱虚侯是汉宗室
刘章的封号,在汉高祖刘邦死后,吕后篡权,残杀宗室,刘章削平诸吕,重新安定了刘
家的天下。上官婉儿听书生说出了这几句活,禁不住心头一震!
抬起头来,忽见那书生又换了一副神气,神采奕奕,眼波流转,也正在望着自己,
上官婉儿脸上一红,只听得那书生又吟道:“世运虽移豪杰志,幸逢知己属红颜!”上
官婉儿道:“你这人呀,哭哭笑笑,真是令人莫名其妙!谁人是你的红颜知己。”那书
生突然将她手晚一带,左手一举,轻轻拨开她覆额的云鬓。
上官婉儿性情虽然脱俗,却也给这书生突如其来的举动怔着了,登时心头鹿跳,想
叱骂他轻薄无礼,却是舌头打结,骂不出来。
那书生哈哈一笑,叫道:“果然不错,你是婉儿!”上官婉儿一怔之下,一个相识
的影子闪电般在心头掠过,就在同一时候,上官婉儿也失声叫道:“你是世子!”
那书生放开了上宫婉儿,笑道:“怪不得我前日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好生眼熟,
像是在哪儿见过似的!但若非瞧见你额角上的斑痕,我还不敢认你呢!”上官婉儿惊喜
交集,急忙问道:
“世子,你怎的不在京中,却扮成这副模祥,在江湖上浪荡?”那少年书生苦笑道:
“如今江山已改姓武的了,你还称呼我做世子做什么?我与你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之人,
我叫你婉儿,你叫我李逸!”
原来这个李逸乃是唐朝宗室,他的祖父建成是唐太宗李世民的长兄,他和武则天的
儿子李弘李贤等人是堂兄弟辈。李世民的帝位是从他哥建成手中夺来的,字后内疚于心,
故此对哥哥的后人甚为优待。李逸自小便长在宫中。上官婉儿的祖父。父亲都是宫廷中
的文学恃从,上官婉儿小时也常出入宫禁,是以和李逸认得,李逸比婉儿年长七岁,小
时候最喜欢逗婉儿玩耍。
有一次捉迷藏,婉儿用手帕蒙了眼睛,去捉李逸,摔了一跤,额角上留下了一个疤
痕,李逸刚才拨开她的云鬓,为的就是要瞧她额角上有没有疤痕。
往日禁苑繁华,恍似南柯一梦;今日江湖落拓,俨如隔世重逢。万语千言,不知从
何说起——
过了半响,上官婉儿叹口气道:“我祖父和父亲被杀的事情,想来你是早已知道的
了?”李逸点点头道:“我就是在那一事件之后,逃出宫的。幸而我及早见机,要不然
焉有命在?呀,你也许还不知道,就在这七年之中,那女魔王接连杀了三十六家王亲国
戚,皇帝宗室被杀的更多,连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幸免,或被贬滴,或被毒杀,思之令
人寒心!”上官婉儿道:“这些事情,我也听长孙伯伯说过了。咳,真想不到你也是给
那女给武则天迫得逃亡的。”她本来想跟着李逸,将武则天称做“女魔王”,却不知怎
的,话到口边却又改了。
两人互相诉说别后的情况,原夹李逸的遭遇也正像上宫婉儿一样,逃到一位先帝大
臣的家里,这位大臣名叫尉迟炯,乃是唐初开国功臣尉迟恭之后,武功卓绝,不在长孙
均量之下,交游广阔则胜过长孙均量多多。是以这七年来,李逃不但学了尉迟炯的武功、
还得了许多名家授他武艺。
李逸嘶上官婉儿说是要去刺杀武则天,沉吟个晌,说道:
“宫中防范森严,下手不易。再说,她羽翼已成,你杀她一人,亦是无济于事。”
上官婉儿道:“你却打算如何?”李逸仰天啸道:“我欲纠集天下义兵,扫平妖孽!”
上官婉儿吃了一惊,道:
“你要举兵?”想起沿途所见的太平景象,心中想道:“若然李家为了争回帝位,
那又得害苦了多少黎民?”
李逸蓦然叹了口气,说道,“我也知道有许多人拥护这个女魔王,但自开天辟地以
来、哪有女人称帝之理,不要说我家与她仇深似海,纵是无冤无仇,我以昂藏七尺之躯,
也断断不能向一个妇人南面称臣!”上官婉儿听了心道:“这门气和我的长孙伯伯倒是
一模一样。”想起了那茶亭主人的话,心中暗笑:“你们不服气女人称孤道寡,他们老
百姓却很服贴呢!”想到此处,忽觉这并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情,心中不由得隐隐作痛。
上官婉儿道:“你刚才用霍子孟和朱虚侯的典故,把武则天比作汉朝的吕后,我看
是比错了。”李逸道:“你的见识不差,可是你只知具一,不知其二。”上官婉儿道:
“怎么?”李逸道:
“汉朝的吕后,不学无术,孤陋寡闻,那确是不能与武则天相比。
武则天善于用人,雄才大略,不输于太宗皇帝当年,这一点,她的敌人,连我在内,
也都佩服:唯其如此,这妖孽若不早除,大唐天下,永无恢复之口。”顿了一顿,说道:
“武则天是比吕后厉害得多,可是有一种情形,她却是和吕后相同,她的权势并不巩固!”
上官婉儿想起自己的所见所闻,对李逸的话,半疑半借,但却默不作声。
李逸道,“你不信么?你试想武则天虽然厉害,她岂能杀尽先朝的大臣?有许多手
握重兵的大臣便不服她。我这次从扬州来,坐镇扬州的英国公徐敬业已定好了秋后便要
举兵。我来的时候,听说他正要骆宾王给他写讨武则天的檄文。”上官婉儿听李逸说得
越来越确实了,心中但感一片茫然。不错,她是想刺杀武则天,但这样的大动干戈,究
竟应不应该,她却是大有疑问。
李逸又道:“英国公怕独木难支,是以想我助他一臂之力。”上官婉儿何等聪明,
略一想,对李逸途中诡异的行为,明白了大半,笑道,“敢情你前来巴蜀,就是想物色
草莽英雄,助你成事?这几帮盗徒并不是想劫你的珠宝的,而是打听到了这样的个消息,
想给你做开国功臣来的,可惜他们当面错过了!”李逸叹口气道:“所以这才叫我灰心,
这些绿林中的乌合之众纵能为我所用,又能成什么大事?”上宫婉儿笑道:“这班强盗
倒是怀着对你的一片忠心而来。我猜他们之所以要暗杀张老三,大约是因为听说他要上
京告密,却不知他要告的是什么机密之事,诚恐不利于你,却不料你反而把张老三救了。”
李逸道:“张老三是个苦人,我岂能见死不救?不料因此他们便反而以为我是朝廷的人。”
上官婉儿道:“那么武则天的所作所为也并不是全然错了。”李逸霍然一惊,却道:
“若然她不笼络民心,她又岂能轻易夺得我李唐的天下?”
上官婉儿问道:“你去巴州,是不是拟探望你的堂兄、废太子李贤?”李逸道:
“是有这个意思。可惜李贤书呆子的气味太重,虽有反抗母后之心,却是庸才一个。”
忽而又叹口气道:
“不提这些了,越说越是心烦。婉儿,这些年来,你可曾思念我么?”上官婉儿道:
“我几日前才做了首诗,念给你听。”就是那日在剑阁所做的诗,李逸听她念道:“叶
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笑道:“人世之书,实是难料,本来相隔万里,现在却结
伴同行。”再听她念下去道:“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帐然说道:“玉堂金马,
香被锦屏,这些都是镜花水月了。”再听下去是:“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书。书中无
别意,但怅久离居。”不觉潸然泪下,说道:“江南蓟北,仆仆风尘,何日重温?确是
令人惆怅。”上宫婉儿强笑道:“你说过不提这些心烦之事,却又来了。”
于是两人结伴同行,前往巴州。一路之上,李逸时而豪情勃发,时而郁郁寡欢,这
种自负是绝世英雄,却又是落拓王孙的心情,也只有上官婉儿,能够稍稍理解。
------------------第三回:巴州夜听宫闱秘走了两天,离巴州只有百余里了,道路也平坦得多,李逸说道:“咱们抄小路走,
稍稍分开一些,不要让人看出咱们是同一路的。”上官婉儿何等聪明,一听便知其意,
笑道:“对啦,再往驿边一走,就要碰到丘神勋的大军了,你是王孙身份,自发避开为
妙。”
李逸刷的一鞭,催得那匹瘦马四蹄疾走,上宫婉儿笑道:
“你这瘦马其貌不扬,跑得却是甚快!”李逸摇手示意,说话之间,两人已距离十
数丈地,上官婉儿催动青驴,跟在他的后面,始终保持着十数丈的距离。
前面是一座小山,驿道在山的南面,小路则在山的北面,上官婉儿绕着小山,策驴
疾走,隐听得山的那边,战马嘶鸣,大军行进的声音。心中想道;“他要我与他稍稍分
开,想必是怕连累于我,呀,我身负血海深仇,欠志刺杀仇敌,还怕你连累什么?倒是
你要起兵讨伐武则天,却真要连累老百姓呢。”
两人轻骑疾进,中午时分,绕过了那座小山,上官婉儿回头一望,只见旌旗招展,
大军就在背后数里之遥,心道:“好在咱们已赶过前头,否则纵无意外,行程亦将受阻。”
心念方动,忽听得一声号角,一员武将带两骑快马,疾追上来,那武将大声喝道,“前
面走的是什么人?给我留下!”
上官婉儿怒道:“大路之上,谁走不得?我又没犯王法,你凭什么留我?”那武将
斥道:“好一个刁嘴的丫头!”弓弦一响,利箭穿空,竟然向上官婉儿射来,上官婉儿
大怒,心中想道:
“耳闻是假,目见为真,武则天手下的将军,却原来是这样欺凌百姓!”反手一扬,
一柄匕首飞了出去,但听得铮的一声,匕首竟然给打箭射落:那利箭给碰歪了准头,斜
斜的落在青驴脚下。
上官婉儿心中大骇:这武将好大的手劲。急鞭青驴,那驴受了惊吓,竟然离开了大
路,跑到路旁的农地去了。那武将策马追上,喝道:“还不停下来吗?”弓如霹雳,箭
去弦惊,嗖的又是一箭。
上官婉儿正待拔箭发射,忽见蔗田里跳出一个农夫,怒声斥道,“天后有令,保护
农田,你为什么践踏我的蔗田?披上了老虎皮,就不讲理了么?”拾起两块石头,向那
将军便打。第一块石头打落了射向上官腕儿的利箭,第二块石头打中那匹战马。
战斗一声历鸣,四腿跪地,登时把那个将军摔倒了。
上官婉儿这一惊更甚,她做梦也想不到一个普通的农夫竟有这样高强的武功,方自
一愣,后面那两骑快马也已追到了。
那农夫叫道:“好哇,这几年来我未曾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大兵,我揪你到主帅面
前讲理去!”迎着那两骑快马,双臂一振,两骑快马飞奔而来,冲力何止千斤,给他两
臂一拦一勒,竟然都翻倒了。那捎军拔出马刀,就要动手,忽听号角长鸣,回头一望,
只见一个牙将,挥舞着一面大旗,那是招他们归队的讯号,将军面鱼一变,将马拉起,
急急上马,飞奔而回。他的两个随从摸出了几钱碎银,抛在地上道:“别嚷,别嚷。算
我们怕了你,践踏了你的蔗田,这是赔给你的,”那农大咕咕噜噜的嚷道:
“几钱银子就想封住我的嘴么?”听来竟还是不服气。
上官婉儿的青驴已驰出一箭之遥,听后面的声息,农夫已把将军赶跑,她本来想回
去向农夫道谢,但见李逸在马背上轻轻摇首;刷刷刷一连几鞭,打得那匹瘦马跑得更快
了。上官婉儿转念一想,大军就在后面,既已脱险,还过去惹什么麻烦?此时她虽然知
道了这个农夫决非常人,也只得抑下好奇之念,鞭策青驴赶路。
到达巴州,已是黄昏时分,上官婉儿装作与李逸不相认识,待他进了客栈之后,自
己再在街上逛一会。但见市容整洁,只是各处街头,都有兵士站岗,想是准备迎接丘神
勋的大军的。上官婉儿不敢乱走,回到那家客店投宿,却不知李逸住在哪问房子,又不
便向店小二查问。吃过晚饭之后,正准备再出去探望,忽地有人影在窗个一晃,啪挞一
声,丢了一颗石子进来。上官婉儿推窗一望,只见李逸的背影已走出店门。上官婉儿拾
起那颗石子,石子是用纸包着的,上官婉几把那张纸展开来看,上面写道:“我有急事
出去,今晚未必回来,请你在三更之前,务必去探望太子,叫他小心在意,不可与丘神
勋相见。”上官婉儿心中想道:“丘神勋奉了武则天之命而来,太子岂能不见?难道武
则天真的会害自己的儿子吗?”一看,那张纸上还有详图,指示太子所住的地方。
歇了一会,听得二更鼓响,上官婉儿换了夜行衣服,悄悄溜出,外面正下着细雨,
无星无月,大色沉暗,上官婉儿轻功本高,这一来更是无人发现,但在黑夜之中,却走
错了许多冤枉路,才找到废太子所住的王府。
废太子李贤因为是被贬谪的,武则天又决意要他磨练,给他所建的“章怀王府”并
不很大,只有七八栋房子,一个小花园,外面虽有一道围墙,也只有一丈五六高,论气
派,还比不上知府衙门。上官婉儿跳入花园,见花园东侧有一座小楼,楼中还有灯火,
心中想道:“太于最喜读书,敢情就是他在里面。”飞身掠上楼顶,使一个“珍珠倒卷
帘”的姿势,勾着飞檐,探头内望。
只见房中有一个瘦削的青年,一个年老的大监,案头有一部翻开的《史记》,上官
婉儿小时也曾见过太子,依稀还认得出来。
正想进去,忽听得废太子李贤说道:“王公公,这两日来我总是心神不安,丘神勋
的大军已到城外,明曰一早,必来见我,我看咱们还是连夜逃走了吧。”
那老太监面色极为诧异,说道:“殿下,天后派丘大将军前来探望于你,正是天大
的喜讯啊,说不定就是派他迎你回朝,你怎么还要逃走?”
李贤道:“不,不!我心里害怕得很。母后早就要派郑温来探望我,论日程郑温十
天之前就该到了,而个不见郑温,却反而派丘神勋来,郑温是文官,我没猜疑,这,这
丘神勋却是武将,他,他带兵前来,……莫非,莫非……”
那太监道:“殴下怕丘将军带军前来,将有不利于你么?”李贤默不作声,看神情,
太监正说中他的心事。
那大监叹了口气,忽地跪下去向李贤磕头,说道:“奴才有一句该死的话,请殿下
恕罪,奴才方敢说。”
李贤急忙将他扶起,说道:“王公公,你是服侍过我父皇的人,我当你自己人一样,
有什么活不可以说。”
那太监道:“如此我敢冒死请问殿下,天后对待殿下如何?”李贤反问道:“你看
如何?”太监道:“依奴才看来,天后虽然忙于朝政,不能常与殿下相聚,对殿下却很
是体贴关心。”李贤道“比起对我的哥哥来,母后对我总算是宽厚的了。”
那太监道:“如此请再恕我冒犯,请问殿下何故猜疑母后?”
李贤面色大变,忽地颤声说道:“王公公,你说实话,我是不是她的儿子?”太监
道:“什么?我不懂殿下的意思。”李贤道:
“官中有人谈论,说我不是天后的亲生儿了!”那太监道:“嗯,有这样的谈论吗?”
听他的语气,似乎早已知道宫中有这样的传言。”
李贤道:“她们说我的母亲是天后的亲姐姐韩国夫人,我的母亲是给天后毒死的!
我的亲哥哥先太子李弘,他也不是天后的儿子,后来他也是给天后在合壁宫里毒死的!”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只听得李贤颤声续道:“自从我听到这件事之后,这几年来我
魂梦不安,生怕天后也要将我暗害,于是,于是——王公公,我都对你说了吧,你知道
我为什么被天后贬到巴州?”
那太监道:“天后是想殿下到民间历练历练,将来好治国治民。”
李贤道:“不,不!因为我怕天后暗害我。我在东官伏下甲兵,我想先下手力强,
我想从她的手中夺回我李家的天下,呀,不料事机不密,给她先发觉了。”
那太监道:“殿下呀,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来?那么,天后对你,也确实算得是宽
厚之极了!”
李贤道:“你也帮她说话?”脸上的神色非常痛苦,颤声续道:“就因为她对我太
宽厚了,所以有时我又怀疑宫中的传说不是真的?”有一次我患了重病,半夜醒来,见
她泪光莹然,坐在我的身边,凝望着我,真像是天下最葱爱的母亲,在那一刹那,我几
乎想向她悔罪,把心中的怀疑都对她说出来。”
太监道,“那么殿下为何不说?”李贤道:“我又怕她是故意装出来的,呀,我的
心乱得很,乱得很,真真假假,是是非非,都好像一团迷雾!”
那人监忽地一声长叹,道:“宫中的谣言最多,幸喜今天殿下对老奴说了,这些事
情,老奴知道得最清楚,”
李贤急忙说道:“王公公,你快把真实的事情说给我知道!
天后到底是不是我的母亲?”
那太监道:“你和你的哥哥都是天后的亲生儿子!不过宫中的谣言也不是无因而至,
本来我不敢说,但殿下对母后如此猜疑,逼得奴才非说不可了。你哥哥先太子弘是先帝
永徽三年正月生的,你是同年十二月生的。那时天后还在感业寺里做尼姑。”李贤而上
一红,他也知道母后曾是他祖父太宗皇帝李世民的妃了,李世民死后,武则天被赐令出
家。心中想道:“如此说来,我母后还在感业寺时,就和我父皇私通了。”虽然太监证
实了武则灭确是他的母亲,他也大感羞耻。
那太监说道,“那时先帝还没有将天后接回宫中,怕招物议,于是将你们两兄弟都
扎韩国夫人抚养,谣言就是这样生出来的。”
李贤道:“那么我的哥哥呢,他是怎样死的?”太监道:“十多年前有一个乌荼国
的婆罗门给先帝配了不死药,天后劝阻先帝,说是千万不可轻信婆罗门的邪说,世间哪
有不死之药?先帝因此并不服食,但却把它藏在合壁宫里。不料你的哥哥却把它偷去了,
你的哥哥也像你一样,身子很虚弱,吃了婆罗门的所谓不死药,当晚就七窍流血,死在
合壁宫里,这些都是奴才亲眼见到的事情。某些人乱造谣言,污蔑天后,真是罪该万死!”
李贤听了,呆呆发愣,做声不得。
那太监又道:“至于韩国夫人的死,那更与天后无关。请恕奴才斗胆,殿下既然见
疑,我将不该说的说了吧,说起来那是先帝的糊涂,天后替他管理国家大事,一天到晚,
忙个不了,那时韩国夫人常在宫中,先帝,呀,先帝和她做出了对不起天后的事,给天
后发觉了,韩国夫人自觉无颜,愧对妹妹,便服毒自尽了。”
李贤道:“这么说,那些话都是谣言?”老太监叹口气道:
“天后称帝,不知招了多少人之忌!偏偏她掌管国事又管得好,那些人无法议论她,
使只好在私事上造她的谣,呀,也就偏偏有许多不识大体的人相信!”
李贤面上一阵红一阵白,心中有愧,想:“连我做儿子的也猜疑自己的母亲,何况
他人?”只听得那老太监又道:“奴才这次侍奉殿下,出京之时,天后也曾殷殷嘱咐,
说殴下不知道自己保重身体,叫奴才小心在意,劝殿下饮食要有定时,读书不可过劳。
大后也还自怨自艾,说自己忙于国事,对儿女都照料不够,奴才还陪了天后伤心了好一
阵。天后可没有半句话提起殿下在东宫伏下甲兵的事。”
李贤眼光一瞥,只见老大监眼中已涌出泪珠,不由得又愧又悲,要不是顾着太子的
身份,真想抱着那老太监大哭一场。
那老大监将这许多宫闱秘密都说了,心中惴惴不安,忽听得李贤辍泣之声,吃了一
惊,急道:“奴才该死,嗯,殿下你怎么啦?”
李贤心情激荡,忽地抓起笔来,叫道,“王公公,你一点也没有罪。该死的是我!
母后为我操劳国事,我却半点也不谅解她的昔心。徐敬业要造反,上个月派了密使来见
我,我还与他私通消息,意欲与他一同学兵反掉自己的母亲!古往今来,那有我这样不
孝的儿子,哼,我还自命是读书明理之人,我如今便要向母后请罪,我要告发徐敬业,
我要请母后给我处分!”
老太监大惊道:“英国公要造反?”李贤手不停挥的直写下去,头也不抬的说道:
“这有什么奇怪,前些日子,连我也想造反呢。好,明天我一定要见丘神勋,这张奏表
正好请他带给母后。”
无意之中,偷听了宫闱隐秘,上官婉儿但觉一片茫然,这时见废太子上表告密,心
中想道:“这岂不坏了我李逸哥哥的大事?”但转念一想,子不谅母,天下还什么事情
比这个更要难堪?
而今废太子李贤幸得拔开迷雾,第一次对母亲流露出真挚的感情,自己怎忍前往破
坏,虽然他的母亲就是自己最痛恨的武则天!
上官婉儿正自思潮混乱,忽听得楼下有人报道:“丘大将军使者进谒殿下。”接着
便有两个军官走上楼来。
上官婉儿又是心中一动,记起了李逸留给她的字条,要她转告李贤,切不可与丘神
勋相见。现在正是三更时分,丘神勋却先派人来了。
这一刹那,上官婉儿转了好几个念头,第一个念头是李逸的话,阻止李贤接见来人;
继而一想,为什么要阻止他?难道还怕丘神勋派人来害他不成?丘神勋是朝廷的左金吾
大将军,他若暗害太子,那除非是出于武则天的主意。此时此际,体说太子无比怀疑,
即算上官婉儿也已绝不相信武则天会暗害自己的儿子:再而一想,李逸本意是来巴州联
络太子举兵的,如今形势大变,太子已站在他母后这边,也许这张奏表就要交给丘神勋
的来使,奏表一上,不只李逸的大事不成,唐朝的忠臣也将有许多人要被杀害;但再一
想,要是任由徐敬业起兵,又将有多少老百姓家散人亡!这些无辜受累的老百姓,比起
唐室的忠臣那不知要多几千万倍!武则天纵然不算得是圣帝明君,最少在老百姓眼中,
她还不是一个很坏的皇帝。
上官婉儿心思如潮,兀自决断不下,忽听得微风飒然,来自身后,上官婉儿回头一
望,只见一条黑影刚刚飞上墙头,上官婉儿吃了一惊,但见那黑影一指李贤的房间,继
而一指自己的胸口,示意叫她赶快留神房间里面的事情,并表示自已和她是一条路的。
这人是李逸吗?上官婉儿已无暇去仔细辨认了,只听得霍霍的脚步声响,那两个武
官已踏进了李贤的房间,烛光之下,看得清清楚楚,其中之一,正是在路上用弓箭射她
的那个人。
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李贤刚刚起立相迎,为首的那个武将忽地喝道:“李贤,
你知罪吗?”李贤诧道:“程将军,我有何罪?”那武将道:“以子逆母,以下犯上,
天后有命,即予处死!”老太监叫道:“胡说八道,天后绝对不会下这道命令!”李贤
怔了一怔,沉静说道:“拿诏书来,若是母后真要我死,我罪柯应得,百死无辞!”老
大监大叫道:“殿下不要信他的鬼话,纵有诏书,也,也……”话声未了,但听得“嚓”
一声,在姓程背后的那个军官,一跃而前,手起刀落,先把那老太监杀了。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上官婉儿心乱如麻,无暇思量,一扬手便发出两柄匕首,穿
窗飞入,就在此时,但听得废太子李贤惨叫一声,仆倒在地上,想是已遭了姓程的毒手,
那两个武官身手不凡,居然在这丁方丈许的小楼中闪开厂卜官婉儿的暗器,两人同时纵
起,双刀齐出,上官婉儿正自窗口飞进来,恰好迎着刀锋,但听得一阵断金碎玉之声,
火星飞溅,有个人已跌倒楼下!
跌倒楼下的是上官婉儿,她剑法虽是不弱,功力却与那两个军官差得大远,刀剑相
交,一震之下竟被抛出拦杆,尚幸她脚尖撑着拦杆,借力个翻身,减轻了下坠之势,俯
跌地下,一个“鲤鱼打挺”,立即又跳了起来。她的剑仍是宝剑,在刀剑相交之时,也
把一个军官的长刀削断了。
上官婉儿一跃而起,听得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便见一个蒙面汉子持者一根黑漆
漆的兵器,与那两个军官打得非常热闹。上官婉儿一瞧,这蒙面人的面貌虽然看不见,
但从身材来看,却绝对不是李逸,上官婉儿微感失望,抬起宝剑,便想上前助战。
那蒙面人沉声说道,“你找死么?快逃,快逃!”上官婉儿怔了一怔,这声音好像
在哪儿听见过似的。蒙而人的兵器甚为奇怪,是一根烟仟,敢情是铁做的,一碰着刀口,
就是当的一声。那姓程的军官,他的长刀适才闪避得宜,没有给上官婉儿的宝剑削断,
现在却给这个蒙面怪客的铁烟杆将刀口都碰到卷起来了。这根烟杆的烟锅很大,烟锅里
的烟时还没有烧完,不时迸出点点火星。蒙面怪客武功很高,一根烟杆指东打西,指南
打北,竟把烟锅当作小花枪使用,而且还杂有极其凌历的点穴招敖,就在这片刻之间,
已把那两个军官杀得手忙脚乱。
上官婉儿正自奇怪,想道:“这蒙面人已完全占了上风,只要我稍助一臂之力,便
可将那两个军官擒了,追究出真相来。为何他却要我逃命?”
这时王府里的人已被惊醒,嘈嘈杂杂的声音四面传来,忽听得一声阴恻恻的笑声,
阴冷而又娇媚,发声的地方似是离此很远,声音也不响亮,却把所有的嘈声都压了下去。
那蒙面人陡的大喝一声,烟杆倏翻,将一个军官刺翻,烟锅一磕,火星蓬飞之中,又把
另一个军官击倒,烟灰撤在他的而上,烫得他人呼小叫。蒙面人这几招迅如电光石火,
但就在瞬息之间,那险冷而义娇媚的笑声己到了门前,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认
出了这个笑声,这笑声竟是毒观音的!这时她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蒙面人要她赶快逃跑。
蒙面人飞身一惊,从上官婉儿身边擦过,低声说道:“你与我分路而逃。”上官婉
儿刚刚飞身跳出唇墙,只听得毒观音已在园千里笑道:“程将军,你怎么不等我来便下
手了,怕我分你的功劳吗,哎哟,你——”想是她已发现处程的军官被击倒地上,赶着
给他救治了。
上官婉儿不敢回头,趁着这个机会,如飞疾跑,拐过了几条街,忽听得锣卢大响,
前面一大队官兵正围着她住的那间客店。
上宫婉儿想道:“幸而李逸哥哥洞烛先机,早出去了。”侧耳细听,号角声声;举
目遥观,人影绰绰,长街远处,火把婉蜒,想是丘神勋的大军正陆续进城,四处搜索。
上官婉儿避入一条僻静的小巷,官军一时搜索不到。天上无星无月,阴暗之极,还不时
有稀疏的小雨点,飘到上有婉儿身上。上官婉儿的心情也正像天气一样,阴暗而又寒冷。
自从她下山以来,心情就一直在动荡之中、却以此刻激动得最历害。武则天,她究
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未下山以前,武则大是她心中的女魔王;下山之后,沿途所见所闻,
武则天并不似她想像中的那样坏了;然而今夜上官婉儿却目击了废太子被杀害的一幕惨
剧,是武则灭的授意吗?若然不是,丘神勋的部下又焉敢这样大胆;忽然间她感到一种
难以名说的悲哀,她翟然一惊,却原来自己的心底里是佩服武则天的,正因为这样,所
以由自己目击,证实是由她授意,弄出了这幕不近人性的惨剧之后,自己才对她这样的
痛恨。上官婉儿手摸剑柄,再一次的在心里发了重誓:一定要杀武则天!
官军布满大街,婉蜒的火把也渐渐从大街穿人小巷了,上官婉儿想逃,但她不认得
路,只怕出了巷口,就会碰到官军。她正在踌躇,忽见巷口人影一闪,有人低声说道:
“快跟我来!”
借着街上火把透进小巷的亮光,上官婉儿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穿着黑色夜行衣服的
汉子,站在她的面前,正是日间所遇的那个农夫,上官婉儿又惊又喜,原来刚才的蒙面
怪客就是他!
这个黑人怪客极为熟悉巴州的街道,带着上官婉儿左绕右绕,穿过了十几条陋街小
巷,居然避过了官军的搜索,到了北门。官军是从南门进城的,还未柬至北门,城头上
派有几个团练把手,两人施展绝顶轻功,越城而出,那几个团练但觉微风飒然,还只当
是飞鸟掠过。
上官婉儿出了城门,正想请间那怪客的姓名,他却寸步不停,只是飞跑,上官婉儿
气喘吁吁,几住追他不上,一直跑了个多时辰,估计离城已有三四十里,那怪客兀是不
停脚步。上官婉儿忍不着叫道:“可以停下来歇歇了吧?”
那怪客只简简单革的答覆了两个字:“不行!”跑得比前更快了,上官婉儿心中着
恼,想道:“难道你是较考我的轻功来的?”心念未已,忽听得毒观音那阴恻恻的笑声
又从背后传来,随即有一个破锣般的声音喝道:“小娃娃,这里不是剑阁。你还想跑得
了吗?”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可,一个毒观音己难以应付,竟还有一个恶行者也与她
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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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碧野晨风飘落花 旷野苍茫,夜色昏瞑,目力所及,沓无人影。看来那恶行者与毒观音最少也在数里
之外,而说话的声音却如在耳边。要知只有具有极上乘内功的人,才能够鼓气行远,远
地传声,上官婉儿修为虽浅,亦知其理,心中想道:“怪不得长孙伯伯败在他们手下,
只这手传音入密的功大,便足以先声夺人,骇人心魄!”
再过片刻,恶行者与毒观音的脚步声亦已隐隐可闻,但听得毒观音又娇笑道:“前
面这位朋友莫非是巴山耕隐马元通么?
想当年中原的武林人物对我们二人群起围攻,你也曾厕身其内,当时何等威风?今
夜却有若丧家之狗!嘿嘿,马元通呀马元通,你不难过我也替你难过!我为你设想,与
其被我迫至筋疲力竭而死,何如留点气力,在此一拼,纵然战死,也还不愧英雄本色!”
上官婉儿业已跑得气力将尽,心中想道:“毒观音虽然不怀好意,这话却是说得不
错。”马元通却不为她所激,冷冷笑道:
“只怕你追上之时,便是你丧身之刻!”脚板好像沫了油一样,跑得更快了!毒观
音大笑道:“当令之世,尚有何人能与我等联手抗衡,你纵有伏兵,我亦何惧!”说到
未了一句,那阴冷的笑声直刺耳鼓,就好像到了背后一般,吓得上官婉儿不寒而栗!
上官婉儿不敢回头,好像是逃避鬼魅似的,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量,居然又跑了十
来里的路程,不知不觉之间,已是曙光透现,大地好像忽然被揭去了一层黑纱帐幕,一
切景物,豁然显露,但见碧野平畴。展延天际,山村茅店,隐现林间,春风拂面,带来
了新翻泥土的气息,昨夜几场疏雨,使得早晨的空气,分外清新,煞风景的是,在这宁
静的清晨,却隐藏着无穷的杀气!
恶行者与毒观音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忽听得恶行者哈哈大笑,铮的一声,发出了一
枚碎骨钱镖,上官婉儿急忙闪避,只见马元通反手一磕,钱镖急射,却是落处无声,原
来正正打中他的烟锅,被吸住了。恶行者叫道:“好手法”,铮铮两声,又是两枚钱镖
联翩飞出!马元通大叫一声,撒下烟杆,原来是那两枚钱镖打进烟锅,把他的烟管也震
裂了。
这时马元通和上官婉儿正从路边跑上一座小山,满山都是野花,山麓有一片桃林,
桃花灿若云霞,正在盛开,马元通忽地哈哈大笑,说道:“再追进来,这片桃林便是你
们的埋骨之所!”恶行者大怒,以“满天花雨”手法,撒出了一把钱镖,忽地一阵风刮
过,飘下无数花朵,说也奇怪,那一把急劲疾射的钱镖,竟被随风飘舞的花朵都碰落地
上!
上官婉儿年纪虽轻,也曾经历过不少奇险,但所见所闻,却从无一件事情,似今日
的这般奇怪透顶,若说那些花朵是被风吹下来的,风势不大,照理只该飘下片片花瓣,
然而现在每一朵花都是完整无缺的飘下来,直到碰着钱镖之时,花朵才瓣瓣散开,随风
而逝。更奇怪的是花朵居然能打落钱镖,试想这一把碎骨钱镖,经恶行者发出,那是何
等功力?绝不下于强弓利弩,却被一朵小小的桃花打落,真是令人不可思议。
恶行者与毒观音也被这出奇的现象惊住了,在桃林外倏然住步,就在此时,但听得
一片银铃似的笑声从桃花林里飘出来,众人眼睛蓦地一亮,只见桃花林中走出一个十八、
九岁的少女,湖水碧色的绉纱衣裳,白绫束腰,凤簪镇发,秋水为神,伊人似玉,长眉
入鬓,体态轻盈,手捻桃枝,宛如仙子凌波,踏在满是落花的地上,缓缓而出。毒观音
素来以美艳自负,见了这个少女,亦不禁自惭形秽。而且那少女不但美到极点,眉字之
间,还隐隐有一股令人震慑的英气,这刹那问,两大魔头都怔着了,毒观音笑不出口,
恶行者骂不出声。
只见那少女眉头一皱,似笑还嗔的说道:“马元通,你又给我惹些什么麻烦来了?”
马元通道:“这两个人来头非小,请姑娘救我一命。”那少女道:“什么人?”马元通
道:“江湖上人称:观音勾魂,行者夺命。这一男一女,便是江湖上闻名胆落的恶行者
与毒观音!”那少女格格一笑,神态飞扬,桃枝一指,笑道:
“就是这两个不成气候的东西吗?只怕也未必能勾人的魂,夺人的命!也罢,且待
我再试一试,看是否值得我为你出手?”
笑声未歇,蓦地喝道:“你打我九枚钱镖,我奉还你一技桃箭!”手上桃枝,蓦似
离弦之箭,疾射而出,恶行者听风辨器,竟然不敢手接,拔出戒刀,迎着桃枝一碰,但
见那枝桃枝擦着刀背斜飞而出,震得那口戒刀嗡嗡作响,恶行者这一刀虽然把桃枝荡开,
却也并没有将它劈中。毒观音娇笑道:“好一个摘叶飞花的上乘手法!”待那桃枝飞近,
骤然伸指一弹,“卜勒”一声,桃枝中分为二,毒观音正自得意娇笑,不料桃枝虽断,
余势未衰,有一枝半截桃枝,倏的从她的鬓边飞来,毒观音吓得霍地一个“凤点头”,
避是避开了,头上的一股凤钗,却已给桃枝射落。少女笑道:“这丑头陀功力差些,不
过我反正闲着无聊,你们两人还勉强可以和我一斗。”
恶行者几曾受过这般轻视,勃然大怒,霍地一个回身拗步,展出“反臂阴镖”的手
法,挣然一声,发出一枚碎骨钱镖,直奔少女胸前的“云台穴”!
恶行者这一下“反臂阴镖”,实是毕生功力之所聚,他刚才用“刘海洒金钱”的手
法,发出一大把钱镖,厉害虽然厉害,可是镖多力分,容易被人击落,这一下却是集中
劲力,一镖急飞,相距又近,上官婉儿也不禁暗暗为她担心。
恶行者方自在想,“看你还耿不敢用桃花接我的钱镖?”心念方动,但见那少女樱
唇微肩,冷冷笑道:“米粒之珠,也放光华!”那枚钱镖本是对准她胸口的“云台穴”
飞来,她既不闪避。
也不遮拦,冷笑声中,那枚钱镖飞到胸前几寸之处,竟然忽地一个拐弯,转了方向,
“啪嗒”一声,钱镖深嵌在一棵桃树之上,直把上官婉儿看得目瞪口呆,心道:“这位
姐姐长得天仙似的,难道真的是仙子下凡?要不是有神仙妙法,这钱镖怎的无因而落?”
钱镖当然不会无因而落,不过上官婉儿看不出来罢了。落在恶行者与毒观音这样武
学的大行家眼里,却令他们不由得不胆战心惊!原来这枚钱镖竟是被那少女运气一吹,
因而改了方向的,内功之强,实己到了深不可测的地步,比起她刚才那手“飞花摘时”
的功夫,还要厉害得多!真不知她年纪轻轻,是怎么练出来的?
然而这两大魔头,岂是甘心忍辱之辈?毒观音娇笑道:“小妹子吹气如兰,让我也
来亲近亲近!”并不见她身形掠起,陡然间脚步一滑,无声兀息的便到了那少女跟前,
手掌一扬,只听得嗤嗤声响,飞出了一蓬银针,从四面八方袭到,银针体积虽小,但密
集如雨,一口气哪能吹得净尽,只要身上中了一根,银什便会循着穴道攻心,端的是极
其邪毒的暗器,毒观音之所以得名,一大半便是出她的“透穴神针”所致。
银针一发,毒观音同时娇笑道:“小妹了留神你那吹弹得破的脸儿!”话语故作关
心,笑声甚为刺耳,实是有意扰乱那少女的心神,就在笑声刺耳之中,骤然间她又滑上
两步,双掌翻飞,掌力催劲,将那一蓬银针的去势,催得更是急劲无伦!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毒观音只觉眼睛一花,眼前倏的飞起了一片彩虹,但见那
少女手中已多了一条绸软带,少女柳腰俯地,红绸绕身一卷,毒观音所发的透穴神针,
一根不剩的都插在红绸之上!
毒观音大吃惊,叫道:“师兄急退!”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红绸一振,插在绸带
上的银针都反射出来,毒观音飞身掠起三丈多高,银针啮嗤的从她鞋底射过。恶行者却
没有这样俊巧的轻功,只得将戒刀泼风急舞,虽然如此,却还是一根透穴神针,射中了
他臂上的“曲儒穴”!
就在这一瞬间,毒观音已亮出长剑,凌空刺下,但见红绸翻掷。剑光似练,毒观音
忽地一声长啸,剑锋从那少女的头顶上一掠而过,上官婉儿看得心胆俱寒,但听得那少
女轻斥一声,剑光绸影之中,参观音轻飘飘的落出丈许之外。原来就在这闪电之间,两
人己交换了几招,在上官婉儿看来,是毒观音的长剑几乎削去了少女的云鬓,实则是那
少女的红绸,几乎卷着了毒观音的手腕,这儿招各遭惊险,比对起来,仍是那少女占了
上风,迫得毒观晋不得不飘身疾闪。
恶行者看出不妙,急忙用“移宫换穴”的功夫,将“曲儒穴”所中的那根“透穴神
针”的上升之势,稍稍阻遇,“透穴神针”虽然含有剧毒,一时三刻之内,还未至于发
作,恶行者心想,且与毒观音联手杀了这少女之后,再向她讨解药不迟。当下大吼一声,
抡刀急上,那少女绸带一挥,却见青光一闪,毒观青的剑招竟是后发先至。
那少女笑道:“好呀,观音肆毒,行者逞凶,我今日旦权充个伏魔尊者。”红绸翻
卷,解开了毒观音的剑招,恶行者看出有便宜可捡,欺身痰进,一刀便斫过来。
陡然间忽觉寒气森森,冷光闪闪,恶行者吃了一惊,急忙缩手之时,但听得“当”
的一声,火花飞溅,虎口酸麻,那少女手上己多了一柄三尺青锋,拔剑之快无以形容,
未待毒观音挥剑夹攻,她已刷的一剑,将恶行者的戒刀削了一个缺口。
幸而有毒观音挡得一挡,恶行者才堪堪的避开了那少女的迫风一击,惊魂稍定,暴
怒喝道:“且先把这妖女毙了再说!”他的外家功夫登峰造极,戒刀抡开,隐隐有风雷
之声,而毒观音则以阴柔飘忽的剑法配合进攻,登时剑影刀光,纠结一片,有如波涛起
伏,威势骇人。
上官婉儿看得暗暗惊心,邓少女却是气定神闲,一手挥绸,一手使剑,剑光闪闪,
绸带飘飘,端的是矫若游龙,翩若惊鸿,把恶行者与毒观旨,都迫得离身数尺之外!更
难得的是她两手分使两般截然不同的兵器,一柔一刚,却配合得妙到毫巅,饶是江湖上
两个久负盛名的大魔头,也被她奇奥变幻的招数弄得头晕目眩!
战到分际,那少女盈盈一笑,剑招倏变,绸带翻飞,但见寒光四射,剑气如虹,绸
带飘飘,漫天红影。恶行者气喘吁吁,那根透穴神针的毒渐渐发作,戒刀之势稍缓,那
少女红绸一卷。
行者的戒刀脱手而飞,毒观青疾攻数剑,忽地回身一掌,在恶行者背心一拍,恶行
者登时如箭离弦,飞出数丈,上官婉儿正自莫名其妙,只见毒观音跟着也转身疾跑,转
身之际,又发出了一蓬“透穴神针”,上官婉儿这才明白、毒观音乃是用巧力先把恶行
者送走,这一蓬银针也是俺护他们逃走的。
那少女红绸一卷,将毒观青所发的“透穴神针”尽都收了,插剑归鞘,翘酋长天,
纵声大笑,意态豪绝。
上宫婉儿满心欢喜,从桃树后面跳出来,正要向那少女道谢,那少女抚着她的头发
说道:“小妹子你受惊啦!”上官婉儿道:“姐姐,你的武功真是好得出奇,为何不将
那两个魔头杀了?”那少女笑道:“恶行者与毒观音不过癣疥之患,算得了什么?我还
没有闲功夫去杀他们。”上官婉儿如有所感,抬头说道:
“是呀,当今之世,还有比他们厉害万倍的魔头,应当先把那毒害天下的魔头杀了!”
抬头一看,忽见那少女面色微微一变,说道:“小妹子,你是想请我去作刺客吗?”
笑得有如花枝乱颤,半晌说道:“此话以后再说,元通你过来,”马元通过来说道:
“废太子李贤昨夜给人杀了!”那少女娇躯一震,道:“有这样的事?你详细对我说说。”
那少女撇下了上官婉儿,与马元通并肩而行,上官婉儿只好跟在他们后面。那少女
似乎是在专心的听马元通说话,把上官婉儿冷落一旁,上官婉儿见她毫不理睬自己,好
几次本想插口也作罢了。仍听得马元通从昨门遇见她和午逸说起,直说到废太子被杀以
及他怎样将自己带到此问为止,说得极为详细,那少女只是凝神静听,半句话也没有说,
不知不觉之间,已走出了那片桃林。
上宫婉儿心头七卜八落,猜不透这少女是何等佯人。为何她刚才听了自己那番说活,
神色竟是这么奇异。想着,想着,忽地翟然一惊,心道:“长孙伯伯屡次吩咐于我,说
是江湖险恶,叫我逢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却怎么和她第一次见面,就想
请她去杀武则天!岂不是太过天真了么?”但转念一想,这少女既然肯救自己,料想不
是坏人。
桃林外有一幢房子,红墙绿瓦,四周都种有花草树木,甚是幽雅,直到此时,那少
女才回过头来,对上宫婉儿一笑说道:
“你既然来了,就进去坐坐吧。”
少女轻叩门扉,一个小丫头开门笑道;“小姐今天没有摘花回来吗?”少女笑道:
“别提啦,给那两个什么恶行者毒观音大煞风景,把一树桃花都糟塌了。嗯,如意还没
有回来么?”那丫头道:“只怕就回米了。”少女皱眉说道:“一点点小事情,去了一
夜还没有办好,真是!”说话之间,已穿过花廊,上入客厅,上官婉儿一看,屋子里几
张檀木桌椅,屋角四盆墨兰,壁上挂有一幅画,画的乃是“飞天”,画中仙女绸带飘飘,
似欲凌风飞去,意境深远,上官婉儿心中赞道:“这屋子的主人大是不俗!”
坐定之后,那少女忽地对马元通微微一笑,说道,“你将这位小妹子带来,你可知
道她是谁吗?”
马元通与上官婉儿面面相觑,心中郁在想道:“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见这
少女又是微微一笑,说道,“她的爷爷和师父都是鼎鼎大名的人物,爷爷是国初的大诗
人上官仪,师父是曾做过太宗皇帝殿前检点的长孙均量!”上官婉儿吃了一惊。心道:
“我从未见过她,她怎的知道得这么清楚?”心念方动,只听得马元通已是“呵”的一
声叫了出来,说道,“我、我不知道!”声音竟是微微颤抖!
那少女望了上官婉儿一眼,笑道,“我们这位小妹子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名气,将来
必定胜过师父。其实据我看来,她现在已是本朝的第一才女。你这次的事情,做得再好
不过!”上官婉儿最喜欢别人赞她文学,心中甜丝丝的,对这少女大有知己之感,马元
通也放下了心。
那少女又道:“婉儿,你家学渊源,聪明绝顶,琴棋诗画自然是件件皆能的了!”
上官婉儿道:“略解皮毛,勉强可以应付。”那少女道:“好,那么请你给我画一幅画。”
上官婉儿甚是奇怪,心道:“她刚才还说没有闲功夫,怎的现在却有这等闲情逸致,一
见面就叫人作画?”问道:“姐姐,你想要我画些什么?”那少女道:“把昨晚行刺废
太子的那两个军官画出来!”上官婉儿本以为是要她画山水、花鸟或者仕女的美画,想
不到只是要她画两个人像,微感不快,但还是画了。那少女递给马元通看,马元通道:
“我不懂画,但这两个坏家伙却是画得真像!”
门外忽有脚步声响,那丫头一听便笑道:“是如意姐姐回来了,她带了六个人来。”
长孙均量曾传授过上官婉儿“伏地听声”的本领,但似这等在谈笑之间只一听便知道来
人的数目,她却是万万不能。心中暗暗惭愧,想个到人家的一个小丫头也比自己高明百
倍。
那少女道:“叫如意一个人先进来。”过了片刻,一个十六七岁的丫环走进屋子,
背着一个包袱,一柄单刀,紫色的罗裙上有点点血迹。少女眉头一皱,道:“你杀了人
么?”那小丫环道:“没有。我只是闯了三处山寨,斫伤了四十八个人,都是个致命的。
那三处山寨的六个正副首领则是给我用点穴法制服的,现在他们都己乖乖的来了。”那
少女淡淡说道,“办这么一点事情,却用了这许多时候!”那小丫环道:“我还进城了
一趟,你所要查问的那一对男女都不见了。男的一点东西部没有留下,女的包袱我则顺
手带回,暗,就是这个!”
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呵,她这才认出,原来这小丫环背上的包袱,竟然就是她的。
那少女将包袱接过递给上官婉儿道:
“小妹子,你检点一下,看有失了什么东西没有,嗯,你的衣裳也该换一换啦!”
上官婉儿心眼玲珑,知道那几个盗魁就要进来,想道:“莫非是她嫌我在此,说话
不便。这些江湖上的禁忌,长孙伯伯也曾说过。”
那少女一指侧面的房间,道:“你就进我的卧房去换衣裳吧,里面梳妆的用品,一
应俱全。”上官婉儿昨晚在雨中奔跑,衣裳确是沾了泥泞,便也不再客气,接了包袱,
道声:“多谢!”进入房间,随手关上了房门,但听得那少女似是和她的丫头说了几句
什么活,接着便传来了吃吃的笑声。
上官婉儿思潮起伏不定,心中想道:“这位姑娘的行径好怪,忽儿对我冷淡之极,
一忽儿又对我亲热非常,真真是令人猜想不透!”打开包袱,选了一件紫罗衣裳,正待
换上,忽听得外面有人说道:“不知我等有什么地方得罪了女侠?请女侠明示,好让我
们赔罪。”
这说话的声音好熟,上官婉儿睁大了眼睛贴着门缝一瞧,这瞧吃惊非小,只见堂前
的石阶上,前后两列,跪倒了六个人,上是她在巴州道上,前后所碰到的那三批强盗。
那少女冷笑说道:“得罪状么,那倒是没有。只是找却要请教,你们扯的是什么旗
号?”其中一人尴尬笑道:“那无非是绿林中一句套语。”上官婉儿认得他便是在路上
打过自己一鞭的那个盗魁刘四。
少女厉声说道:“什么套语?你说!”刘四吓了一跳,面如上色,讷讷说道:“替
天行道!”那少女纵声人笑,忽地笑声一收,冷冷说道:“劫富济贫,行侠仗义,那才
配得上这几个字。
你们劫掠客商,为害百姓,奉承大户,欧压良民,这算是替什么天?行什么道?”
那六个盗魁面面相觑,好像十二月天时浸在冷水里一般,全身发抖,牙关打战。那
少顿了一领,回头向她的丫环道:“如意,你替我将他们废了。”
那六个盗魁中还是刘四较为胆大,挣扎着叫道:“女侠,我有话说。”那少女道:
“如意且慢,听他怎说。”刘四道:“女侠责备得不错,可是我门也有苦衷。”少女道:
“什么苦衷?”刘四道:“实不相瞒,我们都是想效忠前朝的义民,身在绿林,心存社
稷,为了要恢复李唐的江山,不能不筹措军饷。至于我们所联络的那批大户,也都是想
效忠前朝的人。”说罢偷窥那少女的颜色,要知当时的侠义道中,也分为两派,其中一
派,便是要推翻武则灭的,刘四等如赌博一般,但愿那少女也是这一派的。
那少女却是不动声色,淡淡说道:“你们说是效忠前朝,有何凭证?”
刘四道:“凭征么倒是没有。但前几天有一位王孙经过,我们曾去迎接他,承他允
诺,将来举兵之日,都封我们做龙骑都尉。女侠若是不信此事,下个月月圆之夜,可以
自己到峨嵋金顶去看。”少女道:“看些什么?”刘四道:“看这位王孙亲自主盟英雄
大会,便知我言非假。”少女道:“邓位王孙是不是名叫李逸?”刘四喜道:“对呀!
原米你也知道此事!他正是太宗皇帝的侄孙!”
上官婉儿听到李逸的名字,特别留心,想道:“这个刘四说我的李逸哥哥封他做什
么官,那自是胡说八道。不过他也的确向我说过想联络各地英雄之事,看来峨嵋金顶之
会,可能不假。”
想到此处,忽听得那少女笑道:“听说李逸乃是王子王孙之中,最出类拔萃的人物,
却想不到也与你们这班宝贝一般见识!
竟把天下当作一家一姓的东西!”
上官婉儿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刘四更是震骇之极,失声叫道:“你,你,难道你竟
是佣戴那为害天下的女魔王?”那少女纵声大笑,说道:“男人们做了几千年皇帝,从
来没人闲话,一到有个女皇帝出来,就遭受到许多人的切齿痛恨,真不知是什么道理?”
这话是对她的丫头如意说的。如意笑道:“他门男人们急以为样样比我们女人高明,其
实嘛也个尽然,像这些宝贝。
我就不将他们瞧在眼内!”
那个叫做李七的盗魁一见刘四碰了钉子,急忙说道:“是呀,江湖道上,常言说得
好,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谁有本领。
谁便可做,男人女人,都是一样。我可绝不敢反对天后!”那少女冷笑道:“凭你
们这些没出息的东西,也敢说要反对天后,当真是要叫天下英雄笑甩牙齿!”接着又道:
“他们总爱说天后为害天下,却怎的不去听听老百姓的话?在老百姓眼中,想为害天下
的人确是还有,但却不是当今天后!”那几个盗魁一齐叩首道:“小的不敢!”少女道:
“你们还未有资格为害天下,可是嘛,为害老百姓的地方,却也不少!”凤眼一睁,不
怒而威,吓得这几个盗魁,心胆俱裂,都颤声叫道:“求女侠饶命。”那少女道:“命
可以饶,却不能让你们再去作恶。如意,把他们的武功都给我废了!”便听得哀叫之声
此起彼落,想是如意已开始用重手法废掉他们的武功。上官婉儿叫知道这几个盗魁作恶
多端,但听他们呼号之惨,也禁不住心惊肉跳,又禁不住暗暗叫苦:“我刚才竟然还叫
她去行刺武则天!”她进房之后,一直留心听外间的话,无暇溜览房中景物,这时偶一
抬头,只见墙壁商挂着一幅画,画的正是武则天的像!
上官婉儿小时候在宫中也曾见过武则天一两面,当时并不觉得武则天有什么特异之
处,只是听说武则天的年纪比她的母亲大得多,看起来却似比她的母亲还要年轻,因此
小时候的印象只是武则灭长得“好看”而已,而今骤然见了她的画像,但觉神采奕奕,
英气迫人,令人不敢仰视,确是君临天下之象!不由得暗暗叹气:“罢了,罢了!我这
血海深仇,只怕是难以报了!”
转过头未,只见对面的墙壁上也挂有一幅画,画的却是一个少女在花间舞剑,画上
还题有一首诗,诗道:“月色溶溶夜,寒光霍霍时。手持三尺剑,为护好花伎。但得人
同乐,何辞我独疲。此中有真意,国土属娥眉。”诗后还有一行题记:“玄霜侄女最喜
花间舞剑,因命南田为之作画,并以此诗赠之。武箜。”
“武箜”的“箜”字读如“照”,这是武则天自取的名字,也是她自创的新字,取
日月当空之义,自负之大,可以想见。上官婉儿读了,大吃一惊,这才知道那个少女名
叫武玄霜,原来就是武则天的侄女!看这题记,南田大约是宫中的画师,而这一首诗则
是武则天自己作的。落在上官婉儿这样的诗家眼坐,虽然嫌她用字粗浅,对仗也不工整,
却也不得不佩服她诗境之新,“仗剑扩花”,这“花”并不是实指一般的化,而是代表
了所有美好的东两,前人之诗,“护花者”必是男子,而武则天的诗,护花者却是娥眉,
要“仗剑护花”,那自然是要提防徐敬业之流的作乱了。这一首诗不但是女皇帝的口气,
而且是胸襟宽广、眼光远大的女政治家的口气,上官婉儿虽然痛恨武则天,却也暗暗为
之心折!
上官婉儿出神了好一会子,骤然想起了自已处境之险,这武玄霜的武功,胜过自己
何止百倍!而她又知道自己的来历,而此刻自己正在她的卧房,呀,这当真是自投罗网!
上官婉儿想着想着,但觉不寒而栗!
忽听得外面的那个小丫头斥道:“滚吧!”上官婉儿在门缝里张望出去,只见那人
个盗魁已走出大门,呻吟之声还是断断续续的传来。武玄霜笑道:“如意,你跟我这几
年,以今天的事情办得最为令人痛快!”
上官婉儿心道:“她办元了这件事情,想必就要来对付我了。”正自心中惴惴不安,
忽见又是一个客人到来,这人却是一个军官,一见武玄霜就跪下去请安道:“天后叫我
来探望小姐。”
武玄霜道:“你是丘神勋的部下么?”那军官道:“正是。”武玄霜道:“你们的
丘大将军为什么杀了废太子李贤?站起来说!”
那军官吓得面青唇自,讷讷说道:“丘大将军今早进城,立即封闭城门。我们都不
知道城里闹的是什么事情!”武玄霜道:
“除了封闭城门,他还做些什么?”那军官道:“召集所有的将校点名,我因为是
奉天后之命来探望姑娘,特许出外。”武玄霜道:
“可有哪几个将校没到么?”那军官道:“只有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韩荣不见。
嗯,这是天后给你的信。”
武玄霜接过了信,却不开拆,立即说道:“你和我这两个侍女立即回城,去见丘将
军。”那军官道:“丘将军也想请姑娘进城一见。”武玄霜道:“我捉到了那两个人之
后再会见他。”那军官道:“我今日只怕就要回京覆命,你不写封回信给天后么?天后
说她很挂念你。”武玄霜道:“我没功夫啦,就烦你回禀天后,只说一句,我不想到长
安去!好,你们赶快走吧。”
那军官与两个小丫环先走出门,武玄霜走了几步,忽地停下,轻轻的在房门上敲了
两下,上官婉儿心头大震,手抚剑柄,躲在门后,只待她推门而入,便准备豁了性命,
给她当胸一剑!忽听得武玄箱笑道:“小妹子,你换好了衣服没有,我有事出去一趟,
你若欢喜就在这里歇歇,等我回来。”上官婉儿牙关打战,应了一声,却答不出话,只
听得武玄霜说道:“马元通你也随我走吧。”上官婉儿瞧着两人走出大门,直到不见了
他们的背影,这才插剑归鞘,吁了口气。
上二官婉儿再看了一下那幅花间舞剑图和武则天的画像,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梦,心
头兀自跳个个体。这事情太出她意料之外,武玄霜明明知道她想刺杀武则天,却肯留下
她一个人在此!
上官婉儿心中想道:“要是她想杀我,在桃林之中,当我说那番话的时候,她一举
手就可以要了我的性命。她,她为什么不这样做呢?”上官婉儿思潮起伏,猜不透武玄
霜对她究竟是好意不是恶意?
但不管是好意也罢,恶意也罢,上官婉儿一想起她处置那几个盗魁的手段,怎也不
敢再在她家停留,匆匆换好衣裳,使走山这令人心悸的屋子。
这时候朝阳初上,数十百树桃花,在阳光下灿若云霞,有如一片花海,上官婉儿从
桃花林中走过,再一次的想起武则天的诗句,心头怅怅惘惘,忽然一阵风吹来,飘下了
片片桃花,上官婉儿痴痴想道:“我该往哪里友呢?是该去刺杀武则天?还是回到剑阁
隐居,从此不理人世之事,免得许多烦恼?”只觉自己就像那些被风刮下枝头的桃花一
样,飘泊无依,何去何从,自己也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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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峨嵋金顶英雄会 一个月后,月圆之夜,峨嵋山上,有一个少女的倩影,出没于幽林翠谷之间,这少
女正是上官婉儿。她经过了万遍思量,终于决定了:既不要去长安,也个重回剑阁;而
是来到峨嵋山找寻她的李逸哥哥。她在武玄霜的家中,曾听到盗魁刘四的叶露,说是李
逸要在这个月圆之夜,在峨嵋金顶,主盟一个什么“英雄大会”。
“峨嵋天下秀”!这句脍炙人口的名句,说明了峨嵋山的山容秀丽,为天下名山之
冠。在月夜下的峨嵋;美得更是难以形容,群峰挺秀,或如静女丽妹,或如神僧异丐,
岩蛐联属,尽态极妍。云海苍茫,冰轮正满。峨嵋诸峰,在月光云气之下,都好像蒙上
了一层薄雾冰纳,神秘、幽邈、宁静!
然而上官婉儿的心境可并不宁静,自从在巴州和李逸分散之后,她无时不在惦念着
他,他今晚真的会来么?在这样幽美宁静的峨嵋山上,他真的要掀起一场滔天的巨浪吗?
她忽地感到迷茫,是的,她与李逸一样,甚至比李逸更痛恨武则天,然而李逸这样的做
法:为了恢复他李唐的正统,就要杀人盈城,流血遍野,这做法是对还是不对,她心底
尚有怀疑。
她是昨天来到的,在这两天中,她已游了一遍峨嵋上,熟识了山中的道路,这时她
正朝首峨嵋的顶峰——金顶走去。
月亮渐渐升至天心,群峰酣睡,偶山传米了几声虎啸猿啼,但却没有空谷足音,也
没有发现荒山人影。上官婉儿心道:“怎的还没有来呢?难道那刘四所言不实?”这时
她心情矛盾之极,既盼望和李逸见上一面,又但愿这“英雄大会”不开也罢。
过了一会,她走过了“猴子坡”,“金顶”遥遥在望,忽见两条黑影,从侧面的山
坡疾奔而来,上官婉儿吁了口气,心道:
“终于来了。”但看这两个夜行人的身法,却并不是李逸。论轻身的功夫,好像还
不及她。上官婉儿兜了一个圈子,在那两个人之前,先到达了金顶。窥探了他们聚会的
地方,正是在金顶峰头的天女坪上。
峨嵋山有大峨、二峨、三峨、四峨等山,大峨二峨两山相对如眉,一说峨嵋山的名
称就是由此而来。在“四峨”中,大峨山最高,它的上面有三预:金顶、千佛顶、万佛
顶,而以金顶最著名。金顶地势较平,略带倾斜,遍地长着美丽的冷杉和矮小的竹林,
展眼望去,绿草如茵,平铺若锦,端的是最好作聚会场所的草坪。上官婉儿觅得了一个
灭然的石笋,石笋中有裂缝,恰恰可以容她藏在里面。只见这两个人在草坪坐定之后,
便轻轻的拍了几下手掌。
过了片刻,只听得东南西北四面都有声相和,这两个人相视笑道:“川康陕北两路
的道上同源果然都先来了。”不多一会,便有七八个人陆续而来,在草坪上坐定。
只见一个满面虬须的汉子,向最先来到草坪的那人问道:
“魏三哥,今年的英雄会是定午夜齐集,不知三哥约我们早半个时辰到来,有何见
教?”那被唤做“魏三哥”的汉子缓缓说道:
“听说今年之会要推一位新的盟主,各位大概都是知道的了?”一个阴声怪气的汉
子说道:“以往的定例,盟主十年一任,前任谷神翁的任朗今年刚好期满,照例是要推
一位新的盟主,魏三哥可是要我们商议推举新盟主的事么?嘿嘿,我看这个不用商量也
罢。”魏三道:“怎么?”那阴声怪气的汉子说道:“当今的江湖道上,论武功,论声
望,还有难能胜过谷神翁的?当然是由他连任。”
魏三微微一笑,说道:“谷神翁连任,没人敢说不服。可是这两年新出了一位少年
英雄,诸位想必也有所闻。”有人问道:
“是谁?”魏三道:“李逸!”登时议论之声四起,“李逸是谁?”“没听过这个
名字!”“我倒是听说过的,听说他曾单骑匹马,调停了玉龙山和飞虎寨的纠纷。”
“那是怎么一回事?杨寨主你说来听听。”
座中一个老者起立说道:“玉龙山和飞虎寨的两家寨主,去年五月争劫一项镖银,
相持不下,看看两个大寨主就要火拼。李逸赤手空拳,打败了玉龙山周寨主的九耳大环
刀,又打败了飞虎寨樊寨主万字银花夺,两家寨主都对他心服口服,这项镖银便在李逸
的主持下平均分了。”这番话一说,群豪喷喷称异,看米那两家寨上在绿林中必定是大
大有名。但还是有人说道:“只凭这一桩事情,未必就能把谷神翁压下去了?”此言一
出,座上群豪,十有七八,轰然称是。
魏三一笑说道:“压是压不下去的,只是尚有一事,诸位恐未知道:“这李逸是谷
神翁亲自看中的,谷神翁本人就愿意追随他,”立即有几个人冷笑道:“这话是谷神翁
亲自对你说的吗?”谷神翁身为盟主,岂肯对魏三这祥二三流的人物倾吐心事?而且是
说佩服一个初出道的少年?无怪乎在座诸人十九不信。
魏三压低声音说道:“谷神翁自然不会亲口对兄弟说话,但这话却是池最亲信的弟
子龙三先生说的!龙三先生就要到来,诸位不估,可以问他!”众人都知道这位魏寨主
是龙三先生的手下,正在半信半疑,魏三忽又低声说道:“这里有一个极大的秘密!”
听到此处,话语细不可闻,但见魏三与众人交头接耳,片刻之后,群豪欢呼叫啸,
魏三轻轻拍了一下手掌,说道:“诸位意下如何?”杨泰主首先说道:“这还有什么说
的。等下咱们一致推戴,给李公子大壮声威便是。”那阴声怪气的汉子说道:
“三哥,多谢你的指点。这位李公子生得命好,合该他做盟主。
咱们也适逢其会,合该,……哈,哈!该飞黄腾达的了!魏三道:“这个自然,咱
们有了这位新盟主,个个前途似锦!”此话一出,个个开眉,人人欢笑。
上官婉儿聪明绝顶,知道魏三所说的“秘密”,定是将李逸的王孙身份揭露无疑。
心中想道:“若是李逸哥哥知道众人为了他的身份才推戴他,他未必肯领这个情。”
过了一回,又有一帮人来到,为首的是个中年懦士,身穿长衫,手摇折扇,气态闲
适,众人一见,纷纷起立相迎,高叫“龙三光生!”魏三急忙上去和他说话,这中年儒
士频频点首道好。忽地游目四顾,问道:“邹三、李七他们几位呢,怎的还没有来?”
魏三陪笑说道:“我早已通知他们了,也许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不过,咱们的人数已经
够多,就缺他们几位也不打紧。”
接着陆续有人来到,后来的入与先头来这两批,似乎不是一伙,他们对“龙三先生”
只是点头为礼,并不特别恭敬。到了午夜时分,草坪上已坐满了人,但谷神翁还不见来,
众人都在交头接耳的议论。
再过一会,月亮正挂天心,忽听得一声长啸,众人俱都起立,那啸声初起之时,好
像还在数里之外,啸眷一歇,草坪上已现出了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是谷神翁,少的
正是李逸。众人高呼“盟主万岁!”闪开了一条路,让谷神翁和李逸走到场心。
上官婉儿心头卜卜乱跳,但见谷伸翁拱手环揖,朗声说道:
“劳各位久等了,我先给各位引见一位少年英雄!”李逸也抱拳对群豪施礼,谷神
翁接着说道,“这位是八臂哪咤尉迟炯的得意门人,名叫李逸,出道虽然不满一年,武
功人品已足以震慑江湖,老大虚度了数十寒暑,还未曾见过如此英雄人物!”话声未歇,
登时有许多人欢呼拍掌,上有婉儿留心暗看,都是那“龙三先生”预先约定的人。
掌声雷动之中,却也有不少人窃窃私语,原来今晚参加英雄人会之人,三教九流,
无所不有。大略可分作几批,一批是绿林豪杰,一批是武林名宿,一批是名门正派的侠
义道,一批是退休的前朝武官,还有一些则是想来争夺盟主之位的江湖怪杰。除了少数
知道内情的之外,其他人等,无不诧异万分!
有些人知道谷神翁与尉迟炯乃是八拜之交,心中想道:“原来他是想为盟侄扬名立
万,但以他的身份,岂不是揄扬过当么?”
谷神翁手挽李逸,环顾个场,侍到掌声停息,缓缓说道:
“我在十年之前,承蒙诸位不弃,推为盟主,十年以来,愧无建树。如今期满,老
夫亦垂垂老矣,理该让贤。想当今天下,正是多事之秋,盟主之任,若得一少年英雄担
当,最为适当。这位李逸兄弟,去年五月曾调停了玉龙山与飞虎寨的纠纷,今年正月,
又曾打败了大内的两个高手,将赤石岗的穆寨主救出来,这两件事情,在座朋友,想必
有所知闻。何况我们这位李贤弟熟读兵书,胸怀壮忐,正好率领江湖豪杰,做一番动地
惊天的争业。古语云巳:有德不在年高,无谋枉活百岁。李贤弟文武兼资,德才俱街,
老夫之意,便是想推举他出任盟主。”
谷神翁这番话说完,登时人声如沸,龙三先生那一伙人自是欢呼鼓掌,力竭声嘶,
竭诚推戴:其他的人都在纷纷议论,虽然碍于谷神翁的面子,不敢大声反对,但却显然
是不服这个初出道的少年。
谷神翁道:“各位有话请说。”河南卫城的孟庄主孟秋元站出来说道:“盟主之任,
非同小可,慢慢商议不迟。这位李兄弟既然来参加英雄大会,有许多人还未认识他,老
夫亦是其中之一。敢请这位李兄弟抖露一手绝技,让大家开开眼界。”初来参加英雄大
会之人,除非是早已成名,众皆钦服的英雄,否则都要经与会之人,出题相试,及格方
可参加。孟秋元请李逸自献技艺,已是对谷神翁卖了面子,龙三这一伙人虽然暗暗嘀咕,
却也无话可说。
谷神翁道:“老弟,你就随便露两手吧。”李逸微微一笑,说道:“小可德薄才鲜,
谬承谷老前辈推许,惭愧之极!盟主之位,那是绝不敢当。但既是长者有命,小可也正
好趁此讥会,向各位请教。只怕这粗浅的功夫,难入方家法眼。”说罢一弯腰在地上拔
起了一丛茅草,双指剪头剪尾,剪成了五寸来长的一束草伎。从人心道:“这算什么?”
双指剪草,指劲虽然不弱,但在群豪眼中,却确实算不了什么。
但见李逸微微一笑,昂首向天,众人随着一望,有人笑道:
“这位小兄弟未见过佛灯么?”“就是这一手绝枝了么?还是等赏过佛灯之后再行
献技?”原来“佛灯”乃是峨嵋山上特有的胜景。
峨嵋山富于磷磺,幻成“鬼火”,美其名而曰“佛灯”,佛灯出现在晚间,初起时
恍若一小点流星,流入满布云雾的山谷,忽明忽灭,闪烁不定。霎时间接二连三出来,
由数十数百以至于明灯万盏,山谷中变成满天星斗,端的是别处罕见的奇观。
这时正有着百数十盏“佛灯”向草坪飘来,要知磷火有毒,给它沾上,虽无大害,
亦是麻烦,故此在峨嵋山,习俗相传,碰到“佛灯”出现,须得远远避汗,只呵远观,
不能近赏,说是“敬佛”,实是自防。但群雄正在聚会,若是避乃,哪里再找这样一片
天然的草坪,而且亦大煞风景!
李逸昂首向天,微微一笑,说道:“奇景虽然难遇,还以送走为妙!”把手一扬。
将那一束茅草射出,草枝如箭,竟然带着飒飒的风声,霎眼之间,那百数十盏“佛灯”
化成了无数一缕缕磷火,细若游丝,随风飘散。
登时喝来之声四起,不但是龙三先生那一伙人,那几个觊觎盟主之位的亦都暗暗心
服。要知“佛灯”闪烁不定,难于取准,用暗器射中“佛灯”已不容易,用轻柔的草枝
射出十数丈外更是艰难,同时射中这么多“佛灯”,那就更是匪夷所思了。
谷神翁赞道:“好一手摘叶飞花的功夫!待老大也来助你。
臂之力。”大袖一扬,呼呼风起,登时把满空流散的缕缕磷火,吹得干干净净。谷
神翁以通臂拳、金刚掌、蹑云剑三般绝技,威震江湖,这一手飞袖扬风的功夫,实即暗
含金刚掌力,上官婉儿看了,亦自心惊,想道:“怪不得他做了十年的盟主!”
谷神翁哈哈大笑,对群豪说道:“凭李贤弟这手功夫,我推举他做继任的盟主,想
来不致于给诸位说我询私了吧?”孟秋元首先叫道,“谷盟主法眼无差,对这位少年英
雄,老大亦是心服口服!”登时欢声雷动,这回己不止是龙三早约定的那一伙人,十之
八九,都表示了愿推戴李逸作为盟主。
料不到掌声未息,却有一个壮汉跳了起来,声若洪钟,震动全场,他说的是:“李
兄弟这手暗器功夫,果然称得上是震世骇俗的绝技,但请恕小弟冒昧,我还想领教一下
他拳脚的功夫。”说话的是山东饮马川的黎主雄巨鼎,当真是名如其人,铁塔般的身躯,
在草坪中一站,威风凛凛,确似巨无霸一般。有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人丛中笑道:“对
呀,要做盟主,总不能唱独脚戏呀,有人凑凑热闹也好。”听这话的口气,他对雄巨鼎
固然轻视,对李逸亦不心服,甚至对谷神翁的安排亦有微辞。谷伸翁睁眼一瞧,却找不
到发话之人。怔了一怔勉强笑道:“这位朋友说得对,英雄会上,原应彼此切磋。李贤
侄,你就和雄寨主印证一下武功,雄寨主绰号赛元霸,外家功大登峰造极,你们好好比
划。”谷神翁对雄巨鼎可不敢轻视,故意用说话点醒李逸,叫他小心在意。说话之间,
只见雄巨鼎纵身一跃,跳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上官婉儿方自奇怪:“这大个子既说要比拳脚功夫,在大草坪上不正好比试么?”
只听得雄巨鼎高声说道:“请你上这石台。”李逸微笑道:“谨依尊命。”并不见他纵
跃作势,只是脚步一抬,身子便轻飘飘的上了石台。这正是“凌空步”的上乘轻功,上
官婉儿也自愧不如。群豪中不乏识货之人,更是大声喝采。
雄巨鼎却足丝毫不以为意,李逸身材也不算矮细,但在石上一站,却足足比他矮了
一个头,雄巨鼎俯头说道:“咱们就在这块石上比拳,难若被打下石台,便是输了,你
依得么?”群豪暗暗好笑。李逸心道:“想不到笨人也有笨主意,嘿,嘿,我正好趁此
将他收服。”要知道这块石台不过数尺见方,若照雄巨鼎所说的打法,任是多好轻功,
也难施展,拳拳到肉,岂非力气大的占尽便宜?
雄巨鼎见李逸默不作声,哈哈笑道:“怎么?我这里早备下了驳筋接骨的妙药,不
用害怕!”言下之意,李逸若是中拳,定将伤筋断骨无疑。李逸摇了摇头,微微笑道:
“这样蛮打,有何意思?”雄巨鼎叫道:“这才是较量真实的功夫,如何算是蛮打?”
李逸道:“较量真实的功夫,也不用你一拳我一脚的蛮打呀。”龙三这一伙人轰然称是,
雄巨鼎涨红了脸,道:“依你如何?”李逸道:“我让你先打三拳,我不还手,你若能
把我打下石台,我便认输,己不更为干脆?”雄巨鼎笑道:“原来你是想与我玩借三还
五的把戏,好,我不愿占你的便宜,让你先打吧。”所谓“借三还五”便是先让对方打
三拳,然后还打五拳,雄巨鼎自恃铜皮铣骨,乐意让对方先打,哪知李逸又微笑道:
“我初来是客,客不潜主,当然让你先打,而且也不必你还!”
群豪只以为李逸是想邀他下草坪比试,哪知他却提议如此打法,郊不禁大吃一惊,
雄巨鼎也怔怔在石上,不好意思出拳。
李逸笑道,“放心打吧,反正你已准备了跌打妙药,怕些什么?”这说话的意思,
可以解释作雄巨鼎怕李逸受伤,也可以解释作雄巨鼎怕自己受伤,当然以后者的意思更
为明显。雄巨鼎勃然大怒,道:“我若三拳不能将你打下石台,我给你磕头!”“磕头”
两个字刚刚说出,立即提起钵大的拳头,“砰”的一拳打出。
李逸肩头微闪,接了他的一拳,雄巨鼎但觉他的肩头,好像涂了油脂一样,滑不留
手,拳头在他的肩上滑过一旁,毫不受力,原来是李逸施展上乘的卸劲功夫,将他的猛
力竟是轻描淡写般的化解开了。雄巨鼎呆了一呆,道:“你闪得好!”看来仍未心眼,
李逸笑道:“你再打吧,我让你再结结实实的打一拳。”话未说完,雄巨鼎冷不防的一
拳打出,“蓬”的一声,正中李逸胸膛!
但听得一声大叫,惊心动魄,不少人以为是李逸受了重伤。
定睛看时,却见雄巨鼎捧着拳头,在石台的边缘呆呆发楞。
原来李逸试了他的一拳,自恃还可以抵挡得住,看准他第二拳的来势,将全身气力
都运到胸口,接他一拳,这一来等于双方各以功力硬拼,打击之力愈重,反击之力亦愈
大,雄巨鼎一拳打下,如触钢板,怎不痛得他叫出声来?
李逸硬接了这一拳,胸口也觉隐隐作痛,心中亦自骇然,想道:“谷神翁说他的外
家功夫登峰造极,果然不错,幸我没有受到内伤。”当下运气一转,放松肌肉,微笑说
道:“赛元霸名不虚传,神力惊人,小弟佩服!还有一拳,打是不打?”李逸见他豪爽
憨直,颇为欢喜,故此想给个机会,让他下台,这说话实是一番好意。不料雄巨鼎正在
又羞义怒,听了这话,却当作是李逸调侃他,大声喝道:“为何不打?”左拳疾发,用
了全身气力,“蓬”的一声,打中了李逸的小腹。
但觉中拳之处,其软如锦,雄巨鼎这一惊非同小可,拳头一挺,竟似陷入棉花堆里,
劲力全消,非便此也,李逸的小腹还隐隐似有一股吸力,将他的拳头吸作,连拔也拔不
出来。李逸笑道:“雄兄恕罪!”肚皮一挺,登时把雄叵鼎抛下石台!
群豪喝采声中,只见雄巨鼎一个翻身,立刻便向李逸磕头,叫道:“俺雄巨鼎这番
服了!”李逸急忙跃下石台,将他扶起,说道:“雄兄一时之失,非战之罪,如此多礼,
小弟万不敢当!”雄巨鼎道:“俺有言在先,三拳打你不倒,俺便给你磕头。如今非但
打你不倒,反而给你打倒,理该磕两个响头才是。”说得群雄哈哈大笑,李逸也笑道:
“你若照我肋骨再打一拳,我绝不能硬接。”
哗笑之声稍止,只听得刚才那个阴恻恻的声音又笑道:“打人的变了捱订的,好拳
法、好内功!让俺也来凑凑热闹,给新盟主捧捧场。”人丛中走出一个中年文上,手持
折扇,一摇三摆,酸溜溜的甚是滑稽,谷神翁一见,心头一凛:“怎的想不起是他!”
急忙向李逸说道:“这位是——”那中年文士却截着谷神翁的话头自行介绍道,“小可
贱名,焉足挂齿。青州东方白特来领教新盟主的高招。”
原来这个东方白绰号阎王扇,铁扇打穴的功天夫盖世无双,而且诡计多端,江湖上
人见人怕,自谷神翁在十年以前以通臂拳、蹑云剑、金刚掌三绝技打败群雄,夺了盟主
之位后,他就销声匿迹,有人说是他自知敌不过谷神翁,但又想夺盟主之位,故此觅地
隐居,准备以十年的功夫,苦练绝技,然后再出来争霸的。
李逸一点也不知道东方白的来历,见他阴阳怪气的样了,觉得有点讨厌,便道,
“新盟主的称呼绝不敢当,小弟此来,不过是想向天下英雄讨教罢了。”东方白睐着三
角眼笑道:“阁下太过客气,今番之会,盟主之位,非你莫属。我给你捧捧场,还请高
抬贵手!”李逸见他彬彬有礼,虽是讨厌,亦不敢傲慢,当下抱拳立掌,作了个向对方
礼让的“起手式”,说道:“承蒙指教,便请赐招。”谷神翁见李逸并不拔剑,吃了一
惊,欲要提醒,又恐太着痕迹,心中暗暗叫苦。
东方白道:“有僭”,铁扇一指,疾如星火般的立奔李逸“将门穴”点来,李逸微
微一凛,“来得好快!”急忙使个“盘龙绕步”,在间不容发之际,堪堪避过,东方白
赞了一个“好”字,紧贴着李逸的身形,一个盘旋,铁扇子疾点李逸小腿的“环跳穴”,
李逸早有防备,霍地反手一抓,以“小擒拿手”的“封关”手法,三指疾扣东方白手腕
的脉门,这一招连闪带攻,确是凌厉无比。
哪知就在李逸的三指即将扣下之际,东方白折扇一开,李逸但觉眼前闪闪发光,原
来他这把扇子有点特别,扇骨敢情都是精钢打的,很像磨利的刀片,李逸若然扣下,手
指必定要被他削断无疑!
好个李逸,变招讥警之极,见他折扇一开,立刻缩指化掌。
身移步换,一跳跳过旁边,立刻用“斩龙手”,横掌如刀,斩他臂弯,左子一抬,
骈指如戟,又点他双目,东方白一声长啸,扇子迎风一拨,李逸眼神给他一引,两招都
走了个空。东方白出手亦是快极,扇子倏张即合,指东打两,指南打北,倾刻之间,连
长李逸十三处命门要穴。
李逸这才吃了一惊,心道:“看他不出,果然是有点功夫!”只得抖擞精神,掌劈
指戳,带攻带守,一口气气接了东方白二三十招,这才渐渐扭转劣势,打成平手。
可是李逸终是吃了没有兵器的亏,东方白那把扇子,招数古怪异常,合起米时,当
作判官笔用,张开之后,又可当作五行剑使,虚虚实实,变化莫测,李逸只好加强掌力,
以最刚猛的伏魔掌连环七十二式,以攻为守,迫得东方向不敢欺身直进。
如此一来,表面卜虽然是李逸占了攻势,但气力消耗过甚,处处顾忌,危机隐伏,
而东方白却好整以暇,时不时的觅隙进攻。
谷神翁起初是暗暗摇头,但看了一会,却放了心。只苦了上官婉几,暗暗为李逸捏
一把汗。
上官婉儿和龙三这伙人都看个出米,李逸却已似有所觉,暗暗奇怪:有好几次东方
白都似乎只是点到即止,并未使出杀手辣招。虽然他若使出杀手,必须欺身进招,那就
可能被自己掌力所伤,但权衡利害,以他的功力,即算被自己打了一掌,亦无大碍,而
自己若被他点中要,则非当场栽倒不可,所以照这情形看来,还是他故意留情。不过这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功夫,起落进退,飘忽如风,一招一式俱是惊险非常,群雄看待目眩
神摇,惊心动魄,除了谷神翁等有限几人,其他的哪看得出个中奥妙。
激战中李逸一招“神龙摆尾”,反手一掌,东方白趁势向下扑身,随即一个盘旋,
铁扇横敲,撞击李逸小腿的“环跳穴”和“神封穴”,李逸要化解这招,只有横掌如刀,
向下疾削,同时用左手抓他手腕,这样东方白若然不立即缩手变招,轻则扇了被夺,重
则腕骨折碎。
李逸的本意不过想逼他缩手变招而已,哪知一掌劈下,东方白铁扇斜指,李逸左手
一抓之下,竟然把东方白赖以成名的折骨铁扇抓到千中。李逸大出意外,呆了一呆,只
听得东方白在身旁轻轻说道,“请鉴微意,愿效驱驰!”声音之细,只有李逸一人可以
勉强听出。李逸一片茫然,东方白不待他说话,立即斜跃三步,作势稳住身形,拱手说
道:“李公子神技惊人,东方内心服口服!”他们这几招迅如电光石火,即在行家眼里,
也都是极上乘的功夫。群雄看得眼花燎乱,一到看清楚了东方白的折扇被夺,不禁轰然
喝采。
原来东方白本意是要来争夺盟主的,到场之后,一瞧这风色不对,他虽然不是龙三
这一伙人,却瞧出了他们布置的痕迹,起初颇为愤怒,所以出言冷消,后来探悉了李逸
的身份,立即改变主意,故意让招,但在让招之前,仍然使出浑身本领,好叫李逸知道
他的真功夫。
李逸何等聪明,听了他那两句活,体会出他的意思,心中叹道:“原来他是为了我
王孙的身份,希望我将来能重用他,让他取得功名富贵而已。看来在这个‘英雄会’上,
真正称得上是‘英雄’的,那是少之又少!”颇为后悔刚才没有拔剑,以至领了他这个
人情。但转念一想,最紧要的是推翻武则天,牛鬼蛇神,不妨一概利用。如此一想,虽
然心里还是讨厌东方白,而上神色却是丝毫不露,当下把折扇还给了东方白,眼光中示
意对他感谢。
东方白退下之后,又有两个道十出来,背负长剑,态度雍容,缓缓出场,朗声说道:
“尉迟先生以剑法冠绝武林,李公子是他得意传人,贫道敬请李公子指教剑术!”
这两人是洛阳白马观的观主和他的师弟,师兄道号黄鹤,师弟道号青松,两人酷嗜
剑术,碰到会使剑的名家,他们不计较班辈的高低.总是要想尽办法找个机会来交手一
下。他们之所以参加英雄大会,也不是想争夺盟主,而是想来看看,看有什么新进的剑
术好手。与会诸人,人人都知道他们有这个怪脾气。
李逸一见是他们两位,急忙拱乎说道:“晚辈不敢!”黄鹤逍人说道:“学无前后,
达者为师,这有什么不敢的?武学之道,心须切磋琢磨,才能有所进益,这道理冰师父
没有和你说过么?”李逸只得答道:“说是说过的。”黄鹤笑道:“那你还有什么顾忌?
咱们老道还不怕输、难道你这个小伙子倒怕丢脸不成?”李逸听他这么一说,想道:
“若再谦辞,那倒显得自己气量小了。”只好抱剑笑道:“观主哪里话来?晚辈败在观
主手下,败也败得光荣。”黄鹤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小伙子倒真会捧人。实在告诉
你,我们两师兄弟练了一套剑术,一攻一守,共有八八六十四个招式,可不知成是不成?
本想找你的师父讲究一下的,可是你的师父行踪无定,我又没工夫到处找他,因此只好
到这个会上来充一充英雄,碰上了你,那真是最好不过,省得我多跑许多地方了。好吧,
时候不早,你赶快进招吧!”
李逸放剑出鞘,寒光耀日,青松道人赞道:“好一把宝剑。
你师父肯把他的随身宝剑交付给你,那你的剑术定有可观,不必谦虚了。”李逸道:
“家师的剑术,晚辈还未学到一成,请两位老前辈不要见笑。”话完之后,横剑当胸,
抱元守一,亮开了“起手剑”的拾式。谷神翁心中叫苦,暗暗骂道:“这两个牛鼻子真
不通气,你们要找他比试也不必在这个会上呀!你们不想当盟主,我可想扶助个逸当上
盟主,这么一来,我的计划都给你们打破了。”要知黄鹤道人的剑术,名气仅仅在尉迟
炯与他之下,何况还加上他的帅弟,谷神翁虽然知道李逸已曾得他帅父的真传,还是不
免为他担心,可是自己又不好下场拦阻。
黄鹤道人笑道:“不必客气呀,怎么还不进招?”李逸道:“晚堆不敢有僭。”黄
鹤肩头一皱,道:“你师父那样洒脱的人。
偏偏你却要讲究这些武林的臭规矩。好吧,接招!”长剑一抖,剑光起处,刷的便
奔李逸的“肩井穴”刺来,这一招虚中套实,实中套虚,刺穴削臂,藏有极厉害的后着,
端的厉害。李逸兀立如山,凝眸注视他的剑尖,容他剑尖高身不到五寸之际,倏地把剑
一摇,其疾如电,一招“金鹏展翅”,竟与黄鹤道人对抢攻势,反削他的手腕。
李逸这一招使得老练非常,拿捏时候,恰到好处,场中有好几位使剑的大名家,都
暗暗点头。按照剑学的常理,黄鹤道人非撤剑回防不可,那料他反而踏上一步,身形不
变,剑锋直向李逸手腕削下,但听得“当”的一卢,火花四溅,原米李逸这一招辛辣的
抢攻,却给青松道人格开,眼看李逸若不弃剑而逃,手腕就非给黄鹤道人斩断不可。
谷神翁刚道要糟,陡然间忽见李逸倒转剑柄,往上一挡,他本来是横握剑柄的,这
时在瞬息之间已改变了握剑的姿势,只用拇指食指,箱住剑柄反面的铁环,如此持剑,
极难运力,大下各家各派剑法之中,也从无如此怪招,但黄鹤道人那一剑竟然给他挡开,
剑锋只是少许便要削断他的手指。谷伸翁吁了口气,心道:“尉迟炯所得的剑法果然还
在我的蹑云剑法之上。”
李逸用了一记怪招,身形疾即退出一丈开外,心中暗叫:
“好险!”想道:“我怎的如此糊涂?黄鹤道人早已说明,他们这套剑法乃是一攻
一守,我岂可与他对攻?”
黄鹤道人叫道:“这一招不俗,再来,再来!”与青松道人布成犄角之势,运剑如
风,再向李逸展开攻势,剑起处,“玉女投梭”,“金鸡夺粟”,一招两式,截腕斩肋,
剑势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李逸吞胸凹腹,滑步挪身,在间不容发之际,连避数招,忽地一声长啸,青锋三尺,
疾起而迎,刷的一剑,直刺黄鹤道人咽喉。黄鹤道人大为奇怪,“怎的他还敢与我对攻?”
他知道不论李逸的攻势如何猛烈,师弟一定可以给自己挡开,因此他毫无顾忌,那一招
“李广射石”,仍然是原式不变,疾刺出去。忽觉一剑刺空,只见李逸已是避开了他的
狠攻,剑尖反指他的师弟。
李逸运剑如风,端的有如鹰翔隼刺。他这一下突然变招,只杀得青松道人手忙脚乱。
原来李逸看破了是黄鹤主攻,青松主守之后,他也随机应变,对青松攻击,而对黄鹤防
守。
黄鹤道人笑道:“好聪明的小伙子!”疚使一招“横云断峰”,替青松道人腾出手
来进攻,这一来便变成了青松主攻,黄鹤主守。李逸何等机灵,一见对方变位易势,剑
招也立即随之而变,指东打西,指有打北,闪过了青松道人,却来攻击黄鹤道人。登时
把他们预定的攻守计划打乱,迫得他们不断的互易攻守之势。双方出剑都是轻灵快捷之
极,李逸虽然还没有占得便宜,可是已变成了三人混故之局,黄鹤青松也做不成合围之
势,只好各自为战,那一套剑法的威力,竟是无从施展!
场中剑光挥霍,剑气纵横,斗到疾处,但见白刃耀眼,无数人影在草坪上旋转飞舞,
已分不出谁是李逸,谁是黄鹤,谁是青松,虽然只是三柄剑相斗,却有如千百个武士在
交战一般,群雄都吸了一口凉气,自叹不如,那个刚刚和李逸交过手的东方白亦自暗暗
心服:“要是他刚才亮出宝剑,我这把铁扇子只怕当真不是他的对手!”
上官婉儿躲在石笋缝中,也是看得心惊胆战,她的武功虽然与在场诸人相去甚远,
但她的帅父长孙均量乃是剑术名家,她久受熏陶,却看得出李逸虽然暂时抵挡得住,但
却一半凭仗宝剑的威力,一半是靠了他的聪明机智,这才能化险为夷。真正的优势,还
足在黄鹤青松这一方。
双方正自斗到极度紧张之际,忽听得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震得各人的耳鼓嗡嗡作响,
陡然问忽见黄鹤青松双双跳出圈子,黄鹤道人哈哈笑道:“长江后浪推丽浪,世上新人
换旧人,这话真真不错!我们所创的剑法,八八六十四招都已使完,还赢不了你一招半
式,贫道好生佩服,这场剑也不必再比啦!”李逸抱剑还礼道:“两位老前辈这次不惜
指点,晚辈得益不浅!”
谷神翁捏了一把冷汗,这时才放下了心,哈哈一笑,走出场心,携着李逸的手说道:
“各位都看见了,这位李公子的武功,连白马观主都赞不绝口,可不是老夫故意为他夸
张延誉吧!另外一事,诸位或许尚有所不知,我们这位李公子乃是高祖皇帝(李渊)的
曾孙,大宗皇帝(李世民)的侄孙,当今天下纷扰,咱们岂可甘心埋没于草莽之间?难
得有李公子这样的王孙贵胄,咱们正好跟随他做一番事业!”此话一出,已经知道的固
然是鼓掌如雷,未曾知道的则各各反应不同,也有一大半人随着鼓掌。
同声高呼,拥戴李逸做他们的盟主。
李逸却是有点不快,谷神翁本来和他约定,要待他夺得盟主之位后,才公布他的身
份的,心中想道:“这样一来,我这个盟主之位,岂不是要他们看在我是王孙的份上,
这才让给我的?”其实谷神翁的确也有这个意思,他知道场中还有几个高手,不在东方
白与黄鹤青松之下,若然他们也要争夺盟主宝座,只怕李逸应付不来。不过,座上群雄
看了刚才那一场比剑,虽然尚有几人觉得李逸的武功还来到一流绝顶的境界,但转念一
想,他年纪轻轻,便有了这祥造诣,即算让他当上盟主,也不为过。
谷神翁宣布了李逸的身份,果然没有人再出来跟他争夺,但四边角落里,却同时有
几个声音问道:“敢问李公子要率领咱们干什么事业?”
谷神翁拈须笑道:“咱们今日之会,名为英雄大会,在座诸君,都是英雄,既是英
雄,怎甘雌伏?千古以来,本都是男子称堆,想不到如今却是妇人君临天下,不知诸位
如何?我谷神翁第一个便不服气!所以我说,是英雄的便该戮力同心,助李公子一臂之
力,将当朝的女帝推翻,为普天下的男儿扬眉吐气!”谷神翁熟悉草泽英豪的心理,故
意把国家大事用轻松的口吻出之,果然比一番“义正辞严”的说话,更受到热烈欢迎。
但听得在哗笑声中,群雄纷纷说道:“老盟主说得是,咱们男子汉大大夫岂能向一
个妇人低首称臣!”“对呵,皇帝姓李姓张,都无所谓,总不能让一个女人做皇帝来管
咱们!”“好呀,李公子以王孙身份,振臂一呼,天下必然响应,咱们个个都是中兴的
功臣!”“俺雄巨鼎第一个拥护新盟,一辈子愿跟李公子牵马随镫!”
贿闹中却有人冷冷说道:“我素性闲散,但求酒醉饭饱,得以徜徉云水之间,于愿
己足,准做皇帝,与我无关!”说话的是太湖隐侠阳镜明。又有人道:“原来李公子要
干的是这番事业。
老大名矣,不敢指望做什么中兴功臣,老夫告退!”这人是青城山的朱冠吾,接着
又有几个人都在示了同样的意儿这些人都是武林中有身份的正派人物,谷神翁极为不满,
却也不敢正面指斥他们,只好勉强笑道:“人各有志,想退出的听其自便,愿跟随新盟
主的站出来!”
山东饮马川的杨寨主高声说道:“武则天这个女魔王做了皇帝,咱们的口子越过越
难,哼,就算她是个男人,我也要反对他!”武则天执政之后,对各处绿林人物,一面
招抚,一面围剿,恩威并施,双管齐下。以前做强盗的多半是为了生活困难,武则天执
政,雷厉风行的执行“均田制度”,强盗受了招抚之后,都有一份田种。这样一来,绿
林的势力大减,剩下的一班不愿种田,仍然要打家劫舍的强盗,日子确实是越过越难。
杨寨主这番说话登时煽动了在场的黑道人物,众人轰然称是。还有一班想跟李逸猎取功
名富贵的,也随声附和,大骂武则天。结果这次参加英雄会的,除了十多个人退出之外,
其他的都站了出来,同声推戴,拥护李逸。
李逸心头却是百感交集,正想说话,忽听得一串脆若银铃的笑声,从山头上飘卜米,
抬头一看,只见在漫天磷火之中,个白衣少女,从对面的山坡上飘然而降,双袖飞扬,
磷火流散,端的似玉虚仙子,在群星间御风而行,佳人奇景,并成双绝!霎时间全场寂
静无声!
------------------第六回:青剑红绸女侠来 上官婉儿心头一震:“啊,原来是她来了!只怕这峨嵋山顶,立刻要卷起一场血雨
腥风!”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上官婉儿那日在桃花林中所遇到的武玄霜。上官婉儿想起
她惩治盗徒的惨酷手段,不觉心中惴惴。
但见武玄霜衣袂飘飘,直闯到英雄会上,单坪上围坐着的群雄,每一个人的目光都
随着她的倩影移动,竟然没有一个想起要拦阻她!
武玄霜接连又笑了三声,一声高似一声,群峰回响,响遏行云,笑声中大有鄙屑之
意。谷神翁也不禁心头一凛:“怎么这个少女,内功竟是深厚如斯?”
李逸定了定心神,拱手问道:“请问小姐因何发笑?”武玄霜道:“笑你等这些乱
七八糟的乌合之众,竟然也敢来开什么英雄大会!”群雄中以雄巨鼎最为鲁芥,勃然怒
道:“岂有此理,你这乳臭来干的的小丫头竟敢耻笑我等天下英雄!”武玄霜笑道:
“是么?你等都是英雄?那么天下英雄岂不是车载斗量?”雄巨鼎喝道:“若非看你弱
质婷婷,俺一拳就把你打个粉碎。野丫头,给我滚出去!”武玄霜毫不理睬,仍然缓缓
前行,雄巨鼎大怒,跳上前去,仰出蒲扇般的大手,朝着武玄霜就是一抓,用的竟是大
力鹰爪的功夫,要把武玄霜硬抓起米,甩出草坪。
谷神翁喝道:“雄寨主不可造次!”话声未了,只见一个铁塔般的身躯凌空飞起,
越过众人头顶,摔下草坪。被摔倒的不是“弱质婷婷”的武玄霜,而是号称“赛元霸”
的雄巨鼎!雄巨鼎的手指根本就没有碰着她的身体,被她衣袖一拂,借力打力,便跌得
爬不起来!李逸这一惊非同小可,武玄霜亮的这手,正是“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功夫!
东方山阴恻恻的笑了一声,并不见他跳跃作势,倏然间就到了武玄霜背后,忽地喝
道:“我等都不是英雄,那么待我请教姑娘的英雄手段!”招扇一指,电光石火般的疾
点武玄霜的“风羽穴”!
这一下大出众人意外,以东方白的身份,向一个小姑娘偷袭,实是有欠光明磊烙,
座上群豪,小乏直心眼儿的硬汉子,他们对武玄霜虽然气愤,却也不值东方白所为,不
少人都叫出声来,提醒武玄霜注意。
武玄霜竟似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东方白猜想这位姑娘必是进场捣乱来的,他意欲
讨好李逸,这一下愉袭,用了全身功力,又狠又快,眼看铁扇已点到武玄霜颈项下面三
寸的“凤羽穴”,武么霜忽地摇了摇头,嫣然笑道:“这位先生太抬举我了。
我那有什么英雄手段啊!”说话声中,但听得铮的一声,一股银光突然飞起,将东
方白的扇骨打断!
场上群雄,只有谷神翁看得明白,原米在武玄霜摇头之际,头上的一支银簪激射而
出,东方白绝对意想不到敌人的暗器竟会如此飞来,不但铁扇的扇骨立被打断,他的虎
口也被银簪刺穿一个小孔,一条臂膊,登时吊了下来,不能动弹。这一来连谷神翁也不
禁暗暗吃惊,试想东方自是何等功力?铁扇又是精钢打成,而且又是出其不意的突然一
击,竟然被这少女不动声色的击得一败涂地,扇断人伤,这等武功,连谷神翁自问也未
必能够。
转眼之间,武玄霜己走进场心,谷神翁问道:“站娘身怀绝技,莫非是想来争夺这
盟主之位么?自有英雄大会以来,可从未曾有过女子参加,著是姑娘夺得盟主的宝座,
哈,哈!那也可算得是一件武林佳话啊!”谷神翁此言实是要激起群雄的同仇敌忾,果
然立刻便有好几个跃出,要向武玄霜挑战。
武玄霜摆一摆了,根本就不理会那一些人,面向李逸冷笑说道:“你们希罕这个盟
主之位,在我看来,却是一钱不值!我若想做,也当做真正的英雄盟主。”此言一出,
骂遍了场中诸人。
谷神翁面色一端,沉声说道:“姑娘,你这说话,不嫌太自负了么?老夫老矣,不
敢争雄,但今日在场的都是武林俊彦,其中更有好几派掌门,你说他们不是英雄,不知
在姑娘的心目之中,要怎样才算英雄?”
武玄霜傲然一笑,仍然面对李逸说道:“英雄岂是只徒恃武功?”有人叫道:“不
恃武功,又恃什么?”武玄霜道:“英雄之所以得人尊敬,最重要的是他有侠骨仁心,
若然徒恃武功,那岂不成了好勇斗狠的暴徒?”谷神翁道:“你又怎见得我们都是好勇
斗狠之徒?”武玄霜道:“这位是你们的新盟主吧?他既是你们英雄会上公推出来的盟
主,那么应该最足以代衣你们心目中的英雄了。试问他是什么英雄?他做了盟主,原来
是想驱使你们替他一家一姓争夺江山,这样一米要害苦了多少百姓,哪谈得上什么侠骨
仁心?”
李逸怒道:“武则天荒淫无道,残害忠良,她杀了多少人,你知道么?”武玄霜道:
“她所杀的正是欺压百姓的人,除暴才能安良,我还嫌她杀得少了!”在场群豪,过半
数都是绿林大盔,武玄霜此话正是大大触犯了他们的忌讳,登时喝骂之声四起,雄巨鼎
更是人声叫道:“这妖婢原来是武则天派来的人,不要和她多说废话,快快将她干掉了
便是。”
武玄霜仰天大笑道:“哈哈,原来你等英雄,就是以众凌寡,恃强欺弱的么?好吧,
你们既要群殴,就请上来,我也看看你们究竟是怎样的英雄?”
李逸朗声说道:“诸位请暂时退下,我来领教这位姑娘的高招!”武玄霜笑道:
“到底还是盟主有些气度,既要比武,那么请你划出道来。”李逸道:“姑娘是客,主
当让客,悉依尊意便是,”武玄霜道:“我看你刚才使剑好似还使得不坏,咱们就比剑
吧。你若输了,敢请你将这个什么英雄大会立刻解散。”李逸道:“万一姑娘失乎,我
侥幸胜了一招半式呢?”武玄霜笑道:“我若在十招之内胜不了你,我给在场的诸位大
英雄都磕三个响头!”李逸本来无必胜的把握,听她这么一说,怒极反笑,说道:“好
极,好极!姑娘若然在十招之内赢得了我,我也给你磕三个响头!”武玄霜道:“我可
不稀罕你的响头,你输了,这英雄大会不但要立刻结束,在场的诸位大英雄,以后请也
不必再在江湖上丢人现世啦!你以盟主的资格,敢代表他们答应一句话么?”场中群雄,
都见过李逸超妙的剑术,连谷神翁在内,人人都是这样想道:“十招之内,李逸决无失
败之理!”纷纷叫道:
“这话何必多说,咱们的盟主若都输了,咱们还有脸在江湖上行走么?”
李逸得到众人拥护,精神大振,“飕”的一声,拔出宝剑。
立了一个门户,沉声说道:“话已说明、请姑娘进招!”
武玄霜纹丝不动,星眸一盼,微微笑道:“我先让你三招!”李逸气道:“什么,
你还要先让三招?”武玄霜道:“不错,先让三招,看看你这位英雄盟主的手段。我若
给你一剑刺个透明窟窿,那是我活该,不心你来为我顾虑。大英雄,不必客气啊!喂,
喂,你怎么还不进招?”
李逸涵养虽好,亦自给她气得七窍生烟。长剑一指,道声:
“看招!”倏的一剑刺出,要挑开她的衣带。武玄霜柳腰一扭,一个“风顺落花”
之式,身法美妙之极,轻轻的便闪过了,冷冷笑道:“盟主身份,使的竟是这般轻薄的
剑法么?”李逸这一招未出杀手,正是为了他自恃身份,故此只想使她略受折辱便算,
哪知这闪电般的一剑,竟给她轻易闪开,还遭了她一番奚落,心头火起,第二剑再不留
情,一个“上步七星”,倏的便是一招“白虹贯日”,剑尖晃动,寒光闪闪,直刺咽喉。
武玄霜笑道:“这一剑还有点道理!”身形一晃,李逸涮的一剑从她衣袖旁边削过,剑
光给她衣袖一带,歪过一边,仍然没有刺中。李逸杀得性起,第三剑连环攻出,用的是
“飞云掣电”的杀手伸招,剑势狠猛准疾,端的是武林中罕见的剑法,群雄张开了口,
正要喝采,忽听得“铮”的声,李逸一招刚猛无伦的剑招,竟被武玄霜伸出纤纤双指,
一弹弹开!
准备为李逸喝采的人,伸情沮丧,一个个好似泥朔木雕一般,张大了嘴巴,却是半
点声音也发不出来!许多武术名家心中都在暗暗嘀咕:“她怎么也会金刚指的功夫?”
金刚指的功夫,最少要练十年以上,才有小成,而且还得内功具有相当基础之后,才能
开始练习。这武玄霜最多不过二十岁,实不知她是怎么练的。
就在群雄惊诧、噤若寒蝉之际,武玄霜一声娇笑,倏的也拔出了一把三尺青锋,柔
声说道:“盟主你小心接我十招!”“招”字刚刚出口,但见青光疾闪,她未曾移动半
步,陡然间便是一剑刺来,剑势奇诡之极!但见她剑尖颤动,竟是在一招之内,暗藏六
式,连刺对方七处大穴!
幸亏李逸在剑术上也有精湛的造诣,百忙中展出最精妙的护身剑法,一招“卧虎减
龙”,宝剑抖起一道银虹,俨如玉蟒围身,遮拦得风雨不透,而且处处暗藏反击之力。
双剑相交,但听得科断金碎玉之声,震得各人耳鼓嗡嗡作响。原来就在这瞬息之间,他
们的长剑已接触了七下,而这不过仅仅是第一招!
如此复杂多变而又迅若飘风的剑术,在场群雄,当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还有一样令李逸吃惊之处,他的剑乃是大内宝剑,是当年太宗皇帝因他师父护驾有
功,赐给他帅父的。而武玄霜所使的,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接触了七下,对方的
剑竟是一无伤损,看来乃是因为她出剑太快,一沾即走,自己的幼力还未透剑尖,劲力
来到、宝剑的威力自是不能发挥。
李逸正自盘算抵御之法,武玄霜又是一声娇笑:“第二招来啦!”李逸不敢和她抢
攻,运足真力,横剑一封,这回双剑相接,却是毫无声响,武玄霜的那把剑竟似纸片一
般粘在他的剑上,李逸忽觉一服力道向外牵引,宝剑不由自己的被她的长剑带动,转了
几转,几乎就要脱手飞去!李逸急忙使了个“化”字决,宝剑向前一送,顺势反抽,好
不容易才摆脱了敌人的粘劲,吓出了一身冷汗!
武玄霜微笑道:“好,这两招还算不俗!”青钢剑扬空一闪,刷,刷,刷,连环三
招,剑光飘瞥,指东打四,指南打北,李逸凝神应付,三招一过,已是大汗淋漓,气力
耗了一半。
武玄霜道:“用心应付,还有五招!”第六招剑势甚缓,但那般压力却是沉重难当,
李逸咬紧牙根,用了九牛二虎之力,堪堪化解,武玄霜剑招一变,第七招又似飞云掣电
般的刺来!
李逸急忙踏个“倒踩七星步”,左脚往右一滑,剑随身转,还了一招“飞瀑流虹”,
他在势穷力拙之时,居然还能使出如此精纯的剑术,武玄霜心中不禁暗暗道个“好”字。
但见寒光一闪,“嗤”的一声,李逸的衣袖已被武玄霜削去了一段,这还是由于他应付
得宜,要不然这一剑作中他的手腕个可。
武玄霜道:“只有最后三招啦,你小心应付,接得住嘛,我向你磕头;接不住嘛,
嘿嘿,你这班英雄会上的大英雄,从今之后,可别再在江湖上去人现眼啦!”李逸心情
沉重之极,但见武玄霜剑锋一展,倏然压下,李逸横剑一封,武玄霜明明知道他是宝剑,
剑势却丝毫不变,轻轻一搭,双剑平交,拿捏时候。
恰到好处,李逸竟来不及反展剑锋削她的剑,便给她的剑压住
李逸运足真力,想推开她一剑,那里能够?但觉对方那一把薄得透明的青钢剑,竟
似千斤石柱一般,重重的压在自己的剑上,非但不能推开,甚至想把宝剑抽出来也不可
能,双剑粘住,两股大力相椎相压,竟似铸熔成为一柄剑了。
群雄看得惊心动魄,但见武玄霜微露笑容,气定神闲,更显得风华绝世;而李逸则
是汗滴如雨,湿透衣衫,双脚好似打桩一样,牢牢钉在地上,不多一会,地上已给他踏
得凹陷成槽,泥土掩过脚背,他的身躯也不住后弯,那把宝剑也随之渐渐下沉。
李逸的身躯弯后一分,群雄的心情也随着沉重一分,全场寂静无声,当真是一根针
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所有的目光部注视着这两把剑,要知道这一仗不但是关系李逸的
荣辱,而且是关系着所有诸人的命运!
陡然间那龙三光生忽然大喝一声,跃出场心,朗声说道:
“这妖婢分明是武则天的人,有了她就没有我们,各位弟兄还和她讲什么江湖规矩?”
他同伙的一班绿林大盗,轰然称是,霎时刀枪并举,剑戟齐施,十几般兵器同时向武玄
霜身上戳去!谷神翁进退两难,要想喝止,却又怕李逸真个支持不住,在场诸人,连自
己在内,都要退出江湖;若不喝上,则大大有失自己老盟主的身份,这个英雄大会,也
就变成笑话一场!
就在这极度紧张之际,武玄霜一声娇笑,青锋剑倏的移开。
李逸正在施展千斤坠的功夫支持,压力骤消,他的全身劲力都向地下丘去,登时双
脚深陷,过了膝盖!
但见武玄霜在刀枪剑戟围攻之下,身子凌空飞起,朗朗笑道,“好呀,我今日见识
你们这班英雄的本领了!”青锋剑凌空刺卜,剑花朵朵,宛如黑夜繁星,殒落如雨!
登时扬起了一片惨厉的叫声,武玄霜喝道:“我不要你们的性命,可也不能再让你
们作恶!”原来在这瞬息之间,她己一连刺伤了七名穷凶极恶的绿林大盗,她出剑的狠
辣,端的是世罕其伦,每一剑都是刺中对方的关节要害,虽然不足致命,但那身武功却
已废了。
龙三发急大叫道:“线上的朋友并肩上啊!”围攻者愈来愈多,武玄霜运剑如风,
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转瞬间又刺翻了几名好手,但重重围攻,急切之间,亦是难以杀
出重围。
激战中一柄单刀斜刺杀到,武玄霜反手一剑,竟然给他挡开,这是洪泽帮的帮主单
天雄,龙三趁势一钩,将武玄霜肩上的衣裳破一片。这个龙三乃是谷神翁的得意弟子,
左手使虎头钩,右手使摈铁拐,江湖豪杰一半是因为他的武功确实高强,一半则因为看
在谷神翁的份上,对他甚为尊敬,他的名字叫做龙绍圣,排行第三,大家便称呼他做龙
三先生而不名。
武玄霜怒道:“好呀,你们倚多为胜,我非叫你们都缴械不可!”青钢剑挥了一道
圆弧,当的一声,先把单天雄的那柄单刀削断,龙绍圣变招得快,虎头钩的钢牙也被削
去了两齿,不禁骇然,疾退三步,就在这一瞬间,群豪面前突然飞起了一片彩霞,武玄
霜手上已多了一条绸带,红绸翻卷,眼花缭乱,片刻之间,已有七八条兵器被她卷去,
掷于地上,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龙三叫道:“杨寨主,葛六哥,邓前辈,你们来呀!”这几个人都是在场的一流高
手,刚才因为顾着身份,不愿参加围攻的。这时被龙三先生点名叫唤,碍于情面,只得
出战。再加上其他围攻的好手,立即把形势稳住,又把武玄霜陷进了重围。
武玄霜挥绸舞剑,剑光挥霍,绸影翻飞,不时有人惨叫倒地,兵器飞空,战到激处,
但见剑气纵横,漫空绸影,四面八方都是武玄霜的影子,一个人就似化身数十百人一般,
龙绍圣合数大高手之力,才堪堪堵截得住。
激战中武玄霜忽地发声长啸,顷刻之间,密林深处也有啸声与她相和,一长一短,
清脆非常,武玄霜笑道:“除恶务尽,待我也唤来两个帮手!”此言一出,群情耸动,
心中都在想道:“只她一人已难应付,她请来的帮手,那定然是更加厉害的了!”
啸声一停,草坪上现出两个少女的影子,莺声呖呖的问道:
“小姐呼唤,有何差遣?”这两个少女年纪都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上官婉儿在石
笋缝中望出,依稀认得这两个人正是武玄霜的丫环。
群雄见是这样的两个女孩子,都不禁一怔,只听得武玄霜吩咐道:“明珠,如意,
你两个替我把这些大英雄的兵器尽都缴了。”这次参加英雄大会的约有一百多人,龙绍
圣分了一小半人去围攻武玄霜,一听这话,才知道这两个女孩子竟是武玄霜的丫环,而
武玄霜竟吩咐丫环来缴他们的兵刃!他们都是各霸一方的人物,几曾受过人如此藐视?
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喝道:“好呀,看你如何缴我的兵刃?”
但见那两个少女自备舞起一条绸带,也学她们小姐的样子,用红绸来卷兵刃,她们
的功力虽然远不及武玄霜,但在场的好手,大都去参加围攻武玄霜,剩下来的不过是些
二三流的角色,这些人那里识得厉害,一涌而上,明珠如意这两个小丫头格格一笑,叫
道:“谨领小姐吩咐,若是不成,小姐,你再来帮忙。”笑声中两条红绸盘旋飞舞,矢
娇如龙,山东饮马川杨寨主的一柄厚背斫山刀首先被明珠的红绸卷走,这柄斫山刀重达
四十八斤,被她一卷掷出,听在一块石头上,登时将石头劈开为二,接着长枪、大戟、
铁拐、金鞭、钢刀、铜锏之类的兵器,纷纷被红绸卷走,各种兵器满空乱飞,有几个来
不及闪避的竟给自己人的兵器误伤,群雄阵势登时大乱!
武玄霜纵声长笑,长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迫得围攻她的几个好手放宽圈子,倏
地飞身掠出,展开极迅疾的身法,挥绸舞剑,痛下杀手,遇有那两个小丫头难以应付的
人,她就突如其来的轻轻一剑,剑尖一划,必然将对方的虎口划开,那两个丫头趁势卷
走他的兵器,当真是势如破竹,片刻之间将群雄杀得落花流水,兵器撤满一地!
有几个一流高手,例如白马观主黄鹤道人,归云庄主农家逸等格于身价,始终不肯
参加围攻,见此情形,面面相觑,摇头叹道:“如此英雄大会,当真是笑话一场,咱们
还在这儿做甚?
难道我好意思去跟别人的丫环较量吗?”白马观主和他的帅弟首先离场,接着有好
几个一流高手也跟着飘然而走,这一来形势更乱。
激战中龙三先生奋身而上,左手虎头钩锁拿明珠的手腕,右手镔铁拐横扫如意的柳
腰,这两招用了全力,威猛之极,但却被武玄霜抢快一步,红绸一展,将他的虎头钩镔
铁拐全都卷去,长剑一展,“嚓”的一声,将他的肩头刺了个透明窟窿,连琵琶骨也挑
断了,冷冷笑道:“你是烦头的人,好吧,我叫你在十年之内,不能恢复武功。”
群雄见此威势,无不胆寒,忽听得一声大喝,只见谷神翁髯眉怒张,飞身一跃,落
在场心!
武玄霸笑道:“到底把老盟主请出来了,哈哈,小女子何幸得以遍会天下英雄,这
一仗可真有意思。”谷神翁神威凛凛,大声喝道:“你们都给我退下!”双眸炯恫,迎
着武玄霜的目光,冷冷问道:“你是何人门下,父母是谁?”武玄霜“噗嗤”一笑,说
道:“你又不是想让位给我,何须查根问底?我可没有别人那么高贵的身份,”语气暗
讽谷神翁扶助李逸做盟主的事。谷神翁“哼”了一声,面色一沉,道:“你不说也罢,
咱们就公公道道的较量一场,你若胜得了我,江湖道上,从此就再也没有我谷神翁这号
人物。你若输了呢,姑娘,那么对你不起,我也要废掉你的武功!”原来谷神翁见她武
功如此高强,想来想去,猜不出她是何人门下,但却深知那必定是极难惹的人物,故此
想先杏问清楚。
武玄霜一听,知道他的意思,微微笑道:“好极,好极!我正想请教闻名天下的蹑
云剑法。你放心吧,有多少本领尽管施展便是。我绝不会请师长为我报仇。请拔剑!”
谷神翁冷笑道:
“你赢得了我这双肉掌,我再用剑也还不迟!”
武玄霜道:“既然老盟主定要伸量我,那就请恕我不客气了!”红绸一展,疾卷而
来,谷神翁有意卖弄,五指并拢,待那红绸卷到,蓦然一划,只听得声如裂帛,绸带的
一端,被撕成五条,可是谷神翁的手腕也被拂了一下,亦自感到一阵酸麻。
武玄霜赞道:“好一个金钢指的功夫!”红绸翻卷之下蓦地青光一闪,一招“玉女
穿针”,便朝谷神翁肩后的“风府穴”刺到,两人本是对面面立,武玄霜一下子便绕到
谷神翁背后,身法剑法,端的是快得惊人。那知谷神翁的蹑云步法更为超妙,武玄霜剑
光一闪,他已移步换形,反了一拳,骨节格格作响,手臂突然暴长半尺,竟然从武玄霜
意想不到的方位击来。武玄霜机怜之极,一剑溯空,剑招立变,俨如蜻蜓掠水,燕子穿
云,竟在间不容发之际,从谷神翁右侧窜出,身随剑走,剑随身转,瞬息之间,便接连
攻了三招。谷神翁见自己这突然啮的通臂神拳,竟然也给她避过,心中亦自佩服。
激战中武玄霜忽地叫道:“明珠、如意,我可没有叫你们住手呀,你们呆在这里做
甚么?”原来场上群雄与及那两个小丫头,都给他们这场比武吸引住了,不自觉的都停
下手米。这时给武玄霜一言提醒,那两个小丫头浑动红绸,侍得群雄惊觉之时,早又有
几条兵刃被她们卷走了。
酣战之中却有一个人黯然神伤,悄悄的从人堆中觅隙穿过,似乎这场大战与他无关
似的。这个人竟是被推举为新盟主的李逸!
李逸初来之时是豪气干云,雄心勃勃,此际却是精神颓丧壮志冰消。心中想道:
“集天下‘英雄’之力,纵然打败了几个女子,又有什么意思呢?”再一想到今日来参
加“英雄会”的,大半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来,还有一些则是滥芋充数,被龙三这一伙人
临时拉来,以壮声势的角色。真正的英雄豪杰,那是少之又少!有限的几个高人,如归
云庄主、白马观主等人又已飘然而走,只剩下一个谷神翁在支撑场面,肉己心目中轰轰
烈烈的“英雄人会”,竟变成了笑话一场,默念,“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
京神器,竟属他家,”这两句话,缅怀王室光荣,惆帐“义旗”难举,不禁黯然神伤,
遂也俏悄走了。
这时场中混战正酣,群雄被那两个丫头打得昏头昏脑,大家都在凝神应付,竟没留
意到他们的新盟主出走。李逸的本领比起武玄霜的丫环自然是高明得多,但一来他已心
灰意冷,二来他也不肯贬低身份去和武玄霜的丫环较量,因此只以轻灵的身法,避开了
红绸的翻卷,刀枪的突击,在人丛中觅隙穿过,刚刚穿出混战的核心,忽听得武玄霜一
声长笑,谷神翁怒声喝道:“好呀,你今日迫得老夫用剑,可莫怪我再不留情!”
原来谷神翁和武玄霜恶战了数十回合,谷神翁功力虽然较高,但到底是上年纪的人,
稍输灵敏,武玄霜又溜滑之极,随机应变,每每在极凶极险之际,以巧招避过,谷神翁
身怀一样绝技:通臂拳、金钢指和蹑云剑,而今舍剑不用,但凭拳指两大绝技,竟是奈
何不了敌人。谷神翁这十年来从没有用过剑,刚才又有话在先,虽然明知若不用剑,就
克制不了这少女,却也不便拔剑。久战不下,心中焦躁,突然施用险招,不顾自身,左
了一拳,右指一划,同时施展通臂拳金钢指两样功夫,眼见武玄霜闪避不了,势将两败
俱伤,却忽听得武玄霜哎哟一声,青剑红绸同时抛出,武玄霜这一怪招大出谷神翁意外,
左手手腕竟给红绸重重束着:谷神翁运起神功,大喝一声,右指一弹,弹开了武玄霜的
青钢剑,左臂一振,束腕的红绸裂成片片,武玄霜飞身一纵,接过了空中飞来的长剑,
娇声笑道:“承让一招,但我的红绸被你裂成碎片,姑且算你扯平了吧。”谷神翁勃然
大怒,这时他才刚刚拔出剑米。
李逸见谷神翁竟要放剑,谣了摇头,不欲再观,疾向前走。
走出草坪,刚欲登山,忽见前面的一块大石,石缝中十幅红绸飘出,李逸怔了一怔,
叫道,“谁在里面?”叫声未停,匕官婉儿一跃而出,叫道:“李逸哥哥,是我,是我!”
这一刹那,李逸几乎疑心是在梦中,自从那一次巴州夜变,两人分乎以来,李逸无
时无刻不在为上官婉儿提心吊胆。原来那天晚上,李逸先到已州,得到龙三先生的通知,
叫他到城外一个秘密的地方,去会见谷神翁,商谈峨嵋金顶英雄大会之事。
李逸不便告诉上宫婉儿,故此等到上官婉儿也在他那一问客店投宿之后,他留下一
个“有事外出”的便条,便匆匆走了。哪知废太子李贤当晚便被刺杀,而且恶行者与毒
观音参与其事,李逸事后得知,深怕上官婉儿也被卷入漩涡,遭了恶行音与毒观音的毒
手,每一念及,深深自疚,觉得自己虽然有紧要的事情,也不该抛下她一人独在已州。
这个多月来,李逸当真是魂梦不安,却不想突然在这个地方,这个场合,竟然见着
了上官婉儿。李逸呆了一呆,“婉儿”两字还未曾叫出,忽有一人疾如奔马,蓦地跑来,
伸出钵大的拳头,向上官婉儿便是拦腰一击!
这个人乃是雄巨鼎。他那里知道上官婉儿与李逸情同兄妹,他突然见到上官婉儿从
石笋缝中窜出,只道她也是武玄霜预先埋伏的丫头。他对李逸忠心耿耿,生怕上官婉儿
会袭击李逸,故此先发制人!
李逸急忙喝道:“住手!”哪里还来得及?只见雄巨鼎的拳头已堪堪打到上官婉儿
身上,李逸飞身扑救,就在这一刹那,忽见红绸一闪,一个少女怒声斥道:“谁敢害我
小姐的朋友?”红绸一翻一卷,登时把雄巨鼎水牛般粗壮的身躯卷了起来,摔出数丈开
外,可是上官婉儿也被雄巨鼎打晕了。
这个少女乃是武玄霜的丫头如意,她比李逸先一步赶到,摔倒了雄巨鼎,立刻回身
来斗李逸,怒声骂道:“好不要脸的什么英雄盟主,为什么欺负一个不懂武功的小姑娘。”
李逸哪有时间分辩,刚刚闪开了那丫头头的几招杀手,场中群雄已有若干人发现了李逸,
纷纷跑来,李逸叫道:“谁都不许伤害地上的这个少女!多谢你们拥戴,我却没有面目
做你们的盟主了!”飞身一掠,从如意头上疾飞而过,直上峰巅,如意和追来的诸人都
大感意外,但见李逃的背影,倏忽之间,已消失在密林茂草之中,如意记起了小姐的吩
咐,一个转身,挥动红绸,义来卷群雄的兵器,将他们迫得步步后退,远远地离开了晕
倒的上官婉儿。
李逸登上了高峰,向下俯视,但见场中激战正酬,谷神翁和武玄霜的两柄长剑矢矫
如龙,剑光纠结,剑气弥漫,正自斗得难分难解。李逸长长的叹了口气,心中本想一走
了之,但却仍然还是停下了脚步。
这时谷伸翁和武玄霜已斗到百招以上,双方剑法有如暴风骤雨,越来越紧。谷神翁
以拳、剑、指三绝伎称霸武林,尤其在剑法上更有独特的造诣,他所创的剑法名叫“蹑
云剑法”,当真是移步换形,动剑变招,追风蹑云,极得轻灵翔动之妙。但武玄霜的身
法展开。亦是翩如惊鸿,矫若游龙,剑势有如抽丝剥茧,绵绵不断。虽然略处下风,仍
然抵挡得住。
谷神翁是武林盟主的身份,这十年来,不论与谁对手,已不屑使用兵器,如今是做
了盟主之后,第一次用剑,而且对方还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竟然久战不下,深感面
上无光,心头动怒,力透剑尖,一记绝招杀出,武玄霜横剑一封,但听得剑尖上“嗡嗡”
一阵啸声,两枝剑都给对方荡了开去,不过武玄霜的剑上却多添了一处缺口,武玄霜吃
了一惊,心道:“这老匹夫的功力果然是远胜于我!
武玄霜固然力惊,但谷神翁的惊诧,亦不在她之下。他本以为这一下定能将武玄霜
的长剑震飞,那知还是给她挡住了,两人催紧剑法,又个了十余廿招,武玄霜机灵之极,
剑势虚多实少,一沾即走,瞬即百变,避免和谷神翁硬打硬拼,这样游斗的结果,虽然
仍是谷神翁占上风,但看这情形,谷伸翁亦自心知,非斗到一千招之外,只怕难分胜败。
激战中忽然听得导声曳空,仿若尤吟虎啸,谷伸翁心头一凛,但听得有人哈哈笑道:
“谷老弟,十年未见,你的剑法进境如何?小兄来看你了。”声到人到,场上群雄,骇
然注目,只见来的人一袭青巾,身上的一件青色长衫,脸上也透出一层青气,不知怎的,
一见之下,就令人觉碍惴惴不安,而且,这人的相貌看来还未到五十年纪,劾下有几根
长髯,状如落拓不羁的名士,论相貌,似比谷神翁年轻得多,但他却叫谷神翁做“老弟!”
群雄注目之下,只见谷禅翁的面色白里透红,剑招渐见凌乱,那青衣人看了片刻,
摇了摇头,朗声吟道:“神翁自负蹑云剑,金顶争雄得胜无?只怕虚名真误你,平添笑
话落江湖!”
谷种翁面色越发涨红,原来这人名叫符不疑,乃是武林中的一个隐士,行事颇为怪
诞,谷神翁和他以前甚有交情,只为一次他讥评谷神翁的剑法,谷神翁和他吵了起来,
两人不欢而散。一别十多年,不料而今,他也突然来到了峨嵋金顶,又恰恰碰到了谷神
翁和武玄霜比剑,因此一到场便作打油诗来嘲笑他。
谷神翁被符不疑嘲笑得面红耳赤,高手比斗,那容分心,只听得嚓的一声,青光闪
处,武玄霜一剑从他头顶削过,谷神翁霍地个一个凤点头,堪堪避开,只差半寸,险些
就要给她削去一层头皮,符不疑又大笑喝道:“险些送掉老头皮,如今低首拜娥眉!”
武玄霜接着笑道:“盟主雄风随逝水,笑煞天山符不疑。”
场上群豪对符不疑是久闻其名,却不认识其人,而今一听,这个怪客竟然是符不疑,
都不禁大吃一惊。谷神翁也暗暗嘀咕,心中想道,“原未他们是相识的。这个女娃子敢
直呼其名,胆量不小。她的师父究竟是谁呢?”心中不宁,剑法更乱,他本来是胜武玄
霜一筹,这时却反而给武玄霜迫得步步后退。符不疑人笑道:“谷老弟,你这场比剑早
已输了,还比什么?不如咱们哥儿俩去喝杯酒吧!”
谷神翁见邀来的几个高手都己飘然而走,连新盟主李逸亦不知去向,一想这场比剑
还有什么意思,当下心灰意冷,格什了武玄霜的一剑,立刻跳出圈子,飞奔下山。符不
疑叫道:“喂,等等我呀!哈,你不肯等我?好,咱们就接着比一场轻功!”嘻嘻哈哈,
追谷神翁去了。这两人轻功高绝,符不疑的笑声还在山谷之中回旋,他们的背影却早已
不见。
新旧盟主都上了,群龙无首,场中大乱。武玄霜叫道:“明珠、如意,你们还没有
将这班大英雄的兵器缴完吗?”如意答道“差不多啦!”武玄霜道:“缴完了械,就给
我把他们的武功全都废掉。”此言一出,只听得哗哗啦啦一片声响,还未曾被缴械的人
都把兵器抛掉,四散奔逃,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武玄霜仰天大笑,说道,“英雄大
会,风流云散,省却咱们一番气力,就让他们去吧。明珠,你给我看看上官妹子去。”
李逸在峰硕目睹,见英雄大会瓦解冰消,心头悲痛之极。黯然叹道:“不错,这场
比剑我是早已输了!不是输给了这个女子,而是输给了武则天。”心念未已,忽见武玄
霜也奔上山来。李逸心头冰冷,豪气全消,不愿和她再战,急忙从乃一面下山。
上官婉儿被雄巨鼎击晕之后,迷迷糊糊中似觉有人给自己推血过宫,也不知过了多
久,悠悠醒转,只见阳光耀眼,已是第二天的中午时分,回忆昨夜种种情事,真如做了
一场恶梦。睁眼看时,草坪空荡荡的除了自己之外,连鬼影也不见一个,兵器却散满了
一地,刀枪剑戟,什么都有。上官婉儿叹了口气,想道:“这个英雄大会,如此散了也
好。只是那个武玄霜,她为何将我救了,却又将我抛在这儿?”眼光一瞥,忽见身旁的
一棵树上。有剑尖所划的几行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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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刺客多愁感明主上官婉儿一看,写的是四句诗,诗道:“是非岂难辨?真假总分明!此际暂分手、
他年愿一心。”诗后的著名是“玄霜”二字。上宫婉儿何等聪明,心中略一琢磨,便知
诗意,想道:“如今天下分成两派,一派反对武则天,一派拥护武则天。反对她的把她
说成是邪魔蛇蝎,拥护她的则把她说成是圣帝明君。我是前一派,武玄霜则是后一派。
武玄霜认为她是对的,所以她说:‘是非岂难辨,真假总分明。’她现在不愿强我从她,
所以暂时和我分手;她希望日后我明白了真假是非,便会与她同心一意。”
诗意虽明,心头却乱。上官婉儿惘惘然有如乱丝塞胸,茫无条理,心中想道:“武
则天纵然不是邪魔蛇蝎,但也不见得便是圣帝明君。难道她杀了我祖父、父亲也是对的
么?别人可以拥护武则天,我这血海深仇,却是不能不报。呀,可惜李逸哥哥已走得不
见了,要不然倒呵以和他商量商量。”思念及此,一看散满地上的兵器,却又不禁哑然
大笑,心知和李逸商量,也定是商量不出所以然来。她和李逸虽然是同样的痛恨武则天,
但所想的做法却又不同。上官婉儿摸一摸暗器囊中的匕首,想起了长孙均量的吩咐,心
道:“我何必牵累他人?我尽我的力量,若得上天保佑,一把匕首就将她刺杀了,也省
得天下纷纷。”心意一诀,于是便身怀匕首,独上长安。
走了二十多天,这一日黄昏时分,来到潼憧,梓潼是一个山城,平常的口子,入黑
之后,街上便行人寥落,这一天却是人头簇棚。上官婉儿起初还以为是什么节日,向一
个老者请问,出乎她的意外,听到了一个令她又喜又惊的消息!原来竟然是武则天来到
这个县城!
那老者道:“上月先太子在巴州被人暗杀,左金吾大将军丘伸勋自请贬职,凶手直
到如今还没有捉到。听说天后此次入蜀,一来是为了查究这件案子,二来也趁此巡视备
地,博采民情。她来到这里未够一个时辰,已经接见了好几位地方父老呢。这些人有些
是去告状的,有些是盼望能一见天后的颜色的。”
上官婉几想起了那一晚在巴州所见,心中想道:“她杀了自己的儿子,却又来追查
凶手。难道是故意做作,想遮掩天下人的耳目么?”心头怀疑益甚,间那老者道,“夭
后住在什么地方,我也想去看看热闹,”那老者道:“住在与县衙相邻的学宫。呀,老
夫经历几朝,可还没有听说过这样平易近人的皇帝,怪不得有许多人骂她,却有更多的
人服她了!”
上官婉儿谢过那位老者,找了一间客店安歇,到三更时分,便换了夜行衣服,怀了
匕首,悄悄的来到武则天所住的学宫,准备将她刺杀!
但见学宫前面只有一个看门的公人,而且不带兵器,在上官婉儿想像之中,以为定
是守卫森严,哪知却是这般现象!上官婉儿心中想道:“武则灭怎的这么大胆,她竟然
不怕刺客?哈,这可正是天赐良机!”但不知怎的,她一摸匕首,手指却是微微发抖,
心中亦自惴惴不安,她倒愿意武则天是她想像中的魔君,这才可以令她提得起杀人的勇
气。她做梦也想不到武则天竟似全无防范,轻轻易易的便让刺客进了她“驻跸”的地方。
上官婉儿豹轻功本来了得,学宫不过十多间房子,片刻之间,她已前后左右走了一
转,学宫里虽然也有十多名恃卫,却没一个人发现她。上官婉儿看清了四方的形势之后,
便向正中的一座房子扑去,房中灯火通明,里面有几个人影,上官婉儿上了屋顶,脚尖
勾着屋檐,用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吊下一截身躯,手捏匕首,伸头一窥,武则
天果然就在这房间里面,她的桌子上堆满文卷,侍立的两人,一个是老大监,还有一个
则是年轻的宫女。武则天全神贯注的翻阅那些文卷,久不久抬起头来,两眼闪闪放光,
似乎是看到了疑难之处,在心中仔细琢磨一样。上官婉儿好几次碰到她的眼光,心中都
不自禁的微微发抖。算来武则天该有六十岁了,却还没有半点龙钟老态,尤其那双眼睛
更是炯炯有神,好像可以看穿人的肺腑。
过了一会,只见武则天翻汗了一卷案宗,说道:“王公公你替我把县令叫来。”那
老太监道:“天后陛下,你在朝中日夜为国事操劳,到地方上来巡视,也还是不肯休息,
你也该保重保重啊。”武则天道:“不,老百姓信赖我,我怎能负他们的期望。我少睡
一些不打紧,这件案子可是关系着两条人命啊。你不必多言,快替我把县令叫来,”那
老大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的走出去了。
房中只剩下了武则天和那年轻的宫女,上官婉儿子捏匕首,这时只要她匕首一发,
武则天的性命已是澡在她的手中,但此际她心中忽然起了一个好奇之念,要看看武则天
怎样审案。她几次抓起了匕首,终于又把它放回暗器囊中。
过了片刻,老大监将县官带了进米,原米地方上的官员都知道武则天出巡的习惯,
她每到一地,必定要调地方衙门里的案件来审阅,县官哪里敢睡,一直在外面侍候着,
这时被武则天唤进来,脸色吓得青白,跪在地上连磕了十七八个响头。
武则天将一卷案宗掷了下来,沉声说道:“你再看一看这宗案子!”
那县官磕头道:“卑职糊涂,请天后陛下明示,不知什么地方不对。”武则天道:
“这是什么案子?”县官捧着卷宗读道:“淫尼妙玉,不过清规,有伤风化案……”武
则天道:“不必详读控文了,你简单说说案情。”那具官道,“这件案子是王千户告水
月庵的尼姑妙玉勾引他的儿子王彪,通奸成孕,请求发落案。”武则天道:“你怎样判
决?”县官道:“着官媒将胎打落,然后将妙玉逐出沙门,打五十鞭。罚为官奴。”武
则天道:“对王千户的儿子呢?”县官道:“判令由他的父亲严加管教。”
武则天“哼”的一声,问道:“王千户家住在什么地方?”县官道:“住在西门。”
武则天道:“那个尼姑呢?”县官道:“住在城东的水月庵。”武则天道:“两地距离
多远?”县官道:“大约有十多里。”武则天道:“既然相距十多里,一个年青的尼姑,
敢上门去勾引王千户的儿子吗?”县官嗫嚅说道:“他们是在水月庵通奸的。”
武则天“砰”的一声,拍了一下案子,问道:“照这样说来,即算王千户的儿子不
是迫奸,最少也是他到水月庵去勾引妙玉的,你们怎么颠倒过来,说是妙玉勾引他?”
县官抖抖索索,颤声说道:“是,是,是奴才糊涂,一时失察。”武则大又道:“再说,
纵然父母有罪,腹中的胎儿有什么罪,你为什么要判令将她的胎儿打落?打了没有?”
县官道:“还,还没有。”武则天冷笑道:“像你这等草菅人命,如何能为民父母?”
县官跪在地上,叩头有如捣蒜,连连说道:“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武则天道:“将那案卷交回给我。”立刻抓起罢来,亲写判义,边写边读道:“王
千户纵子为非,革职仑办。王彪迫奸女尼,鞭一百,监三年。妙玉着令还俗,任何人不
得伤害她腹中胎儿。”放下了笔,再缓缓对县官说道:“至于你呢,你先摘下头上的乌
纱,白打耳光二十,回衙门听候发落!”县官吓得魂不附体,摘了乌纱,噼噼啪啪自打
耳光。站在武则天背后的那个宫女,咬着嘴唇忍笑,原来那具官打得不敢停手,打得半
边面都肿了起来,武则天叫他自打二十,他打多两倍也不止了。
武则天将那县官斥走了,叹口气道:“自古以来,男人们就习惯把罪孽加在女人头
上,革掉一个县官容易,革掉这个习惯可就难了!”呷了口茶,又对老太监道:“万源
县有一个乡下人要上京吉状,恰好在这里遇上我出巡,好,就叫他米吧,省得他再跋涉
长途了。”
那个乡下人手颤脚震的上进来,上官婉儿一看,原来就是她在巴州途中见过的那个
张老三。
张老三做梦也想不到皇帝会召见他,直打哆晾,正想跪地磕头,武则天道:“私室
相见,你又不是朕的朝臣,可以免行大礼。”叫太监拉了一张椅子,请他坐下,问道:
“你今年多大年纪了?”张老三道:“五十有八。”武则天道:“比我小三岁,还不算
老。去年年成好吗?”张老三道:“比前年灯。”武则天又问道:“今年的禾苗长得好
吗?”张老三道:“在我离家的时候,禾田里一片绿绿油油的;若是没有水旱虫灾,敢
情要比去年还好。”武则天道:“一年比一年好,那就好了。你们每顿能吃上干饭了吧?”
张老三道:“托天后陛下的洪福,每个月可以吃上二十来天的干饭了。不过青黄不接的
时候,那就还要多吃几天杂粮。”武则天道:“那还是不大好呀!”张老三道:“不,
比过去好多了。过去收成好的年头,也是一顿干一顿稀的。”武则天叹了口气道:
“蜀中素号大府之国,老百姓尚且不能每顿吃饭,这都是赋悦太重之故。若是天下
太平,国家可以少养一些兵,田税就最少可以再减三成。”
张老三起初很害怕,想不到武则天尽是和他谈些家常闲话,渐渐就不害怕了,说道:
“我们庄稼汉都求老天爷保佑天后陛下长命百岁,让我们过得一年比一年好。”武则天
道:“是吗?那我很感激你们。”边说边翻开卷宗,道:“现在谈到你这件案子了。你
告王家强抢了你未过门的媳妇,恰好巴州的知府刚才用快马送来了有关此案的卷宗,里
面有一张婚书,是那女子父亲所写的。知府以婚书为凭,拟了一个批,要驳回你的状子
哩!”张老三道:“天后陛下明鉴万里,那婚书是王家迫我的亲家写的呀!”武则天道:
“王家在地方上很有势力吗?”张老三道:“抢我媳妇那个王康,他有个做过大官的叔
叔。”武则大道:“什么大官?”张老三道:“做过巴州的州尹。”武则天道:“哦,
是这样的吗?我是信你的话的。不过,判案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辞,现在巴州的李州尹,
我知道他是个好官。我现在写一封信给你,你拿去见李州尹,我叫他去查明,他绝对不
会包庇地方恶霸的,你可以放心。这件事也很容易查,我教州尹的妻了亲自去问你那未
过门的媳妇,是不是迫婚,马上就可以知道了。”张老三大喜,说道:“我那未过门的
媳妇是个贞烈的女子,她被抢过去,誓死不肯成婚。王家又知道我在打官司,官司没有
打完,他们也不敢太过强迫,暂时只有将她关起来当作童养媳。好,问我那个未过门的
媳妇,看她到底愿意嫁准,那是最好不过!”接过武则天的书信,磕了三个响头,便退
下去了。
武则天舒了口气,又翩了一翻堆在桌上的案件,对太监道:
“你去请狄仁杰进来。”上官婉儿听了这个名字,心头微凛,更觉惘然。
原来这狄仁杰乃是一位名臣,老百姓都很钦敬他。上官婉儿曾听长孙均量说过他的
事迹,他在高宗皇帝的时候,曾做过大理丞,在一年之间,清理了一万七千宗案了,平
反的冤狱不计其数。上官婉儿心中想道:“像狄仁杰这样的人也甘心为武则天所用,怪
不得李逸哥哥要叹息:‘伤心字内英豪,尽归新主’了。武则天纵有千般不是,她善于
用人这一点总是不能抹煞!”
心念未已,只听得狄仁杰问道:“天后陛下,召臣何事?”武则灭道:“你且坐下,
我今天断了几宗案子,说给你听听。”狄仁杰听她说了之后,一点也不奉承,武则天道:
“咦,你怎么不高兴呢?是不是我断错了哪一宗案子?”狄仁杰道:“天后陛下有如明
镜高悬,丝毫不错。”武则天道:“既然如此,狄卿何故皱眉”狄仁杰道:“我是为陛
下担忧呀!像这类的案子,天下不知多少,陛下你怎管得这么多?臣闻尧舜之治天下,
他们可并不是每件事情,都要亲自去理的。”武则天道:“我懂得你的意思,该有多些
有才能的人,帮我办事。我正是为了这个,才叫你进来。这些案子,请你在明天一天之
内,都给我判了。”
狄仁杰接过了一大叠的卷宗,武则天又道:“这次你随我出巡,可发现有什么足以
重用的地方官吏吗?”狄仁杰道:“臣上次保荐的人,陛下也未曾重用啊!”武则天说
道:“哪一个?”狄仁杰道:“荆州长吏张柬之。”武则天道:“我不是把他升做潞州
司马了吗?”狄仁杰道:“张柬之是宰相之才,给他做潞州司马,怎能说是重用?”武
则天沉吟半晌,道:“只是他年纪太大了。”狄仁杰道:“做宰相又不是做供奉,陛下
何必问他的老少美丑?
张柬之虽然年老貌丑,却要胜过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千万倍。”张易之兄弟年少美姿
容,善音乐,被武则天召入宫任为“辰内供奉”,士夫夫物议沸腾,说二张是武则天的
“男宠”,长孙均量以前对上官婉儿数说武则天的丑事时,也曾把宠用二张,作为武则
天的罪状之一。上官婉儿听了狄仁杰的话,心中暗暗吃惊,狄仁杰真的是胆大无比,居
然敢对武则天当面讽刺。
武则天可并不生气,微微笑道:“张易之兄弟怎能与张柬之相比?朕之所以要二张
做供奉,不过见他们懂得音乐,闲来可以给我消消闷罢了。等如多用两个宫女一般,我
已经六十有一,也不怕讲闲活了。”狄仁杰道:“虽然如此,还是远小人而近君了的好。”
武则天道:“多谢狄卿直言。你所保举的张柬之,我回去之后,再升他一级。考察一些
时候,若是才堪大用,再给他做宰相。”狄仁杰这才不再言语。
武则天笑道:“今天还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商量,你且等等。”说话之间,太监引了
一个少女进来。
上官婉儿一看,来的原来是武玄霜的那个小丫环如意,不由得暗暗吃惊,急忙将身
子蜷缩,藏在瓦槽之内,不敢露出半点声息。
只听得武则天问道:“玄霜不来吗?”如意道:“小姐有一封信给天后陛下,巴州
和峨嵋山那两件事情,原原本本,都写在信上了。”过了一盏茶时刻,武则天把信看完,
微微笑道:“原来玄霜也想做女皇帝哩!”狄仁杰一怔,武则天道:“狄卿不必为我担
忧,玄霜是我的一个侄女儿,她不是想和我争位,而是想在武林中做一个技压群雄的无
冠皇帝。这女娃子的志气倒也不小呀!不过,做皇帝可并不能单恃武力啊,你回去把我
这个话告诉她。”如意应了一声,禀道:“小姐去追李逸,大约不会到长安来了。”
上官婉儿心头颤震,想道:“怪道那日武玄霜抛我而去,原来她是去追赶李逸哥哥,
求天地神灵保佑,千万不要给她追上才好。”听到李逸的名字,上官婉儿特别关心,竖
起了耳朵,一个字也不敢放过,但听得武则天又问道:“你见着了李逸没有?”如意道:
“见着啦,在峨嵋金顶,小姐曾和他比剑,那时他刚刚做了什么‘英雄大会’的盟主,
给小姐打下台了。”
武则天轻轻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李逸也反对我,我一直还以为他是李家子孙中
最有见识的人呢。”顿了一顿,将那封信递给狄仁杰道:“这封信揭露了徐敬业的一个
大阴谋,你拿去看看。”
接着武则天又问那小丫环道:“你跟玄霜在峨嵋金顶大闹一场,想必痛快得很?”
如意眉飞色舞的道:“是呀,我从来没有打过这样厉害的架,小姐和我们将那班英雄杀
得落花流水,真叫痛快!”武则天道:“赐你一杯茶润润喉咙,你说给我听听。”如意
喝了一口茶,便绘声绘影的将那日在峨嵋金顶大闹英雄会的事情仔细描述,上官婉儿一
直听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她说到自己身上,谁知如意一直说完,却并没有半句提到她,
倒是将上官婉儿晕倒之后,来曾看见的那一段,符不疑将谷神翁拉走的半情补述了。
武则天听她说完之后,道,“你一路辛苦,早点去歇息吧。
你出去的时候,叫他们将那两个谋反的军官送进来。”如意道:
“这两个人虽给小姐废掉武功,但还是凶得很。”武则天道:“我和他讲道理,看
他能凶到哪里去?好,你出去吧!”
如意走出门时,不知是偶然还是有意,抬起头来,眼光向屋顶一瞥,这刹那间,上
官婉儿伏在瓦槽内,连大气也透不出来,如意似乎并没有发现她,瞥了一眼,就径自走
出去了。
过了一会,当值的武士将两个军官反缚双手押解进来。上官婉儿认得他们正是那一
晚刺杀太子李贤的凶手。两人都是一脸不在乎的神气,被推到武则天案前,仍然挺立不
跪,凶神恶煞般的狞视着武则天。那武士提起脚来在他们膝弯一踹,他们早已被武玄霜
废掉武功,这一脚禁受不起,登时跪倒。武则天对武土道:“不要打骂他们,待审明了
罪状之后,朝廷的法律,自会有公正的惩治。”那两个军官本待拼着一身毒打,破口乱
骂,忽听得武则天如此说法,抬起头来,只见武则天的眼光有如寒冰利剪,不由得心中
震慑,只觉武则天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令得他们把早已想好的,想侮辱武则
天的说话吞了回去,但脸上仍一股倔强的神情。
武则天翻了一翻眷宗,徐徐问道:“你们是丘神勋帐下的左军都尉程务甲和先行官
韩荣,是么?”韩荣叫道:“你要杀便杀,何须多问?”武则天道:“程务甲,你是不
是大将军程务挺的兄弟?”程务甲亢声说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杀了你的
宝贝儿子,杀剐听便,与别人无关!你若想诛连九族,老子也不怕你,只怕你先要负上
无道昏君的恶名!”武则天眼珠一转,道:“是么?当真是与别人无关么?没有人指使
你们么?”一连三句问话,眼睛紧紧的盯着程务甲。程务甲强定心情,挺胸答道,“你
定要追问主使的人,好,那我便告诉你,主使者便是你最亲信的左金吾大将军丘禅勋!”
武则天冷冷一笑,对狄仁杰道:“你替我拟一道沼书,安慰丘神勋,叫他不要为此事耿
耿于心,你说我已审明事情与他无关了,他自请贬降三级,应毋庸议!”狄仁杰应了一
声,笑着对程务甲道:“天后圣明,你想诬陷丘大将军,诡计焉能得逞,我劝你还是老
老实实,实话实说吧。”
武则天道:“好,你们既说与别人无关,那么我倒要请问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杀害
我的贤儿?是不是他做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你们要杀他?”程务甲避开了武则天的眼
光,恶声说道:
“祸同殃民的是你!你残暴不仁,篡夺帝位,杀了多少唐室忠臣?
你杀别人,别人就不能杀你的儿了吗?”武则天道:“我是不是祸国殃民,这个以
后再说。纵然我是有罪,我儿子无罪,你们杀了他,这事怎么说得过去?”武则天渐渐
愤激,越说越快,续道:“你们说我残暴,那么请问,你们杀了我的儿子,却假传是我
的主意,想叫天下人以为我做母亲的杀了自己亲生的儿子,你们不但杀害了一个无辜的
青年,还粉碎了做母亲的心,这是不是残暴?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恶毒的事情吗?你说,
你说呀!”
说也奇怪,这两个穷凶极恶的刺客,竟然被武则天问得噤不敢声,低下头未,避汗
了她的眼光。狄仁杰劝道:“请陛下稍抑悲痛,这两个凶徒让微臣替陛下发落便是。”
武则天道:“你待如何发落?”狄仁杰遁:“律有常刑,杀人者死,谋杀王子,罪加一
等,理合凌迟。”武则天道,“不,你有先人之见,这件案子我不放心让你审了。”狄
仁杰怔了一怔,道:“陛下的责备,恕微臣愚鲁,尚未领会,请陛下再加指点。”武则
天道:“你先就认定了这两人必是杀人的凶手,未审清楚,就先定了罪名,这样一来,
量刑就可能失当了。”狄仁杰道:“他们不是早已招认了吗?”武则天道:“谋杀罪也
有主犯从犯之分,焉能不问清楚?”呷了一口热茶,对那两个军官缓缓说道:“用我的
名义,杀我的儿子,这恶毒的主意是谁出的?”韩荣抬起头来,眼光闪烁,欲言又止,
武则天道,“你们若不把主使的人从实用来,代人受罪,身受凌迟,值不值得?”
程务甲叫道:“我们杀了你的儿子,你肯放过我们吗;武则天道:“从犯罪减一等,
揭露叛逆有功的,看功劳的大小,量情再减。你们招出主使的人,也许还要处罚,但死
罪总可免了。”程务甲道:“此话当真?”武则天道:“身为天子,岂有戏言?”杀害
太子,罪名实在是大到无可再大,这两人自份必死,做梦也料不到还存一线生机,登时
凶顽之气大减,韩荣颤声道:“我们上了主使有的当了,他说陛下残暴个仁,祸害天下,
却原来陛下是这般宽厚。”武则天柔声说道:“不要难过,把主使者说出米吧。嗯,是
徐敬业吗?”韩荣道:“不,英国公虽然意图谋反,却还不会出这样恶毒的主意,主使
的人实在是,是——”武则天道:“是谁?”程务甲接声说道:“你料不到吧?主使的
人是中书令裴炎!”
唐代的官制,中朽令相当于宰相,武则天颓然说道:“确乎料想不到,裴炎满口仁
义道德,对国事也很用心管理,居然是个叛逆!不过也好,毒疮发作出来,总比藏在身
体内部为害的好。”转过头来对狄仁杰道:“近米我也觉得裴炎有点虚伪,却还料不到
他如此之坏。呀,你们都赞我知人善任,在这点上,看来我比大宗皇帝(李世民)还差
得远哪!”狄仁杰道:“陛下是自古到今,第一位临朝的圣母,以非常之人,任非常之
任,反对陛下的也自然比反对太宗皇帝的多得多,明的暗的都有。不是陛下不及太宗皇
帝,而是陛下的处境比太宗皇帝艰难得多!”武则天叹了口气道:“知我者其唯狄卿乎?
呀可惜你姓狄!你为什么不姓李呢?”
转过头未对那两个军官说道:“你们揭发裴炎,大大有功,死罪免了!哼,裴炎为
什么这样恶毒对我?”
程务甲道:“英国公密谋举兵,约好了裴炎做内应。裴炎差遣我们刺杀太子,一来
可使天后陛下蒙受恶名,二来可令陛下猜疑丘大将军;三来令陛下有失子之痛,无心再
理国事。”武则天冷笑道:“一举三得,裴炎他想的倒好!不错,母亲失了儿子,谁不
伤心?但若裴炎徐敬业之流得逞,就要有更多的母亲失掉儿子,更多的老百姓伤心!敌
人盼望我的,我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国家大事,我是非理不可!”说话斩钉截铁,英
气勃勃,上官婉儿伏在瓦面偷听,亦自凛然,捏着匕首,心中想道:“我若把她刺杀了,
国家大事,岂不是要让裴炎之流去管?他会管得比武则天好吗?”但觉那柄匕首竟有千
钧之重,提不起来。
只听得武则天吩咐那老大监道:“把这两人押出去,叫他们小心保护,今晚之事,
绝对不许泄漏。”程务甲与韩荣满眶泪水,叩头谢恩,程务甲忽道:“天后陛下!”武
则天道:“你还有什么话说?”程务甲道:“请陛下防备刺客!”武则天道:“什么,
裴炎还派有人要行刺我吗?”程务甲道:“不是,我是怕刺客就在屋中。”武则大道:
“胡说,屋子里都是我的亲信,哪来刺客?”程务甲道:“我武功虽废,还听得出屋子
外面似乎有人埋伏,只不知道是轮值的武士还是刺客?陛下对我宽厚无边。我不能不提
醒陛下。”武则天道:“那必然是轮值的武士无疑了。若显刺客,岂有埋伏这么久还不
动手之理,何况刚才只有我和宫女在这里呢。不必大惊小怪,你们出去吧。”程务甲一
想,果然有理,不便再多言,让老太监将他们解出去收押。
上官婉儿吓出一身冷汗,待得心神稍定,再从瓦隙缝中张望下去,只见武则天拿起
一面镜子,喟然叹道:“老冉冉将至兮,恐怕有名之不立。”轻掠鬓边,似乎是拔掉了
几根新添的白发,停了一停,问道:“狄卿,我今晚这件案子断得怎样?”狄仁杰道:
“陛下真如秦镜高悬,微臣亦自心服。不过,说老实话,陛下今晚的宽厚,却是大出微
臣意料之外。”武则天道:“不,我自己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宽厚的人,我不过秉公办理
罢了。若有危及国家,害及百姓的,也许我要比你更严厉呢。我是一手拿着镜子,一手
拿着鞭子的人。”狄仁杰点点头道:“管理国家,本来就要一手拿着镜子,一手拿着鞭
子。”武则天道:“怕的是老之将至,坏人太多,我不够精神去对付了。”狄仁杰道:
“陛下是大操劳了。”武则天道:“所以我要你替我分劳,今晚我就将一根鞭子交给你!”
说罢果然叫宫女拿了一根鞭子来,那是一条金光灿烂的长鞭,武则天庄重的捧在手里,
站了起来,交给狄仁杰。
狄仁杰惶恐说道:“请问陛下赐鞭之意。”武则天道:“这条金鞭是太宗皇帝留给
我的,我现在郑重的交付给你。你持此鞭,如朕亲临,凡有不法之徒,不论皇亲国戚,
公侯贵介,你都可以将他鞭打。这儿的知县就是一个该受鞭打的人,你明天可以去将他
重重打了一百鞭。”狄仁杰接过金鞭,叩头谢道:“陛下如此信任小臣,粉身碎骨,不
足图报。”又道:“但愿这条金鞭,越少用它越好。”
外面敲起了四更,狄仁杰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么?”武则天道:“还有一件重
要的事情要与你商量。狄卿,我今晚确是有点伤心!”狄仁杰道:“太子惨死,可幸主
凶已经审出……”
武则天截着他的话说道:“我今晚的伤心,不单是为了儿了,也为了李逸,想不到
他也与徐敬业一道来反对我。”狄仁杰道:
“陛下在长安时派遣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道大总管,他率领的三十万大军即将南下,
徐敬业再加上一个李逸,我看也算不什么。”武则天喟然叹道:“我不是怕李逸抢我的
江山,而是怕我身死之后,这江山不知交付与谁?”
狄仁杰忙道:“陛下春秋正盛,胡为出此不祥之言?”武则天微笑道:“凡人皆有
一死,做了皇帝就能免死么?何必讳言。
你是知道的,我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李弘误服婆罗门毒药,早已身死,二子李贤,
现在又被刺杀;他是死读书的书呆子,纵然不死一也不能传以大位。三子李显庸懦无能,
因此我才贬他做卢陵王;四子李旦年纪还小,不过看来也不是个有才能的人。
皇室之中,李逸是比较有才能的,我曾经想过将来不传位给儿子而传给他,如今看
来,他的才能不过是用来替他自己以及那些旧日的王公巨族夺回失去的利益而已,更不
是合适的人选了。
唉,你说我这阜位该传给谁呢?”
上官婉儿听得心弦颤抖,想道:“李逸哥哥把他当作不共戴天的大仇人,她却曾经
想过要把皇位传给他!”只听得武则天往下续道:“我的侄儿武三思虽然也不是什么有
才能的人,但好像比我这几个宝贝儿子稍为好些,我将他立为皇嗣,你看怎样?”狄仁
杰道:“陛下立嗣,臣子本不该干预。但请陛下三思,自古以来,只有儿子做了皇帝之
后,母后可入祀太庙,未闻有侄儿做了皇帝,姑母可以入祀太庙的。”武则天道:“我
只求江山付托得人,我身后的哀荣,早非所计,其实,武三思也不很适宜,若能任由我
的意思,我真想把皇位传给外姓!”说话之时,双眸炯炯,瞧着狄仁杰。狄仁杰急忙跪
下叩头,说道:“此事万万不可。”武则灭道:“为何不可?”狄仁杰道:“现在不比
尧舜之时,当今之世,皇位一统的观念,久已深入人心,尧舜可以禅让,陛下不可禅让,
若然传之外姓,只怕要引起滔天的战祸!”
武则天默然不语,良久,良久,方始长长的吁了口气,仅仅吐出了三个字“我输了!”
颓然坐下,霎时间好像老了十年一般!狄仁杰是懂得这三个字的意思的,他知道武则天
想把帝位传给他,终于给他的说话打消了。武则天平生不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每一次
她都从艰难之中得到胜利,然而这一次,在皇位继承的问题上,她终于不能不认输了,
尽管她想不传子而传贤,但她扭不转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观念!
狄仁杰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恐惧,他懂得武则天的意思,却极力抑制自己的感情,装
作不懂,惶然问道:“陛下是不是为了徐敬业的谋反而忧虑?”武则天哈哈一笑,道:
“徐敬业癣疥之患,有何显虑?防当然是要防的,我也早已有了布置了。”停了一停,
又道:“徐敬业我倒是不怎样放在心上。只听说骆宾王也投入了他的幕下,此人颇有文
名,却是有点可惜。将来徐敬业举兵,那篇讨伐我的檄文,必定是骆宾王所写,我倒想
先睹为快呢。你务必拿给我看。”狄仁杰应了一声,再问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武则天眼珠一转,似是还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终于挥挥手道:“没有了,
你歇息去吧。”目送狄仁杰的背影,心中忽觉一片惘然。
狄仁杰走后。宫女禀道:“天后陛下,时候不早,陛下也请安歇去吧。”武则天道:
“好,你们去给我收拾一下卧房,我再批一件公文,就去睡啦。”
屋子里只剩下了武则天一个人,她提起笔来,迅速的在公文上批了几个字,忽然掷
笔长叹,离座而起,走到阶前,来回漫步,仰望月光,喟然叹道:“女人做皇帝原米就
有这么多难处!”
上官婉儿捏着匕首,心头卜卜的跳,她的杀父仇人,现在就在她的眼前,“只要匕
首一发,只要匕首一发……”天呀,她的手指却颤抖得这么厉害,她的心思瞬息百变,
好几次下了极大的决心发出匕首,却仍然发不出来!
忽听得武则天自言自语说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唉,迢迢良
夜,可惜就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心,嗯,谁在这儿?”夜静更深,上官婉儿抖索的声音终
于给察觉了。
当啷一声,上官婉儿的匕首跌下地来,她自己也随着一跃而下,立即又捏紧了第二
把匕首!
武则天微露咤异,失声说道:“果然有一位刺客!”虽出意外,神色不变,打量了
上官婉儿一眼,问道:“你拿着匕首,大约是想行刺我了,是吗,我很想知道,你为什
么要行刺我!”
上官婉儿踏上一步,半起匕首,匕首抖动不休,好像将要被刺杀的是她而不是武则
天,忽听得“当啷”一声,她的第三把匕首又掉下地了。武则天微微一笑,道:“不要
害怕,我会和你讲道理的。咦,你不是上官婉儿吗?长得这么大了?”上官婉儿做梦也
想不到,她小时候仅仅见过武则天一面,武则天居然还记得她。
武则天仔细的再看了上官婉儿一遍,用充满喜悦的声音说道:“不错,果然是你,
是要执掌大秤,衡量天下的小姑娘!”上官婉儿降生的前夕,她母亲曾梦见天伸送来一
把大怦,说她将生下一个人来,执掌大秤,衡量天下。这件异事曾在宫中普遍流传,故
此武则天对上官婉几的印象特别深刻。
上官婉儿愤愤说道:“我为什么要杀你,现在你可以不必问了吧?”武则天道:
“好,咱们坐下来说!”上官婉儿搓着双手,紧紧的盯着武则天。武则天道:“啊,你
心里不太安静,是吗?你愿意站着就站看吧!我杀了你的祖父,也杀了你的父亲,因此
你把我当作不共戴天之仇人!是不是这样?”
上官婉儿迫近一步,沉声说道:“你打算拖延时候,可以叫武士进来吗?我告诉你,
我一举手就可以杀了你。”武则天淡淡道:“你这样害怕吗?我给你出一个主意,你把
这两扇门都关上,我暂时做你的犯人,让你审问吧。”上官婉儿果然依言把两扇门关上,
在关门的时候,眼睛一直不离开武则天,武则天微笑道:
“我不会逃走的,我等你来问我这番说话,己等了好多年了!”
上官婉儿道:“好,那么我就问你,我的祖父,我深知他是一个正直的人,诗也做
得很好,你为什么杀了他?”武则天道:
“不错,你祖父的诗句写得很美丽,虽然只是吟风弄月,没有什么真实的感情,但
在同一辈的诗人中,也算是出色当行的了。至于他的为人嘛,我承认他不是小人,但却
不是好人!”上宫婉儿怒道:“你这话怎说?既非小人,就是君子,又怎说他不是好人?”
武则大笑道:“好坏的标准不是这样简单的,做的事对大多数人有好处那才是好人。你
知道你祖父做了些什么事情吗?”上官婉儿道:“像他这样正直的人,绝不会做出什么
坏事!”武则天道:
“是的,他自己也不以为是坏事,但却确确实实是坏事。他反对我的施政,他要挟
先帝,要把我废悼,连诏书也由他拟好了,那昭书的底稿,将来我可以给你看。他教唆
我的儿子反对我,甚至在东宫埋认甲兵想暗杀找。这些凭据,将来我都可以以给你看。
他结集党羽反对我,说我是‘札鸡司晨’,说我不该管理朝政!
我知道他们反对我的真正原因,因是我的施政对天下百姓有好处,对他们没有好处,
我取消了一些贵族的特权,我变动祖宗的成法,我并不认为天下是一家一姓的私产!”
说到这儿,武则天颇为激动,声音高亢,话似连珠的爆出来道:“他们说我不该管
理朝政,但老百姓没有反对我,我就管下去,一管就管了二十多年,我不敢说我管得很
好,也不见得比他们男人差吧?你的祖父是被皇帝养在宫廷里的诗人,诗作得满不错,
眼光却太狭窄了。他知道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他知道老百姓在想些什么吗?你是
从外面米的,你说吧,天下人在反对我么?”
上官婉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茶亭主人的影子,张老三的影子,梓潼县城里那些父
老的影子,她在路上接触过的许多老百姓的影子,纷至叠来,这不是幻影,这些都是真
实的人,好像堆成了一座山似的重重的压在她的心上。她耳边响起了茶亭主人和张老三
的声音:“我们但愿天后陛下多活几年!”
武则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不瞒你说,我的出身是微贱的,我的父亲是个做木材
生意的小商人,我做过宫女,做过尼姑,做过父子两代的姬妾,你心里在骂我不要脸吧?
你心里大约在说,为什么你不早些死掉?但这是我的过错吗?几千年来女人所受的凌辱
还不够吗;我死了有什么用?所以我偏偏不死!我把权柄抓到手里,我做起中国的第一
个女皇帝来!起初我是想为天下的女人吐一口气,渐渐我觉得要我给他们吐一口的不止
是女人,也有男人,所以我不许豪强欺压百姓,我雷厉风行的推行均田制度,我开科取
士,让有才能的人都有做官的机会,不像以前一样,做官的专讲门第,要由贵族包办。
我准许老百姓进京告密,奖励他们放言无忌。我做得不够好,但你能说我这些都做错了
吗?”
上官婉儿一片纷乱,她知道武则天说的都是实在的事情,这些事情武则天也没有做
错,但她到底是杀了自己祖父和父亲的仇人,血海深仇难道就这样作算了吗?纷乱中只
听得武则天缓缓说道:“你祖父的眼光短小,野心却太大了。你父亲是个糊涂虫,只知
道愚忠愚孝,听你祖父的话,以为能将我除掉,就是唐朝的大忠臣。所以他父子合谋米
对付我。那时候还有一个大臣长孙无忌是他们的主帅,他们借匡扶唐室为名,其实是想
把天下弄成他们的天下,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我不能容忍他们这样做,不得不杀掉他们。
现在我已讲得清清楚楚,假如你还认为我杀得不对,那么你就拾起匕首,插进我的胸膛
吧!”
上官婉儿如同僵立的石像,面色惨白,动也不动。武则天道:“你心里乱得很,还
拿不定主意,是吗?好,我再把一个机会给你,我请你留下来,留在我的身边与我作伴,
我还要送一把最锋利的匕首给你!”说罢果然抽出一把精光闪目匕首出来!
上官婉儿蓦地一怔,退后三步,只见武则天神采飞扬,提着匕首说道:“你今年是
十四岁吧?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太宗皇帝召我进宫,那时西域一个国家进贡来一匹
宝马,名叫狮子骢,名实相符,当真是像狮子一样猛恶,谁也不能骑它。我说我能骑它,
但是要三件东西。太宗皇帝说道:“我最好的勇士都不能骑它,你居然能骑它吗?好吧,
我就让你尝试一下,你要哪三件东两?”我说,我要一条铁鞭,一柄铁槌,一支匕首!
马不听话,找就用铁鞭鞭它,再不听活,我就用铁槌槌它,若还不服,我就用匕首
杀它!大宗皇帝道:‘这是一匹日行千里的宝马,杀了它不可惜吗?’我说:‘若它始
终不听人骑,日行千里,亦有何用?’终于那匹马给我降伏了,不必匕首,连铁槌也用
不着,仅仅动用了铁鞭。从此太宗皇帝就十分喜欢我,说我的性格像他一样、只可惜不
是男子,要不然就是可以鞭苔天下的雄才!大宗皇帝是我最佩服的男子,但他大约也料
不到我会做了皇帝。
“太宗皇帝将那三件东西赐给我,铁鞭换了金鞭,刚才我已赐给狄仁杰了:这一柄
匕首则还是原来的那柄匕首,这是天下最锋利的匕首,现在我将最锋利的匕首赐给了你,
你知道我的用意吗?”
上官婉儿惶惑极了,怔怔的望着那柄匕首。武则天缓缓说道:“你来得正好,我正
需要有一柄匕首来监督我!你留在我的身边,若然你发觉了我口不对心,做错了一件对
不起百姓的事情,杀错了一个好人,你马上可以用这柄匕首将我杀掉!”
上官婉儿心弦震动,叫道:“你,你要留一个仇人的女儿在你身边?身上带着天下
最锋利的匕首!”武则天道:“不错,正因为你把我当作仇人,你才是最适合的监督我
的人!你心里不是很乱吗?杀我还是不杀我?大约你一时还委决不下。所以我给你这个
机会,让你随时可以功用这柄匕首!”
上官婉儿全身发热,眼泪不知不觉的滴了出来,接过匕首,毅然说道:“好吧,我
愿意服侍你,到我衷心佩服你的时候,这支匕首我将用来对付你的敌人!我不想说假话
骗你,现在我对你的仇恨还没有消除,我对你是既佩服而又仇视的!”
门外有脚步声响,先头那个宫女敲门道:“天后陛下,卧室收拾好了。陛下你还在
和谁说话呀?”武则天道:“你把郑十三娘唤进来。”转过头对上官婉儿道:“你不反
对我把门打开了吧?”上官婉儿收好匕首,自己去把门打开,但听得环佩摇曳,一个穿
着女官服饰的中年妇人走了进来,这刹那间,上官婉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武则天微笑道:“十三娘,你瞧是谁来了?”上官婉儿喜极而位,那女官叫了一声
“儿啊!”一把将她搂入怀里。这女官正是上官婉儿的毋亲,她本来姓郑,排行十三,
入宫之后,官中都称她做郑十三浪。
郑十三媲眼光一瞥,看见地上的两柄匕首,吃了一惊,问道:“婉儿,你是怎样来
的?”上官婉儿道:“我是怀着匕首来的!”郑十三娘颤声叫道:“你,你……”武则
天微笑说道:“她本来是要行刺我的,现在她愿意留在我的身边了。你应该为我欢喜,
我正需要一个有才能的女子帮助我,更需要一柄锋利的匕首监督我!”
郑十三娘惊魂稍定,轻轻替上官婉儿理好蓬乱的头发,叹口气道:“你真糊涂,幸
好还没有做出糊涂事来。是的,天后陛下曾杀厂我的公公,我的丈大,我也曾像你这样
湖涂的。经过了这几年,我渐渐明白过来了,天后杀他们并不是为了私仇,我亲身感受
到天后的为公忘私,我能够把她当作仇人看待吗?是的,我失掉了丈夫是很悲痛的,但
我能埋怨谁呢?我只能埋怨我的丈夫不明事体,我只能埋怨我自己的糊涂,当时不知道
劝谏丈夫。儿啊,现在我只有你一条命根子了,我可不许你像你爹爹一样,糊涂下去。”
上官婉儿轻声说道:“妈你别说啦。你让我再看一些时候,是非黑白我相信我会看
得清楚。”
郑十三娘吁了口气,道:“你愿意冷静的看,那么我就放心了,我当初被判入宫为
奴,心中对天后痛恨得很,没多久,天后就把那判决改了过米,她说有罪不及妻室,应
该将过去那种株连家属的法令改正过来,她将我释放了,问我愿不愿意在宫中教宫女读
书,我抱着和你现在一样的心思,我要看看天后的为人,我就留下来了。我不是为了天
后封我做女官我就说她好,我是确确实实看到她为百姓着想的。”
武则天笑道,“这些话你留待以后再说吧。最好让她自己去多看多想。若我是你,
我一定要先问她这几年的情况。婉儿是个难得的天才,我很担心她练了武功,可有没有
将书诗丢荒了?”
郑十三娘道:“天后你真体贴,懂得做母亲的心。这几年来,我真是天天在挂念着
你。不知道你学了些什么,是学好了还是学坏了?你小时候最欢喜作诗,从五岁起就懂
得作诗了,你现在还有作诗吗?”
上官婉儿道:“我跟着长孙伯伯,日间学武,晚上习文,诗还是常作的。”
武则天道:“啊,你的帅父是长孙均量吗?他的文才武艺都很出色当行,你跟他学,
我就很放心了。前些时候,我还想派郑温去请他出山呢。只怕他年纪大了,脑筋一时不
容易改变过来。”
上官婉儿一阵难过,忽地想道:“长孙伯伯要是知道我违背了他的期望,他会怎样
呢?”
武则天笑道:“一个人总不能整天似绷紧的弓弦,我就有这个毛病,后来太宗皇帝
教了我一个法子,每到心里烦乱的时候,就找一些自己欢喜的事情来做,使得心情宁静
下去。婉儿,我倒很想见识见识你的诗才呢。”
郑十三娘道:“天后陛下,你给她出一个题目吧。”武则天指着案头上的纸花说道:
“你就以‘剪彩花’为题作一首五律如何?”
上官婉儿定了一下心神,看了她的母亲一眼,道:“妈,你要我作诗,我的诗也作
好了,说错了话,你可别怪。”武则天道:
“作诗本来就是要说真话,没人会怪你的,你念出来吧。”
上官婉儿曼声吟道
密叶因栽吐,新花逐剪舒。
攀条虽不谬,摘蕊讵知虚。
武则天点头道:“好,对得工巧。”上官婉儿继续念道:
春至由来发,秋还未肯疏。
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
郑十三娘面色倏变,武则天微笑道:“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这意思是——”
上官婉儿道:“假的花假得太巧妙了,可以以假乱真!”武则天一笑说道:“我懂得你
真正的意思,你还在怀疑看我,不过我倒因此很喜欢你,你很纯真,不会做作,心想什
么便说什么。好吧,是真是假总会分明的。”上宫婉儿这首诗讽刺武则天不是真命天子,
只怕是橡彩花一样,以假乱真。还特别嵌入唐朝良帝的姓氏,说她乱了唐室,郑十三娘
捏一把汗,见武则天毫不责怪,这才安心。
宫女又来催武则天安歇,武则天道:“时候不早,大家都应该睡了。十三娘,你身
体不大好,以后你两母女可以时刻不离,我知道你有谈不完的话,但今晚不要谈了。如
意,婉儿的房间你给她安排好了吗?”武玄霜那小丫环进来说道:“婉儿姐姐,我带你
去睡。”
如意带她进入一间精致的房间,床铺早已收拾得齐齐整整。
如意笑道:“我知道你不会行刺天后的,所以我很放心。我见你从屋上跳下来,我
便知道你会留下来了。因此我便不再理你,径直来给你收拾卧房。”上官婉儿心中一凛,
这才知道如意一直在监视着她。如意又笑道:“我们小姐留给你的诗,今天是应验了。
小姐也早知道你和她最后终会在一起的。”上官婉儿道:“我也很想念你的小姐。”如
意道:“小姐追李逸去了,李逸那天对你也很关心啊,你不想念他吗?”说罢,低眉一
笑,揭帘而出。
上官婉儿心头潮涌,辗转反侧,哪里睡得着。她从武玄霜想到了李逸,睡眼朦胧中
幻出李逸的影子,他正在荒山上给武玄霜追逐。李逸将来会怎么样呢?他会不会怪自己
做武则天的待女呢,如今各走一方,这一生还会不会可见面呢?上官婉儿幽幽叹了口气,
从窗口望山去,天色己渐渐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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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回 王孙失意遇魔头 像婉儿一样,李逸也正陷在恩仇惘惘,难以自拔之中。那日他目睹英雄大会冰消瓦
解,伤心失意,到了极点,不待终场,便飘然远引,独上峰巅。峰下厮杀之声,渐远渐
寂,耳边但听得松风鸟语,流泉蜂琼,一片天籁,代替了金戈杀伐之声。抬头望去,山
峦层显,雾蔼迷蒙,但那日轮红影,却已在浓雾之中透露出来。黑夜将逝,天正黎明,
李逸迎着晓风,吁了口气,恍如做了一场噩梦,梦里醒来,热闹繁华,早已是风流云散。
山中景色,幽美之极,李逸心头,却是纷乱一片,殊不宁静。想起自己的壮志雄图,化
成灰烬,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蹈蹈独行,悄然吟道:“铁马金戈怀故国,飘零琴
剑又天涯!”
晨风中忽然送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李逸怔了一怔,定睛看时,只见一个白衣少女,
衣袂飘飘,从后面的山助闪出,正是昨夜瓦解了英雄大会的那个武玄霜。只听得她格格
笑道:“大英雄,新盟主,你走得太匆忙啦!”李逸按剑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有本
事你就来将我杀了,我拼着剑断人亡,决不受你欺侮。”
武玄霜扑哧一笑,说道:“我好心给你送东西来啦,谁欺负你?”李逸一看,只见
她手中捧着一具古琴,那正是他随身背着的东西,想是昨夜混战之时,失落在战场上的。
武玄霜笑道:
“快拿去吧,要不然有剑无琴,你的诗也不应景啦。”
李逸面红耳热,只见武玄霜眉眼盈盈,对他竟似毫无敌意,李逸的脾气也发不起来。
但他昨夜败在武玄霜手下,如今却又怎好在她手中接琴,饶是李逸一向潇洒,这时也个
禁露出窘态。
武玄霜将古琴一抛,笑道:“你还在端着盟主的架子么?这样的英雄大会,这样的
盟主,不做也罢。这古琴倒是难得之物,我劝你宁弃盟亡,莫弃此琴!”李逸不由自主
的接过了古琴,“多谢”这两个字在舌尖打滚了无数遍,还未说得出来,笑声飘荡,武
玄霜早己走得远了。
李逸不自禁的目送她的背影,心中想道:“世道大变,女子称王,朝上有武则天做
皇帝,武林中难道也要甘让娥眉?”他心中尽管不服,但想起自己所结识的一班“英雄”
若要比起武玄霜来,却确实是有如尘土之比明珠。想至此处,李逸心中不禁一荡。
蓦然间上官婉儿的影子接着泛上心头,李逸好像溺水的人抓着芦苇一样,抓着上官
婉儿的幻影,一个是温柔解事的女中才子,一个是英姿飒爽的巾帼英雄,放在一起,确
是一时瑜亮,难分高下,李逸心中想道:“人生得一知己,死亦无憾。婉儿是我的知己,
她却是我的仇人!”终于是上官婉儿的影子将武玄霜压下去了。
对上官婉儿的怀念更加重了他的烦忧,“婉儿,她现在怎么样了?她落入了谁人的
手中?”他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上官婉儿突然出现,雄巨鼎去袭击她,雄巨鼎是个
莽夫,他对自己忠诚,他不知道婉儿的来历,他大约是为了护卫自己才去袭击她的。这
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个小丫环为什么将上官婉儿救了?难道婉儿和武玄霜是相识的吗?
在李逸的心中,武玄霜的影子本来已经给上官婉儿压下去了,可是由于上官婉儿,却又
不能不令他想起武玄霜来。李逸虽然不知道武玄霜的身份,但武玄霜捣毁了英雄大会,
明显是拥护武则天的人。李逸想道:“若然她知道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她会怎样待她?
会不会将婉儿拿去献给武则天呢?”武玄霜看来不似是狠毒的人,但上官婉儿落在她的
手中,总是教李逸放心不下。
想起了上官婉儿和自己同一的命运,李逸的满腔怨愤都发泄在武则天身上,是武则
天令得他们家散人亡,是武则天令得他们飘零湖海,却偏偏有这么多有能为的人去拥护
她!“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今天京神器竟属他家?”李逸一腔郁闷,难以排渲,
捧起古琴,便在森林内的山涧旁边,选了一块平滑的石头,权作琴台,理好琴弦,临流
弹奏。
他弹的是诗经中《黍离》那一篇,随着沉郁的琴音放声歌道,“彼黍离离,彼稷之
苗。行迈靡靡,中心遥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诗经这篇“黍离”,说的是周室东迁之后,大夫行役,经过旧日京都,见宫庙宗室,
尽为禾黍,悯周室之颠覆,妨惶不忍去,而作是诗。若译成白话,意思便是:“黍子齐
齐整整,高梁一片新苗。步儿慢谩腾腾,心儿晃晃摇摇。知道我的说我心烦恼,不知道
我的问我把谁找。苍天苍天你在上啊!是谁害得我这个样啊?”(用余冠英译句)
李逸心中充满故国之思,弹奏起来,苍凉沉郁,弹得树叶摇落,林鸟惊飞,胸中闷
气,寸梢稍宣泄,正自弹到伤心之处。
忽听得有人“扑哧”一笑,李逸心头一震,指法骤乱,“铮”然声响,一曲未终,
琴弦断了!
李逸推琴而起,一个少女正自林中穿过,不是武玄霜是谁?
李逸怒道:“你笑什么?”武玄霜道:“咦,这倒奇了!你有你哭,我有我笑,与
你何干?”李逸满腔怒气,吃她问住,发作不来。
武玄霜笑道:“大英雄,你安静些吧。对不住,我失陪啦!”李逸恨恨说道:“谁
要留你,哼,你走得越远越好!”武玄霜笑道:
“我也不会走得太远,你要知道我去哪儿么?”
李逸怒气未息,道:“谁管你到哪里去?”武玄霜道:“我是到你所关心的地方去
啊!我要到长安看看,看一看长安的宫殿,是不是己改成了黍地禾田?”这几句话实是
针对李逸所弹奏的那篇“黍离”而发,“黍离”篇的歌者,为周室的寓殿变成禾田黍地
面悲,但长安的繁华却更胜于往昔,这明明是讥刺李逸拟于不伦。
李逸惭怒交进,方欲反唇相稽,武玄霜一阵大笑,早已去得远了。李逸静了下来,
忽似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心中想道:
“她的讽刺也有几分道理,武则天并没有把长安毁灭,治理天下。
也确乎有她的手段,这样一来就更可怕了。”想起自己入川,一事无成,徐敬业的
起兵,亦未必足恃,心中更是怅惘不安,最后想道:“我怀看孤臣孽子之心,只当问自
己是否尽力而为,安计成败?我还是到扬州找徐敬业去吧。”
李逸心事如潮,从金顶南面下山,下到千佛顶的时候,忽听得有娇笑之声,迎面而
来,李逸怒道:“你又来做什么?”要不是碍着武玄霜是个女子,他几乎就要破口大骂。
那知迎面来的却并不是武玄霜,只见笑声发处,现出两个邪里邪气的男女,男的是
披发头陀,虬须如戟,女的却是姿容冶艳,长眉入鬓,荡意撩人。李逸呆了一呆,心道:
“这两人不是江湖上所传说的那两个大魔头——恶行者和毒观音么?”
李逸猜的不错,这两人正是恶行者和毒观音,原来他们也是赶来赴会的。只因恶行
者曾被武玄霜重伤,十天之前,才得痊愈,故此来迟。
毒观青一双媚服上上下下的向李逸打量,格格笑道:“你是李公子吗?”李逸道:
“我是姓李,怎么?”恶行者大喜道:“那么你定是谷神翁所说的那位千岁爷了,请容
我们参见。”李逸满肚皮恶气喝道:“且慢,你们是不是一个叫做恶行者,一个叫做毒
观音,来这里做什么?”
恶行者愕然不知所答,毒观音笑道:“那是江湖上的仇家送给我们的匪号,其实我
们对待仇人才会恶毒,对自己人那是挺好不过。我门听说今年千岁爷要来主持英雄大会,
恨不得爹娘给我们多生两条腿赶来参谒呢!怎么,英雄大会这样快就散了吗?谷老光生
哪里去了?”
李逸冷笑道:“谁和你们是自己人?我来问你,巴州暗杀太子那件案子,是不是你
们干的?”恶行者大为奇怪,粗声答道:
“不错呀,要不然我们怎么敢说是自己人?”李逸怒道:“你们给武则大差遣,杀
了我的哥哥,还说是自己人?”毒观音笑得花枝乱颤,阴阳怪气的曼声说道:“千岁爷,
原来谷神翁还没有告诉你么?”
李逸心中一凛,疑云大起,他隐忍不发,换了一付颜色,拱手说道:“我尚未知,
请道其详。”毒观音笑道:“这是裴老大人定下的好计策,叫丘神勋部下的军官假冒诏
书,迫令太子自尽。
不料太子生疑,坚不奉诏,一定要面见他的母后,没奈何我们只好自己动手了。”
李逸吃了一惊,道:“原来他们是裴炎差遣的!”恶行者哈哈大笑,道:“殿下明白,
那就好了”毒观音也娇笑道:“殿下也给这条好计骗过,何况他人?经过这件事后,想
天下之人,都将认定是武则天所为,我的绰号也要转送给她了!”
这两个魔头的笑声好像利箭一样穿进李逸心里,他做梦也料想不到,像裴炎这样满
口仁义道德、答允帮助他恢复唐室江山的“大忠臣”,用心竟是这般狠毒!他也想不到
像谷神翁这样名满天下的武林盟主,知道内情,却也不肯对他说出真话,这个打击对他
太沉重了,比“英雄大会”的瓦解,还要令他难受!
要知李逸一向以英雄自负,“正统”自居,他明知武则天势大雄厚,而还敢和徐敬
业商议起兵讨伐她,就是抱着“邪不胜正”的心理,如今他如梦初醒,到底哪方是“正”,
哪方是“邪”,连他自己也在怀疑了。
毒观音见他面色有异,笑道:“殿下,你怎么啦?你该欢喜才是啊!武则天的儿子
死的死了,贬的贬了,还有一个卢陵王又是庸碌无能,将来唐室再兴,千岁你就变成万
岁啦!那时可别忘记了我们啊!”
李逸咬实牙根,强忍怒气,问道:“徐敬业知道这事吗?”声音微微发抖。毒观音
若有深意的望他一眼,说道:“这都是裴大人的安排,英国公事前评未知道。英国公要
拥立的是卢陵王,裴大人则属意殿下,殿下是聪明人,想当体会得到裴大人的深意。”
李逸道:“还望指教。”毒观音笑道:“卢陵王与废太子李贤都是武则天的亲生儿子,
不论拥立那一个,终是留有后患,他们也未必肯把母亲杀掉,此其一。”李逸道:“还
有呢?”毒观音道:
“徐敬业拥立卢陵王,事成之后,天下大权,当然是归他掌握。
不过若果与裴大人同心,由殿下招揽天下英雄,分薄了徐敬业的兵权,那么将来局
面就不同了,殿下试想,你有天下英雄辅助,又有裴大人作内应,将来中兴唐室,还怕
卢陵王抢了你的宝座吗?”
李逸怒不可抑,想道:“原来来曾起事,他们早已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眼珠
一转,强定心神,沉声说道:“你们是裴大人亲信,又对我一片忠心,呷当重重封赏!”
恶行者大喜道:
“谢殿下封赏!”正待跪下听封,忽听得毒观音喝道:“师哥小心!”恶行者猛然
一惊,急忙跳起,只听得刷的一声,李逸闪电般拔出宝剑,朝着恶行者咽喉便刺,尚幸
恶行者得毒观音提醒,跳闪得快,李逸这一剑恰好从他的颈边削过,未曾伤着。
毒观音娇笑道:“还有我呢;我也要来讨赏了!”李逸回剑转身,第二招将发未发,
陡然间忽见毒观音手掌一翻,一蓬银针,精芒四射,李逸知道是她仗以成名的“透穴神
针。”,心头一凛,未暇袭敌,先救自身,百忙中一个“盘龙绕步”,使出一招“玉带
围腰”,这一招防身剑法,虽然是精妙异常,但两人距离太近,防不胜防,但听得嗤嗤
声响,剑光激荡之中,银针绞碎如雨,毒观音运气一吹,李逸忽觉左“肩井穴”上一麻,
犹如给大蚂蚁叮了一口似的,半条臂膊,登时转动不灵。
恶行者几乎被李逸削掉头皮,怒不可遏,大声骂道:“好小子,不识抬举,有皇帝
不做,教你到黄泉找你的兄弟去!”一把钱镖飞出,李逸左肩麻病,身法呆滞,颈后的
“中柱穴”又中了一枚“碎骨钱镖”,恶行者腕劲极大,这一镖打得他痛澈心肺。
李逸咬一咬牙,厉声喝道:“我今日先除了你这两个魔头!”飞身掠起,宝剑化成
了一道银虹,凌空击下。恶行者还真料不到他连中暗器之后,依然能使出这等凶狠的剑
招,放出戒刀一挡,但听得“哟”的一声,火花飞溅,李逸这口剑乃是大内宝剑,一剑
就把恶行者的刀尖削去一截。
恶行者大吼一声,反转刀背,斜扣李逸脉门,那知李逸已把死生置于度外,竟是奋
不顾身,比他还要凶狠,剑锋顺势反展,疾如骇电奔雷,压住了他的戒刀,刺到了他的
面门。恶行者抡刀急挡,李逸宝剑霍霍展开,一连几招拼命的招数,杀得恶行者手忙脚
乱。
毒观音娇声笑道:“师哥,你好傻啊!我的透穴神针在一时三刻之内便会毒发全身,
你用的是哪一种钱镖?”恶行者道:
“我用的也是毒性最快的那种碎骨钱镖,”毒观音笑道:“着啊!
既然如此,你难道就不能忍耐这一时三刻?何必去与一个将死之人拼命?”
恶行者给她一言提醒,急忙全力一刀,架开宝剑,立即跳出圈子,李逸紧追不舍,
恶行者绕场疾走,毒观音又挥袖扰乱李逸的眼神,李逸转过剑锋追击毒观音,但毒观青
的轻功在他之上,他虽然一剑紧似一剑,却是刺她不着。毒观音格格笑道:“殿下,你
这样强用真气,毒发得就更快了!毒发之后,你的骨头要片片碎落,伸仙难救,呀,你
是皇帝子孙,又有文才武艺,这样死去,我也替你可惜啊!”李逸给她一气,眼睛发黑,
狂舞宝剑,更是砍她不着。
恶行者道:“喂,咱们把他杀死,裴老大人会不会见怪?”毒观音笑道:“他若肯
听裴大人的话,那便是自己人。他不肯听,那便是敌人了。太子一样可杀,何况是他?
只是便宜了卢陵王了。”恶行者道:“好,那么杀了他之后,我要他身上的珠宝,你要
他这口宝剑。”两人一吹一唱,就似当作他已死一般。
李逸但觉眼前金星乱冒,剑招发出,己是力不从心,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心道:
“不想我今日命丧宵小之手!”他趁着视为还没有完全消失,陡然间把全身功力,凝聚
剑尖,叱咤一声,连人带剑,向毒观音飞扑!
这拼命一击,势道凌历非常,便听得“嚓”的一声,饶是毒观音躲闪得快,衣襟也
给他一剑穿过,毒观音笑道:“殿下,你这样赶着友死,可是急于要见你的哥哥么?”
回袖一拍,李逸气力已经用尽,登时跌翻,但觉地转天旋,眼前一片漆黑。
迷茫中忽听得一声长啸,来得极快,啸声未歇,那步声已到了耳边,一个清脆的声
音斥道:“兀你这两个不要脸的魔头又在这里害人么?”转音稔熟,李逸想睁开眼睛,
眼皮却好似有千斤之重,怎样也撑不开,但听得金刃劈风之声,好像千军万马,在身边
驰骋一般,接着不久便听得毒观音与恶行者惨厉的叫声,恍若受伤的野兽在哪里峰叫,
撕人心肺,李逸的精神再也无法支持,渐渐失去了知觉。
李逸好似做了一场恶梦,也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才从梦中醒来,眼睛还未睁开,
便觉得缕缕幽香,沁人脾腑,耳边听得“得得”的蹄声,好像是躺在车上,又好像是躺
在哪位小姐的绣房中,靠着厚厚的锦褥,舒适极了。李逸大为奇怪,用力睁开眼皮,首
先接触眼帘是一张俏丽的脸孔,是一对明如秋水的眼睛,那张脸孔贴得很近,那时眼睛
也正在注视着自己。
李逸定了定神,看清楚了,不禁骇然惊呼,失声叫道,“你。
你,你!”那少女嫣然一笑,说道:“不用害怕,你这条小命,算是拾回来啦!”
李逸想坐起来,但觉百骸欲裂,身子完全不听支使,手脚竟似是僵硬了。那少女又笑道:
“你还未认识我吗?咱们是不打不成相识,我名叫武玄霜。”
李逸想起了和恶行者与毒观音的激战,想起了自己的受伤,道,“原来是你救了我
么?”武玄霜未曾回答,车前面有一个女孩子回过头来,扑哧一笑,道:“不是我们小
姐救了你,你还有命么?你真是把我们吓死了,昏睡了三天两夜,都还未醒!”李逸惶
恐之极,道:“你,你为什么救我?”武玄霜笑而不答,那小丫鬟道:“你这个人怎么
老是把人当成杀父之仇似的?一醒来就是这么狠狠的盯着人家。连多谢也不说一声?你
知不知道,我们小姐为了救你,不知费了多大心力,连毒血也给你吮了出米了。”武玄
霜嗔道:“明珠,不要多话!”
这刹那间,惭愧、感激、难过……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纠结李逸心头,李逸幽幽的
叹了口气,问道:“如今我已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待将我怎生处置?”
武玄霜笑道:“我带你到长安去看禾田黍地啊!”李逸双眼圆睁,忽而又叹了口气,
怒容尽敛,淡淡说道:“那也由得你,反正我已死了一次,这条性命只当拾回,也就不
怕再死第二次了。死在武则天手里,总比死在恶行者与毒观音手里,要值得些。”他只
道武玄霜要将他拿去献给武则天,始而愤怒,继而一想,这样死了更好,不用领她的情,
因之也就处之泰然。
哪知这样心情激动,胸口立即剧痛如割,虽然咬实牙根,仍禁不住呻吟出声。武玄
霜微微一笑,将手掌贴在他的胸口,来回揉搓,李逸但觉一股热气,从丹田升上,十分
受用,知道她正以上乘内功的推拿手法,帮助自己体内气血的运行。李逸蹙眉说道:
“你何必这样费神,让我死了不是更好么?”武玄霜笑道:“我知道你想说的话,你心
中定是在想,为什么要这样狠毒,将我救活了再送给我的仇人,让我受辱而死?原来你
竟是这样的恨我!”李逸闭目不言、他心中确是如此想法,但又隐隐感到武玄霜的温柔
不似假情假意,不由得一片迷茫,猜不透她到底要将自己怎样安排。
但听得那小丫鬟又是“扑哧”一笑,回头说道:“我们的小姐在这三天两夜之中,
未曾瞌过片刻,耗损功力,给你化毒疗伤,你却死呀活呀的埋怨她!你呵知道恶行有的
碎骨钱镖与毒观音的透穴神针乃是天下最毒的暗器?我们小姐费尽功力,最多也只能保
你不死,你这身武功算是废了。”武玄霜瞪眼道:“明珠,你不要吓他!”那小丫鬟环
道:“我不给他说个明白,只怕他在今后七天之内,都要在心中埋怨你呢!”李逸早把
生死置度外,武功还能否保持,那更是根本不放在心内,可是他心中却在奇怪:为什么
这小丫鬟只说在今后七天之内呢?她又怎知道自己在七天之后就不会埋怨她的小姐?
只听得那小丫环又缓缓说道:“可是我们的小姐委实爱惜于你,她不但要救你的性
命,还要保住你的武功。为此她想尽办法,将你安顿半中,铺上厚厚的锦褥,让你舒舒
服服的躺着,免受颠簸之苦,然后赴在这七天之内,将你送到氓崃山,请一位高手给你
治疗。你当她当真要将你送给天后陛下么?”顿了一顿,又笑一笑道:“其实即使将你
送给天后,天后陛下也断断不会害你,不过那些御医们只怕没法医你罢了。”
李逸这才知道武玄霜的苦心,心中无限感激。可是他听到那小丫鬟后面的几句话,
又蓦然警觉,不论如何,这个救了自己的武玄霜,终是武则天的人。顿时间恩仇惘惘,
不知道是感激她还是埋怨她!
武玄霜道:“马大叔,请你停一停车,将那壶参汤给我。”驾车的应了一声,将马
勒住,回过头来,李逸但觉这人面貌好熟,想了一想,记起来了,他和上官婉儿以前在
赴巴州的路上,曾遇到一个农夫,其时上官婉儿正被一个军官追捕,是这个农夫将那个
军官赶跑,暗中解了上官婉儿之困。李逸好生诧异,心道:“此人武功不弱,却来给她
驾车。”再想起连武玄霜的丫环也敢大闹英雄大会,对武玄霜的来历,更觉得神秘莫测
了。
那小丫环笑道:“咦,你呆呆的瞪着马大叔做什么?”李逸道:“不敢请问大叔姓
名?”那驾车的道:“我叫马元通。”李逸道声:“多谢。”马元通道:“你多谢我做
什么?你该多谢小姐。”武玄霜微微笑道:“他是多谢你那天救了婉儿啊。李公子,你
也该多谢明珠呢,要不是她,昨晚在峨嵋金顶,你的朋友只怕难以逃脱堆巨鼎巨灵之掌
了。”
李逸又是心头一荡,不禁问道:“婉儿呢?你们将她怎么样了?”武玄霜笑道:
“你放心,我们没有伤着她半丝毫发,你当真以为我们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么?”李逸
道:“不是这个意思,我,我想……”武玄霜道:“你想知道她的下落么?”李逸微微
颔首,武玄霜道:“她没有告诉我,不过我却猜到几分,她是去行刺天后去了!”李逸
吃了一惊,问道:“你怎知道?”武玄霜道:“她以前曾在我的家中告诉我的,她还央
求我帮助她行刺她呢。”说罢抿嘴低笑。
李逸又是惊骇又是担心,但觉周身骨骼又是隐隐作痛。武玄霜笑道:“我虽然只见
过婉儿一面,却已深知她的性情。她若然见了天后,定是如鱼得水,只怕她担忧的倒是
你啊!”李逸怒道:“婉几身负国恨家仇,难道还会觑颜事敌么?”一生气痛得更厉害
了。武玄霜道:“好吧,未来之事,咱们不必猜测,你且喝口参汤。”李逸欲待不喝,
他身体不能转动,被武玄霜一捏下巴,嘴已不由自主的张开,武玄霜将满壶参汤都灌给
他饮了,饮完之后,睡意大浓,原来是武玄霜怕他思虑劳神,在参汤中渗有调神安息的
药未,李逸不久就熟睡了。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武玄霜既不和他谈武则天,也不提起上官婉儿,只是
和他谈论琴棋诗画,剑术拳经,李逸颇为惊诧她的博闻强记,心中亦自有感于她的温柔
调护,对她渐有好感,谈得甚是投机。如是者过了三日,每日早午晚三个时辰,武玄霜
都以上乘内功,助他培神固本,去毒疗伤。
这一日李逸已经能够坐起来了,他数日不见阳光,忍不住揭开车帘,观看外面的景
色,忽见两骑快马,迎面面来,坐在马上的是一对青年男女,那男的先到,截住骡车大
喝道:“车上藏的是什么人,给我停下!”
马元通道:“上差属哪个衙门?可有海捕文书,捕牌令箭?”那粗豪少年怒道:
“你的眼睛瞎了,我乃大唐百姓,岂是官府奴才?”武玄箱对李逸微笑道:“原来是两
个救驾的来了。”李逸起初以为是哪路参加英雄人会而来迟的人,望去却不认识,甚为
纳罕。
马元通道,“既然都是百姓,你为何拦阻我的骡车?”那粗豪少年道:“你车中藏
着的可不是百姓!”马元通道:“你管我藏的什么?我不犯法,你管不着!”他无暇纠
缠,唰的一鞭,催车赶路,那少年喝道:“我偏要管!”倏的翻身下马,双臂一振,那
两匹拉车的健壮毛骡前蹄屈下,大车竟然不能移动半步。
那小丫环抿嘴笑道:“果然有几斤蛮力,只是这一点本领,我还不屑伸手呢!马大
叔你将他打发了吧!”马元通抨动马鞭,一鞭打去,冷冷笑道:“尊驾凭着这点本领,
居然就敢在白日青天,做拦路抢劫的勾当了么?”
这一鞭横扫三路,疾似雷霆,然而却没有打着那个少年,只见他一个错步闪身,已
拔出一支明晃晃的利剑,左手来勾马元通的手腕,要把他硬拉下骡车,右手利剑则挥向
他的颈项,马元通大怒,霍地一个“凤点头”乎掌一翻,“蓬”的一声将那少年震退三
步,飞身跳下,扬鞭喝道:“好呀,咱们就好好的比划一场!”
那少年更不打话,剑起处,一招“云麾三舞”,上刺咽喉,中挂两臂,下削膝盖,
也是一招三式,连攻马元通的上中下三路,好像是为了报复马元通刚才横扫三路那一鞭
似的。马元通那条马鞭缠以金丝,长达丈许,哗啦啦抖得半直,一个“盘龙绕步”,蓦
然间反手一鞭,刷得呼呼风响,那少年剑走连环,不待招数用老,身子旋风般的随着鞭
悄直转出去,那鞭离他几寸,亦是没有打着!只见他剑诀一顿,立即走偏锋斜上,还了
一招“白蛇吐信”,剑尖顺着鞭梢而下、径削马元通的手指。
马元通那能容他得逞,身形一翻,倒纵出八尺开外,使出“回风扫柳”的绝技,刷
刷刷鞭声疾响,卷起了一团尘雾,鞭长剑短,大占便宜,可是那少年胆大非常,一个塌
身,让那条长鞭在他背上滴溜溜的卷过,趁着马元通的软鞭未曾收回之际,居然用掌背
微托鞭身,剑锋反展,立刻又沿着长鞭斜削进去,两人以攻对攻,长鞭短剑,各有擅长,
竟自打了个难分难解。
李逸斜倚靠垫,从车帘开缝外望出去,忽地心头微凛:这剑法好熟,好像以前见谁
使过似的,正在思索,忽听得武玄霜吩咐那小丫环道:“明珠,你下去将他们分开,问
问这两个人,问他们与长孙均量是怎么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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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吟到恩仇心事涌 李逸翟然醒起,他曾见过上官婉儿使这路剑法,怪不得如此眼熟。上宫婉儿是长孙
均量的徒弟,这少年能够使这路剑法,当然也是和长孙均量大有关系的了。
这时马元通正使到一招“云龙入海”,鞭势指东打西,若虚若实,那少年欺身猛攻,
一个疏神,竟给软鞭缠着剑柄,马元通正待将他的长剑甩出手去,可是那少年神力惊人,
双足钉牢地上,纹丝不动,马元通反而给他拉上三步,他的剑锋便沿着鞭梢径削马元通
的手指,这一下反客为主,大占上风。但马元通身经百战,经验比那少年丰富得多,一
见不妙,鞭悄一抖,义缠上那少年的手腕,勒得他的腕骨痛如刀割,彼此僵持,谁都不
愿放手,那少年固然皮伤骨痛,但他的利剑寸寸上移,马元通堪堪就要给他刺着,双方
都是惊险非常!
那小丫环一看正是时候,娇声一笑,飞身惊下,短剑一挑,就在这时,与少年同来
的那个女子亦自飞身掠起,两人几乎是同时到达,但听得“铮”的一声,马元通的金丝
软鞭给那少女削去了一截,那少年的长剑波小丫环的短剑一粘一引,借力打力,登时也
立足不稳,被她“带”动,斜跃三步,这才定得住身形。
那少女望了武玄霜的丫环一眼,冷冷说道:“唤你家的大人出来。”小丫环笑道:
“兵对兵,将对将,你赢得了我,再见我家小姐也还不迟。”言下之意,大是不屑。那
少女秀眉一挑,淡淡说道:“好,那就来吧,我大你小,我先让你三招!”她是名门闺
秀,心中虽怒,神色上仍甚矜持。
那小丫环道:“且慢,我不斗无名之辈,得先问问你的来历,你是长孙均量的什么
人?”那少女被她激怒,再也忍耐不住,青钢剑扬空一闪,虚劈一招,指着那小丫环道:
“我父亲的名字岂是你叫得的?再油嘴滑舌,我可要惩戒你了,”
原来这对少年男女正是长孙泰与长孙壁兄妹,他们的父亲长孙均量闻知谷神翁在峨
嵋金顶招开英雄大会,他和谷神翁乃是多年旧友,不过自他隐居剑阁之后,就未通音讯
了,他只因自己武功未曾恢复,不便前往,便打发儿女出道,去拜见谷神翁,也好计他
门开开眼界。两兄妹动身稍迟,未到峨嵋,英雄大会己散。他们在途中遇到从英雄会上
溃败下米的人,得知英雄人会被一个少女捣毁,十分惊诧,但他们初生之犊不畏虎,便
一路追踪下去,想找武么霜较量,追到双流县的一个小镇,从一个客店主人的口中,得
知武玄霜的骡车昨日刚刚经过,他们一听店主人的描述,不但武玄霜的形貌和那些人所
说的捣毁英雄大会的少女相符,而且车中卧病的少年,也像是他们所说的那位王孙李逸。
两兄妹急忙快马追赶,追了两天,才在此地相遇。
长孙兄妹初次出道,跃跃欲试,一心想与武玄霜大斗一场,看看这个捣毁英雄大会
的女魔头,究竟是怎么个厉害法?哪知武玄霜还未曾露面,只一个驾车的乡下汉便与长
孙泰打成平手,如今向长孙壁挑战的,又只是一个稚龄的小丫鬟,而且这个小丫环还大
言炎炎,狂傲非常。
长孙壁按着怒气,冷冷说道:“让你三招,赶快动手。”那小丫环一声娇笑,叫道:
“好呀,那么小婢子讨打来了!”这乃是针对长孙壁刚才说要惩戒她的话而言,长孙壁
柳眉一挑,手按剑把,陡然间,但见眼前红霞疾涌,绸影翻飞,那小丫环用一条绸带作
为兵器,蓦然在到,长孙壁吃了一惊,道声:“好快!”身形一晃,随着灯绸飘出二大
以外。那小丫鬟脚尖一点,如影随形,厩剑挽了一个剑花,立即跟踪刺下,剑光人影之
中,但听得“嚓”的一声,矩剑将路边的一株树枝削断了!
那小丫环连发两招,都被长孙壁用轻巧的身法避开,也是吃惊非小,她杀得性起,
红绸一翻倦,短剑回旋反削,一柔一刚,一招之中,含有两种截然不同的家数,于是她
从武玄霜刚学会的一招最得意的招数,长孙壁霍地一个“凤点头”,惊鸿掠燕般的绕到
那小丫环背后,那小丫环似乎早已料到她有此一着,短剑未曾放尽,倏然间往后一惊,
“当”的一声,竟把长孙壁头上的凤钗削为两段。
李逸看得手心捏了把汗,低声说道:“请你看在我的份上,不要伤害他们。”话一
出口,忽地想起武玄霜乃是自己的敌人,有何“情份?”不禁面上一红,武玄霜似是没
有察觉,嫣然笑道:
“明珠这回碰到对手了,妹妹的武功比哥哥好得多!”
长孙壁又惊又怒,嗖的一声,青钢剑脱鞘而出,立即一招“直指天南”,剑光如练,
闪电刺去,那小丫环还了一招“横架金梁”,说道,“承让三招,佩服佩服!”她胸无
城府,这话乃是出自真心。原来她起初见长孙泰的身形迟滞,只道妹妹亦不过如是,她
自幼跟随武玄霜,以武玄霜的本领作为标准,眼界自是甚高,故此一开头便出言讥笑,
倒并不是她素性骄狂的。
小丫鬟虽是真心称赞,长孙壁听来却足刺耳得很,当下含嗔不语,刷,刷,刷!又
是连环三剑,她的父亲长孙均量与谷神翁尉迟炯齐名,乃兄当世三大剑术名家之一,长
孙壁心灵手敏,除了气力不及哥哥之外,轻功和剑法都比哥哥高明得多,这三剑一剑紧
似一剑,端的剑势如虹,变化无方。那小丫环好胜之心勃起,笑道:“刚才我使到第四
招才削断你的凤钗,这个不算,咱们如今再好好的比划比划!”
长孙壁凝神待敌,这时她哪还敢因为对方是个小丫环而有丝毫轻视?但见那小丫环
将绸带抖得笔直,如箭射来,将近身前。蓦然一翻一卷,当成软鞭来使,长孙壁使出
“飞鸟投林”的身法,回身一惊,衣袖一拂,将小丫环的红绸拂开,剑诀一顿,登时一
招“玉女穿针”,反客为主,剑尖刺到了小丫环肩后的“风府穴”,邓小丫环一个车身,
红绸抖起了一道彩虹,将长孙壁的剑锋引开,反手便是一招“仙人换影”,剑光闲闪,
绸影飘飘,直把倚在车前的马元通都看得头昏目眩。长孙泰失声叫道:
“妹妹,小心!”但见长孙壁展开她在剑阁上学得的绝顶轻功,随着红绸飘闪,运
剑如风,瞬息之间,已连环攻了七八记精妙的剑招!
李逸躺在车中,但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恍若繁弦急管,从帘内窥出,已是不大情是,
禁不住坐起身来,揭开了车帘,武玄霜忽地微微一笑,一手按在他的胸前,说道:“再
过四天,你便可以起身行走了,何必心急。”李逸一看,日影当中,武玄霜每天早午晚
三个时辰,都要按时按刻为他推拿疗治,此际正是正午时分,又该是运气疗伤的时候了。
就在此时,长孙泰一眼瞥见了武玄霜与李逸二人,大声叫道:“殿下宽心,长孙泰
接驾来了!”疾奔而下,武玄霜倚着车边,露出上半截身于,微微笑道:“叫你的妹妹
一齐上来,明珠,你不是长孙小姐的对手,退下去吧!”话声未停止,长孙壁不待那小
丫环退让,早已一招“神龙掉尾”,将她迫开,兄妹俩一先一后,双双奔至!
武玄霜笑道:“令尊翁剑术名闻天卜,难得相逢,请贤兄妹尽量施展,让我开开眼
界!”长孙泰想不到武玄霜竟是这样美貌的少女,呆了一呆,但见她漫不经意的倚首车
上的栏棚,只有一支纤纤玉手垂在车外,那神气竟是毫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不禁怒气陡
生,大声喝道,“你下车来,咱们较量较量!”武玄霜持剑在手,笑道:“我要看护病
人,恕不能下车奉陪,请贤兄妹上来吧。”长孙壁立即凌空跃起,青钢剑挽了一朵剑花,
迎面刺来;长孙泰左臂一伸,便要把武玄霜拉下,武玄霜一声长笑,剑锋倏的向上一撩,
随即倒转剑柄往下一撞,长孙壁在半空中一个鹞子翻身,好似断线风筝般的跌了下来,
长孙泰却闪避不开,胁下被她的剑柄一撞,半边身子登时麻软。两兄妹又惊又怒,长孙
泰吸了口气,喝道:“看招!”两柄长剑奔雷闪电般的杀到,武玄霜短剑一引,长孙泰
一剑劈去,刚好与长孙壁的青钢剑相交。
长孙壁给他哥哥的猛力震退三步,长孙泰也几乎立足不稳。
长孙壁瞪了她哥哥一眼,贴在他耳边说道:“为什么不用孔雀开屏?”这乃是怪她
哥哥适才出招出错了,声音说得很轻,出于妹妹之口,入于哥哥之耳,旁人决计不能听
见。不料一言甫毕,武玄霜忽地笑道:“贤兄妹卡曾尽展所长,再来再来!”长孙泰臊
得满面通红,长剑向武玄霜一点,刷的便是一招“孔雀斤屏”,长孙壁也抢着攻了一招
“彩风舒羽”,双剑齐到,一左一右,端的好似凤凰孔雀,张开翅膀一般,刚健训娜,
美妙异常!
武玄霜赞了一个“好”字,顺手招架,“当”的一声,将两柄剑同时格开,左手仍
然贴在李逸胸口的“璇玑穴”上,轻轻给他推血过宫,李逸心头烦乱,真气运转,略感
不舒,武玄霜如有所觉,低下头来,微笑说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必看在你的份上。”
言下之意,乃是答应他不伤害长孙兄妹,眼光温柔之极,李逸心头一荡,但觉一股热力,
从她掌心徐徐传入,导气通关,登时心胸宁贴,舒服无比。
长孙兄妹见她回首车中,低头说话,虽然看不见车中人面,但亦猜得到定是李逸无
疑,心中均是一怔,想道:“难道殿下竟然给这个妖婢迷惑了?”听她话语,瞧她神气,
竟是满不把比剑当做一回事情,而是心神另有所属,只顾照料车中的病人。两兄妹又怒
又气,不约而同的展开最车辣的进手招数,运剑如风,双剑连环急攻。武玄霜头也不回,
双眼只是凝视李逸,用温柔的眼光抚慰他,唯恐他被外物乱了心神,以至加重伤势。李
逸甚是感激,渐渐如受催眠,果然不再理会她的比剑,顺着她手心传来的热力,徐徐运
气,不过一盏茶时刻,便已气通百穴,透过重关,比往日受益更大。这时伸智清宁,吐
了口气,双目张开,但听得兵刃相交的叮当之击,有如暴风骤雨。车厢外长孙兄妹一剑
紧似一剑,攻得越来越急了。
武玄霜舒了口气,微笑说道:“午间的功课完了。”蓦然回过了头,对长孙兄妹笑
道:“峨嵋剑法,果是高明,小妹领教过了,两位请歇歇吧。见到尊翁之时,请给我问
候。我还要赶路,不敢再留两位的大驾了。”话语一完,劲透剑尖,往上一桃,铮的一
响,登时把长孙泰的那柄长剑削去了一截。长孙泰面色灰败,长孙壁陡的转身,一言不
发,立即跨上马背,刷刷几鞭,催马疾驰;长孙泰呆了一呆,自感无颜,跳上马背,也
追她的妹妹去了。
李逸坐起身来,靠着车厢,目送长孙兄妹绝尘而去,心头有说不出的滋味。既感武
玄霜的柔情似水,又从长孙兄妹想起了皇祖的老臣长孙均量,再从长孙均量想起了上官
婉儿,们觉悟怀历乱,不能自己!
武玄霜曼声吟道:“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
借《楚辞》中《湘君》一篇的辞意,问他有什么心事犹豫不前,是不是想念一位妙丽的
佳人,若是那样,就该催桂木做的船快走啊。那小丫鬟微微一笑,道:“马大叔,快赶
车!”李逸怔了一怔,惊诧这两主婢怎的如此聪明,竟好像猜到了自己的心事?
随着车轮的转动,李逸的心情也越转越乱,低声问道:“我的琴呢?”武玄霜道:
“琴剑无恙,都在这儿。”
李逸斜靠锦垫,抚弦歌道:
日居月诸,
胡迭而微?
心之忧矣,
如匪瀚衣,
静言思之,
不能奋飞。
这是诗经中的一章,写的是一个胸怀大志的人,被群小所制,不能奋飞,又不甘退
让,怀着满腔忧郁,无可告语,因而有了这一篇缠绵婉转的申诉,若译成白话诗那意思
就是:“问过月亮问太阳,为何有光像无光?心上烦恼洗不净,好像一堆脏衣裳。我手
按胸膛细细想,怎能高飞展翅膀?”李逸弹这章诗,正是对武玄霜问他有什么心事的答
覆,他将自己比作那位“不能奋飞”的“君子”,境况相同,情真意切,满腔忧愤,都
从琴声中发泄出来。
武玄霜道:“还不止此吧?公子兴犹未尽,我还想两听一阕。”李逸想起了上官婉
儿,不能自己,又丙抚弦歌道:“
绿兮衣兮。
绿衣黄裳。
心之忧矣,
烨维其亡!
绿兮丝兮,
汝所治兮。
我思故人,
仰无忧兮。
这一儒诗本来是诗人睹物怀人,思念故妻的。李逸却借此诗意,来怀念他的知己上
官婉儿,若译成白话诗那意思就是:
“绿色的上衣啊,黄色的裙裳。心里的忧伤啊,怎能够遗忘!绿色的丝啊.你亲手
理过。想念着我的故人啊,纠正我多少差错。”他想起上官婉儿去行刺武则天,定然吉
少凶多,只怕当真是生离死别,相见无期。不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琴声弹得如怨如
慕,如泣如诉。
武玄霜接过琴来,也抚弦歌道:
芳与泽其杂揉兮,
羌芳华自中出,
纷郁郁其远承兮,
满内而外扬。
情与质信可保兮,
羌居蔽其闻章。
再用楚佯“思美人篇”的辞意,答覆李逸。意思是说:“香的和臭的混在一块儿,
像君了与小人共处一朝,但杰出的香花在凡卉之中也能自别,它的芳香四溢怎也不会散
消。美好的品质总能保侍,美好的声名在荒僻的地方也总能传出去,用不着你替她心焦。”
她把上官婉儿比作杰出的香花,终必能够从凡花之中把自己分别出来,懂得好坏,识得
是非。由于她美好的品质,她绝对不会被埋没。那就是说她必然会给武则天赏识的了。
李逸很不想她提起上官婉儿,但听她借琴音表达,说得那样肯定,好像上宫婉儿将
来终于与他背道而驰,不觉惘然。
骡车辘辘,琴韵悠扬,李逸抬起头来,正好与武玄霜的目光相接,李逸一片茫然,
不觉问道:“你到底为了什么救我?”武玄霜笑道:“我是要为国家保存一个人才,也
好让你将未可以有机会奋飞啊!”李逸淡淡说道:“那除非是沧桑换了。”意思明显得
很,他在武则天的治下绝不能出头,武则天也不配用他。除非是恢复了李唐的江山,他
才可以一飞冲天。武玄霜深深的看他一眼,微笑说道:“可惜你的知音之人不在。嗯,
我思故人,俘无忧兮。若是有这样一位故人,时时思念,倒也不错。”“我思故人,俾
无忧兮”。正是刚才李逸所掸奏过的两句诗,意思是思念故人可以纠正自己的差错,那
是李逸想起了上官婉儿有所感而发的。如今武玄霜就用这两句诗来暗讽他,意思是说道:
“若果你的知音人上官婉儿在这里,她一定会指出你的错误的。”
李逸与武玄霜各用琴声问答,各用说话试探,但心灵之间,总是不能融洽。听了武
玄霜那两句活,李逸再也忍受不住,心中想道:“上官婉儿未必就如你所想的那样,甘
心忘了父母之仇,颜事敌。纵然婉儿变了,找也绝不会向武则天折腰!”武玄霜看他面
色,一笑说道:“我不懂说话,可是有什么触犯你了?”李逸冷冷说道:“多谢你一再
指点,可是我不是三尺小毫,香的臭的,相信自己还可以分辨出来。”武玄霜叹口气道:
“但愿如此。”这时骡车已进入闷峰夹峙的谷口,山花夹道,鸟语迎人,李逸的心情稍
稍宁静,忽听得那小丫环说道:“有人赶在我们的前头入山去了,咦,马大叔你看这路
上马蹄的痕迹,敢情就是刚才那一对长孙兄妹?”
不错,长孙兄妹这时正在氓崃山中,意外的见着了一位遁世高人。那日长孙泰被武
玄霜削断了剑尖之后,羞惋之极,纵马急驰,许久许久,才追上他的妹妹。长孙壁比她
的哥哥更不愤输,埋怨她的哥哥出剑不快,变招不灵。长孙泰苦口苦脸的说道:“我也
不知是怎么搅的?敢情那妖女真的会使妖法,不论咱们怎样急攻,眼看剑尖就要刺到她
的身上,却被她轻轻一挡便挡开了。”长孙壁道:“那是仆么妖法?这都是你不能好好
的和我配合之故。”长孙泰只好顺着妹妹的口气说道:“是啊,咱们到底是第一次和敌
人交手,吃亏在经验不够,要不然也不会这样莫明其妙的便输了。”长孙壁道:“我一
路琢磨那妖女的剑法,喂,咱们再拆一拆刚才的招数,明天追上去和她恶斗一场。”长
孙泰心中暗笑:“妹妹比我还要好强。”可是他也想挽回面子,而且知道妹妹素来聪敏,
说不定她真的琢磨出了所以然来,心中想道:“纵然再斗也未必胜得了那个武玄霜,但
我拆一拆刚才的招数总是好的。”于是点头同意,两兄妹跳下马背,便在山边拆起招来。
哥哥气力充沛.妹妹身法轻灵,虽然只是拆招,也打得十分紧张精采。打到分际,
长孙泰将剑诀一顿,弯腰插柳,剑尖在地上一按,倏的反弹削出,长孙壁举剑拨开,说
道:“这一招‘六起巫山’使得不对,你看我的。”拗步弯腰,刷的一剑刺出,喝道:
“撤手!”但听得“当”的一声,长孙泰蹬蹬蹬连退三步,虎口发麻。然而那柄长剑居
然没有撤手。长孙壁满面通红,长孙泰道:“我虽然没有撒手,但我的气力比你大,却
被你借力打力,将我迫退三步,已是十分难得。嗯,这一招确是比我高明。咱们刚才若
同时使出这招,宁可败中求胜。”
忽听得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叹道:“要别创新招,真是谈何容易?以长孙均量的学力,
峨嵋剑法的这一破绽,也是至今还未补好。”
长孙兄妹吓了一跳,急急收拾,只见一个白须飘拂的老头儿,不知是什么时候走来
的?这时正站在旁边,看着他们微笑,眼光中却是一股苍凉的神色。长孙壁暗暗嘀咕,
心中想道:“父亲常说,临敌之际,要眼观叫面,耳听八方。若然他是敌人,在背后偷
袭,岂不糟糕:峡,奇怪,凭我的耳力,怎么听不出他的声息?”
长孙泰心思没有妹妹灵敏,一时之间竟未想到别人能够这样的突如其未,到了面前,
才给自己发现,武功定是比自己高明;听他评论自己父亲所创的剑法,竟似意存轻视,
不禁勃然火起,怒道:“好呀,你说我们的峨嵋剑法甚有破绽,你定然是个大行家了?
小子冒昧,倒要请你下场试试,让我明白破绽在什么地方?妹妹,把你的剑给他!”他
见那老头没有带剑,便叫妹妹将剑给他,那当然是坚持着要和他比剑了。
那老头儿摇了摇头,说道:“我已发誓终生不再使剑和人动手了。不过你们要请我
指点,我倒是义不容辞!”长孙泰怒道:
“好,那就请来指点吧!”长孙壁道:“老前堆,你是谁?”两兄妹各有想法,口
吻不同,争着说话。那老头微笑道:“好吧,你们两人再继续拆招,待我看到高兴的时
候,便来指点你们,那时也许你们就会知道我是谁了。”
长孙泰见他倚老实老,甚是不服,长孙壁忙道:“哥哥,咱们再练一练,喂,留心
接招!”嚓的一剑便刺,长孙泰素来顺从妹妹,况且她剑已刺到,非接不可,只好和她
再继续拆招,过了许久,还未见那老头开声指点,长孙泰正自不耐,长孙壁却是心中一
动,,蓦然一记“云起巫山”攻出,就在这,只听那老头儿哈哈一笑,两兄妹但觉微风
飒然,那老头儿倏的拦在他们之间,双掌一分,笑声未停,他们的两柄长剑早己被人家
夺去!”
长孙壁尖声叫道:“你是蹑云剑谷神翁屈老伯伯!”须知蹑云剑乃天下最轻灵飘忽
的剑法,这次谷神翁虽然没有用剑,但他那妙绝天下的“蹑云步法”,却已给长孙壁认
了出来。长孙泰心思较钝,这时亦已想到:“对晚,爹爹说过,胜过本派轻功的只有飘
忽莫测的蹑云步,他能够在举手之间就能夺去了我们的两支长剑,当然是谷神翁了!”
想起刚才说话暴臊,甚是尴尬,只好上前陪礼,尊了一声“谷老前辈。”
谷神翁哈哈笑道:“好极,好极,找不到老子,却找到了儿子了。”长孙壁问道:
“谷老伯曾经到过剑阁找寻家父么?”谷神翁道:“正是,你当然知道我和你们的爹爹
以前是最要好的朋友。
廿五年前,我们在峨嵋沦剑,那时你们都还没有出世,你爹爹新创了一套剑法,对
‘云起巫山’这招尤其得意,这是败中求胜的好招,变化奇幻,确实有鬼神莫测之钒,
我也甚为佩服,但这一招却有个漏洞,因为要败中求胜,所以走的使是冒险一搏,快速
进攻的路子,已方十三路便不能不露出空门。当时我向你爹爹说了,你爹爹说这诚然是
个破绽,但敌人怎能料到我突然出此奇招?而且对方在胜招之际,也必然要乘胜追击,
他的下盘也自然要露出空门,又怎能拆解我的招数,我不以为然,但当时也确实想不到
怎样去破他这一招。后来我见了尉迟炯,彼此琢磨,才想出了破招的妙法。所以刚才你
们若不是恰恰使到这招,我还未必能这佯快便夺了你们的剑呢。这次我因事入蜀,听说
你爹爹隐居剑阔,前几天我便去找他,一者叙旧,二者想和他再研究这一招,却不料扑
了个空,他不知搬到哪里去了。”
长孙泰道:“家父已搬到青城山玄化和尚的寺中避仇去了。”谷神翁道:“避仇?
避什么仇?”长孙壁将父亲受了恶行者与毒观音暗器所伤,失了武功的事,详细说了一
遍。谷神翁道:“真是该死,这两个魔头恶性兀是不改。好在找这次没有邀请他们。不
过,你父亲也未必需要再练十年,我有一位朋友或者可以助他早口康复。”长孙兄妹正
要请问是谁,谷神翁道:“我还有一事未明,你们刚才拆招之际,说是再要和什么人大
斗一场,这是怎么一回事?”
长孙兄妹知道了是谷神翁之后.早就想邀他去截劫骡车,再斗武玄霜了。但转念一
想,他们曾听过道路传言,说是这次英雄大会之所以瓦解冰消,便是因为谷神翁败给了
那个女了。他们不知道是虚是实,但怕伤了谷神翁的面子,故此迟迟不敢开口。如今谷
伸翁问起,只得将实情告诉于他。谷神翁长叹一卢,道:“罢了,罢了!”随即又焦急
的问道,“你们当真是见到了李逸被抓在她的手中么?”
长孙泰道:“怎么不真?我还听到殿下呻吟的声音呢,敢情是伤得很重,所以一直
躺在车中没有露面。”长孙壁插口道:
“那妖女定是要将他解上长安,领功请赏,咱们可得赶快去救。”谷神翁道:“车
上还有何人?”长孙壁道:“还有一个小丫环和一个驾车的汉子。”
谷神翁沉吟不语,似有什么心事令他很是为难,长孙泰心直口快,冲口说道:“我
妹妹可以赢得那小丫环,我可以赢得那驾车的汉子,谷老前辈,你只要能和那武玄霜斗
上百招,我们击败了敌人之后,就来帮你,何须惧她?”谷伸翁哈哈笑道:
“我生平纵横南北,对付任何强敌、也从来未请过朋友助拳。那丫头武功虽然厉害,
在一千招之内我确是没把握胜她,到了一千招之外,嘿嘿,老朽自信还可以将她降伏!”
长孙泰道:“那更好了。何以尚有犹疑?”谷神翁叹口气道:“可是我已答应了一位朋
友,今后不再使剑了!”
原来谷神翁那日被天山符不疑将他引走,两人另外到峨嵋千佛顶去比了一场剑,结
果斗了一天一夜,是符不疑胜了一招。
符不疑取笑他道:“你在金顶的英雄会上赢不了一个小姑娘,如今又打不过我,你
自己说该怎么办?”谷神翁在英雄会之后,早已心灰气冷,如今义被他一激,立即拗折
长剑,发誓终生不再使剑去对付敌人。
长孙兄妹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像谷神翁这样大有身份的人,一言既出,那就是永无
更改之理。心中均在想道:“糟糕,谷神翁不肯帮忙,我们的招数练得再熟,恐怕也不
是人家的对手。”要知长孙壁起初虽不愤输,但她还有自知之叫,谷神翁刚才在举手之
间便能将他们的剑夺出于去,而听谷神翁自言,非到千招之外,不能赢得了那个武玄霜,
如此说来,自己如何能是人家对手?
但见谷神翁沉吟半晌,忽地双目一睁,说道:“李逸是我捧他出来的,我可不能让
他落在武则天手中。我既不便动手,只好再去麻烦老朋友了。好吧,你们现在就跟我来!”
长孙壁问道:
“谷伯伯去邀请的是哪位老前辈?来得及吗?”谷神翁道:“金针国手夏侯坚就住
在这氓崃山中!”
长孙壁又惊又喜,原来这夏侯坚也是她父亲的好友,不但医术极为高明,武功亦是
深不可测,只是他为人淡泊,不求名利,行踪飘忽无定,他也像谷神翁一样,与长孙均
量有二十年以上不通音讯的了。故此,长孙均量受伤之后,曾对儿女提起此人,说是只
有此人可以为他疗伤,只是苦于无法寻觅。想不到他就住在这氓崃山中。长孙壁喜出望
外,想道:“这真是双喜齐来,不但可以请他去救李逸,而且还可以请他帮助父亲恢复
武功。”
一行三众,便即登山,但见山峦起伏,幽涧重云,清灵之气,不减峨嵋。山坡上几
座平房,依着地形起伏之势建造,外面有红墙围绕,青藤盘瓦,一看便知是高士所居。
有一条人行路直通到门前,路边秀草没径,榆柳成行,门前还有一个草坪,花草树木修
剪得甚为齐整,那自是主人有意经营的了。
园门虚掩,长孙兄妹随着谷神翁进去,触目所见,皆是奇花异草,幽香扑鼻,一个
白须老者正在指挥着一个药僮,在浇水灌花,观谷神翁便即嚷道:“老谷,你又给我招
揽些什么事情来了?”
谷神翁:“长孙世兄请医生来了。”长孙兄妹便即上前请安,夏侯坚一听是故人子
女,十分欢喜,哈哈笑道,“原来均量兄也与我同隐川中,要不是你们到来,我还当真
不知呢。有什么事要请医生?”长孙泰将父亲受伤的事情说了一遍,夏侯坚再详细询问
了一些伤后的症状,叹口气道:“要是他刚受伤之时便由我医治,那就好办,现在却是
有点迟了。”长孙壁惊道:“连老伯也没法可想么?”夏侯坚道:“这种恶毒的暗器,
若是及早疗治,即算本人有内功根底,也要十天才能恢复原状,现在嘛,最少可也得一
年了。”在夏侯坚的心目之中,耍医上一年才能给病人医好,内心已甚感不安,长孙兄
妹听了,却是大喜过望。谷神翁笑道:“长孙均量本来要打算十年才能恢复武功呢。好,
过两天我便去将他接未,请你悉心调治。”夏侯坚道:“好极,好极,我呵以有个老朋
友作伴了。”
谷神翁道:“还有一桩事情要麻烦你呢。”夏侯坚道:“你说说看。”谷神翁道:
“救尉迟炯的徒弟,”夏候坚道:“尉迟炯的徒弟生了什么怪病?”谷神翁道:“不是
生病,是落入了仇人的手中。”将事情说了一遍,夏侯坚道:“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救?”
谷神翁叹口气道:“可惜我已答应了天山老符今生不再用剑了。”夏侯坚大笑道:“你
不干的事情却推给我干。你如今才退出江湖,找则是早二十年前已退出江湖了。”谷神
翁急道:“尉迟炯的徒弟名叫李逸,他乃是大唐的王孙。”夏侯坚淡淡说道:“我不管
江山是姓李的还是姓武的,王孙也好,平民也好,争斗之事,我都不予理会。老谷,你
也忒多事了,我前些时听说你召开什么英雄大会,我就极不赞成。英雄不死,大乱不止,
天下纷纷,何苦来哉?我只求安安逸逸的渡过一生。”夏侯坚服膺老庄学说,主张清净
无为,因此虽具有绝世武功,却壮岁便深山归隐。谷神翁虽是他的老友,却也劝他不动。
谷种翁正在苦求,忽听得外面隐隐传来年轮辘辘的声音,长孙壁道:“糟糕,定是
那武玄霜追踪我们来了。”谷神翁大笑道:
“别人到你门前生事,看你管是不管?”一把拉着夏侯坚,同出草坪去看。
只见一辆骡午直上山坡,越来越近,车上坐着的人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了。长孙
泰双眼圆睁,呆了一呆,突然叫道:
“是她,果然是她!”谷神翁道:“夏侯兄,你出不出手?”夏侯坚叹口气道:
“我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长孙世兄在我门前受人欺负。”说活之间,那辆骡车已至草坪
停下,但见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笑盘盈的跳下车来,正是武玄霜。
李逸一路思潮起伏,尤其在进了氓崃山后,心情更是动荡不休。武玄霜说要将他交
给一位神医国手,究是谁呢?李逸心中想道:“恶行者和毒观音的暗器,乃是天下最毒
的暗器,据武玄霜说,那位国手非但可以给我解毒疗伤,而且可以助我恢复武功,这样
说来,那位国手,本身也非具有极上乘的内功不可,莫非是她的师父不成?”想起武玄
霜乃是与他敌对的人,自己昂藏七尺,自负英雄,却弄到要受敌人恩惠,想到此处,大
为诅丧,几乎就想跳下车去;然而可想到武玄霜在一路之上,对自己的殷勤呵护,似水
柔情,感激之念,又不禁油然而生,但觉恩仇纠结,有若乱丝,盘塞胸中,剪它不断,
理也还乱!当真是“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
正在情思惘惘,忽听得车声嘎然而上,武玄霜对他笑道:
“到啦,难得你的几位相识都在这儿。”李逸坐了下来,靠着车垫,揭帘一看,几
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迎而而来的竟然是谷神翁,在谷神翁背后的,又正是刚才
在路上截动骡车、被武玄霜打败的那对青年男女,另外还有一位白须飘拂的老者,也好
像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夏侯坚抢快一步,迎上骡车,这刹那间,这位心如止水的世外高人,也不禁起了一
诧意,他曾听谷伸翁说过英雄大会的事,心中想道:“难道竟是这样一位花朵般的小姑
娘,她把天下英雄都打败了。连谷神翁的蹑云剑法都讨不了便宜?”
武玄霜盈盈一笑,施礼说道:“晚辈武玄霜拜见夏侯先生。”夏侯坚又是一愕,心
道:“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要知夏侯坚虽然身怀绝技,但他一向自甘淡泊,从来曾
在江湖上出过风头,而且壮年归隐,除了极有限的几位老朋友,根本就没有什么人知道
他。然而这个看来还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却一见面就叫出了他的名字。
夏侯坚怔了一怔,瞅着武玄霜道:“你驱车上山,就是专诚为了拜访我么?”武玄
霜道:“无事不登三宝殿,夏侯先生,你身负金针国手之名,自当知道我的来意。”夏
侯坚平生确是治过不少疑难怪症,但他从来不肯向病家透露过真实的姓名,这“金针同
手”的封号也只是几位老朋友私下称呼他的,武玄霜却说得那样自然,竟似早就熟识一
般!
夏侯坚疑心人起,问道:“嗯,你是找我看病来的么?”武玄霜道:“不错。有一
位朋友中了恶行者的一枚碎骨钱镖,又中了毒观音的两口透穴神针,想当今之世,除了
你老先生,别人断断不能医治。”
此言一出,在场人等,均感意外,长孙兄妹想道:“原来她不是为了追捕我们来的!”
谷伸翁却在想道:“李逸怎的会给那两个魔头伤了?那两个魔头不是受了裴炎之聘么?
怎的会打起李逸来了?若非李逸,她又为谁求医?”原来谷神翁刚才听说李逸受伤,心
中就一直以为是武玄霜将他打伤,好押上长安领功人的。
但其中最感到意外的还是李逸,他一路猜测,不知武玄霜要将他交与何人,不知还
要受什么折辱,做梦也想不到武么霜所说的名医,原来就是亘侯坚!是他帅父几个最好
朋友之一的夏侯坚,李逸虽然没有见过夏侯坚,却曾听师父描绘过他那清奇的相貌,待
所到了武玄霜叫出夏侯坚的名字,这才霍然省起,心道:“怪不得好像在那儿见过一般。”
武玄霜道:“明珠,你将李公子扶下车来。”转过头笑道:
“我将你交托给夏侯坚老先生,你总可以放心了吧!”李逸心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想道:“我当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原来她给我安排得这么妥贴!”既是惭愧,
又是感激,怔怔的看着武玄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忽听得夏侯坚淡淡说道:“老朽虽然略通医术,却并未挂出招牌,悬壶济世,医不
医病,可行看我喜不喜欢。”李逸颇感奇怪,想道:“咦,难道他还未曾知道我的来历?”
武玄霜笑道:“别的病人,你不高兴医治也还罢了,这个病人嘛,你想不收,只怕
你的老朋友也不答应,谷老盟主,幸好你也在这儿,似乎不必找多费唇舌了。”谷神翁
一时间猜不透夏侯坚的用意,迟疑未答。只听得夏侯坚冷峭说道:“是你来向我求医的,
可是?”武玄霜道:“怎么?”夏候坚道:“那么我就只冲着你说话,你的帅父是谁?”
这句话正是大家早已存在心里的疑团,连李逸也坚起耳朵来听,武玄霜眼光一扫,
从李逸与谷神翁的面上扫过,最后在夏侯坚的身上.微笑说道:“夏侯先生是世外而人,
难道也像世俗医生那般势利,必须问求医的有什么足以夸耀的亲戚师友才肯留医么?”
夏侯坚给她用说一迫,长须一拂,半晌说道:
“我不是白白给人看病的,你知道么?”武玄霜道:“医生收取诊金,那是天公地
道的书。”夏候坚道:“金银于我无用,但我也不敢坏了行规,我看一个病人,就要收
一件礼物,这礼物可得我欢喜的才成。你有什么礼物可以送我?”
谷神翁诧异不已,他听夏候坚言中之意,分明是籍此出个难题来考武玄霜,心内想
道:“若然她的礼物不合你的心意,难道你就袖手不管了么?”要知谷神翁与武玄霜虽
然是居于敌对的地位,但此际的心思却完全与武玄霜相同,那就是切望夏侯坚将李逸留
下来医治,却不知夏侯坚何以要一再刁难。
但见武玄霜微微一笑,俭衽施礼说道:“先生世外高人,小女子不敢以世俗之物亵
渎先生,只好借花敬佛,聊表寸心!”说罢,解下束腰绸带,扬空一卷,附近是一棵花
树,轻绸过处,有如利刀快剪,将十几朵大红花都“剪”了下来,红绸一卷一收,蓦然
撒出,但见满空花瓣,连成一线,向夏侯坚激射而来!
长孙兄妹看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武玄霜的功力之深,远非他们所能比拟。谷神翁
与李逸更看了出米:那满空花瓣竟是排成了一行草字,凝神细辨,隐约认得出排的是:
“不可说,不可说!”六个草书。两人均是心中一动,不晓得这是什么意思。
心念未已,但听得夏侯坚一声长啸,双抽一拂,满空花瓣登时改了方向,而且排成
了另外一行草书,这时连长孙兄妹也看得清清楚楚了,那是:“如之何?如之何?”六
个草字。
谷神翁猛然一醒,恍然在悟,武玄箱用花瓣排出的“不可说,不可说。”六字,敢
情乃是答覆夏侯坚刚才的询问,不愿透露她师父的姓名,但她师父的姓名,却何以“不
可说,不可说”呢?这就非谷神翁所能参透了。更难解的是:夏侯坚那“如之何?如之
何?”又是什么意思?他们两人暗较武功,所排出的这两行草书,又像谜语一般的各隐
机锋,又好似各自点破对方的来历,局中人想来明白,局外人却是一片茫然!
谷神翁与夏侯坚虽是三十年以上的朋友,但对他少年时候的事情亦是一无所知,见
此六字,心中诧异不已,忽听得夏侯坚喃喃自语道:“不可说、不可说。如之何?如之
何?”谷神翁一凛,知道夏侯坚是示意叫自己不可发问,即算问她,她也是不会说的。
夏侯坚轻轻吟了这么两旬,双袖又是一拂,满空花朵,如遇狂风,片片飘落。夏侯
坚黝然说道:“病人我收留了,你回去吧。”顿了一顿,又道:“你给我问候你的师父,
嗯,不问候也罢。”
武玄霜将李逸轻轻扶起,交给夏侯坚,夏侯坚招手叫长孙泰过来,将李逸背起,李
逸回头一瞥,正好与武玄霜的眼光相接,但觉那眼光中似含着无限的欣慰,又含着无限
的悲哀。
这一刹那,李逸亦自心弦颤抖,心事如潮!这真是一段奇怪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莫
名其妙!这几天来他一直在担心害怕,不知武玄霜将他怎样处置。更害怕隐入武玄霜情
网之中,焦虑着不知怎样才能脱离武玄霜的掌握?现在谜语揭晓了,武玄霜也要离开他
了,他反而怅怅惘惘,不知怎的,竟是难以自抑的生起了惜别之情。
他急忙避开了武玄霜的眼光,伏在长孙泰的肩头上向谷神翁点首示意,答谢他的慰
问。长孙泰刚行得两步,忽听得武玄霜的脚步声又追了上来,李逸不由自己的又回过去,
只见武玄霜一手抱着他的占琴,一手拿着他的宝剑,凄然笑道:“我几乎忘记了,你的
随身琴剑,还留在车中。”李逸喉头唾咽,舌头打结,含含糊糊的说了“多谢”两字,
声音如此之轻,只有他自己才听得见,然而他却看到武玄霜的眼睛闪过了一线光芒。
长孙壁替李逸接过了武玄霜手中的琴剑,她怀着恨意的瞪了武玄霜一眼,然而武玄
霜却似丝毫没有留意她。长孙壁看了一眼李逸的神情,若有所感的低下头来。
车声辘辘,武玄霜已上了骡车走了。李逸好似从梦里醒米,茫然的望着她的骡车远
去。这几天来真似做了一场大梦,那是令人心悸的恶梦,又是令人依恋的美梦,然而不
管是恶梦也好,是美梦也好,这场大梦终于是结束了,李逸心上忽然掠过了一个念头,
“今生今吐,不知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没有人向武玄霜道别,人家都有着一股异样心情。谷神翁轻轻吁了口气,说道,
“这女孩子的行事真是古怪,我怎也想不到她会把李逸这样轻易的便交给了我们。”
长孙泰将李逸背回屋内,安置在一间静室里,众人环绕病榻之前,焦虑的在看夏侯
坚替他诊治的结果,夏侯坚闭口凝神。
把了一下脉息,有点奇怪的问道:“是不是迟了一些?”夏侯坚道:“不,他体内
气机流畅,即算没有我替他医治,也可以保全性命。不过不能恢复武功罢了。”谷神翁
明明知道李逸不可能有那样深湛的内功,大感诧异。李逸淡淡说道:“那大约是武玄霜
替我调理的。”他极力装作漫不经意的说出来,然而从他故作平静的语调中,仍然听得
出他心情的激动。
夏侯坚在他的肩井穴、天枢穴和风府穴上各插了一口金针,说道:“我用金针替你
拔除余毒,大约半个月的时光,你的武功便可以完全恢复。”谷神翁若有所思,问夏侯
坚道:“我可以和他说话吗?”夏侯坚道,“他的危险时期已过,稍为用用心神也无妨
碍的了。”谷神翁期期艾艾,半晌说道:“李贤侄,我对你甚为抱愧。”
李逸叹了口气,说道:“肚事变化,本来难测,尽了人力,天意难回,那也是无话
可说的了。”他以为谷柳翁所说的“抱愧”,乃是指“英雄大会”的失败,弄到他做不
成盟主而言。谷神翁对这一件事确实也是耿耿于心,不过此际他却是另有所感。
他默然兀语,半晌问道:“你是怎样受了那两个魔头所伤的?”李逸将那日遇见恶
行者与毒观音的事告诉了他,谷神翁喟然说道:
“我也知道这两个魔头恶性难驯,可还没有料到他们竟敢暗害太子,又来伤你。在
巴州那一晚,我没有将他们潜来的消息告诉你,这,这——”李逸截断他的话说道:
“我明白老伯的用心。
你大约是以为这两个魔头最多是将太子劫持,不会下此毒了的。
裴炎大约也是想如此布置,想借太子的名义反对武则天。而你呢,则是怕我不赞同
此事,可能与那两个魔头冲突,故此没有将你所知的一一言明。”其实暗杀废太了李贤
之事,确是裴炎所指使,好把这笔账写在武则天头上,李逸与谷神翁两人都还未估计到
裴炎如是之坏。
谷神翁叹道:“只此一事,已足见裴炎用心的卑劣,比将起来,倒显得她们的光明
磊落了。”“她们”当然是指武则天与武玄霜而言,李逸一片茫然,心头有说不出的难
过,良久良久,这才说道:“武则天是窃国神奸,纵然做了一些好事,也不过是沽名钓
誉之举罢了。倒是武玄霜这个女子,确乎呵称得上是女中英杰。”他本来想说的是“侠
骨柔肠”四字,话到口边,方始改为“女中英杰”。长孙壁有点酸意。但她与李逸初次
见面,而且李逸又是王孙身份,正在病中。她对李逸的话虽然甚不舒服,却也不便反驳。
李逸又道:“幸好英国公徐敬业还是一个正派的忠臣。”谷神翁道:“是是非非,
我而今也有一点糊涂了。不过我已发誓不再使剑,也乐得脱出是非之场,从今之后,我
与世兄交谊仍在,但对你们恢复江山的大业,请恕我无能为力了。”李逸想不到谷神翁
竟是如此心灰意冷,不禁心情黯淡,连自己也振作不起来。
长孙泰忽然问道:“听说英雄大会临近溃散之时,有一个女子出现,吃了雄巨鼎一
拳,我听他们所描述的那个女子的相貌,似乎是我的师妹,不知是也不是?”李逸道:
“不错,她正是上官婉几。”提到上官婉儿,他双限渐渐有神,似乎找到了支持的勇气,
长孙泰更是喜形于色,急忙问道:“殿下早就认识了她的?”李逸道:“我在她六七岁
的时候,就认识她了。”想起在路上相逢,琴诗唱和,互怜身世,彼此相投,回味起来,
仍是如痴如醉。可是,上官婉儿的影子虽然在他的心头渐渐扩大,却仍然不能把武玄霜
的影子完全遮盖。
长孙泰没有他妹妹那样细心,未曾留意到李逸神情的变化,这个时候,他也正在激
动之中,以见他双眼闪闪发光,那份喜悦的神情实不在半逸之下,跨上一步,迫不及待
的问道:“后来呢?”李逸微笑道:“什么后来呀?”长孙泰道:“上官婉儿,她,她
后来怎么样了?”李逸道:“后来吗?在混乱之中我们离散了。”长孙泰极为失望,颤
声说道:“你以后就不知道她的消息了么?”李逸道:“听说她去行刺武则天去了。”
长孙泰大惊失色,道:
“真的?”李逸道:“说这个消息的人是一位很靠得住的朋友,她还说不必为婉儿
提心,料她定可平安无事。”长孙壁道:“不错。婉儿素来聪敏机智,当可见机而作,
趋吉避凶。”
李逸不便说出武玄霜的名字,只说是“一位靠得住的朋友。”他说到这几个字时,
禁不住心头动荡,脸上微红,立即想道:
“我但愿她的话并不全然可靠,若然婉儿真的如她所料,归顺了武则天,那也就等
于死了一般,同样的令人伤心难过!”
长孙泰虽然经他的妹妹慰解,仍是如何重忧。谷神翁道:
“李贤侄精神未复,不可太用心神,有什么话以后慢慢再说吧。
夏侯兄,事不宜迟,我此刻便即动身,将长孙均量接来与你作伴。”长孙泰道:
“妹妹,你留下来服侍殿下,我随谷伯伯去接爹爹,”长孙壁道:“你顺便也可以探访
一下婉儿的消息,免得大家挂心。”说话之间,有意无意的向李逸微微一笑。
按下谷神翁长孙泰等暂时不表,且说李逸在夏侯坚金针妙手的治疗之下,又得长孙
壁的尽心调理,病休一日好过一日,过了二七一十四天,不但可以行动自如,武功也恢
复了十之八九。
这一日他在静室之中独坐无聊,想一会武玄霜,又想一会上官婉儿,但觉情怀怅怅,
心事重重,这时已是初秋时分,从窗子里望出去,庭院里已是落时满阶,残红待扫,李
逸翘首长空,缓缓的吟出上官婉儿送他的那一首诗:“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馀。雾浓
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调,贫封蓟北诗。
朽中无别意,但怅久离居。”叹口气道:“呀,但怅久离居。你思念我,真的是如
此之深么?”怀念远人,更是不能自己,调好琴弦,再弹倔诗经中那篇思念故人的“绿
衣黄裳”,他想念的是上官婉儿,但却记起了这一篇诗曾在武玄霜面前弹过,不禁又想
起了武玄霜来,想起武玄霜当日曾用楚辞来酬和他的诗篇,暗中劝谏。想起这些旧事,
心如乱丝,于是再抚琴弹奏“离骚”中自己最喜欢的那几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有与
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琴韵悠扬,忽听得有一个清脆的声音笑道:
“弹得好琴!弹得好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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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难禁 李逸推琴而起,道:“壁妹,你回来了?”这十多天来,他得长孙壁悉心调护,甚
为感激,加以长孙壁的父亲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长孙壁莫拘君臣礼节,改口以
兄妹相称。
这一回头,但见长孙壁柳眉微蹙,如有所思,与她平素的神态大不相同。李逸怔了
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原来李逸虽在病中,仍很关心徐敬业起兵的消
息,长孙壁每天便到镇上一趟,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书生模样,在茶馆里喝茶,听茶客
们“摆龙门阵”(四川土语,“闲谈口”之意),以便替李逸打听消息。
长孙壁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自己愚味难明,想请
殿下指教。”李逸笑道:“你这样聪慧,还有什么难明之事?”长孙壁微笑道:“说到
聪明,婉儿妹妹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哪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谦虚,我可不
敢和你说话了。”
长孙壁道:“我偶然想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若不笑话我,我便问你。”李逸道:
“妙极,妙极!咱们闲来无事正好摆摆龙门阵,你说吧。”长孙壁道:“我今日偶然听
到一个笑话,说是一个江洋大盗,被推出去斩头,刽子手刀法极好,刀出如风,轻轻一
削,便将人头斩下,那人头在地上兀自道:“好刀,好刀!你说这个被斩的人是聪明还
是愚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这当然是愚蠢了,不过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人,
被杀了头还会对刽于手的刀法赞不绝口。这定是那些妙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的。”长孙壁
道:“我看这样的人多着哩,不过杀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罢了。”说到这里,忽地“噗嗤”
一笑,说道:“或许是用一声娇笑,或许是用一缕柔情……于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对那
刽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聪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刚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对武玄霜的倾慕,想是
给她听出来了。”不禁豁然一省,想道:“她虽是借题发挥来讥讽我,这番话却说得甚
有意思,不管怎样,武玄霜总是我的敌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过等于刽子手罢了,
然而她真的是刽子手么?”
李逸呆了好一会子,这才稍定心神,缓缓说道:“多谢你指点,你比我聪明多了。
嗯,今天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么?”长孙壁道:“你刚才问有没有不好的消息,没
有,但却有一个特别的消息。”李逸道:“什么消息?”长孙壁道:“我听得茶客谈论,
说是武则天要考女中贤才。”李逸道:“这有什么特别?武则天做了女皇帝,要选几个
女人做官亦是应有之义。”长孙壁黯然说道:“可是那道诏书却听说是婉儿代笔的,婉
儿做了武则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头一震,急忙问道:“他们是怎样说的?”长孙壁道:“我隔邻的茶客是两
个秀才,他们刚从长安归来,在茶馆里高谈阔论,说的便是婉儿的事情。据他们说武则
天任用婉儿做四品女官,专职替她掌管文陵,武则天还特别为她在宫中设宴,召请许多
学士入宫做诗,婉儿在一支香的时刻便做了十首诗,又快又好,将那班学士都压倒了。
武则天这才说出婉儿便是上官仪的孙女,令他们惊愕不已。这是上个月的事情,据说现
下婉儿已是才名鹊起,名震长安,人人都知道本朝发现了一位才女,有一些拍马屁的官
儿还上表向武则天恭贺呢!那两个秀才,说得津津有味,他们也将这件事情当作本朝
“佳话”,还夸赞武则天敢于任用仇人的孙女,豁达大度,当真是人主的胸襟呢!”李
逸面色一片惨白,虽然他早已听过武玄霜的预测,仍然觉得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负血
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却竟会做了武则天的女官!
长孙壁道:“殿下,你怎么啦?”李逸黯然不语,移步窗前,想起了他初见上官婉
儿之时,彼此互伶身世,同声慨叹过:“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
属他家!”这样的话,怎料到别来未久,连她也归了武则天了!想到伤心之处,李逸当
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迷茫中忽觉有秀发拂眉,柔夷在握,只见长孙壁轻轻握着他的手掌,柔声说道: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情,但他们却又说得那么确凿,待你完全好了之后,咱们到
长安去探听一下,好吗?”李逸低声道:“我宁愿永不戳破这个疑团。呀,若是真的,
那,那怎么好?”
长孙壁眼圈一红,与李逸靠得更紧了。李逸稍稍将头移开,只听得长孙壁在他耳边
说道:“婉儿与我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我怎样也要把她劝回来!”李逸道:“若是劝
不回来呢?”长孙壁道:“若是劝不回来,我就当她,当她死了!殿下,我知道你极伤
心,我的伤心也不在你之下,但你是龙子龙孙,又是英雄豪杰,大丈夫应当提得起,放
得下,难道天下之大,就再也没有第二个知己了吗?”
李逸心头一荡,回过头来,正好与长孙壁的眼光相接,但见长孙壁面上一红,放开
了手,这刹那间,李逸几乎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立即又强行抑制,但怕这样一来,更
增加了长孙壁的误会。一个武玄霜、一个上官婉儿,已给了他无穷烦恼,岂可再添上个
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迷茫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你干什么?”两人甚地一惊,从窗口望出
去,只见一个道士正向着他们这间静室走来,夏侯坚那两个药童在后面大声喝止!
这道士年约五旬,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道袍,留着三络长髯,态度从容,颇有几分潇
洒出尘之概。李逸心道:“夏侯坚世外高人,他这两个药童却怎如此不懂礼貌?未曾问
明来历,便先历喝人家。”夏侯坚的花园里花木葱宠,藤萝缠绕,那道人分花拂叶,不
理那两个药童,迳自前行。李逸方自觉得这道人奇怪,心念未己,忽听得长孙壁说道:
“你瞧这道士真有邪门!”李逸这时方才发觉,但见经他的手拨过的花草,片刻之间,
便枯萎焦黄,李逸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那两个药童为何要大声历喝。
那道士脚尖并不离地,步履甚是安详,但转瞬之间便到了静室外面,那两个药童追
得气喘吁吁,大声喝道:“再不止步,我们可要不客气啦!’那道士仍似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毫不理睬,前面那个药童折了一枝树枝,喝一声“打!”。把手一扬,但见那
枝树枝,已断成七截,每截三寸来长,他们用发暗器门钉的手法,七段树枝,如箭疾射,
而且每一枝都是对准那道人的穴道。李逸方在心中赞道:“好手法!”说时迟,那时快,
只贝那六枝“木箭”,都射到了道人身上,刚刚沾着他的道袍,便纷纷掉落,好像是他
的道袍抹了油一般。李逸心中一凛:“原来这怪道土竟会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内
功练到炉火纯青之境,身体每一部份都可以借力打力,敌人沾着衣裳,便会跌翻,故名
“沾衣十八跌”,这道士连射中穴道的暗器,也可以借劲弹开,那更是这门功夫的个中
高手了。
另一名药童见他身中七支“木箭”,仍是安然无事,一发急使出猛劲,抓起了一块
假山石,少说也有两三百斤,心中想道:“你纵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难以将这块大石
弹开!”这时那道士又行近了静室几步,那药童大喝一声,使尽吃奶气力,将大石对准
他掷去,那怪道士哈哈一笑,说道:“来得正好,不必我费力气打门了!”只见他脚步
一旋,伸出了两根指头,手腕一抬,那块大石正迎面打到,他两根指头在石头旁边一擦,
那块大石本来是从他的左侧边打来的,这时被他双指一带,竟然改了方向,逢向那间静
室的红漆木门撞去,“轰隆”一声巨响,木门登时碎成了无数小块。李逸急忙退到墙角,
抓起宝剑。
那道士立即闯进,盯着李逸与长孙壁两人,双眼露出怪异的光芒。脸上罩着一层淡
淡的紫气,神情仍是那么潇洒,但却令人心惊肉跳,那道士盯了一眼,忽地指着李逸说
道:“奇迹,奇迹,你中了我两个徒儿的碎骨钱镖与透穴神针,竟然能活到如今!”李
逸与长孙壁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这个怪道士看来不过五旬,竟然会是恶行者与毒观
音的师父!李逸强摄心神,施礼问道:“请问老前辈到来,有何指教?”
那怪道士瞅着李逸说道;“我特来看看夏侯坚金针拔毒的本领。哼,你快把衣服脱
光,让我验一验看。”李逸出身高贵,即在江湖之上,也是人人对他优礼有加,那忍受
得了这般侮谩,不禁勃然大怒,斥道:“妖道出言无礼,你欲见识金针拔毒的本领,理
该去拜见金针国手本人。”
那道士被他斥骂,并不生气,又瞅了李逸一眼,淡淡说道:“夏侯坚我当然也要见
的,但我生来性急,却想先来看看你是怎么能活到如今的。喂,你自己不除衣服,要长
者给你代劳么?”蓦然迈前一步,伸出手臂,疾的向李逸当胸一抓,李逸双眼圆睁,拔
出宝剑,一个滑步回身,反手就是一招“神龙怒目”,这一剑乃是昆仑剑法中的一记杀
手绝招,剑尖刺敌人的“神庭穴”,剑锋截敌人的手腕,剑柄撞敌人的胸膛,一招三式,
又快又狠!那道士微微一笑。既不见他跳跃闪避,也不见他出手反击,只是不疾不徐的
向前跨上一步,拿捏时候,妙到毫巅,李逸这极厉害的一招三式,竟然都落空了。
李逸大吃一惊,但见那道士已到了他的面前,一双眼睛好像就要贴到他的面上,诡
异之极!李逸不假思索,倏的又是一招“玉女投梭”,剑尖晃动,剁他咽喉,两人相距
不到三尺,李逸心想纵然伤不了他,至少也可以迫得他退后。那料这怪道士竟是凝立不
动,说道:“原来你是尉迟炯的徒弟,剑法不俗,不过却奈我何!”眼看剑尖堪堪刺到,
那道士仍是神色不变,忽地伸出双指,迎着剑锋便是一推,李逸心中想道:“任他本领
通天,究是血肉之躯,怎能挡得我的宝剑?这妖道虽然无礼,也不宜便伤了他的性命。”
稍一踌踌,忽听得“铮”的一声,那道士在剑上一弹,双指一移,蓦地夹着剑脊,李逸
但觉虎口一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宝剑已给他劈手夺去!
那道土傲然一笑,掷剑于地,再跨上一步,李逸急忙使个“阴阳双撞掌”,使出浑
身气力,想把道士推开,手指还未沾对方,便听得“嗤”的一声,李逸的上衣已给他撕
为两片,露出了雪白的胸脯。那道士侧目斜瞧,怪声叫道:“真是奇迹,夏侯坚果然把
你医好了!好,不过我还要亲自再试一下他的本领…待我再打你一掌,看他能不能医?”
李逸一击不中,未及变招,那道士长袖一卷,早把他双手嵌住,有如一道铁箍,把李逸
箍得动弹不得。但见他高举右手,鲜红的掌心转眼间就变成深紫,透出一层黑气,再一
转眼整块手掌都变了黑色。道士哈哈一笑,手掌慢慢下移,向他胸膛印去。
忽听得一声尖叫,长孙壁喊道:“休得伤我殿下!”声到人到,一扑就扑在李逸身
上。
长孙壁突然扑来,怪道士也颇感意外,“咦”了一声,说道:“好一个胆大的小姑
娘,你想送死吗?走开!”长孙壁紧紧抱着李逸,望也不望那道士一眼,失声骂道:
“臭道士,我就是死了也不走开!”那怪道士伸出五指,却并不是真个抓下,只在她的
云鬓边轻轻一招,把鼻子凑上去一闻,荡声笑道:“好香,好香!比起你来,我的确是
个臭道士了。哈,像你这样一位吹弹得破的美人儿,我还真舍不得下手呢!”他已运起
了毒掌神功,双掌触人立死,这时真个不敢碰长孙壁一下,想了一想,突然拔下馆髦的
头钮,隔着衣裳,便向长孙壁腋窝一点,他是想把长孙壁点倒之后,然后再拿李逸试验
他的毒掌。
就在这千钩一发之时,忽地有一丝银光一闪,“叮”的一声,将怪道士那根头铬打
歪,怪道士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终于把你引出来了!”夏侯坚骂道:“你这老不死
的牛鼻子,你自命是一代宗师,怎的如此下流?”
那怪道士放开二人,这才回过头笑道:“咦,你这一代高人,怎么出口便骂人?我
怜惜标致的小姑娘,就等如你爱护好看的花草一般,这也算得是下流么?”夏侯坚道:
“以你的身份,欺侮小辈,还不算是下流?”那怪道士道:“我没有存心欺负他,只不
过想试试金针拔毒的本领。”
夏侯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怪道士道:“我自信我秘制的毒药暗器,天下
无人能解,却不料给你解了。这也许是我那两个徒弟功力太差,暗器的毒性也未够厉害
之故。我再打他一掌,若然你还能在三个月内将他治好,我就服了你了。”夏侯坚皱眉
说道:“以人命作为儿戏,伤天害理,莫此为甚!”那怪道士仰天大笑道:“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貂狗,怎见得天公的心肠就必然是慈悲的呢?你忘了我的道号吗?其实我并不
立心作恶,我只是顺其自然,天有雷霆之威,也有雨露之德,你自称世外高人,却怎这
般迂腐?我拿他试下毒掌,若是你医好了,那就是医术上的一大成就,若是他给我打死
了,那也就证实了我的确为武学添了绝世奇功。所以我的试验,不论是成是败,不论是
你高明还是我高明,总之都大有益处。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原来这怪道士名叫“天恶道人”,在邪派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尤其他对自己的
喂毒暗器和毒掌功夫,更自负是世上无双。不过他却绝不肯轻易出手,这回因为听到了
夏侯坚竟能把李逸医好,所以才急着要起来一试。须知他是使毒的第一高手,他又怎容
得世上有人能克制他?
夏侯坚听了他这番歪理,知道辩也无用,心中想道:“我三十年前与他相会之时,
他是这般形貌,三十年后,仍然未见衰老,功力之深,可想而知。”再看一眼他那双深
黑色的手掌,夏侯坚饶是金针国手,也不禁暗暗惊心!
天恶道人怪眼一睁,冷冷说道:“夏侯老弟,你的金针带来了没有?我可要试啦!”
作势便要向李逸扑去,夏侯坚拦在他的面前,叫道:“道兄且慢,我有话说。”天恶道
人道:“你想劝我改变主意,那是万万不能。”夏侯坚道:“不,我也想见识见识你这
绝世无双的毒掌功夫,不过这位李公子他的伤还未尽;你就是一掌将他毙了,也显不出
你的厉害,怎能证实你的毒掌是世上无双?”天恶道人怔了一怔,道:“你这话也有道
理,但迫切之间,却那儿去找一位高手来给我试掌?”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我不
敢以高手自居,但自问这几根老骨头还够坚硬,就由我接你一掌,试试如何?”
李逸刚才在生死倾顷之际,忽然得长孙壁舍身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迷乱,长孙
壁与他并坐床上,兀自紧紧的倚偎着他,柔声软语,替他压惊,根本就不理会天恶道人
还在身旁,也不理会他与夏侯坚说些什么,好像在这斗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似的。李
逸与她耳鬓厮磨,少女身体特有的香甜气息,一缕缕的传入他的鼻观,芳沁脾腑,舒服
之极,但却又令他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万不能再惹烦恼,并害人家烦恼了!”心
神稍定,急忙把眼光移开,只见夏侯坚负手而立,坦然的站在无恶道人面前,正拼着以
血肉之躯,来试天恶道人的毒掌!
李逸大吃一惊,跳起来道:“夏侯老伯,这样不行,还是让我来试吧。我伤了有你
来医,你若伤了,天下哪还能找出第二位金针国手?”天恶道人冷笑道:“你这小子太
不自量,你现在就是送上来自愿挨打,我也不屑拿你试掌啦!”长袖一挥,将李逸卷翻,
“啪啦”一声,仍然将他摔回床上,却向夏侯坚笑道:“不错,我正该拿你试试,你的
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算得有数的高手了,至于你的医术,那却的确是天下第一的,
拿你来试,最好不过!”
夏侯坚道:“我若能接得住你的毒掌。这又如何?”天恶道人歪着眼睛反问道:
“有甚如何?”夏侯坚道:“我若接得你的毒掌,敢请你以后将这种邪毒的功夫收起,
不再用来害人。”天恶道人笑道:“我才不这么笨,为你立这种誓约,受你的拘束,你
若真能接我一掌,毫无伤损,那只是证实我的功夫还未练得到家,待我练好之后,再找
你来一试便是。”夏侯坚道:“在你未练好之前呢?”天恶道人道:“那我当然无颜再
用。”夏侯坚一想,虽然不能禁他永远不用,但最少可以拘柬他几年,而且李逸的性命
那是定可保全的了,于是便坦然说道:“好,就这样吧。请你发掌!”天恶道人双掌一
搓,紫黑色的掌心竟自发出腾腾热气,忽地呼的一掌,向夏侯坚的胸膛便即拍下。
但听得“蓬”的一声,如击败草,夏侯坚退后三步,天恶道人也给他的反身之力,
震得上身微微摇晃。这刹那间,李逸与长孙壁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紧张得连呼吸都透
不过来。但见天恶道人与夏侯坚迎面而立,彼此都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对方,过了半晌,
天恶道人冷冷说道:“你好?”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多承关注,我这几根老骨头
尚幸而无事,你好吗?”李逸见夏侯坚的面色已渐渐惭复正常,听他的声音中气也还充
沛,这才松了口气。
天恶道人好生惊诧,他从夏侯坚这一掌反震之力,试出了他的内功深湛,确实是有
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毒掌,不但掌力可以开碑裂石,毒力
之猛,更可以直透脏腑,纵算夏侯坚的内功再好,也总应该有毒性发作的状况,但现在
已隔了一盏茶的时刻,夏侯坚的面上竟然没有透出半丝黑气。目光也还是那样炯炯有神。
他却不知,夏候坚心中的惊诧,其实并不在他之下。夏侯坚这时也正在默运玄功,收敛
体内的毒气。
天恶道人打量了夏侯坚一会,忽地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真有你的。不过,我可
还未认输。”夏侯坚道:“我不是已硬接了你的一掌么?”天恶道人道:“我就不信你
末受内伤,焉知你不是只能坚挺一时,想将我骗过,我偏偏不走。看看你结果如何?”
长孙壁暗暗叫苦,想道:“这魔头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夏侯坚双眼一睁,道:“我可没功夫陪你,你要怎样才能相信?”天恶道人道:
“咱们不如乾乾脆脆,各以本身的武功再比一场,若然你还能够接我百招,我立刻认输
便走。”夏候坚冷笑道:“拳来脚往,这岂不成了市井之徒,咱们要比试功夫,也用不
着这种俗子凡夫的办法。”夏侯坚这番说话,在李逸听来,似乎已露出一点怯意,心中
暗道糟糕,只怕天恶道人更要乘机威胁,定要和夏侯坚过招。哪知这一番话顺带将天恶
道人捧了一下,天恶道人听来十分受用,心想以彼此武学大师的身份,确实不必在拳脚
上来显功夫,想了一想,便笑而问道:“你有甚别致的方法?好吧,刚才是你听我的,
礼尚往来,现在我也为你划出道来,我一准依从便是。”
夏侯坚随手在床头拿起了一条绳索,那是长孙壁带来准备替李逸包扎衣韧用的,夏
侯坚将绳索一抛,道声:“接着!”天恶道人接着了绳索的一头,道:“如何比试?”
夏侯坚道:“我也不信你未受内伤,我可以从绳索这一端听出你的脉膊,想你善于使毒,
这样听脉的方法,你也应懂得。”天恶道人笑道:“好呀,非但可以这条绳索听出脉息,
还可以藉此较量内功,你的办法,我同意了!”
长孙壁很是奇怪,她以前听父亲说过,宫中的后妃在生病之时,太医奉诏替她们诊
脉,照例是不能用手指接触她们的肌肤的,只能用一根丝线,缠在她们的脉门上,太医
隔着珠帘,用三只指头接着丝线的另一端,据说如此,便可以听出脉息了。如今夏侯坚
与天恶道人各执绳索的一端,听对方的喘息,想必便是这个方法,但绳索要比丝线长得
多粗得多,那更是神乎其技了!而且他们还要用这条绳索来较量内功,这样的比试办法,
长孙壁更是见所末见,闻所未闻,真不知如何较量?
但见夏侯坚与天恶道人盘膝而坐,各自靠着一边墙壁,那条绳索给他们拉得笔直,
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样,过了大半个时辰,仍是动也不动。长
孙壁莫名其妙,甚为纳罕,看李逸时,忽见他眉尖打结,现出忧急的神情。长孙壁再仔
细看时,只见那条绳索微微颤抖,静室内没有一丝微风,夏侯坚的长髯却忽然飘拂不安,
长孙壁虽然不识其中奥妙,看这情形,夏侯坚却低处在下风。
过了一会,李逸的神色也渐渐恢复自然,就在这时,只见绳索跳动了一下,无恶道
人那淡青色的道袍也微微起皱,好像一湖平静的春水,忽然被微风荡起了涟漪。
原来这时正到了吃紧的关头,两人各以上乘的内功通过绳索,试探对方的反应,天
恶道人感觉出夏侯坚的脉息越来越弱,正自高兴,忽然夏侯坚的脉息好像完全断绝,连
一丝丝的波动都感不到了,按说到了这个时候,夏侯壁已应该气绝而死,但奇怪得很,
他的内力还是绵绵密密,不断的从绳索中传过来,天恶道人大吃一惊,摸不到夏侯坚的
深浅,心头禁不住微微一凛,几乎把持不住。就在这刹那之间,主客势易,给夏侯坚占
了上风。
天恶道人急忙凝神运气,力图反击,情形与刚才大大不同,但见那条绳索不住的跳
动,渐渐竟像跳绳一样。绳索不住的打着圈圈,长孙壁看这两人,仍是各自盘膝而坐,
垂首闭目,各以三只指头扣着绳索的一端,指头并未摆动。显见那绳索的跳动,乃是由
于内力的震荡所致。
这时两人都感到对方的脉搏散乱,各自凝聚真力,作最后的一击,这情形连长孙壁
也看出来了,但见那条绳索不住打着圈圈,刮得地上的灰尘飞扬,呼呼风响,陡然间那
条绳索绷得紧似弓弦,“力勒”数声,从中间断成了十几段。天恶道人道:“佩服,佩
服,你接了我的毒掌,功力居然还足与我相持,我认输了!”抛开断绳,立刻走出这间
屋子,转眼之间。只听得他的啸声已在百步之外。夏侯坚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未敢移动。
李逸知道夏侯坚正在调停呼吸,活血舒筋,不敢去惊动他。长孙壁道:“咦,我好
似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李逸想道:“难道那天恶道人在室中留下了什么毒物?”忽
听得门外又有脚步声响,李逸与长孙壁乃惊弓之鸟,急忙拔剑起视,原来却是那两个药
童。
但见他们一个捧着香炉,一个捧着净瓶,炉中焚的不知是什么异香,香气夙氰,一
嗅之下,便令人气爽神清,心胸宁静。过了片刻,夏侯坚双目一张,徐徐起立。连声说
道:“好险,好险!”捧着净瓶的那个药童已伺候在他的身边,夏侯坚取出一枚金针,
在左手中指之尖一剁,将毒血挤出,几乎注满了那个净瓶。在他靠过的墙壁上则留下了
一团黑印,肌纹隐现,好像一是他背上窜有浓墨印上去的一般,李逸这才发觉那股腥臭
之气便是从墙壁上这团黑印发出来的。那两个药童,放下了香、炉,取出铁凿,凿下了
那几块砖头,夏侯坚吩咐道:“将这几块砖头和这个银瓶,都拿到山后埋了,要埋得深
些,还要记住不可靠近山泉。”
李逸不禁骇然,问道:“那天恶道人的毒掌怎的这般厉害?”夏侯坚道:“要不是
我早有防备,今日早已命丧他的手中。”长孙壁道:“你与他比拼内功,不是赢了么?”
夏侯坚道:“不算得赢,我是把他吓走的。”长孙壁道:“你先受了一掌,还能和他相
待了个多时辰,他赢不了你,那当然应该算是你赢他了。”夏侯坚道:“就算是赢,也
赢得侥幸之极!”李逸请道其详,夏侯坚道:“我听得药童说是他来,预先服下了半瓶
的解毒灵丹,再穿了一件极薄的金丝软甲,这才出来和他赌赛。哪知他的毒掌伤害之处,
竟然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体内的毒气,几乎收敛不住,后来他还要和我比试,我
便将计就计,想出了那个办法,和他比拼内功,他的功夫非常霸道,若然真个动手过招,
我接不满百招,但若彼此柔斗,我的内功却要比他稍为精纯。我便借他从绳索中传过来
的内家真力,发散我体内的毒气,墙壁上那团黑印,便是这样来的。但仍然不能发散净
尽,所以在他走了之后,我仍须再运内功,将余毒凝聚指尖,这才挤得于干净净。”长
孙壁听得膛目结舌,夏侯坚微笑道:“还不止此呢,为了这场比赛,我不但损了三年功
力,而且今后要变成秃子了。”
将帽子揭开,摇一摇头,但见满头头发,尽都变成碎未,随风飞散。李逸内功已有
根底,知道这是真气耗损太甚所至,下拜说道:“老前辈为了小侄如此牺牲,活命之恩,
没齿不忘。”夏侯坚道:“这算不了什么,我这几十年,苦修苦练,本来就准备了要和
他比试一场的。”他见李逸这样惶恐不安,有一件事情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原来他穿的
那件宝甲也给天恶道人的掌力震裂了。
长孙壁道:“世上竟有这般厉害的人,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夏侯坚道:“武林
中有话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半点不错。天恶道人的毒掌举世无双,若论到武
功也还未必是天下第一呢。”长孙壁道:“别的人我不怕,最怕碰到天恶道人那两个徒
弟,尤其是那个毒观音,她会笑嘻嘻的冷不防就给你一枚透穴神针。我爹爹和殿下就几
乎给他们害死。别的人武功有多高也总有个道理好讲,这两个魔头真是不可理喻,随时
都会出手伤人。”夏侯坚道:“不错,你们现在都和天恶道人的门下结了冤仇,他们又
认得你们的相貌,天恶道人在这三两年内也许不会出来,他这两个徒弟却正在掀风揭浪。
将来你们在江湖上行走,确是要小心提防。”长孙壁道:“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提防?”
夏侯坚道:“这样吧,将来你们走时,我送一些易容丹给你们,可以随你们的心意,改
变容貌。”长孙壁笑道:“好啊,好啊!不过最好现在给我,我这几天每天假扮男子,
到茶馆去打听消息,想是扮得不像,好些茶客都在盯着我呢!”夏侯坚笑道:“既然如
此,等下我叫药童拿来,并教你怎样使用便是。”长孙壁大喜拜谢,原来她知道夏侯坚
有此妙药,早已打算问他要了。
夏侯坚临走之时替李逸把了把脉,说道:“再静养一天,明天你便可以完全好了。
嗯,我算一算日期,谷神翁去接你的爹爹,明天也应该回来了。”后面这几句话乃是向
长孙壁说的。
夏侯坚走后,长孙壁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唐室中兴,明
天他若到来。见到殿下,一定欢喜得很。”李逸喧然叹道:“只怕我担不起中兴的担子
了。”长孙壁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他听到婉儿的消息,却不知怎样伤心呢!”李逸
心如乱丝,黯然无语。长孙壁看他一眼,低声说道:“我不该在殿下面前提起婉儿……”
眼圈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李逸心弦颤抖,不知怎样答她,恰好这时,一个药童
将易容丹带来给长孙壁,解了李逸的窘。
药童给李逸讲易容丹的用法,长孙壁感到新奇有趣,不厌求详的问来问去,李逸坐
在一边,如有所思,并不插话。药童走时,长孙壁见李逸似有偿惫,便亦告辞,走到门
前,忽又回头笑道:“你该换一件衣裳了。”李逸想起适才被天恶道人抓裂的衣裳,长
孙壁扑到他的身上救他,不觉面上一红,低声说道:“多谢关心。”长孙壁想起一事,
走回来将一盒易容丹放下,说道:“留一盒给你,也许过了几天,咱们都用得着它呢。”
说罢嫣然一笑,这才揭帘走了。
这一晚李逸辗转反侧,无法安眠,到了午夜,忽然披衣而起,伏在案前,匆匆忙忙
的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长孙壁的,李逸想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上长安。是的,上官婉儿做了
女官的消息,曾经令他伤心绝望,他甚至当作上官婉儿已经死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
她!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伤心绝望之中,蕴藏着对婉儿的深沉的怀念!他怕见婉儿,
又渴想再见婉儿,他们身世相同,气质相似,不管婉儿如何,他是把她当作平生唯一的
知己的,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心情,他拼着遭受任何危险,也要到长安去一见婉儿。
而促成了他这一决定的则是长孙壁,在他养病的期间,他虽然感激长孙壁对他的细
心照料,却只当作是兄妹的情谊,还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却蓦然发现了她的情意,
这令他迷悯,也令他惶恐不安,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留信给长孙壁,请她原谅自己
的不辞而行,并劝她不要冒险也去长安,劝她留在夏侯坚家中陪伴她父亲。然而这些都
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他没有写出来,他不愿与长孙壁同行,其实是怕自己抑制
不住自己,再一次惹下爱情的烦恼。他最后请她转告夏侯坚,并多谢他的照料之恩与夏
侯坚的再生之德。
写好了信,从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在天心,秋风吹来,已带着些些寒意,有两片黄
叶吹落在他的几前,他想起与上官婉儿初见之时,正是春花如锦的时节,那时他抱着复
国的雄心,也正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充满生气,曾几何时?转眼间便是秋风萧瑟,而他
的心境,也感到似黄叶一般,飘零无依。
他打开那盒易容丹,选了一种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打扮之后在铜镜前一照,
但见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额上添了几道皱纹,头发也有几根斑白,他换了一件蓝
色的长衫,试呕搂着背,踱了几下方步,从镜中看到的自己,活像一个科场失意的老儒
生,几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李逸心道:“这样正好,即算混在长安闹市之中,也
绝不会被人识破我的本来面目了。”
他轻轻打开房门,携了古琴宝剑,悄悄出走,长孙壁住在花园东角的那座小房,他
经过之时,便把那封信从窗口轻轻送进去。长孙壁正在梦中和李逸到了长安,见着了上
官婉儿,长孙壁劝不转婉儿,正在梦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李逸可并不知长孙壁在发
梦,听到那声叹息,呆了一会,终于不敢回头!便走出了园子。
他从那条小路走下山去,武玄霜那天正是从这条路上送他来的,松风掠过,依稀还
似听得那车轮的镰键之声。李逸情思侗侗,心事如潮,疾跑下山,不觉东方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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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假作真来真作假在秋风萧瑟之中,李逸经过了崎岖的蜀道,翻过了川陕交界的高山,这一日来到了
鄂县,距离长安,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了。李逸心怀故国,西望长安,不胜感慨。这条
路因为是通往长安的驿道,路旁的酒肆甚多,走到中午时分,李逸感到有点饥渴,便停
下马来,走进酒肆,要了半斤卤牛肉和酒。
那酒肆主人并不因他衣服寒酸而有所歧视,这时酒肆中只有他一个客人,那酒肆主
人和他搭讪,闻得他往长安,便即笑道:“老先生敢情是上长安求官么?”李逸笑道:
“我失意科场,年年落第,今生是没有福份做官的。”那店主人安慰他道:“话不是这
么讲法,周公八十,尚遇文王,一时困顿,算得了什么。”李逸又笑道:“世无文王,
我也不是周公,我此去长安,但能图个温饱,已是心满意足。”那店主人却正色说道:
“我听村子里的一些读书人说,当今皇帝,虽然是个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却还
很能够用人呢。不过你老无心求官罢了。”顿了一顿,又道:“长安比以前更热闹了,
你老纵非求官,求事也定能如心所愿。”李逸想起以前专自己在武玄霜面前弹奏诗经中
那篇《黍离》,当时武玄霜就曾取笑过他,说是要带他到长安去看看“麦田”,看看长
安究竟是不是像他想像中那样荒芜,如今他听得这酒律主人大谈长安的繁华热闹,触动
前情,良久良久,始强颜笑道:“多谢你的贵言。”心情怅怅,拿着半杯酒黯然无语,
只顾倚栏看山。
那酒肆主人见他似是心情不属,倚栏看山,又笑道:“你老先生若是有兴致的话,
倒可以上山一游,看看古迹。”李逸问道:“这座山有什么古迹?”酒肆主人道:“这
座山便是那有名的首阳山了,在前几年,常常有游人上山去觅伯夷叔齐采藤的古迹呢,
这一两年才少了。”伯夷叔齐相传是殷末周初的两位隐士,周武王举兵伐商,伯夷叔齐
曾拦过他的马头劝谏。后来商亡之后,这两兄荣耻食周粟,在首阳山中隐居,采蔽而食,
终于饿死。李逸听得酒肆主人谈起这个故事,更觉黯然神伤,心中想道:“当今之世,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了。怪不得据他所言,这一两年,连游客也几乎绝迹了。”
对那酒肆主人说道:“我倒想上山一游,可惜阮囊羞涩,要赶往长安谋事,没此闲情逸
致了。”
说话之间,又来了一个客人,这人是个年青的武士,李逸一见,不觉怔了一怔,这
人的相貌好熟,似是在那儿见过的,仔细想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个人的身材
和李逸差不多,相貌也有点相似,所以李逸一见之下,觉得好熟。这人衣服光鲜,坐的
也是一骑骏马,面上却带着病容,看来要比李逸瘦削一些。
那少年武土走进酒肆,吩咐酒保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牛肉来。”听他说话,
声音响亮,中气充沛,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李逸心道:“这人的武功底子不错,他那焦
黄的脸色,想必是生来如此的。”
那少年武士意态甚豪,喝了一大盅酒,眼光向李逸这面飘来,那酒肆主人道:“相
公是到长安去的吗?”那少年武士点点头道:“不错。”酒肆主人道:“这位老先生也
是到长安的,你们正好同路。”
那少年武士瞧了李逸一眼,拱手问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孪逸随便捏了一个假
名说了,那少年武士说道:“弟姓张,贱号之奇,川西嵋山人氏。敢问老先生可是受了
朝廷的征聘入京的么?”李逸道:“什么征聘?”张之奇道:“当今的女皇帝诏令天下
各州县保荐贤良方正之士,奇材异能之人入京候选,老先生尚未知道么?”李逸笑道:
“我身无一技之长,哪会征聘到我?我是上长安谋事,想混一口饭吃的。张兄是受征聘
入京的么?”
张之奇哈哈一笑,意态飞扬,不直接答复李逸这一句话,却说道:“我也不过到长
安碰碰运气罢了。徐敬业已在扬州举兵造反,我若然侥幸得个军功,也好博个封妻荫子。”
李逸道:“哦,原来张兄意欲投军去的,胸怀大志,可佩,可佩!”语带讥讽,张之奇
却似还听不出来。
李逸一路上,都听得有人谈论徐敬业谋反的事,说法纷纷,战情实况不知如何,便
问那张之奇道:“听说那英国公徐敬业乃前朝老将,善于用兵,朝廷如今要募人从军,
是不是前方已吃紧了?”张之奇哈哈笑道:“徐敬业兵微将寡,那能成得大事,听说天
后已派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大总督,领兵三十万南下;又派了左鹰扬大将军黑齿无常为
江南道大总督,屯兵江淮;另外又将程务挺大将军由单于道调回,领兵十万,兼程南下。
三路夹攻。徐敬业有翅难飞!朝廷募军,听说是要抵御突厥的进犯,并非全为了徐敬业
呢。”李逸是唐高祖(李渊)的曾孙,李孝逸的堂兄,李逸听说他竟然做了讨徐敬业的
主帅,不由得暗暗伤心。
两人话不投机,李逸的冷淡神情不知不觉从面上表露出来。张之奇自觉无味,喝完
了酒,不想与李逸同行,便拱手说道:“小弟忙着赶路,请恕我先走一步,若是有缘,
长安再见。”
张之奇一走,李逸便即结了酒账,跨马登稷。走了一会,忽听得前面“呜,呜!”
的响箭声,李逸急忙翻身下马,这条驿道从崇山峻岭之中穿过,这时正到了险峻的地方,
有山拗隔着,看不见前面的情景
李逸翻身下马,立即施展上乘轻功,跑上山上,山中茅草没漆,怪石峻崎,李逸跃
上一块巨石,借着石筒遮蔽身子,居高俯下,望将下去,只见那个张之奇正自策马转出
山拗,山路的那边迎面奔来了十几骑快马,刚才的响箭便是这班强盗发出来的。李逸心
道:“这倒奇了,张之奇身上有什么油水,值得黑道上的朋友兴师动众?”
张之奇勒住马头,转眼间那伙人已到了他的面前。张之奇大怒喝道:“清平世界,
浩荡乾坤,你们竟敢拦途抢劫么?”为首的那两个汉子跳下马背,恭恭敬敬的说道:
“公子息怒,我们不是强盗。”张之奇道:“不是强盗,何故拦着我的去路。”那两个
汉子躬腰说道:“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道:“你家主人是谁?”那两个汉子对望一
眼,好似有点诧意,左手的那个汉子说道:“峨嵋金顶之会,公子忘记了么?我是程通
呀!”张之奇道:“我不认识你呀!你认错人啦!”程通尴尬之极,右手的那个汉子叫
道:“峨嵋之会,人数众多,公子记不起来,也是有的。见了我家主人,自然明白。”
张之奇道:“什么峨嵋之会?青天白日,瞎说一通,你家张大爷可还要赶路。”右边那
个汉子叫道:“咦,你,你不是李、李公子吗?”程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好,就算你姓张吧,张大爷,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怒道:“什么算我姓张?我明明
姓张,你再纠缠,吃我一鞭!”
李逸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两个人将张之奇当作他了。一想峨嵋之会,果
然有程通这个人,当时跟在那个龙三先生的后面,抢着挤到他的面前,向他通过名姓的。
再一看其他的人,有几个也有点面熟。敢情他刚才和张之奇在酒肆喝酒之时,乔装打扮
的酒客中就有这几个人在。李逸心中想道:“这样看来,他们早已在旁窥伺我了。我现
在扮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认不得我。可是张之奇与我的本来面目,虽然有点相似,亦
并非很相似呀,他那付焦黄的脸色,就与我大大不同,程通没理由分不出来,他们的主
人又是谁呢?”
李逸这个疑问,张之奇已替他说了。那两个汉子见张之奇发怒,他们的脸色也没有
刚才那么恭顺了。右手的那个汉子道:“李公子,宁愿捱你两鞭,也要将你请到。我家
主人吩咐,不管如何,总得留住你的大驾!”张之奇气往上冲,一鞭刷下,斥道:“你
家的主人是当今皇上么?有这么霸道!叫什么名字?”程通大声说道:“春雷动地!”
右边那个双子按着说道:“飞龙在天!”张之奇莫名其妙,斥道:“谁管你什么春雷飞
龙,快快滚开!”李逸听了,却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这八个字乃是李逸和几个人之间相约定的“切口”,李逸因为要推翻武则天皇
帝,夺回唐室江山,和朝野间几个掌有权势的人物密谋起来,这几人在朝的是:中书令
裴炎,英国公徐敬业,和大将军程务挺;在野的则是武林的老盟主谷神翁和他的师父尉
迟炯。他们约定,将来互通消息之时,便以这“春雷动地,飞龙在天。”八个字作为暗
号,若是有人能说出这八个字,那便是他们所派遣的“自己人”了。这八个字含有深意,
表示他们一旦举事,便将如春雷之动地,蛰伏的神龙也就要飞上九天。
李逸一听这两个人居然说得出这两句暗号,先是一惊,继而诧异,心中想道:“是
谁派他们来接我的呢?谷神翁前些日子还和我同在一处,现在正去迎授长孙均量;我的
师父不会到这里来;斐炎乃是当朝宰相,他怎知道我在江湖上的行踪?徐敬业远在扬州,
而且现在正是讨武则天的三军主帅,他更没有到这里的道理!程务挺被武则天派讨徐敬
业了,即算他阵前反戈,也不可能这样快便打回来,这两个人要我去见他们的“主人”,
这个主人是五人中的哪一位?”
张之奇压根儿不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当下勃然大怒,斥令那班人让路。程通忽地
一声冷笑,说道:“我家主人诚心诚意要留下公子的大驾,公子你却当真不愿意去见他
么?”张之奇斥道:“我要赶往长安,谁耐烦和你们纠缠不清!”右手那个汉子冷笑说
道:“这祥看来,流言非假,李公子你竟背誓寒盟,想入长安去求富贵去了?”张之奇
越发被他们激得大怒,“唰”的又是一鞭打下,喝道:“老子姓张,不错,老子正是要
入长安去求取功名富贵,你们管得着么?”
程通双臂一振,将张之奇那匹马一拦,登时按下了马头,张之奇一个飞身跳,右边
那个汉子一招擒拿手法,立刻朝他抓下,张之奇气得哇哇大叫,右手挥动长鞭,左手拔
出一柄短剑,长鞭左扫,短剑右戳,一招两式,同时袭击两个敌人。
程通使出一套罗汉神拳,拳风虎虎,刚猛之极,那个汉子的擒拿手法,更是十分了
得,竟在剑光鞭影之中欺身进来,张之奇的武功虽然不弱,以一敌二,却是抵挡不住,
大约打到三十招之后,那汉子一托鞭稍,蓦地使了一招“敬德夺鞭”,大喝一声,一手
扭住了张之奇的手腕,程通趁势一拳,结结实实的在他肋下打了一拳,张之奇的短剑被
他打落地上,长鞭也给那个汉子劈手夺去,并且立即点了他的哑穴,两人哈哈大笑,将
张之奇双手反上,缚在马背上,一声呼啸,竟自拥着张之奇走了。
李逸大吃一惊,心中想道:“他们既是将张之奇误作是我,却怎的对他如此无礼?
他们骂我背誓寒盟,这流言又是怎么来的?即算我是背誓寒盟,他们也不该这样逞凶殴
打啊!”要知李逸虽然是讨厌张之奇,但张之奇遭受了这一场飞来的横祸,到底是因他
而起,而且那些人这样对待他的“假身”,殴辱了张之奇也就等于是殴辱了他一样。李
逸越想越是生气,而且越想越觉得其中疑窦甚多,虽则他极不愿意惹事,也不能不查个
究竟了。李逸从山上奔下,他那匹马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是他在路上买来的一匹川
马,因为要适合自己改装之后的寒儒身份,买的不过是一匹普普通通的川马,失了也不
足借。李逸急于查知究竟,不再去找回自己的坐骑便即施展轻功,追踪那一班人。
李逸的轻功虽好,究竟赛不过飞奔的健马,追出山口,那班人已去得远了,目力所
及,只见几个影,再过些时,影子也不见了。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在田间操作的农夫三
三五五的荷锄归家,李逸截着一个老农攀谈,假装作是错过宿头的旅客,那老农道:
“再走十里光景,前面便有一个小镇,可以投宿。”这老农夫心肠很好,他打量了李逸
一眼,又道:“相公是读书人,只怕不惯走路,若是真的走不动了,不嫌弃的话,请到
舍下住宿一晚也行。”李逸谢过了他,说道:“走,我是走得动的,既然只有十里之路,
入黑之后,赶到镇上投宿正好。只是我有点害怕。”那农夫道:“相公担心什么?”李
逸道:“我害怕路上有盗贼。”
那农夫笑道:“现在的世道比从前好多了,何况这里到长安不过是几日的路程,更
不会有盗贼的。”李逸顺着他的口气道:“不错,我走了好几天都没有瞧见过盗贼,不
过越近长安,反似越不安静了。”那农夫道:“怎么?”李逸道:“我刚才就碰到了一
班匪徒,将一个上京投军的人缚去了。”那农夫奇道:“真的?”李逸道:“刚从这里
经过,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么?”那农夫道:“哦,我明白了,那班人是裴家的家丁,他
们的马跑得太快,我看不清楚他们的马还缚有人呢。哼,他们也太恃势欺人了!不过那
人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情冒犯了裴家的,相公和他们裴家无冤无仇,却是用不着害怕。”
李逸道:“裴家是什么人?”那农夫道:“当今的宰相裴炎,正是我们村子的人。”李
逸道:“裴炎不是在长安吗?”那农夫道:“他还有一个弟弟看守老家,未曾搬去长安。”
李逸愤然说道:“听说当今的女皇帝曾下令不许紊强欺压百姓,看来这种命令也只是一
纸具文,骗骗老百姓的罢了。”
那农夫摇了摇头,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法。若在从前,别说是当朝宰相的亲兄
弟了,仅仅一个县官的家人,在乡下就像皇帝一般,打人骂人,那真是平常得很。裴家
确是有点恃势横行,但像今天这样的公然掳人,却还是第一次。平日一些事,我们乡下
人吃点亏,能忍便忍,这倒不是为了怕他才不敢进京告他,而是不愿拿一些小事去麻烦
天后。”李逸本来是想借这件事来骂武则大,不料乡下人对武则天却是那么拥戴,不由
得心中一凉,好半晌说不出话。
那农夫望望天色,说道:“老先生你不嫌弃的话,还是请到舍下歇歇吧,天色已经
晚了。”李逸道:“多谢,路上既没有盗贼,我走一程夜路也不用害怕了。我还是到前
面小镇投宿的好。”那农夫见他执意要走,只好由他自去。
李逸在村外兜了一个圈子,入黑之后,再折回来,心中想道:“原来是裴炎干的勾
当,裴炎为什么要缚架我呢?”裴炎曾经派遣恶行者与毒观音去刺杀废太子李贤,李逸
对这件事一直是痛恨于心,再加上今日这桩事情,他越发不能忍受,决定要去探个明白。
裴家的大屋在村子的东头,倚着山坡修建,屋前屋后,有几个武士巡来巡去,李逸
故意在树林里发出怪声,引得那几个武士跑来张望,李逸对准树上的一个鸟巢,轻轻的
弹出了一粒石子,将几只大鸟赶得振翅飞起,呱呱尖叫,只听得一个武士嚷道:“原来
是夜袅,呸!”另一个武土道:“料想没有人这么大胆,敢来找员外的麻烦。”另一个
道:“这也难说,听说丞相得罪了天后,说不定天后派遣大内卫士来呢,怎可以不小心
防备?”李逸听他们议论纷纷,禁不住心中暗笑,立刻施展“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从林子的另一边掠出,待到那几个卫士转过身来,他早已飞过墙头,进了内院。
李逸在院子的暗角伏匿了一会,见一个单身的武士提着灯笼走过来,李逸身形一现,
明晃晃的剑尖便即对准了他的咽喉,低声说道:“你嚷一嚷,我就要你的命!”那武士
是个行家,一贝李逸的身法手法,知道来人的武功比自己何止高出十倍,果然不敢动弹。
李逸将他的灯笼吹熄,道:“你们的员外在哪里,快带我去。”那武士不敢不依,带着
他穿出两处角门,指着园中一间屋子道:“就在那儿,你自己去吧!”李逸道:“委屈
你躺一会儿,你说的若是实话,我见了裴员外之后,回来再放你。”信手点了他的麻穴,
将他放在假山石的后面,飞身掠上屋檐,向屋子里偷偷张望,只见厦内灯火辉煌,有几
个武士侍立两旁,两个官员模样的坐在当中。
只听得其中一人说道:“这样说来,我大哥被捕的消息乃是千真万确的了。王大人
可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得罪天后的吗?”李逸一听,便知这人是裴炎的弟弟裴昌,另
一个人穿着三品京官的眼饰,垂头丧气的说道:“裴大人突然被龙骑都尉拘捕,关进天
牢。我一听到这个消息,赶忙逃出京都,那还有功夫详细查问。”裴昌道:“我大哥被
捕之后多久,王大人才知道消息的?”那京官道:“裴大人在晚上三更被捕,我第二日
早上知道的。”裴昌道:“上过了早朝没有?”那京官道:“正是在退朝之后,宫中的
一个内监偷偷告诉我的。他也不知道内里情由。”裴昌道:“武则天在朝堂之上没有说
什么吗?”那京官道:“武则天只是忙于调兵遣将,对裴大人的事一句也没提及。我们
还以为斐大人是因病缺朝的呢。”
裴炎被武则天打入天牢,这事大出李逸意料之外,心中想道:“怪不得刚才那两个
武士担心会有大内的卫士到来。”听那个“王大人”的口气,大约他是裴炎的一党,怕
受牵累,故此连忙逃命。裴昌沉吟半晌,说道:“我大哥素得天后信任,只要不是谋反
的事情泄露,也许还可转圈。”那京官道:“不错,罪状没有宣布,还有一线希望。”
裴昌道:“不过,可能现在正在搜集罪证,不可不防。”那京官道:“是呀,所以我一
路马不停蹄,赶来禀报,为的就是怕你们家中藏有什么谋反的证据。”斐昌道:“现在
就苦于不知他因何被捕。若然不是为了谋反,廷尉来时,咱们可以接诏。若是为了谋反,
咱们一家都是死罪,那就只有拒捕了。我已叫家人拾好细软,万一有变,咱们即刻向后
山逃跑。”李逸见裴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居然还能冷静应付,心道:“裴炎老奸巨滑,
他的弟弟,也学得几分。”
裴昌歇了一歇,吩咐一个武士道:“现在可以将那位王孙提来了。”转过头对那位
“王大人”道:“侥幸之极,李逸落在我的手中,再也不怕他进京告密了。”那“王大
人”道:“李逸?他不正是八年前失踪的那位王孙吗?”裴昌道:“一点不错。这次英
国公起兵,他也曾参与大事。不过,我大哥怕他怀有二心,早已叫我小心他的行踪。好
在他要入长安。必定要经过这里,我天天叫人到路口等候,果然给我等到了。”
过了片刻,裴昌将张之奇押来,张之奇倔强得很,一路破口大骂。裴昌离座迎授,
奸笑说道:“殿下还认得小人么?我叫他们请你,下人不知规矩,多多冒犯你了。”张
之奇大怒骂道:“谁认得你,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将我掳到这里?”裴昌朝张之奇面上
一望,不觉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约在十年之前,李逸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父亲信王李预曾带他去拜访裴
炎,裴昌在屏风后面偷偷张望,对李逸留有印象。这时裴昌盯着张之奇那付焦黄的脸皮,
有点奇怪,心中想道:“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长成之后,怎的却变成了个黄脸病
夫?”程通猜到他的疑心,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裴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
他中了恶行者与毒观音最恶毒的暗器,想必元气大伤,难怪形容枯稿。”张之奇那识得
内里情由,破口大骂。裴昌奸笑道:“殿下,你忘记了春雷动地,飞龙在天之约么?”
张之奇道:“胡说八道,谁是你的殿下?你想谋反么?我可不能受你拖累!”裴昌面色
大变,道:“我大哥一心扶助唐室,你当真要恩将仇报,上京告密么?”张之奇怒道:
“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裴昌道:“你纵然认不得我,中书令裴炎,他是我的大哥,
难道你也不认得他么?”张之奇怔了一怔,忽地双眼圆睁,骂道:“裴炎是当朝宰相,
他的弟弟岂有不懂朝廷律例,胡乱掳人拷打之理?你这分明是冒认裴相国之名。”
裴昌这时不由得起了疑心,想道:“难道真是捉错人了?”问道:“今年三月之间,
你在巴州吗?”张之奇负气说道:“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裴昌道:“废太子李贤
被人刺杀,你知道这事么?”张之奇道:“这事与我何关?”他对裴昌的身份也是猜测
不透,心中想道:“我曾听人说过,废太子是给天后下诏赐死的,这人说是他被刺杀,
莫非真有此事?但这事又怎能牵连到我的身上来?”裴昌盯了他一眼,又问道:“听说
你对废太子被暗杀的事,甚是不平?”张之奇道:“若然真有此事,我当然要为废太子
不平!”裴昌冷笑道:“怪不得你想进京告密,你还敢不认你是李逸么?”
张之奇虽然不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情节,但这时却也猜到了他是认错了人,连忙叫
道:“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是嵋山的病尉迟张之奇,谁识你什么李逸!”裴
昌大吃一惊,道:“你姓张,你的译名叫做病尉迟?”程通睁大了眼睛,果然看出了有
些不像,但他怕裴昌怪他提错了人,硬着头皮说道:“我在峨嵋金顶和他朝过相,绝没
有认错人之理。你瞧他满面病容,正是中了透穴神针之后,毒性发作!虽经名医调治,
仍留下毒沁皮肤的病象。哼,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么?”张之奇大怒道:
“呸,我生来便是这付相貌,要不然江湖豪杰怎会送给我这个病尉迟的绰号?今年三月,
我也不在巴州,你们认错人啦,老子姓张,不是姓李!你们硬要张冠李戴么?”
裴昌冷冷的望了张之奇一眼,道:“你上京做什么?”张之奇道:“天后挑选神武
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你若不信,我身上还有嵋山郡守的保荐文书。”
程通兀自叫道:“员外别信他的胡说八道,他明明便是李逸,怎会姓张?”
忽地有一武士匆匆走入,向裴昌说道:“有一队马队进了村庄,不知是什么路道?”
那个京官吓得党身颤战,湘湘说道:“怎么来得这般快?快,快派人再去打听,是长安
来的,还是县里来的?”
裴昌双眼圆睁,大声说道:“不管这厮是姓张还是姓李,他要做武则天的奴才,咱
们便容他不得。程通,你留下来看守他,仔细搜一搜他,再等候我的发落。绝不能让他
跑了。”程通应了一声。裴昌拉着那个京官,突然在墙壁上一按,壁上开了一道小门,
一干人等,立刻进人复壁,壁上的门也立即关上。大厅里除了张之奇之外,便只留下了
程通与另外一位武士。
这刹那间,李逸转了几个念头,他本来想继续追踪裴昌,但转念一想,张之奇代他
受过,又觉得于心不忍,不错,张之奇入京是为了应选神武营的卫士,是和自己敌对的
人,可是他这场祸事,乃是因自己而起,大丈夫做事该光明磊落,岂可为了讨厌他便让
他平白蒙冤?
李逸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原来是程通突然下了手,将张之
奇的琵琶骨捏碎了。程通哈哈大笑道:“废了他的武功,保险他逃跑不了。三哥,你搜
他的身子。”
程通笑声未绝,忽见他的同伴一较栽倒,程通武功较高,心知有异,立即斜跃数步,
只听得“唆”的一声,一块屋瓦飞来,掷落地上,碎成几片。屋上突然跳下了一个人。
程通大吃一惊,喝道:“你,你是谁?”李逸出手如电,手臂一伸,抓着他肩上的
琵琶骨,沉声喝道;“瞎眼的狗才,我便是李逸!”力透指尖,用力一捏,登时也把程
通的琵琶骨捏碎,程通一声惨叫,晕死过去。
李逸一看,张之奇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已在昏迷的状态之中,李逸无暇施救,信手
点了他的穴道,暂时可以令他不至大量流血,随即将他背起,跑下台阶,只听得外面马
嘶人叫,裴家的家丁都已跑到园中,登上围墙防御。李逸一路奔出,无人阻拦,到了园
中,但见官军已破门而入,为首的一员武将叫道:“快叫裴昌前来接旨!”大喊三声,
无人答应,官军陆续冲入,裴家的武士在那个管家率领之下,奋力拒捕,那将官大喝道:
“裴炎谋反,大逆不道,你们想跟着他送死么?”这一喝登时把裴家的家丁武士喝散了
一半。
裴家的家丁武士虽然散了一半,但裴炎立心谋反,家中早已养有一批心腹死士,个
个武艺高强,这批人却没有散去,就在花园里和官军混战起来。李逸伏在后面,听得杀
声如雷,火光耀眼,时不时有惨厉的叫声划过长空,厮杀越来越激烈,官军越来越迫近。
李逸暗叫一声:“苦也!”以他的身份,对两方都是敌人,实是不易突围而出。忽地一
支冷箭射来,李逸背着张之奇闪身一避,张之奇触动伤处,痛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李逸只好纵身跳出,裴家的总管一眼瞥见张之奇伏在他的背上,大哈一惊,急忙叫道:
“快把这两人杀了!”原来他把张之奇当作李逸,却把李逸当成武则天派来的高手,他
知道主人最怕的就是李逸进京告密,说出裴炎派遣刺客暗杀太子的事情,故此虽然处在
官军猛扑的危险情况之下,仍然分出人来,要将李逸与张之奇杀死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刚刚一脚踏出,便听得刷的一声,一口长剑迎面刺来,李逸
霍地一个“凤点头”,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在那人的虎口一扣,将那人的长剑
夺过,甩手一掷,“波”的一声,插进了另一个武士的胸膛,脚步不停,立刻向人少的
地方硬闯。
猛听得背后金刀劈风之声,来势急劲,李遍心中一凛,想道:“原来裴家还有这等
高手!”他早已拔出宝剑,立即一招“苏秦背剑”,反手一削,只听得“当”的一声,
火花四溅,李逸背上有人,跳跃不灵,几乎给他的刀锋斫中,脚跟未走,那人早已迅即
换招,第二刀又跟踪劈到。
李逸一个“盘龙绕步”,把背上的张之奇转了一个方向,猛的长剑勒住,那人的刀
口正好斫在他的剑上,但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那人的厚背斫山刀竟然缺了一口。
李逸跟着一招“腕底翻云”,剑光疾起,但这一招出手虽快,如没有刺着那人,李
逸抬头一看,原来这个和他力敌三招的汉子,就是那个管家。裴家的管家名叫熊白山,
本是绿林大盗出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这时见李逸背上有人,剑法居然还是
那么凌厉,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溜滑得很,一见不能力敌,立刻展开游身八卦刀的刀
法,欺负李逸跳跃不灵,一刀紧似一刀,只是朝张之奇身上斫去。
李逸只要将张之奇扔去,立即可以反败为胜,他心念方动,随即想道:“不可,不
可。他虽然要去投奔武则天,按说乃我敌人,但我若临危弃他,却也不是英雄行径。”
于是眼神注定敌人的刀锋,处处先保护背上的张之奇,激战中熊白山使了一招虚招,向
张之奇挂着的双脚一刀削去,李逸被迫得使了“渔翁垂钓”,长剑垂下招架,熊白山猛
地喝一声“着!”“下手刀”突然改成了“上手刀”,刀光霍地一转,从李逸的肩上削
过。
这在这时,忽听得“铮”的一声,一枚钱镖袭来,正正打中熊白山的手腕,熊白山
刀锋一偏,斜劈而下,没有斫中李逸,李逸腾地飞起一脚,正中心窝,熊白山哪里禁受
得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扑倒。
那个用钱镖暗袭熊白山的人,乃是御林军中的一个统领,领命来查抄裴家的。他见
李逸将熊白山击倒,颇为诧异,急忙问道:“尊驾是谁?可是天后派来的么?”李逸脚
步不停,“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掠过,那人却也机警,一见不对,立刻发出三枚钱镖,
都给李逸的宝剑拨落了。
近着李逸的两个御林军军官,急忙迎头拦截,一个使三节棍,一个使大桥刀,李逸
毫不理会,直冲过去,那两人喝道:“你想送命么,他们见李逸接连击倒几个裴家的武
士,捉摸不透他的身份。略一踌躇,李逸已冲到他们的面前,长剑一披,“当”的一声
把那根三节很当中截断;使大刀的一刀劈去,劈了个空,李逸早已从他的身边溜过。
那统领叫道:“不管是谁,先把他拿下。”迎面立即又是两般兵器袭来,一柄长枪,
一条钢鞭,来势都很急劲。李逸脚尖一点,虽然背着人,仍能跃起一丈多高。左边那个
军官一鞭打下,刚好缠上了同伴的那炳长枪,这两人都是力大如牛,兵器一交,收不住
势,都跌倒了。李逸落下来时。第三个军官又举刀劈到,这人武功平常,被李逸一剑将
他的单刀削断,剑尖一转,顺手便点了他的穴道。
李逸展开飘忽无定的身形,左边一兜,右面一绕,霎忽向东,霎忽向西,既避开御
林军的拦截,也避开裴家武土的追击,看看就要抢到后门,猛听得一声喝道:“站住!”
迎面一根龙舌大枪挑来,但见他枪尖乱颤,抖起碗大的枪花,一根长枪就像化成了一片
枪林,将李逸的去路完全封住。李逸吃了一惊:“御林军中竞有这样的高手!”急忙运
足真力,反手一剑削出,“叮”“当”两声,火花飞溅,两人都给震退三步,原来这个
军官乃是统率御林军的龙骑都尉章大绥。
李逸不想恋战,翻身斜跃,恰好一个裴家的武士追到他的身旁,李逸左手一伸,将
那个武土的背心抓着,迎风一舞,猛地大喝一声:“接住!”将裴家那个武士向章大绥
劈面摔去,章大缓见他将裴家的武士用作兵器,大出意外,不知他是友是敌,百忙中只
得先把武士打翻,就在这片刻之间,李逸又已剁伤了好几个人,冲到了花园的后门。章
大绥急忙挺枪追来,李逸大叫道:“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了,你们不去缉拿钦犯,
却来追我做什么?”
章大绶带来的御林军,大部都用来围攻府郧,后山虽然有人把守,数量不多。这时
忽然听说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不禁霍然一惊,心中想道:“黑夜之中,若然被钦
犯逃入山中,搜索确是不易,这倒不可不防。”这时御林军已把裴家丁武士打得七零八
乱,有一些尚在园中混战,有一些已逃了出来,御林军有如潮涌,正在闯进屋内搜查,
章大绥急忙传下命令,调出一部份人来,火速到后山增防。
章大绶正忙于调兵遣将,无暇去追捕李逸,李逸便趁他们乱糟糟的当口,杀出花园,
抢了一匹战马,黑夜之中,便在田野间疾驰而去,后面虽然有几骑追来,却被李逸接过
他们射来的冷箭,反手甩出,将他们都射倒了。
李逸跑了一程,伏地一听,听不到追骑的蹄声,松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张之奇抱
起,月光之下,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眼微微开启,李逸一听他的脉息,幸喜内脏没有受
伤,心念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将张之奇抱进树林里面,选了一片平坦的草地,将他放
下。李逸随身带有金创圣药,替他敷上,过了一会,看伤口的血已经凝结,便替他解开
穴道。张之奇悠悠醒转,见救他性命的人,原来就是酒肆中相会的“寒儒”,有点诧异,
说道:“原来先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失敬失敬,救命之恩,铭感五申,请恕我不能起
身拜谢。”李逸道:“张兄,你的伤只是外伤,调养几日,当可无事,不必担心。”张
之奇恨恨说道:“只是我这身武功已被废了,哼,哼!想不到嵋山张之奇竟平空遭到了
这场横祸,此仇此恨,今生难报,死不瞑目。”李逸道:“此仇早已有人替你报了。”
张之奇道:“是先生、你、你把那老贼杀了么?”李逸道:“不,不,是官军杀来,想
来那老贼也是逃不脱的。”张之奇道:“他们真是造反的逆贼么?”李逸道:“大约是
吧。”张之奇道:“谢天谢地,天后圣明,我虽不能为她效犬马之劳,这口冤气也可泄
了。”
李逸听他口口声声骂“逆贼”颂“天后”,心中极不舒服,若不是见他受伤,几乎
忍不住要打他一巴掌,当下念头一转,心意力决,忍着气问道:“张兄入京,所为何事?”
他这是明知故问。张之奇叹了口气,说道:“恩公问及,不敢不告,天后挑选神武营卫
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呀,如今我的琵琶骨已被反贼捏碎,武功全废,这大
好的前程,也从此毁了!”李逸道:“邵守的保荐文书,张兄带在身上吧?”张之奇道:
“现在还要它何用?”抖抖索索的在身上摸出那张文书,看了一眼,咬一咬牙,双手一
扯,便想把它撕烂,李逸心急眼快,连忙将那件义书抢过手中。
张之奇叹道:“恩公,你何必还为我珍惜这纸文书,我今生今世,再也用不着它了。
留着它只有伤心。”李逸微笑说道:“吉人天相,也许张兄将来能够恢复武功呢?”张
之奇道:“那除非是华陀再世,扁鹊重生。”李逸道:“高人异士,无代无之。当今之
世,怎见得就没有华陀扁鹊?”张之奇惨笑道:“高人异士,可遇而不可求。何况,即
侥幸遇名医,我的琵琶骨已经碎了,最少也得数年,才能再练武功。天后这个月便要挑
选神武营卫士,这纸文书,还有何用?”李逸道:“我兄既然执意不要这纸文书,那末
我斗胆求你,将它转送给我如何?”张之奇诧道:“你要它何用?”李逸道:“我有一
个弟弟,身材相貌与我仿佛,也略懂一点武功,可惜无人保荐。有此机会,我想叫他去
试一试。将来若能博得一官半职,全拜吾兄所赐,我亦感同身受了。”张之奇道:“我
这条性命乃是恩公救的,再生之德,碎骨粉身,不足图报,何况是身外之物,何况是这
件对我全无用处的一纸文书!不过天后法度甚严,但怕将来查出,连累今弟。”李逸道:
“将来是祸是福,乃是他命中注定,也许他立了军功,虽然查出,天后也宽恕他呢?将
来事发之时,你就说文书被人劫去,我另外教舍弟一套口供,决不至拖累阁下便是。”
张之奇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我舍了无用之物,而有成人之癸,何乐而不为?我索性
不回嵋山,躲到外州的朋友家中,万一有人盘查,我一口咬定是给强人抢去的便是了。
我的琵琶骨捏碎,正好作个证明。令弟若被查到,口供可说是从强人手中转抢过来的。
即算将来到金殿对质我也一定帮令弟说话。”
李逸对张之奇本来颇为讨厌,这时见他恩怨分明,心中想道:“他虽然利禄熏心,
想上京钻营去做武则天的奴才,但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用谎话骗他的东西,倒觉得
有点惭愧了。”当下说道:“现在就快天亮。天亮之后,农夫樵子出来耕作,我兄可以
呼救,你要银子使用吗?”张之奇道:“我身上的银子还未给搜去,多谢你了。”张之
奇对李逸的舍他而去,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若然他陪伴自己,将来事发之时,难保
不受牵连,如此一想,反而催李逸快走。李逸倒有点舍不得,当下问了他想去依靠的朋
友的地址,准备将来找名医替他医治,不过此事渺茫,故此李逸就不预先说了。
李逸离开了张之奇之后,疾跑一程,天色渐发亮,李逸在一个小溪旁边歇足,扯去
胡髯,用溪水洗脸,再涂上可令面色焦黄的易容丹,临流一顾,不禁哑然失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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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张冠李戴入长安李逸临流自照,只见溪中现影,已是另一副颜容,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想道:“真
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易容丹真是妙极,昨日张之奇被人当作是我,今后我要被人当作
是张之奇了。”三日之后,李逸赶到长安,但见屋宇连云,鳞次相比,市肆喧嚣,百货
充斥,街上行人,摩肩擦背,好一派豪华气象,果然胜似从前。李逸心中十分感慨,当
下先到一间客店住下,换过了一套武士的服饰,因为张之奇绰号病尉迟,使的兵器是一
根钢鞭和一柄青铜剑,自己的宝剑不便露服,便另外再去置办了这两件兵器,待得诸事
办妥,然后向神武营报到。
神武营的都尉。本名叫做黑齿明之,乃是大将江南道总管黑齿常之的弟弟,他们一
家本是胡人,唐太宗李世民起兵打天下之时,用了许多胡人,他们一家屡立军功,到唐
高宗李治永隆年间,任用黑齿明之为御林军的龙骑都尉,赐姓为李,至武则天登位,对
他仍然重用,调为神武营的都尉,神武营等于皇帝的亲军,平时把守宫廷,战时扈从圣
驾,比御林军还要接近,所以都是各州保荐来的,既有本领而又可靠的人。李逸前往报
到,营官验过他的保荐文书,再对过嵋山郡守预先送来的图像,验过对过!并无破绽,
便即着李逸在营中住下,等候选拔。这次要补充一百名神武营卫士,各州县保荐来的共
有二百多人,大约是两个人中录取一人,机会甚大,以李逸的武功,自然极有把握。他
所担心的,只是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本领显露得恰到好处?若是过于惊人,引起注意,若
是平平庸庸,那又怕不能入选了。
到了选技考试那一天,李明之亲自主持,每一个先试普通的弓马功夫,这一项二百
多人全都合格;然后再试十八般武艺中应试者最擅长的一两种,最后是问应试者有什么
特长的技能,以便将来在分配职位时量才录用。李逸应试的名次排在中间,他看各州县
保荐来的武士,弓马虽然嫡熟,其中武艺超群之蜚,却是寥寥可数。看了一会,只有河
南禹县的一个武举最为可取,他表演的是神箭功夫,正面三箭,反手三箭,都中红心,
再叫一个人从他背后连发三箭,他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听到对方的弓弦一响,便立即反
手射出,届然把对方所射的三支利箭—一碰落,箭锨碰着箭骸,毫无差错,博得满场的
采声。但在李逸看来,除了箭射得准之外,不过加上了“听风辨器”的本领而已,也不
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李逸怕引人注目,也随和着众人喝采。接下去是江西泰和县
一个武举人表演铁腿功夫,李明之吩咐在校场上竖起木桩,顷刻间搬来了十根碗口般粗
大的枯木,每根长达八尺,一个武士走了出来,抱起一根木柱,往地下口按,木柱齐腰
插入地中,不多一会,地上就竖起了十根木桩,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应选的各县英雄
都吃了一惊,那江西武举人的铁腿功夫末曾表演,不知如何,这武士的手劲却是非同小
可。
那武举人向主考官鞠了个躬,说道:“我要把这十根木桩踢断,若有一根不断,甘
心受黜。”说罢来到柏木桩前,右腿一弹,只听得嚓的一声,第一根木桩露在地面的部
份,登时断了,那人跟身进步,左腿一横,砰的一声,第二根木桩又倒,便在喝采声中,
一路连环腿扫去,顷刻之间,十根木桩都被他踢断,就是用斧头来砍,也没有这样容易,
登时采声如雷,久久不绝!
神武都尉李明之微微一笑,说道:“弹腿功夫,练到这样,很不容易了。”在他的名
字上扛了一个圆圈,那武举人满怀高兴,李明之笑道:“你还能把地下的那一段木桩拔
起来吗?”那武举人怔了一怔,湘湘说道:“这个,这个,我,我未试过……”李明之
一挥手,叫他随身的一个卫士出来,但见他俯腰一抓,立刻将埋在地下的一段木桩拔了
出来,手法又快又准,也是在片刻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十根木桩全都抓起。这回
连李逸也自有点吃惊,要知这样抓起木桩要比踢倒木桩何止艰辛十倍,李明之这个卫士
使的乃是大力鹰爪功夫。
李明之对那武举人道:“你录取了,就在他手下做个小队长吧,闲时也可以跟他再
练练功夫。”原来他见这武举人面有骄色,故意要挫折一下他的气焰,免得将来做他长
官的人难于驾驭。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发笑。李明之叫那个人出来,问道:“莫非你有更高
明的本领么?”那人道:“还未轮到我应试。”李明之道:“准你现在就试。”那人要
了两升绿豆,错在地上,在绿豆上轻轻的踏着方步,走了一圈,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跌在
地下都听得见响,个个睁大了眼睛,原来绿豆经那个人踏过,都变成了豆粉,这种内家
功夫,比起抓起木桩,那又要艰难得多了。李逸心道:“在已应试的诸人之中,当以这
人的武功第一了。”向旁人打听,始知道他是湖南新化县的名武师周大年。
李明之笑道:“你成绩很好,但你能够把这地上的豆粉,一点不剩都收起来吗?”
周大年一想,即用扫帚来扫,也未必都收得乾乾净净,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古怪,一时之
间,未敢回答,李明之招一招手,叫他侧边一个执掌大旗的武士过来。
李明之吩咐道:“你把地上的豆粉都替我收拾起来。”那武士应了一声:“遵命。”
将大旗一卷,离那青砖地面约有三尺,卷起了一股旋风,如虹吸水,但见地上的豆粉被
旋风卷成了柱状,吸进了那翻腾的旗影之中,那武士将大旗一收,卷了起来,青砖地面
有如扫过一般,乾乾净净。那武土走到主考台前,向李明之鞠了一躬,道声:“缴令。”
把大旗再一展开,只见豆粉已被卷成一个饭碗般粗厚的粉团,跌在地上,居然并不散开。
李逸看到现在,这才大吃一惊,湖南那个武师将绿豆踏成粉未,已经是了不起的功
夫,这个武士能将本身真力透过大旗,不但吸起了地上的豆粉,而且能将豆粉压成粉团,
比起周大年那手功夫,又不知要艰难多少倍了。李逸心中想道:“以这个武士的功夫,
只怕我也不能胜他。武则天手下有本领的人看来不少,我倒不可小觑了。”向旁人打听,
始知这个武士乃是神武营中三大高手之一,名叫秦堪,另外两个高手,一个叫做张挺,
便是刚才那个拔起木桩的人,还有一个复姓西门,单名为霸,却还未见露面。
忽听得有人叫道:“嵋山张之奇!”原来已轮到他应试。李逸心中忐忑不安,走到
主考台前,向李明之行过了礼,李明之打开名册,册上附有“他”的图像和关于“他”
的资料,李明之对了一阵不出什么破绽,微笑问道:“你是嵋山县的张之奇。有个绰号
叫病尉迟,是吗?”李逸想不到名册上连绰号也写了明白,只好答了一个“是”字。李
明之道:“想尉迟恭乃是唐朝开国的大将,一柄水磨钢鞭,曾打过十八路反王,你绰号
病尉迟,想必擅长鞭法了。”李逸道:“小人粗解几路剑法,这病尉迟三字乃是一班武
林朋友开玩笑给我取的。”李明之看了一下档案,说道:“不错,这上面也写明你能够
使剑。好吧,你就施展一下你的鞭法和剑法吧。”
李逸对鞭法其实并不擅长,不过他武功根底极好,使了一律六合鞭法,却也中规中
矩,接着使剑,他不敢将本来所学的峨嵋剑法施展出来,走了一套平平常常的八仙剑。
李明之道:“你能够同时使两般兵器吗?”李逸因见张之奇对敌之时,曾左手使鞭,右
手使剑,便应了一声“能够。”于是下场练了一遍,将六合鞭法和八仙剑法全部施展出
来。练完之后,李明之叫他走到台前,有点诧异的神色,说道:“你绰号病尉迟,鞭法
却远远不如剑法,同时,你的剑法也好似未尽所长,有几招本来可以练得更好的,你却
好像有什么顾忌似的,使出来竟然微露破绽,这是什么原故?”李逸暗暗吃惊,想不至
李明之竟然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眼光锐利之极。
幸而李逸机警,脑筋一转,便即答道:“我也不知什么原故,但见场中几百双眼睛
都盯着我,我越着急,越想练得好些,这柄剑却偏偏不听使唤。”李明之微微一笑,心
道:“原来他有点怯场的毛病。”再问道:“你还有什么特别本领?”李逸道:“我会
使暗器。”李明之想了一想,叫刚才表演过的另一个神箭手出来,对李逸道:“好吧,
我叫他用玉已珠箭法射你,你接接看,要不要去捣箭骸?”李逸道:“不用。”李明之
道:“利箭无情,稍一不慎,便有危险,你当真不怕吗?”李逸道:“他用箭射我,我
眼中只见他一个人,心便不会乱了。去掉箭锨,只怕他不能尽量发挥神箭的功夫。”李
明之哈哈笑道:“敢请你也怕显不出惊人的功夫了?好吧,那你们就上场一试。”
校尉牵来了两骑骏马,一人一骑。在场上跑了一圈,那武士道:“小心接箭!”弓
弦一响,“嗖”的一支利箭射出,李逸一个“镣里藏身”,那支利箭从他肋旁穿过,被
他抄着箭尾,甩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武土闪电般的射出了三支连珠箭,李逸在
马背上一个翻身,反手一抄,三支箭都落到了他的手中,射得快,接得也快,众人听得
弓弦一响,箭便到了李逸手中,好像是递过去似的,都不禁喝起采来。另一武士以神箭
手自负,十分好胜,见李逸接绥子的功夫高明,竟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弦上,张弓一射,
三箭齐飞,飞至李逸背后,三支二箭倏的分开,一支射背心,一支射后脑,还有一支射
他腋窝,三支箭三个方向,箭法端的惊人,场中嘈声顿止,人人屏息以待,但见李逸在
马背上一跃而起,三支箭都从他的脚下射过,他在半空中一个翻身扑下,将三支箭一抄
都抄到手中,人也刚好落在马上。这时连主考的李明之也不禁喝起“好”来!
那武士胀红了面,趁着李逸刚刚落下,突然发出两支急箭,这回不是射人,却是射
马,而且射马的后腿,心中想道:“只要射得你跌下马来,我便不至于当场丢面,李逸
骑在马上,那武士料他决计不能接到,哪知心念方动,忽见李逸在马背上个“鲤鱼翻身”
双脚勾着马鞍,竟然倒挂下来,双手齐出,将那两支箭接了。那武士发箭真快,一见李
逸用这个办法接他的箭,知道他的上身重心不稳,接连又发出了两支连珠箭。场中各县
来应试的人,见他如此射法,心中都在暗骂:“大家比试,又不是拼命,何必出这祥狠
毒的箭法!”这时李逸刚刚将前面那两支箭接下,后面那两支箭又已嘶风射到,避无可
避,迫得露出惊人绝枝,突然张口一咬,将射到咽喉的那支箭咬着,张口一吐,反射出
去,将跟着来的那支箭也碰落了。
场中采声如雷,那名“神箭手”将铁弓挂起,回到主考台“缴令”,禀道:“张之
奇接箭的功夫委实高明,我认输了。”李逸也向李明之禀道:“学生功夫生疏,最后一
支箭接不着,叫大人见笑了。”李明之道:“你的功夫很不错啊!不但接暗器的手法纯
熟,轻功、内功也很有根底,难得,难得!”连连称赞,揖起殊笔,却在半空中打了个
圈。并不落下,好像在考虑什么事情似的,沉吟不语,李逸心如吊桶,七上八落。他本
来的用意不过是想混进神武营便算,他之所以表演接暗器的功夫,乃是希望将来分配职
位时,可以调进宫内,为武则天防范刺客,有接近她的机会。不料刚才那“神箭手”最
后的两支连珠箭迫得他使出了“啮失法”,而且迫得他以口吐箭,射落对方的飞箭,这
就不能不露出了他的内功根底了。而他正是怕自己的功夫太过显露,引起别人的注意。
万一查问起来,泄露出本来身份,那就是大祸一场。
李明之沉吟半晌,叫那名神箭手退下,再看了一下名册,对李逸说道:“你且暂待
一会。”李逸正自忐忑不安,下一名应考的试子已奉召走三台的,那人叫做崔仲元,是
河南信县保荐来的。李明之对崔仲元道:“你是河南著名的会客,在剑术上遇到过对手
没有?”李逸心中一凛,原来他也听过崔仲元的名字,知道崔仲元是八手仙猿谢补之的
大弟子,在北五省大大有名,不想他也来了。只不知何以李明之将他唤来,却又不将自
己发落?
那崔仲元是名家弟子,外谦内傲,答道:“天下剑术名家很多,可惜学生没有遇过。
有几位老前辈,他们偶而也指教过学生几招,却也未曾正式交手。其他的人,无足挂齿,
学生与他比试,胜了也不足称道。”李明之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除了几位有限
的大名家,你在剑术上是从未遇到过对手的了。你刚才说有几位老前辈偶而也指教过你!
他们是谁?”崔仲元道:“蹑去剑谷神翁和八仙袁牧都曾在家处见过学生,这是五六年
前的事情,当时他们一时高兴,曾叫学生给他们过招。”李明之道:“你接得他几招?”
崔仲元道:“这两位老前辈只是和弟子试的性质,未尽全力。我勉强可以接至十招。”
李逸心头一动,想道:“能接至十招开外,确也不算得是浪得虚名了!”
那李明之也好像熟悉武林的情形,听了笑道:“如此说来,你的剑术造诣很不错了。
我想见识一下你的真实本领,叫一个人和你比试好吗?”崔仲元当然说好,李明之一指
李逸道:“好吧,那我就点你和他比试一下吧。”李逸大吃一惊,急忙说道:“学生尚
不乏自知之明,我怎能是他的对手,请大人另点另人吧!”
李明之笑道:“你不用担心。”叫随从取来了两柄木剑,尺寸长短,和普通武上佩
戴的青钢剑一模一样。另一名随从拿来了一桶石灰,将这两柄木剑在石灰中一分,然后
分给李逸和崔仲元,每人一把。李明之眼睛望着李逸说道:“你刚才的剑法还未尽所长,
正好趁这机会再试一趟。这样比试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双方可以无须顾忌,比赛完后,
看谁身上中剑较多,胜负便可以判明了。”
李逸其实并不是害怕崔仲元,而是害怕给人看出他的底细,但李明之以主考的身份,
提出了这个比试办法,他势不能推搪,只好提剑上场。
崔仲元雄心勃勃,根本就没把李逸放在眼内,当下横剑当胸,朗声说道:“请张兄
指教。”李逸道:“崔兄是成名的剑客,小弟岂敢磨越,还是请崔兄先行赐招。”他心
中正自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要胜还是要败?崔仲元听他酸溜溜的尽说客套的话,心
中早已不大耐烦,木剑一展。道声:“好!”一招“横指天南”,便向李逸迎面一点!
崔仲元的师父名唤“八手仙猿”,所创的剑法便叫做“灵猿剑法”以轻灵飘忽见长,
崔仲元已尽得师门心法,这一剑剁出,似虚似实,当真是迅逾飘风,令人难以捉摸。李
逸心中一凛,飘身一闪,但听得刷的一声,崔仲元的木剑从他肩头劈过,场中武士,扬
起了一片哗笑之声,李逸面上一红,知道定是已被他的剑尖点中,暗自想道:“李明之
心内已起了猜疑,我若然再故意示弱,只怕弄巧反拙,给他看破,更为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崔仲元出手如风,第二剑又连环刺到,李逸一个“盘龙绕步”,
反手一剑,崔仲元“咦”了一声。李逸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招“横指天南”,在他肩头
上点了一下,崔仲元又惊又怒,强自镇摄心神,将轻敌之心尽亥,半攻半守,片刻之间
和李逸拆了二三十招。
场中众武土看得眼花绦乱,但见崔仲元纵跃如飞,一柄木剑就似化成了十数柄一般,
在李逸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而李逸则似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所使的仍是普普通通的一套八仙剑法,不过封闭得甚为严密,解拆对方的剑势,亦似颇
见功夫。场中武士,十之八九都是这样想道:“这张之奇的剑法虽然不错,到底是崔仲
元胜他一筹。”
忽听得李明之下令停止,一笑说道:“你们两人功力悉敌,不必比了。张之奇身上
中剑较多,但崔仲元中剑的地方,却都是要害之处,剑法各有擅长,以后你们二人正可
以多多琢磨。”众武士定睛细看,只见李逸浑身上下,斑斑白点,但崔仲元的心窝,却
品字形的布了三点白点,若然不是木剑的话,他焉能还有命在!
各州县前来应考的武士无不惊服,想不到主考官的眼光竟是如此锐利,一眼便看了
出来。李明之提起殊笔,在名册上圈了两个圈圈,说道:“你们两人都录取了,待考试
过后,我再和你们谈谈。”
李逸退下场边,心神兀自怔怔不定,想道:“李明之要和我谈些什么?刚才那场比
试,不知他还看出了些什么破绽?”场中陆续有人表演武功,李逸却已无心观看,许多
武士挤了上来,李逸被包围在人丛之中,场中表演些什么,他更看不清楚了。
人丛中仍然有人谈论李逸刚才那场比试,李逸听得有人谈论自己,份外留神,竖起
耳朵来听,只听场后面有人窃窃私议,一个说道:“我说主考断得不公,应该是那姓张
的获胜。试想若是手执利刃,真正交锋,张之奇在他的心窝剁了三下,不早已要了他的
命吗?”另一个道:“这也不然,若是真正交锋,张之奇早已遍体鳞伤,虽说不是伤着
要害,但他怎能还有气力刺中对方的心窝?”又一人道:“你们两个说法都不对。”争
论的这两个人问道:“依你说呢?”那人笑道:“我也无法判断。其实咱们都未曾看得
清楚,不知那姓张的是受了几次剑伤之后,才刺中对方的心窝的?”这一反问,登时把
那两个人问得哑口无言。要知高手比斗,若然在非要害的地方中了几剑,立刻使反攻克
敌,重创对方,当然算是他赢;但若是中了几十剑之后,那就是说他剑法远远不如对方,
早已要撒剑认输,又焉能刺得中对方的心窝。那些人既然看不清楚,争论只好作罢。有
人叫道:“快看,快看,场中这个人使六合大枪,使得真有功夫!”
李逸掂起脚来,抬头一看,只见场中一个武士将一根大枪舞得呼呼风响,武学中有
句话说:“枪怕圆,鞭怕直。”使枪若然似使鞭一样,能够软硬随心的抖起圆圈。那确
是颇有功力了。但李逸心神不属,看了一会,便看不下去,心中老是琢磨李明之对他的
说话。忽地有一个满面虬髯的武士挤到他的跟前,拍了他一下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
“老兄真是深藏若虚!”李逸吓了一跳,但见这个虬髯武士露出诡异的笑容往下续道:
“以老兄的剑法而论,本来可以完全不让对方刺中,你却故意让他在你身上戳了无数白
点,这真是君子之风,成人之美,佩服,佩服!”李逸急忙说道:“哪里,哪里,崔仲
元的剑法确实厉害,还是他有意让我呢!”那武士道:“我若是崔仲元,我早已撤剑认
输了。纵然他不知道你故意让他,但你在无关要青的地方中了他四次剑点之后,就立刻
刺中他的心窝,他是名家弟子,居然还好意思再打下去,脸皮真是厚得可以!”李逸心
头砰然一跳,猜不透他的来意如何?
那虬髯武土又道:“小弟还有一事未明,要向兄台请教。”李逸虽然极不愿意与他
说话,却也不得不虚与委蛇,道声:“请说。”那武士道:“兄台所使的八仙剑法,其
中有一招手法甚是奇妙,不知叫甚名称。”当下将那一招的手法口讲指划的重说出来,
李逸听了,更觉心虚,原来那一招是他师父自倒的新招,与八仙剑法中“星海浮磋”这
一招极为相似,不料这虬髯武士竟然看得出来。李逸故意诈笑说道:“当时我给崔仲元
攻击得无法招架,那一招实是迫出来的,其实不成章法,教兄台见笑了。”那虬髯武士
道:“原来是张兄临场自创的新招,变化精微,确是上乘剑法,佩服,佩服!”口气似
赞似讽,幸好这时场中正有精采表演,众武士采声如雷,李逸支支吾吾含混过去,趁这
机会再挤到前面,装作自神看场中的表演。
哪知这一看却真的把李逸的眼光吸住了,只见场中一个白衣武士,正在表演“飞刀
断桩”的绝技,校场的一角插有十根柏木桩,每根木桩都有茶杯粗细,白衣武士在离木
桩七八丈远之处扬手一柄飞刀,但听得“嚓”的一声,木桩立即断了一根,这门功夫,
准头还在其次,他以轻薄的匕首而能削断木桩,这内家劲力却是非同小可,李逸心中暗
暗喝采,片刻之间,那白衣武士已削断了七根木桩,忽地取出三柄飞刀,朗声说道:
“最后这三柄飞刀,我要同时将三根木桩削断。”此言一出,登时全场肃静,人人都睁
大了眼睛,注视白衣武士的三柄飞刀!
只见他把手一扬,却并不见飞刀向前飞出,众人方觉奇怪,陡然间有人失声叫道:
“捉刺客啊!”原来他向前扬手,飞刀却从背后飞出,三柄飞力都到主考台上,竟是立
心要刺杀神武营的都尉李明之!
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众人都料不到他发飞刀的手法如此奇妙,待到警觉之时,那
三柄飞刀已给李明之打落,白衣武士大声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挥舞长剑,
拼死闯出场外,有人上前拦截的,他扬手便是一柄飞刀,霎眼之间,已有三个人受了他
的剑伤,两个人中了他的飞刀!众人都见识过他飞刀的厉害,登时大乱!李逸正要闪避,
那虬髯武士忽地在他耳边叫道:“快拦住刺客。”霎眼之间。只见那白衣武士竟然向着
李逸奔来,离身不到三丈,一听虬髯武士呼叫,扬手便是一柄飞刀,虬髯武士弯腰一闪,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肘向李逸一碰,李逸冷不及防,给他撞得移动两米,飞刀正好
对准他的喉咙飞来,李逸借那一撞之势,向前一个滑步,堪堪避过那柄飞刀,说时迟,
那时快,第二柄飞刀又到,李逸拔剑一挥,将飞刀打落,就在这霎那间白衣武士已冲到
了李逸面前。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李逸心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捉他,还是不捉他?”一时间
确是难以决断。这白衣武士行刺李明之,说来应该是和李逸同一路的人,可是李逸不捉
他,本身立即便要露出马脚。
但听得“唰”的一声,白衣武士的长剑已迎面刺到,这一剑又快又狠,剑尖指着了
李逸的咽喉,在这性命倾顷之际,哪容得李逸再加考虑,况且学武之人,受到敌人攻击,
防御乃是本能,李逸在这紧急关头,不自觉的使出剑法中一招最精妙的招数,青铜剑轻
轻一抖,突然反掸出去,“铮”的一声,将对方的长剑荡开,那白衣武士的剑法也极厉
害,倏然间又圈了转来,剑光荡起了一个圆圈,精芒疾转,把李逸的上半身全笼罩在剑
光之下,李逸急忙用了一招“乘风破浪”,青钢剑向上一挑,将对方攻势破去。但见剑
光流散,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直洒下来,那白衣武士在瞬息之间,招数又变,剑
尖抖动,声若银蛇乱掣,一招之内,连剁李逸七处要害,李逸甩了一招峨嵋剑法的起手
式“抱元守一”,长剑一立,俨如在身子周围,布起了一道钢墙铁壁。那白衣武士攻不
进去,正待变招,李逸深怕他还有什么厉害的杀手,急忙抢先一步。陡然攻出。倏的一
剑,刺中了那白衣武士的手腕!
众武士见刺客被李逸拦住,纷纷涌上,神武营那两大高手最先赶到,一个使出“大
擒拿”手法,封住了刺客的双手。另一个飞起一脚,正中腰胯,登时将这名刺客踢翻,
这乃是因为剑客手腕受伤,出剑无力,要不然神武营的两大高手武功虽强,也绝不可能
如此容易便将他制服。
神武营这两大高手,一个取出脚镣手铐将刺客锁上,另一个则张开双手拦住众人,
朗声说道:“刺客就擒,没有事啦。你们都退回去,等候考试,不可骚乱。”刚才那个
与李逸比剑的崔仲元也在其中,见李逸在三招之内,将刺客剁伤,这才知道李逸的剑法
其实还远远在他之上,不由得傲气全消,悄然退下。
李逸心头却是难过之极,想道:“这刺客一身是胆,武功之强,不在我下!确实算
得是个英雄人物,如今却被我害了他了。”看那刺客,只见他的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
眼光露出怨毒的神色。李逸心中酸痛,扭开了头,不敢看他。只听得神武营那两大高手
说道:“今次擒了刺客,你的功劳最大,我们给你禀明,李大人定当有所重赏。”李逸
自怨自愧,只好淡淡的谢了一声。
骚动停息。过不多久,李明之宣布今日的选拔试完毕,还有一小部份来试的,明日
再续举行。李逸见他并没有特别召见自己,虽然有点疑心,却也免了许多烦恼。当下随
着众武士出场,乱哄哄中只听得众人还在谈论刺客的事情。
李逸混在人丛之中,低头疾走,刚刚走出场子,肩头忽地给人拍了一下,却原来就
是那虬髯武士,只听得他哈哈笑道:“兄台武功之高,尚在我意料之外。剑术之妙,我
看便是尉迟炯复出,谷神翁在场,亦不过如是,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李逸暗睹
叫苦,听他首先便提出了自己的师父,心知刚才在和刺客斗剑之时,被迫使出师门绝招,
已是露了底了。当下只好佯作不知,说道:“老兄说笑话了,我怎能和那两位名家相比
呢?”那虬髯武士又道:“兄台今日立此大功,定膺重赏。说不定可以做天后近身的卫
土,上接天颜,那就更容易飞黄腾达了。小弟他日还望我兄提携呢!”李逸听他话中似
含别意,莫测高深,急忙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雏,擒凶杀贼,这是我辈份所当为,
小弟哪里是望什么厚赏呢?”那虬髯武士望了李逸一眼,一笑说道:“吾兄如此忠心爱
国,更教小弟佩服了!”
李逸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只好和他闲聊,互通姓名,始知他是山东临淄人氏,名叫
南宫尚,再打听那个刺客,却是京城里的人,名叫白元化,李逸颇感意外,心中想道:
“辅首县,选人定然特别小心,却怎保荐出一个刺客来?只怕那位知县大人,最少也要
被牵累下狱了。”
过了两日,神武营所要补充的一百名卫土已经全部选拔出来,那南宫尚也在取录之
列,而且恰好分配与李逸同在一起,都是“外宫轮值卫士”,皇宫分为两个部份,外面
的几座宫殿,是皇帝接见臣工,以及殿阁学士拟稿的地方,深宫内苑,则是后妃居住的
地方,“外宫”和“内苑”门禁森严,不能逾越。李逸只被选作“外官轮值武士”,接
近武则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心中颇为失望。
再过两日,李逸尚未得到李明之召见,更生疑虑。最初两日,还未轮到他当值,这
日他正坐在宿卫房中,闷闷不乐,那虬髯武土南官尚忽然又走进来,和他闲聊,说道:
“可惜我们只是外宫卫士,见不到内苑风光!”李逸唯唯诺诺,南官尚又道:“听说天
后住在禁苑凌波宜中,水木清华,无异仙府。我有个朋友是大内卫土,他曾经进去过,
赞口不绝。凌波宫在太波浪边,前面是以前唐瑚皇帝住的乾元殿,乾元殿虽然富丽堂皇
却远不及凌波宜的清雅绝俗。”这些地方,都是李逸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当然十分熟悉,
暗暗奇怪南官尚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好像要故意泄露天后的居处给他知道似的。正
说话间,神武营都尉忽然派人进来,召李逸进宫,李逸一望天色,已近黄昏,心中不禁
疑云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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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柔情似水最难禁李逸推琴而起,道:“壁妹,你回来了?”这十多天来,他得长孙壁悉心调护,甚
为感激,加以长孙壁的父亲又是前朝老臣,故此他早已要长孙壁莫拘君臣礼节,改口以
兄妹相称。
这一回头,但见长孙壁柳眉微蹙,如有所思,与她平素的神态大不相同。李逸怔了
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么?”原来李逸虽在病中,仍很关心徐敬业起兵的消
息,长孙壁每天便到镇上一趟,女扮男装,扮成一个书生模样,在茶馆里喝茶,听茶客
们“摆龙门阵”(四川土语,“闲谈口”之意),以便替李逸打听消息。
长孙壁道:“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不过,我有一个疑问,自己愚味难明,想请
殿下指教。”李逸笑道:“你这样聪慧,还有什么难明之事?”长孙壁微笑道:“说到
聪明,婉儿妹妹才是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哪算得上呢。”李逸道:“你再谦虚,我可不
敢和你说话了。”
长孙壁道:“我偶然想起一个古怪的问题,你若不笑话我,我便问你。”李逸道:
“妙极,妙极!咱们闲来无事正好摆摆龙门阵,你说吧。”长孙壁道:“我今日偶然听
到一个笑话,说是一个江洋大盗,被推出去斩头,刽子手刀法极好,刀出如风,轻轻一
削,便将人头斩下,那人头在地上兀自道:“好刀,好刀!你说这个被斩的人是聪明还
是愚蠢?”
李逸呆了一呆,立即笑道:“这当然是愚蠢了,不过我不相信世上真有那样的人,
被杀了头还会对刽于手的刀法赞不绝口。这定是那些妙想天开的人编出来的。”长孙壁
道:“我看这样的人多着哩,不过杀他的人未必是用刀罢了。”说到这里,忽地“噗嗤”
一笑,说道:“或许是用一声娇笑,或许是用一缕柔情……于是那人即算死了亦自对那
刽子手念念不忘!”
李逸何等聪明,立知其意。心道:“我刚才在琴音中表露出对武玄霜的倾慕,想是
给她听出来了。”不禁豁然一省,想道:“她虽是借题发挥来讥讽我,这番话却说得甚
有意思,不管怎样,武玄霜总是我的敌人,纵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过等于刽子手罢了,
然而她真的是刽子手么?”
李逸呆了好一会子,这才稍定心神,缓缓说道:“多谢你指点,你比我聪明多了。
嗯,今天真的没有什么重要的消息么?”长孙壁道:“你刚才问有没有不好的消息,没
有,但却有一个特别的消息。”李逸道:“什么消息?”长孙壁道:“我听得茶客谈论,
说是武则天要考女中贤才。”李逸道:“这有什么特别?武则天做了女皇帝,要选几个
女人做官亦是应有之义。”长孙壁黯然说道:“可是那道诏书却听说是婉儿代笔的,婉
儿做了武则天的四品女官了!”
李逸心头一震,急忙问道:“他们是怎样说的?”长孙壁道:“我隔邻的茶客是两
个秀才,他们刚从长安归来,在茶馆里高谈阔论,说的便是婉儿的事情。据他们说武则
天任用婉儿做四品女官,专职替她掌管文陵,武则天还特别为她在宫中设宴,召请许多
学士入宫做诗,婉儿在一支香的时刻便做了十首诗,又快又好,将那班学士都压倒了。
武则天这才说出婉儿便是上官仪的孙女,令他们惊愕不已。这是上个月的事情,据说现
下婉儿已是才名鹊起,名震长安,人人都知道本朝发现了一位才女,有一些拍马屁的官
儿还上表向武则天恭贺呢!那两个秀才,说得津津有味,他们也将这件事情当作本朝
“佳话”,还夸赞武则天敢于任用仇人的孙女,豁达大度,当真是人主的胸襟呢!”李
逸面色一片惨白,虽然他早已听过武玄霜的预测,仍然觉得这是不可想像的事,身负血
海深仇,立誓要去行刺武则天的上官婉儿,却竟会做了武则天的女官!
长孙壁道:“殿下,你怎么啦?”李逸黯然不语,移步窗前,想起了他初见上官婉
儿之时,彼此互伶身世,同声慨叹过:“伤心宇内英豪,尽归新主;忍见天京神器,竟
属他家!”这样的话,怎料到别来未久,连她也归了武则天了!想到伤心之处,李逸当
真是欲哭无泪,欲语还休。
迷茫中忽觉有秀发拂眉,柔夷在握,只见长孙壁轻轻握着他的手掌,柔声说道:
“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事情,但他们却又说得那么确凿,待你完全好了之后,咱们到
长安去探听一下,好吗?”李逸低声道:“我宁愿永不戳破这个疑团。呀,若是真的,
那,那怎么好?”
长孙壁眼圈一红,与李逸靠得更紧了。李逸稍稍将头移开,只听得长孙壁在他耳边
说道:“婉儿与我情同姐妹,若是真的,我怎样也要把她劝回来!”李逸道:“若是劝
不回来呢?”长孙壁道:“若是劝不回来,我就当她,当她死了!殿下,我知道你极伤
心,我的伤心也不在你之下,但你是龙子龙孙,又是英雄豪杰,大丈夫应当提得起,放
得下,难道天下之大,就再也没有第二个知己了吗?”
李逸心头一荡,回过头来,正好与长孙壁的眼光相接,但见长孙壁面上一红,放开
了手,这刹那间,李逸几乎想抱着她痛哭一场,但立即又强行抑制,但怕这样一来,更
增加了长孙壁的误会。一个武玄霜、一个上官婉儿,已给了他无穷烦恼,岂可再添上个
天真活泼的小姑娘?
迷茫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喝道:“你是谁?你干什么?”两人甚地一惊,从窗口望出
去,只见一个道士正向着他们这间静室走来,夏侯坚那两个药童在后面大声喝止!
这道士年约五旬,穿着一袭淡青色的道袍,留着三络长髯,态度从容,颇有几分潇
洒出尘之概。李逸心道:“夏侯坚世外高人,他这两个药童却怎如此不懂礼貌?未曾问
明来历,便先历喝人家。”夏侯坚的花园里花木葱宠,藤萝缠绕,那道人分花拂叶,不
理那两个药童,迳自前行。李逸方自觉得这道人奇怪,心念未己,忽听得长孙壁说道:
“你瞧这道士真有邪门!”李逸这时方才发觉,但见经他的手拨过的花草,片刻之间,
便枯萎焦黄,李逸大吃一惊,这才明白那两个药童为何要大声历喝。
那道士脚尖并不离地,步履甚是安详,但转瞬之间便到了静室外面,那两个药童追
得气喘吁吁,大声喝道:“再不止步,我们可要不客气啦!’那道士仍似视而不见,听
而不闻,毫不理睬,前面那个药童折了一枝树枝,喝一声“打!”。把手一扬,但见那
枝树枝,已断成七截,每截三寸来长,他们用发暗器门钉的手法,七段树枝,如箭疾射,
而且每一枝都是对准那道人的穴道。李逸方在心中赞道:“好手法!”说时迟,那时快,
只贝那六枝“木箭”,都射到了道人身上,刚刚沾着他的道袍,便纷纷掉落,好像是他
的道袍抹了油一般。李逸心中一凛:“原来这怪道土竟会沾衣十八跌的上乘武功!”内
功练到炉火纯青之境,身体每一部份都可以借力打力,敌人沾着衣裳,便会跌翻,故名
“沾衣十八跌”,这道士连射中穴道的暗器,也可以借劲弹开,那更是这门功夫的个中
高手了。
另一名药童见他身中七支“木箭”,仍是安然无事,一发急使出猛劲,抓起了一块
假山石,少说也有两三百斤,心中想道:“你纵有沾衣十八跌的武功也难以将这块大石
弹开!”这时那道士又行近了静室几步,那药童大喝一声,使尽吃奶气力,将大石对准
他掷去,那怪道士哈哈一笑,说道:“来得正好,不必我费力气打门了!”只见他脚步
一旋,伸出了两根指头,手腕一抬,那块大石正迎面打到,他两根指头在石头旁边一擦,
那块大石本来是从他的左侧边打来的,这时被他双指一带,竟然改了方向,逢向那间静
室的红漆木门撞去,“轰隆”一声巨响,木门登时碎成了无数小块。李逸急忙退到墙角,
抓起宝剑。
那道士立即闯进,盯着李逸与长孙壁两人,双眼露出怪异的光芒。脸上罩着一层淡
淡的紫气,神情仍是那么潇洒,但却令人心惊肉跳,那道士盯了一眼,忽地指着李逸说
道:“奇迹,奇迹,你中了我两个徒儿的碎骨钱镖与透穴神针,竟然能活到如今!”李
逸与长孙壁这一惊非同小可,想不到这个怪道士看来不过五旬,竟然会是恶行者与毒观
音的师父!李逸强摄心神,施礼问道:“请问老前辈到来,有何指教?”
那怪道士瞅着李逸说道;“我特来看看夏侯坚金针拔毒的本领。哼,你快把衣服脱
光,让我验一验看。”李逸出身高贵,即在江湖之上,也是人人对他优礼有加,那忍受
得了这般侮谩,不禁勃然大怒,斥道:“妖道出言无礼,你欲见识金针拔毒的本领,理
该去拜见金针国手本人。”
那道士被他斥骂,并不生气,又瞅了李逸一眼,淡淡说道:“夏侯坚我当然也要见
的,但我生来性急,却想先来看看你是怎么能活到如今的。喂,你自己不除衣服,要长
者给你代劳么?”蓦然迈前一步,伸出手臂,疾的向李逸当胸一抓,李逸双眼圆睁,拔
出宝剑,一个滑步回身,反手就是一招“神龙怒目”,这一剑乃是昆仑剑法中的一记杀
手绝招,剑尖刺敌人的“神庭穴”,剑锋截敌人的手腕,剑柄撞敌人的胸膛,一招三式,
又快又狠!那道士微微一笑。既不见他跳跃闪避,也不见他出手反击,只是不疾不徐的
向前跨上一步,拿捏时候,妙到毫巅,李逸这极厉害的一招三式,竟然都落空了。
李逸大吃一惊,但见那道士已到了他的面前,一双眼睛好像就要贴到他的面上,诡
异之极!李逸不假思索,倏的又是一招“玉女投梭”,剑尖晃动,剁他咽喉,两人相距
不到三尺,李逸心想纵然伤不了他,至少也可以迫得他退后。那料这怪道士竟是凝立不
动,说道:“原来你是尉迟炯的徒弟,剑法不俗,不过却奈我何!”眼看剑尖堪堪刺到,
那道士仍是神色不变,忽地伸出双指,迎着剑锋便是一推,李逸心中想道:“任他本领
通天,究是血肉之躯,怎能挡得我的宝剑?这妖道虽然无礼,也不宜便伤了他的性命。”
稍一踌踌,忽听得“铮”的一声,那道士在剑上一弹,双指一移,蓦地夹着剑脊,李逸
但觉虎口一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霎那之间,宝剑已给他劈手夺去!
那道土傲然一笑,掷剑于地,再跨上一步,李逸急忙使个“阴阳双撞掌”,使出浑
身气力,想把道士推开,手指还未沾对方,便听得“嗤”的一声,李逸的上衣已给他撕
为两片,露出了雪白的胸脯。那道士侧目斜瞧,怪声叫道:“真是奇迹,夏侯坚果然把
你医好了!好,不过我还要亲自再试一下他的本领…待我再打你一掌,看他能不能医?”
李逸一击不中,未及变招,那道士长袖一卷,早把他双手嵌住,有如一道铁箍,把李逸
箍得动弹不得。但见他高举右手,鲜红的掌心转眼间就变成深紫,透出一层黑气,再一
转眼整块手掌都变了黑色。道士哈哈一笑,手掌慢慢下移,向他胸膛印去。
忽听得一声尖叫,长孙壁喊道:“休得伤我殿下!”声到人到,一扑就扑在李逸身
上。
长孙壁突然扑来,怪道士也颇感意外,“咦”了一声,说道:“好一个胆大的小姑
娘,你想送死吗?走开!”长孙壁紧紧抱着李逸,望也不望那道士一眼,失声骂道:
“臭道士,我就是死了也不走开!”那怪道士伸出五指,却并不是真个抓下,只在她的
云鬓边轻轻一招,把鼻子凑上去一闻,荡声笑道:“好香,好香!比起你来,我的确是
个臭道士了。哈,像你这样一位吹弹得破的美人儿,我还真舍不得下手呢!”他已运起
了毒掌神功,双掌触人立死,这时真个不敢碰长孙壁一下,想了一想,突然拔下馆髦的
头钮,隔着衣裳,便向长孙壁腋窝一点,他是想把长孙壁点倒之后,然后再拿李逸试验
他的毒掌。
就在这千钩一发之时,忽地有一丝银光一闪,“叮”的一声,将怪道士那根头铬打
歪,怪道士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终于把你引出来了!”夏侯坚骂道:“你这老不死
的牛鼻子,你自命是一代宗师,怎的如此下流?”
那怪道士放开二人,这才回过头笑道:“咦,你这一代高人,怎么出口便骂人?我
怜惜标致的小姑娘,就等如你爱护好看的花草一般,这也算得是下流么?”夏侯坚道:
“以你的身份,欺侮小辈,还不算是下流?”那怪道士道:“我没有存心欺负他,只不
过想试试金针拔毒的本领。”
夏侯坚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怪道士道:“我自信我秘制的毒药暗器,天下
无人能解,却不料给你解了。这也许是我那两个徒弟功力太差,暗器的毒性也未够厉害
之故。我再打他一掌,若然你还能在三个月内将他治好,我就服了你了。”夏侯坚皱眉
说道:“以人命作为儿戏,伤天害理,莫此为甚!”那怪道士仰天大笑道:“天地不仁,
以万物为貂狗,怎见得天公的心肠就必然是慈悲的呢?你忘了我的道号吗?其实我并不
立心作恶,我只是顺其自然,天有雷霆之威,也有雨露之德,你自称世外高人,却怎这
般迂腐?我拿他试下毒掌,若是你医好了,那就是医术上的一大成就,若是他给我打死
了,那也就证实了我的确为武学添了绝世奇功。所以我的试验,不论是成是败,不论是
你高明还是我高明,总之都大有益处。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
原来这怪道士名叫“天恶道人”,在邪派之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尤其他对自己的
喂毒暗器和毒掌功夫,更自负是世上无双。不过他却绝不肯轻易出手,这回因为听到了
夏侯坚竟能把李逸医好,所以才急着要起来一试。须知他是使毒的第一高手,他又怎容
得世上有人能克制他?
夏侯坚听了他这番歪理,知道辩也无用,心中想道:“我三十年前与他相会之时,
他是这般形貌,三十年后,仍然未见衰老,功力之深,可想而知。”再看一眼他那双深
黑色的手掌,夏侯坚饶是金针国手,也不禁暗暗惊心!
天恶道人怪眼一睁,冷冷说道:“夏侯老弟,你的金针带来了没有?我可要试啦!”
作势便要向李逸扑去,夏侯坚拦在他的面前,叫道:“道兄且慢,我有话说。”天恶道
人道:“你想劝我改变主意,那是万万不能。”夏侯坚道:“不,我也想见识见识你这
绝世无双的毒掌功夫,不过这位李公子他的伤还未尽;你就是一掌将他毙了,也显不出
你的厉害,怎能证实你的毒掌是世上无双?”天恶道人怔了一怔,道:“你这话也有道
理,但迫切之间,却那儿去找一位高手来给我试掌?”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我不
敢以高手自居,但自问这几根老骨头还够坚硬,就由我接你一掌,试试如何?”
李逸刚才在生死倾顷之际,忽然得长孙壁舍身相救,心中又是感激又是迷乱,长孙
壁与他并坐床上,兀自紧紧的倚偎着他,柔声软语,替他压惊,根本就不理会天恶道人
还在身旁,也不理会他与夏侯坚说些什么,好像在这斗室之中,只有他们二人似的。李
逸与她耳鬓厮磨,少女身体特有的香甜气息,一缕缕的传入他的鼻观,芳沁脾腑,舒服
之极,但却又令他惶惑不安,心中想道:“我万不能再惹烦恼,并害人家烦恼了!”心
神稍定,急忙把眼光移开,只见夏侯坚负手而立,坦然的站在无恶道人面前,正拼着以
血肉之躯,来试天恶道人的毒掌!
李逸大吃一惊,跳起来道:“夏侯老伯,这样不行,还是让我来试吧。我伤了有你
来医,你若伤了,天下哪还能找出第二位金针国手?”天恶道人冷笑道:“你这小子太
不自量,你现在就是送上来自愿挨打,我也不屑拿你试掌啦!”长袖一挥,将李逸卷翻,
“啪啦”一声,仍然将他摔回床上,却向夏侯坚笑道:“不错,我正该拿你试试,你的
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也算得有数的高手了,至于你的医术,那却的确是天下第一的,
拿你来试,最好不过!”
夏侯坚道:“我若能接得住你的毒掌。这又如何?”天恶道人歪着眼睛反问道:
“有甚如何?”夏侯坚道:“我若接得你的毒掌,敢请你以后将这种邪毒的功夫收起,
不再用来害人。”天恶道人笑道:“我才不这么笨,为你立这种誓约,受你的拘束,你
若真能接我一掌,毫无伤损,那只是证实我的功夫还未练得到家,待我练好之后,再找
你来一试便是。”夏侯坚道:“在你未练好之前呢?”天恶道人道:“那我当然无颜再
用。”夏侯坚一想,虽然不能禁他永远不用,但最少可以拘柬他几年,而且李逸的性命
那是定可保全的了,于是便坦然说道:“好,就这样吧。请你发掌!”天恶道人双掌一
搓,紫黑色的掌心竟自发出腾腾热气,忽地呼的一掌,向夏侯坚的胸膛便即拍下。
但听得“蓬”的一声,如击败草,夏侯坚退后三步,天恶道人也给他的反身之力,
震得上身微微摇晃。这刹那间,李逸与长孙壁手心都捏着一把冷汗,紧张得连呼吸都透
不过来。但见天恶道人与夏侯坚迎面而立,彼此都目不转睛的打量着对方,过了半晌,
天恶道人冷冷说道:“你好?”夏侯坚微微一笑,说道:“多承关注,我这几根老骨头
尚幸而无事,你好吗?”李逸见夏侯坚的面色已渐渐惭复正常,听他的声音中气也还充
沛,这才松了口气。
天恶道人好生惊诧,他从夏侯坚这一掌反震之力,试出了他的内功深湛,确实是有
点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但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毒掌,不但掌力可以开碑裂石,毒力
之猛,更可以直透脏腑,纵算夏侯坚的内功再好,也总应该有毒性发作的状况,但现在
已隔了一盏茶的时刻,夏侯坚的面上竟然没有透出半丝黑气。目光也还是那样炯炯有神。
他却不知,夏候坚心中的惊诧,其实并不在他之下。夏侯坚这时也正在默运玄功,收敛
体内的毒气。
天恶道人打量了夏侯坚一会,忽地哈哈笑道:“夏侯老弟,真有你的。不过,我可
还未认输。”夏侯坚道:“我不是已硬接了你的一掌么?”天恶道人道:“我就不信你
末受内伤,焉知你不是只能坚挺一时,想将我骗过,我偏偏不走。看看你结果如何?”
长孙壁暗暗叫苦,想道:“这魔头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险!”
夏侯坚双眼一睁,道:“我可没功夫陪你,你要怎样才能相信?”天恶道人道:
“咱们不如乾乾脆脆,各以本身的武功再比一场,若然你还能够接我百招,我立刻认输
便走。”夏候坚冷笑道:“拳来脚往,这岂不成了市井之徒,咱们要比试功夫,也用不
着这种俗子凡夫的办法。”夏侯坚这番说话,在李逸听来,似乎已露出一点怯意,心中
暗道糟糕,只怕天恶道人更要乘机威胁,定要和夏侯坚过招。哪知这一番话顺带将天恶
道人捧了一下,天恶道人听来十分受用,心想以彼此武学大师的身份,确实不必在拳脚
上来显功夫,想了一想,便笑而问道:“你有甚别致的方法?好吧,刚才是你听我的,
礼尚往来,现在我也为你划出道来,我一准依从便是。”
夏侯坚随手在床头拿起了一条绳索,那是长孙壁带来准备替李逸包扎衣韧用的,夏
侯坚将绳索一抛,道声:“接着!”天恶道人接着了绳索的一头,道:“如何比试?”
夏侯坚道:“我也不信你未受内伤,我可以从绳索这一端听出你的脉膊,想你善于使毒,
这样听脉的方法,你也应懂得。”天恶道人笑道:“好呀,非但可以这条绳索听出脉息,
还可以藉此较量内功,你的办法,我同意了!”
长孙壁很是奇怪,她以前听父亲说过,宫中的后妃在生病之时,太医奉诏替她们诊
脉,照例是不能用手指接触她们的肌肤的,只能用一根丝线,缠在她们的脉门上,太医
隔着珠帘,用三只指头接着丝线的另一端,据说如此,便可以听出脉息了。如今夏侯坚
与天恶道人各执绳索的一端,听对方的喘息,想必便是这个方法,但绳索要比丝线长得
多粗得多,那更是神乎其技了!而且他们还要用这条绳索来较量内功,这样的比试办法,
长孙壁更是见所末见,闻所未闻,真不知如何较量?
但见夏侯坚与天恶道人盘膝而坐,各自靠着一边墙壁,那条绳索给他们拉得笔直,
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好像老僧入定的模样,过了大半个时辰,仍是动也不动。长
孙壁莫名其妙,甚为纳罕,看李逸时,忽见他眉尖打结,现出忧急的神情。长孙壁再仔
细看时,只见那条绳索微微颤抖,静室内没有一丝微风,夏侯坚的长髯却忽然飘拂不安,
长孙壁虽然不识其中奥妙,看这情形,夏侯坚却低处在下风。
过了一会,李逸的神色也渐渐恢复自然,就在这时,只见绳索跳动了一下,无恶道
人那淡青色的道袍也微微起皱,好像一湖平静的春水,忽然被微风荡起了涟漪。
原来这时正到了吃紧的关头,两人各以上乘的内功通过绳索,试探对方的反应,天
恶道人感觉出夏侯坚的脉息越来越弱,正自高兴,忽然夏侯坚的脉息好像完全断绝,连
一丝丝的波动都感不到了,按说到了这个时候,夏侯壁已应该气绝而死,但奇怪得很,
他的内力还是绵绵密密,不断的从绳索中传过来,天恶道人大吃一惊,摸不到夏侯坚的
深浅,心头禁不住微微一凛,几乎把持不住。就在这刹那之间,主客势易,给夏侯坚占
了上风。
天恶道人急忙凝神运气,力图反击,情形与刚才大大不同,但见那条绳索不住的跳
动,渐渐竟像跳绳一样。绳索不住的打着圈圈,长孙壁看这两人,仍是各自盘膝而坐,
垂首闭目,各以三只指头扣着绳索的一端,指头并未摆动。显见那绳索的跳动,乃是由
于内力的震荡所致。
这时两人都感到对方的脉搏散乱,各自凝聚真力,作最后的一击,这情形连长孙壁
也看出来了,但见那条绳索不住打着圈圈,刮得地上的灰尘飞扬,呼呼风响,陡然间那
条绳索绷得紧似弓弦,“力勒”数声,从中间断成了十几段。天恶道人道:“佩服,佩
服,你接了我的毒掌,功力居然还足与我相持,我认输了!”抛开断绳,立刻走出这间
屋子,转眼之间。只听得他的啸声已在百步之外。夏侯坚仍然盘膝坐在地上,未敢移动。
李逸知道夏侯坚正在调停呼吸,活血舒筋,不敢去惊动他。长孙壁道:“咦,我好
似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李逸想道:“难道那天恶道人在室中留下了什么毒物?”忽
听得门外又有脚步声响,李逸与长孙壁乃惊弓之鸟,急忙拔剑起视,原来却是那两个药
童。
但见他们一个捧着香炉,一个捧着净瓶,炉中焚的不知是什么异香,香气夙氰,一
嗅之下,便令人气爽神清,心胸宁静。过了片刻,夏侯坚双目一张,徐徐起立。连声说
道:“好险,好险!”捧着净瓶的那个药童已伺候在他的身边,夏侯坚取出一枚金针,
在左手中指之尖一剁,将毒血挤出,几乎注满了那个净瓶。在他靠过的墙壁上则留下了
一团黑印,肌纹隐现,好像一是他背上窜有浓墨印上去的一般,李逸这才发觉那股腥臭
之气便是从墙壁上这团黑印发出来的。那两个药童,放下了香、炉,取出铁凿,凿下了
那几块砖头,夏侯坚吩咐道:“将这几块砖头和这个银瓶,都拿到山后埋了,要埋得深
些,还要记住不可靠近山泉。”
李逸不禁骇然,问道:“那天恶道人的毒掌怎的这般厉害?”夏侯坚道:“要不是
我早有防备,今日早已命丧他的手中。”长孙壁道:“你与他比拼内功,不是赢了么?”
夏侯坚道:“不算得赢,我是把他吓走的。”长孙壁道:“你先受了一掌,还能和他相
待了个多时辰,他赢不了你,那当然应该算是你赢他了。”夏侯坚道:“就算是赢,也
赢得侥幸之极!”李逸请道其详,夏侯坚道:“我听得药童说是他来,预先服下了半瓶
的解毒灵丹,再穿了一件极薄的金丝软甲,这才出来和他赌赛。哪知他的毒掌伤害之处,
竟然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体内的毒气,几乎收敛不住,后来他还要和我比试,我
便将计就计,想出了那个办法,和他比拼内功,他的功夫非常霸道,若然真个动手过招,
我接不满百招,但若彼此柔斗,我的内功却要比他稍为精纯。我便借他从绳索中传过来
的内家真力,发散我体内的毒气,墙壁上那团黑印,便是这样来的。但仍然不能发散净
尽,所以在他走了之后,我仍须再运内功,将余毒凝聚指尖,这才挤得于干净净。”长
孙壁听得膛目结舌,夏侯坚微笑道:“还不止此呢,为了这场比赛,我不但损了三年功
力,而且今后要变成秃子了。”
将帽子揭开,摇一摇头,但见满头头发,尽都变成碎未,随风飞散。李逸内功已有
根底,知道这是真气耗损太甚所至,下拜说道:“老前辈为了小侄如此牺牲,活命之恩,
没齿不忘。”夏侯坚道:“这算不了什么,我这几十年,苦修苦练,本来就准备了要和
他比试一场的。”他见李逸这样惶恐不安,有一件事情还不好意思说出来,原来他穿的
那件宝甲也给天恶道人的掌力震裂了。
长孙壁道:“世上竟有这般厉害的人,我以前做梦也想不到。”夏侯坚道:“武林
中有话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话半点不错。天恶道人的毒掌举世无双,若论到武
功也还未必是天下第一呢。”长孙壁道:“别的人我不怕,最怕碰到天恶道人那两个徒
弟,尤其是那个毒观音,她会笑嘻嘻的冷不防就给你一枚透穴神针。我爹爹和殿下就几
乎给他们害死。别的人武功有多高也总有个道理好讲,这两个魔头真是不可理喻,随时
都会出手伤人。”夏侯坚道:“不错,你们现在都和天恶道人的门下结了冤仇,他们又
认得你们的相貌,天恶道人在这三两年内也许不会出来,他这两个徒弟却正在掀风揭浪。
将来你们在江湖上行走,确是要小心提防。”长孙壁道:“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提防?”
夏侯坚道:“这样吧,将来你们走时,我送一些易容丹给你们,可以随你们的心意,改
变容貌。”长孙壁笑道:“好啊,好啊!不过最好现在给我,我这几天每天假扮男子,
到茶馆去打听消息,想是扮得不像,好些茶客都在盯着我呢!”夏侯坚笑道:“既然如
此,等下我叫药童拿来,并教你怎样使用便是。”长孙壁大喜拜谢,原来她知道夏侯坚
有此妙药,早已打算问他要了。
夏侯坚临走之时替李逸把了把脉,说道:“再静养一天,明天你便可以完全好了。
嗯,我算一算日期,谷神翁去接你的爹爹,明天也应该回来了。”后面这几句话乃是向
长孙壁说的。
夏侯坚走后,长孙壁微微一笑,说道:“我爹爹最大的心愿便是能见唐室中兴,明
天他若到来。见到殿下,一定欢喜得很。”李逸喧然叹道:“只怕我担不起中兴的担子
了。”长孙壁顿了一顿,又道:“只是他听到婉儿的消息,却不知怎样伤心呢!”李逸
心如乱丝,黯然无语。长孙壁看他一眼,低声说道:“我不该在殿下面前提起婉儿……”
眼圈一红,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李逸心弦颤抖,不知怎样答她,恰好这时,一个药童
将易容丹带来给长孙壁,解了李逸的窘。
药童给李逸讲易容丹的用法,长孙壁感到新奇有趣,不厌求详的问来问去,李逸坐
在一边,如有所思,并不插话。药童走时,长孙壁见李逸似有偿惫,便亦告辞,走到门
前,忽又回头笑道:“你该换一件衣裳了。”李逸想起适才被天恶道人抓裂的衣裳,长
孙壁扑到他的身上救他,不觉面上一红,低声说道:“多谢关心。”长孙壁想起一事,
走回来将一盒易容丹放下,说道:“留一盒给你,也许过了几天,咱们都用得着它呢。”
说罢嫣然一笑,这才揭帘走了。
这一晚李逸辗转反侧,无法安眠,到了午夜,忽然披衣而起,伏在案前,匆匆忙忙
的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是写给长孙壁的,李逸想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上长安。是的,上官婉儿做了
女官的消息,曾经令他伤心绝望,他甚至当作上官婉儿已经死了,今生今世再也不要见
她!然而他自己也知道,在这伤心绝望之中,蕴藏着对婉儿的深沉的怀念!他怕见婉儿,
又渴想再见婉儿,他们身世相同,气质相似,不管婉儿如何,他是把她当作平生唯一的
知己的,正是由于这种矛盾的心情,他拼着遭受任何危险,也要到长安去一见婉儿。
而促成了他这一决定的则是长孙壁,在他养病的期间,他虽然感激长孙壁对他的细
心照料,却只当作是兄妹的情谊,还未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今天却蓦然发现了她的情意,
这令他迷悯,也令他惶恐不安,他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留信给长孙壁,请她原谅自己
的不辞而行,并劝她不要冒险也去长安,劝她留在夏侯坚家中陪伴她父亲。然而这些都
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他没有写出来,他不愿与长孙壁同行,其实是怕自己抑制
不住自己,再一次惹下爱情的烦恼。他最后请她转告夏侯坚,并多谢他的照料之恩与夏
侯坚的再生之德。
写好了信,从窗口望出去,月亮正在天心,秋风吹来,已带着些些寒意,有两片黄
叶吹落在他的几前,他想起与上官婉儿初见之时,正是春花如锦的时节,那时他抱着复
国的雄心,也正像春天的花朵一样,充满生气,曾几何时?转眼间便是秋风萧瑟,而他
的心境,也感到似黄叶一般,飘零无依。
他打开那盒易容丹,选了一种可以令面色灰暗的搽上去,打扮之后在铜镜前一照,
但见自己好像平白老了二十年,额上添了几道皱纹,头发也有几根斑白,他换了一件蓝
色的长衫,试呕搂着背,踱了几下方步,从镜中看到的自己,活像一个科场失意的老儒
生,几乎连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李逸心道:“这样正好,即算混在长安闹市之中,也
绝不会被人识破我的本来面目了。”
他轻轻打开房门,携了古琴宝剑,悄悄出走,长孙壁住在花园东角的那座小房,他
经过之时,便把那封信从窗口轻轻送进去。长孙壁正在梦中和李逸到了长安,见着了上
官婉儿,长孙壁劝不转婉儿,正在梦中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李逸可并不知长孙壁在发
梦,听到那声叹息,呆了一会,终于不敢回头!便走出了园子。
他从那条小路走下山去,武玄霜那天正是从这条路上送他来的,松风掠过,依稀还
似听得那车轮的镰键之声。李逸情思侗侗,心事如潮,疾跑下山,不觉东方已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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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假作真来真作假在秋风萧瑟之中,李逸经过了崎岖的蜀道,翻过了川陕交界的高山,这一日来到了
鄂县,距离长安,不过是三四日的路程了。李逸心怀故国,西望长安,不胜感慨。这条
路因为是通往长安的驿道,路旁的酒肆甚多,走到中午时分,李逸感到有点饥渴,便停
下马来,走进酒肆,要了半斤卤牛肉和酒。
那酒肆主人并不因他衣服寒酸而有所歧视,这时酒肆中只有他一个客人,那酒肆主
人和他搭讪,闻得他往长安,便即笑道:“老先生敢情是上长安求官么?”李逸笑道:
“我失意科场,年年落第,今生是没有福份做官的。”那店主人安慰他道:“话不是这
么讲法,周公八十,尚遇文王,一时困顿,算得了什么。”李逸又笑道:“世无文王,
我也不是周公,我此去长安,但能图个温饱,已是心满意足。”那店主人却正色说道:
“我听村子里的一些读书人说,当今皇帝,虽然是个三截梳头,两截穿衣的女人,却还
很能够用人呢。不过你老无心求官罢了。”顿了一顿,又道:“长安比以前更热闹了,
你老纵非求官,求事也定能如心所愿。”李逸想起以前专自己在武玄霜面前弹奏诗经中
那篇《黍离》,当时武玄霜就曾取笑过他,说是要带他到长安去看看“麦田”,看看长
安究竟是不是像他想像中那样荒芜,如今他听得这酒律主人大谈长安的繁华热闹,触动
前情,良久良久,始强颜笑道:“多谢你的贵言。”心情怅怅,拿着半杯酒黯然无语,
只顾倚栏看山。
那酒肆主人见他似是心情不属,倚栏看山,又笑道:“你老先生若是有兴致的话,
倒可以上山一游,看看古迹。”李逸问道:“这座山有什么古迹?”酒肆主人道:“这
座山便是那有名的首阳山了,在前几年,常常有游人上山去觅伯夷叔齐采藤的古迹呢,
这一两年才少了。”伯夷叔齐相传是殷末周初的两位隐士,周武王举兵伐商,伯夷叔齐
曾拦过他的马头劝谏。后来商亡之后,这两兄荣耻食周粟,在首阳山中隐居,采蔽而食,
终于饿死。李逸听得酒肆主人谈起这个故事,更觉黯然神伤,心中想道:“当今之世,
像伯夷叔齐这样的人早已没有了。怪不得据他所言,这一两年,连游客也几乎绝迹了。”
对那酒肆主人说道:“我倒想上山一游,可惜阮囊羞涩,要赶往长安谋事,没此闲情逸
致了。”
说话之间,又来了一个客人,这人是个年青的武士,李逸一见,不觉怔了一怔,这
人的相貌好熟,似是在那儿见过的,仔细想了一想,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个人的身材
和李逸差不多,相貌也有点相似,所以李逸一见之下,觉得好熟。这人衣服光鲜,坐的
也是一骑骏马,面上却带着病容,看来要比李逸瘦削一些。
那少年武土走进酒肆,吩咐酒保道:“打三斤白酒,切两斤牛肉来。”听他说话,
声音响亮,中气充沛,不像是有病的样子。李逸心道:“这人的武功底子不错,他那焦
黄的脸色,想必是生来如此的。”
那少年武士意态甚豪,喝了一大盅酒,眼光向李逸这面飘来,那酒肆主人道:“相
公是到长安去的吗?”那少年武士点点头道:“不错。”酒肆主人道:“这位老先生也
是到长安的,你们正好同路。”
那少年武士瞧了李逸一眼,拱手问道:“老先生高姓大名。”孪逸随便捏了一个假
名说了,那少年武士说道:“弟姓张,贱号之奇,川西嵋山人氏。敢问老先生可是受了
朝廷的征聘入京的么?”李逸道:“什么征聘?”张之奇道:“当今的女皇帝诏令天下
各州县保荐贤良方正之士,奇材异能之人入京候选,老先生尚未知道么?”李逸笑道:
“我身无一技之长,哪会征聘到我?我是上长安谋事,想混一口饭吃的。张兄是受征聘
入京的么?”
张之奇哈哈一笑,意态飞扬,不直接答复李逸这一句话,却说道:“我也不过到长
安碰碰运气罢了。徐敬业已在扬州举兵造反,我若然侥幸得个军功,也好博个封妻荫子。”
李逸道:“哦,原来张兄意欲投军去的,胸怀大志,可佩,可佩!”语带讥讽,张之奇
却似还听不出来。
李逸一路上,都听得有人谈论徐敬业谋反的事,说法纷纷,战情实况不知如何,便
问那张之奇道:“听说那英国公徐敬业乃前朝老将,善于用兵,朝廷如今要募人从军,
是不是前方已吃紧了?”张之奇哈哈笑道:“徐敬业兵微将寡,那能成得大事,听说天
后已派了李孝逸将军为扬州大总督,领兵三十万南下;又派了左鹰扬大将军黑齿无常为
江南道大总督,屯兵江淮;另外又将程务挺大将军由单于道调回,领兵十万,兼程南下。
三路夹攻。徐敬业有翅难飞!朝廷募军,听说是要抵御突厥的进犯,并非全为了徐敬业
呢。”李逸是唐高祖(李渊)的曾孙,李孝逸的堂兄,李逸听说他竟然做了讨徐敬业的
主帅,不由得暗暗伤心。
两人话不投机,李逸的冷淡神情不知不觉从面上表露出来。张之奇自觉无味,喝完
了酒,不想与李逸同行,便拱手说道:“小弟忙着赶路,请恕我先走一步,若是有缘,
长安再见。”
张之奇一走,李逸便即结了酒账,跨马登稷。走了一会,忽听得前面“呜,呜!”
的响箭声,李逸急忙翻身下马,这条驿道从崇山峻岭之中穿过,这时正到了险峻的地方,
有山拗隔着,看不见前面的情景
李逸翻身下马,立即施展上乘轻功,跑上山上,山中茅草没漆,怪石峻崎,李逸跃
上一块巨石,借着石筒遮蔽身子,居高俯下,望将下去,只见那个张之奇正自策马转出
山拗,山路的那边迎面奔来了十几骑快马,刚才的响箭便是这班强盗发出来的。李逸心
道:“这倒奇了,张之奇身上有什么油水,值得黑道上的朋友兴师动众?”
张之奇勒住马头,转眼间那伙人已到了他的面前。张之奇大怒喝道:“清平世界,
浩荡乾坤,你们竟敢拦途抢劫么?”为首的那两个汉子跳下马背,恭恭敬敬的说道:
“公子息怒,我们不是强盗。”张之奇道:“不是强盗,何故拦着我的去路。”那两个
汉子躬腰说道:“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道:“你家主人是谁?”那两个汉子对望一
眼,好似有点诧意,左手的那个汉子说道:“峨嵋金顶之会,公子忘记了么?我是程通
呀!”张之奇道:“我不认识你呀!你认错人啦!”程通尴尬之极,右手的那个汉子叫
道:“峨嵋之会,人数众多,公子记不起来,也是有的。见了我家主人,自然明白。”
张之奇道:“什么峨嵋之会?青天白日,瞎说一通,你家张大爷可还要赶路。”右边那
个汉子叫道:“咦,你,你不是李、李公子吗?”程通道:“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好,就算你姓张吧,张大爷,我家主人有请!”张之奇怒道:“什么算我姓张?我明明
姓张,你再纠缠,吃我一鞭!”
李逸听到这里,恍然大悟,敢情是这两个人将张之奇当作他了。一想峨嵋之会,果
然有程通这个人,当时跟在那个龙三先生的后面,抢着挤到他的面前,向他通过名姓的。
再一看其他的人,有几个也有点面熟。敢情他刚才和张之奇在酒肆喝酒之时,乔装打扮
的酒客中就有这几个人在。李逸心中想道:“这样看来,他们早已在旁窥伺我了。我现
在扮成这个样子,他们当然认不得我。可是张之奇与我的本来面目,虽然有点相似,亦
并非很相似呀,他那付焦黄的脸色,就与我大大不同,程通没理由分不出来,他们的主
人又是谁呢?”
李逸这个疑问,张之奇已替他说了。那两个汉子见张之奇发怒,他们的脸色也没有
刚才那么恭顺了。右手的那个汉子道:“李公子,宁愿捱你两鞭,也要将你请到。我家
主人吩咐,不管如何,总得留住你的大驾!”张之奇气往上冲,一鞭刷下,斥道:“你
家的主人是当今皇上么?有这么霸道!叫什么名字?”程通大声说道:“春雷动地!”
右边那个双子按着说道:“飞龙在天!”张之奇莫名其妙,斥道:“谁管你什么春雷飞
龙,快快滚开!”李逸听了,却又是大吃一惊。
原来这八个字乃是李逸和几个人之间相约定的“切口”,李逸因为要推翻武则天皇
帝,夺回唐室江山,和朝野间几个掌有权势的人物密谋起来,这几人在朝的是:中书令
裴炎,英国公徐敬业,和大将军程务挺;在野的则是武林的老盟主谷神翁和他的师父尉
迟炯。他们约定,将来互通消息之时,便以这“春雷动地,飞龙在天。”八个字作为暗
号,若是有人能说出这八个字,那便是他们所派遣的“自己人”了。这八个字含有深意,
表示他们一旦举事,便将如春雷之动地,蛰伏的神龙也就要飞上九天。
李逸一听这两个人居然说得出这两句暗号,先是一惊,继而诧异,心中想道:“是
谁派他们来接我的呢?谷神翁前些日子还和我同在一处,现在正去迎授长孙均量;我的
师父不会到这里来;斐炎乃是当朝宰相,他怎知道我在江湖上的行踪?徐敬业远在扬州,
而且现在正是讨武则天的三军主帅,他更没有到这里的道理!程务挺被武则天派讨徐敬
业了,即算他阵前反戈,也不可能这样快便打回来,这两个人要我去见他们的“主人”,
这个主人是五人中的哪一位?”
张之奇压根儿不懂得这八个字的意思,当下勃然大怒,斥令那班人让路。程通忽地
一声冷笑,说道:“我家主人诚心诚意要留下公子的大驾,公子你却当真不愿意去见他
么?”张之奇斥道:“我要赶往长安,谁耐烦和你们纠缠不清!”右手那个汉子冷笑说
道:“这祥看来,流言非假,李公子你竟背誓寒盟,想入长安去求富贵去了?”张之奇
越发被他们激得大怒,“唰”的又是一鞭打下,喝道:“老子姓张,不错,老子正是要
入长安去求取功名富贵,你们管得着么?”
程通双臂一振,将张之奇那匹马一拦,登时按下了马头,张之奇一个飞身跳,右边
那个汉子一招擒拿手法,立刻朝他抓下,张之奇气得哇哇大叫,右手挥动长鞭,左手拔
出一柄短剑,长鞭左扫,短剑右戳,一招两式,同时袭击两个敌人。
程通使出一套罗汉神拳,拳风虎虎,刚猛之极,那个汉子的擒拿手法,更是十分了
得,竟在剑光鞭影之中欺身进来,张之奇的武功虽然不弱,以一敌二,却是抵挡不住,
大约打到三十招之后,那汉子一托鞭稍,蓦地使了一招“敬德夺鞭”,大喝一声,一手
扭住了张之奇的手腕,程通趁势一拳,结结实实的在他肋下打了一拳,张之奇的短剑被
他打落地上,长鞭也给那个汉子劈手夺去,并且立即点了他的哑穴,两人哈哈大笑,将
张之奇双手反上,缚在马背上,一声呼啸,竟自拥着张之奇走了。
李逸大吃一惊,心中想道:“他们既是将张之奇误作是我,却怎的对他如此无礼?
他们骂我背誓寒盟,这流言又是怎么来的?即算我是背誓寒盟,他们也不该这样逞凶殴
打啊!”要知李逸虽然是讨厌张之奇,但张之奇遭受了这一场飞来的横祸,到底是因他
而起,而且那些人这样对待他的“假身”,殴辱了张之奇也就等于是殴辱了他一样。李
逸越想越是生气,而且越想越觉得其中疑窦甚多,虽则他极不愿意惹事,也不能不查个
究竟了。李逸从山上奔下,他那匹马已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那是他在路上买来的一匹川
马,因为要适合自己改装之后的寒儒身份,买的不过是一匹普普通通的川马,失了也不
足借。李逸急于查知究竟,不再去找回自己的坐骑便即施展轻功,追踪那一班人。
李逸的轻功虽好,究竟赛不过飞奔的健马,追出山口,那班人已去得远了,目力所
及,只见几个影,再过些时,影子也不见了。这时已是黄昏时分,在田间操作的农夫三
三五五的荷锄归家,李逸截着一个老农攀谈,假装作是错过宿头的旅客,那老农道:
“再走十里光景,前面便有一个小镇,可以投宿。”这老农夫心肠很好,他打量了李逸
一眼,又道:“相公是读书人,只怕不惯走路,若是真的走不动了,不嫌弃的话,请到
舍下住宿一晚也行。”李逸谢过了他,说道:“走,我是走得动的,既然只有十里之路,
入黑之后,赶到镇上投宿正好。只是我有点害怕。”那农夫道:“相公担心什么?”李
逸道:“我害怕路上有盗贼。”
那农夫笑道:“现在的世道比从前好多了,何况这里到长安不过是几日的路程,更
不会有盗贼的。”李逸顺着他的口气道:“不错,我走了好几天都没有瞧见过盗贼,不
过越近长安,反似越不安静了。”那农夫道:“怎么?”李逸道:“我刚才就碰到了一
班匪徒,将一个上京投军的人缚去了。”那农夫奇道:“真的?”李逸道:“刚从这里
经过,难道你们没有看见么?”那农夫道:“哦,我明白了,那班人是裴家的家丁,他
们的马跑得太快,我看不清楚他们的马还缚有人呢。哼,他们也太恃势欺人了!不过那
人一定是为了什么事情冒犯了裴家的,相公和他们裴家无冤无仇,却是用不着害怕。”
李逸道:“裴家是什么人?”那农夫道:“当今的宰相裴炎,正是我们村子的人。”李
逸道:“裴炎不是在长安吗?”那农夫道:“他还有一个弟弟看守老家,未曾搬去长安。”
李逸愤然说道:“听说当今的女皇帝曾下令不许紊强欺压百姓,看来这种命令也只是一
纸具文,骗骗老百姓的罢了。”
那农夫摇了摇头,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法。若在从前,别说是当朝宰相的亲兄
弟了,仅仅一个县官的家人,在乡下就像皇帝一般,打人骂人,那真是平常得很。裴家
确是有点恃势横行,但像今天这样的公然掳人,却还是第一次。平日一些事,我们乡下
人吃点亏,能忍便忍,这倒不是为了怕他才不敢进京告他,而是不愿拿一些小事去麻烦
天后。”李逸本来是想借这件事来骂武则大,不料乡下人对武则天却是那么拥戴,不由
得心中一凉,好半晌说不出话。
那农夫望望天色,说道:“老先生你不嫌弃的话,还是请到舍下歇歇吧,天色已经
晚了。”李逸道:“多谢,路上既没有盗贼,我走一程夜路也不用害怕了。我还是到前
面小镇投宿的好。”那农夫见他执意要走,只好由他自去。
李逸在村外兜了一个圈子,入黑之后,再折回来,心中想道:“原来是裴炎干的勾
当,裴炎为什么要缚架我呢?”裴炎曾经派遣恶行者与毒观音去刺杀废太子李贤,李逸
对这件事一直是痛恨于心,再加上今日这桩事情,他越发不能忍受,决定要去探个明白。
裴家的大屋在村子的东头,倚着山坡修建,屋前屋后,有几个武士巡来巡去,李逸
故意在树林里发出怪声,引得那几个武士跑来张望,李逸对准树上的一个鸟巢,轻轻的
弹出了一粒石子,将几只大鸟赶得振翅飞起,呱呱尖叫,只听得一个武士嚷道:“原来
是夜袅,呸!”另一个武土道:“料想没有人这么大胆,敢来找员外的麻烦。”另一个
道:“这也难说,听说丞相得罪了天后,说不定天后派遣大内卫士来呢,怎可以不小心
防备?”李逸听他们议论纷纷,禁不住心中暗笑,立刻施展“八步赶蝉”的上乘轻功,
从林子的另一边掠出,待到那几个卫士转过身来,他早已飞过墙头,进了内院。
李逸在院子的暗角伏匿了一会,见一个单身的武士提着灯笼走过来,李逸身形一现,
明晃晃的剑尖便即对准了他的咽喉,低声说道:“你嚷一嚷,我就要你的命!”那武士
是个行家,一贝李逸的身法手法,知道来人的武功比自己何止高出十倍,果然不敢动弹。
李逸将他的灯笼吹熄,道:“你们的员外在哪里,快带我去。”那武士不敢不依,带着
他穿出两处角门,指着园中一间屋子道:“就在那儿,你自己去吧!”李逸道:“委屈
你躺一会儿,你说的若是实话,我见了裴员外之后,回来再放你。”信手点了他的麻穴,
将他放在假山石的后面,飞身掠上屋檐,向屋子里偷偷张望,只见厦内灯火辉煌,有几
个武士侍立两旁,两个官员模样的坐在当中。
只听得其中一人说道:“这样说来,我大哥被捕的消息乃是千真万确的了。王大人
可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情得罪天后的吗?”李逸一听,便知这人是裴炎的弟弟裴昌,另
一个人穿着三品京官的眼饰,垂头丧气的说道:“裴大人突然被龙骑都尉拘捕,关进天
牢。我一听到这个消息,赶忙逃出京都,那还有功夫详细查问。”裴昌道:“我大哥被
捕之后多久,王大人才知道消息的?”那京官道:“裴大人在晚上三更被捕,我第二日
早上知道的。”裴昌道:“上过了早朝没有?”那京官道:“正是在退朝之后,宫中的
一个内监偷偷告诉我的。他也不知道内里情由。”裴昌道:“武则天在朝堂之上没有说
什么吗?”那京官道:“武则天只是忙于调兵遣将,对裴大人的事一句也没提及。我们
还以为斐大人是因病缺朝的呢。”
裴炎被武则天打入天牢,这事大出李逸意料之外,心中想道:“怪不得刚才那两个
武士担心会有大内的卫士到来。”听那个“王大人”的口气,大约他是裴炎的一党,怕
受牵累,故此连忙逃命。裴昌沉吟半晌,说道:“我大哥素得天后信任,只要不是谋反
的事情泄露,也许还可转圈。”那京官道:“不错,罪状没有宣布,还有一线希望。”
裴昌道:“不过,可能现在正在搜集罪证,不可不防。”那京官道:“是呀,所以我一
路马不停蹄,赶来禀报,为的就是怕你们家中藏有什么谋反的证据。”斐昌道:“现在
就苦于不知他因何被捕。若然不是为了谋反,廷尉来时,咱们可以接诏。若是为了谋反,
咱们一家都是死罪,那就只有拒捕了。我已叫家人拾好细软,万一有变,咱们即刻向后
山逃跑。”李逸见裴昌在这样紧要的关头,居然还能冷静应付,心道:“裴炎老奸巨滑,
他的弟弟,也学得几分。”
裴昌歇了一歇,吩咐一个武士道:“现在可以将那位王孙提来了。”转过头对那位
“王大人”道:“侥幸之极,李逸落在我的手中,再也不怕他进京告密了。”那“王大
人”道:“李逸?他不正是八年前失踪的那位王孙吗?”裴昌道:“一点不错。这次英
国公起兵,他也曾参与大事。不过,我大哥怕他怀有二心,早已叫我小心他的行踪。好
在他要入长安。必定要经过这里,我天天叫人到路口等候,果然给我等到了。”
过了片刻,裴昌将张之奇押来,张之奇倔强得很,一路破口大骂。裴昌离座迎授,
奸笑说道:“殿下还认得小人么?我叫他们请你,下人不知规矩,多多冒犯你了。”张
之奇大怒骂道:“谁认得你,我与你何冤何仇,你将我掳到这里?”裴昌朝张之奇面上
一望,不觉现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
约在十年之前,李逸十一、二岁的时候,有一次他的父亲信王李预曾带他去拜访裴
炎,裴昌在屏风后面偷偷张望,对李逸留有印象。这时裴昌盯着张之奇那付焦黄的脸皮,
有点奇怪,心中想道:“当年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长成之后,怎的却变成了个黄脸病
夫?”程通猜到他的疑心,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裴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如此,
他中了恶行者与毒观音最恶毒的暗器,想必元气大伤,难怪形容枯稿。”张之奇那识得
内里情由,破口大骂。裴昌奸笑道:“殿下,你忘记了春雷动地,飞龙在天之约么?”
张之奇道:“胡说八道,谁是你的殿下?你想谋反么?我可不能受你拖累!”裴昌面色
大变,道:“我大哥一心扶助唐室,你当真要恩将仇报,上京告密么?”张之奇怒道:
“你们到底是些什么人?”裴昌道:“你纵然认不得我,中书令裴炎,他是我的大哥,
难道你也不认得他么?”张之奇怔了一怔,忽地双眼圆睁,骂道:“裴炎是当朝宰相,
他的弟弟岂有不懂朝廷律例,胡乱掳人拷打之理?你这分明是冒认裴相国之名。”
裴昌这时不由得起了疑心,想道:“难道真是捉错人了?”问道:“今年三月之间,
你在巴州吗?”张之奇负气说道:“在又怎样?不在又怎样?”裴昌道:“废太子李贤
被人刺杀,你知道这事么?”张之奇道:“这事与我何关?”他对裴昌的身份也是猜测
不透,心中想道:“我曾听人说过,废太子是给天后下诏赐死的,这人说是他被刺杀,
莫非真有此事?但这事又怎能牵连到我的身上来?”裴昌盯了他一眼,又问道:“听说
你对废太子被暗杀的事,甚是不平?”张之奇道:“若然真有此事,我当然要为废太子
不平!”裴昌冷笑道:“怪不得你想进京告密,你还敢不认你是李逸么?”
张之奇虽然不知道其中错综复杂的情节,但这时却也猜到了他是认错了人,连忙叫
道:“大丈夫坐不更名,行不改姓,我是嵋山的病尉迟张之奇,谁识你什么李逸!”裴
昌大吃一惊,道:“你姓张,你的译名叫做病尉迟?”程通睁大了眼睛,果然看出了有
些不像,但他怕裴昌怪他提错了人,硬着头皮说道:“我在峨嵋金顶和他朝过相,绝没
有认错人之理。你瞧他满面病容,正是中了透穴神针之后,毒性发作!虽经名医调治,
仍留下毒沁皮肤的病象。哼,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瞒过我的眼睛么?”张之奇大怒道:
“呸,我生来便是这付相貌,要不然江湖豪杰怎会送给我这个病尉迟的绰号?今年三月,
我也不在巴州,你们认错人啦,老子姓张,不是姓李!你们硬要张冠李戴么?”
裴昌冷冷的望了张之奇一眼,道:“你上京做什么?”张之奇道:“天后挑选神武
营卫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你若不信,我身上还有嵋山郡守的保荐文书。”
程通兀自叫道:“员外别信他的胡说八道,他明明便是李逸,怎会姓张?”
忽地有一武士匆匆走入,向裴昌说道:“有一队马队进了村庄,不知是什么路道?”
那个京官吓得党身颤战,湘湘说道:“怎么来得这般快?快,快派人再去打听,是长安
来的,还是县里来的?”
裴昌双眼圆睁,大声说道:“不管这厮是姓张还是姓李,他要做武则天的奴才,咱
们便容他不得。程通,你留下来看守他,仔细搜一搜他,再等候我的发落。绝不能让他
跑了。”程通应了一声。裴昌拉着那个京官,突然在墙壁上一按,壁上开了一道小门,
一干人等,立刻进人复壁,壁上的门也立即关上。大厅里除了张之奇之外,便只留下了
程通与另外一位武士。
这刹那间,李逸转了几个念头,他本来想继续追踪裴昌,但转念一想,张之奇代他
受过,又觉得于心不忍,不错,张之奇入京是为了应选神武营的卫士,是和自己敌对的
人,可是他这场祸事,乃是因自己而起,大丈夫做事该光明磊落,岂可为了讨厌他便让
他平白蒙冤?
李逸正自心思不定,忽听得一声裂人心肺的惨叫,原来是程通突然下了手,将张之
奇的琵琶骨捏碎了。程通哈哈大笑道:“废了他的武功,保险他逃跑不了。三哥,你搜
他的身子。”
程通笑声未绝,忽见他的同伴一较栽倒,程通武功较高,心知有异,立即斜跃数步,
只听得“唆”的一声,一块屋瓦飞来,掷落地上,碎成几片。屋上突然跳下了一个人。
程通大吃一惊,喝道:“你,你是谁?”李逸出手如电,手臂一伸,抓着他肩上的
琵琶骨,沉声喝道;“瞎眼的狗才,我便是李逸!”力透指尖,用力一捏,登时也把程
通的琵琶骨捏碎,程通一声惨叫,晕死过去。
李逸一看,张之奇正痛得在地上打滚,已在昏迷的状态之中,李逸无暇施救,信手
点了他的穴道,暂时可以令他不至大量流血,随即将他背起,跑下台阶,只听得外面马
嘶人叫,裴家的家丁都已跑到园中,登上围墙防御。李逸一路奔出,无人阻拦,到了园
中,但见官军已破门而入,为首的一员武将叫道:“快叫裴昌前来接旨!”大喊三声,
无人答应,官军陆续冲入,裴家的武士在那个管家率领之下,奋力拒捕,那将官大喝道:
“裴炎谋反,大逆不道,你们想跟着他送死么?”这一喝登时把裴家的家丁武士喝散了
一半。
裴家的家丁武士虽然散了一半,但裴炎立心谋反,家中早已养有一批心腹死士,个
个武艺高强,这批人却没有散去,就在花园里和官军混战起来。李逸伏在后面,听得杀
声如雷,火光耀眼,时不时有惨厉的叫声划过长空,厮杀越来越激烈,官军越来越迫近。
李逸暗叫一声:“苦也!”以他的身份,对两方都是敌人,实是不易突围而出。忽地一
支冷箭射来,李逸背着张之奇闪身一避,张之奇触动伤处,痛得“哇”的一声叫了出来,
李逸只好纵身跳出,裴家的总管一眼瞥见张之奇伏在他的背上,大哈一惊,急忙叫道:
“快把这两人杀了!”原来他把张之奇当作李逸,却把李逸当成武则天派来的高手,他
知道主人最怕的就是李逸进京告密,说出裴炎派遣刺客暗杀太子的事情,故此虽然处在
官军猛扑的危险情况之下,仍然分出人来,要将李逸与张之奇杀死灭口。
说时迟,那时快,李逸刚刚一脚踏出,便听得刷的一声,一口长剑迎面刺来,李逸
霍地一个“凤点头”,使出“空手入白刃”的招数,在那人的虎口一扣,将那人的长剑
夺过,甩手一掷,“波”的一声,插进了另一个武士的胸膛,脚步不停,立刻向人少的
地方硬闯。
猛听得背后金刀劈风之声,来势急劲,李遍心中一凛,想道:“原来裴家还有这等
高手!”他早已拔出宝剑,立即一招“苏秦背剑”,反手一削,只听得“当”的一声,
火花四溅,李逸背上有人,跳跃不灵,几乎给他的刀锋斫中,脚跟未走,那人早已迅即
换招,第二刀又跟踪劈到。
李逸一个“盘龙绕步”,把背上的张之奇转了一个方向,猛的长剑勒住,那人的刀
口正好斫在他的剑上,但听得一片断金切玉之声,那人的厚背斫山刀竟然缺了一口。
李逸跟着一招“腕底翻云”,剑光疾起,但这一招出手虽快,如没有刺着那人,李
逸抬头一看,原来这个和他力敌三招的汉子,就是那个管家。裴家的管家名叫熊白山,
本是绿林大盗出身,在江湖上也算得是一流好手,这时见李逸背上有人,剑法居然还是
那么凌厉,心中大吃一惊,可是他溜滑得很,一见不能力敌,立刻展开游身八卦刀的刀
法,欺负李逸跳跃不灵,一刀紧似一刀,只是朝张之奇身上斫去。
李逸只要将张之奇扔去,立即可以反败为胜,他心念方动,随即想道:“不可,不
可。他虽然要去投奔武则天,按说乃我敌人,但我若临危弃他,却也不是英雄行径。”
于是眼神注定敌人的刀锋,处处先保护背上的张之奇,激战中熊白山使了一招虚招,向
张之奇挂着的双脚一刀削去,李逸被迫得使了“渔翁垂钓”,长剑垂下招架,熊白山猛
地喝一声“着!”“下手刀”突然改成了“上手刀”,刀光霍地一转,从李逸的肩上削
过。
这在这时,忽听得“铮”的一声,一枚钱镖袭来,正正打中熊白山的手腕,熊白山
刀锋一偏,斜劈而下,没有斫中李逸,李逸腾地飞起一脚,正中心窝,熊白山哪里禁受
得起,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登时扑倒。
那个用钱镖暗袭熊白山的人,乃是御林军中的一个统领,领命来查抄裴家的。他见
李逸将熊白山击倒,颇为诧异,急忙问道:“尊驾是谁?可是天后派来的么?”李逸脚
步不停,“呼”的一声从他身边掠过,那人却也机警,一见不对,立刻发出三枚钱镖,
都给李逸的宝剑拨落了。
近着李逸的两个御林军军官,急忙迎头拦截,一个使三节棍,一个使大桥刀,李逸
毫不理会,直冲过去,那两人喝道:“你想送命么,他们见李逸接连击倒几个裴家的武
士,捉摸不透他的身份。略一踌躇,李逸已冲到他们的面前,长剑一披,“当”的一声
把那根三节很当中截断;使大刀的一刀劈去,劈了个空,李逸早已从他的身边溜过。
那统领叫道:“不管是谁,先把他拿下。”迎面立即又是两般兵器袭来,一柄长枪,
一条钢鞭,来势都很急劲。李逸脚尖一点,虽然背着人,仍能跃起一丈多高。左边那个
军官一鞭打下,刚好缠上了同伴的那炳长枪,这两人都是力大如牛,兵器一交,收不住
势,都跌倒了。李逸落下来时。第三个军官又举刀劈到,这人武功平常,被李逸一剑将
他的单刀削断,剑尖一转,顺手便点了他的穴道。
李逸展开飘忽无定的身形,左边一兜,右面一绕,霎忽向东,霎忽向西,既避开御
林军的拦截,也避开裴家武土的追击,看看就要抢到后门,猛听得一声喝道:“站住!”
迎面一根龙舌大枪挑来,但见他枪尖乱颤,抖起碗大的枪花,一根长枪就像化成了一片
枪林,将李逸的去路完全封住。李逸吃了一惊:“御林军中竞有这样的高手!”急忙运
足真力,反手一剑削出,“叮”“当”两声,火花飞溅,两人都给震退三步,原来这个
军官乃是统率御林军的龙骑都尉章大绥。
李逸不想恋战,翻身斜跃,恰好一个裴家的武士追到他的身旁,李逸左手一伸,将
那个武土的背心抓着,迎风一舞,猛地大喝一声:“接住!”将裴家那个武士向章大绥
劈面摔去,章大缓见他将裴家的武士用作兵器,大出意外,不知他是友是敌,百忙中只
得先把武士打翻,就在这片刻之间,李逸又已剁伤了好几个人,冲到了花园的后门。章
大绥急忙挺枪追来,李逸大叫道:“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了,你们不去缉拿钦犯,
却来追我做什么?”
章大绶带来的御林军,大部都用来围攻府郧,后山虽然有人把守,数量不多。这时
忽然听说裴昌已从后面的山路逃走,不禁霍然一惊,心中想道:“黑夜之中,若然被钦
犯逃入山中,搜索确是不易,这倒不可不防。”这时御林军已把裴家丁武士打得七零八
乱,有一些尚在园中混战,有一些已逃了出来,御林军有如潮涌,正在闯进屋内搜查,
章大绥急忙传下命令,调出一部份人来,火速到后山增防。
章大绶正忙于调兵遣将,无暇去追捕李逸,李逸便趁他们乱糟糟的当口,杀出花园,
抢了一匹战马,黑夜之中,便在田野间疾驰而去,后面虽然有几骑追来,却被李逸接过
他们射来的冷箭,反手甩出,将他们都射倒了。
李逸跑了一程,伏地一听,听不到追骑的蹄声,松了口气!跳下马背,将张之奇抱
起,月光之下,只见他面如金纸,双眼微微开启,李逸一听他的脉息,幸喜内脏没有受
伤,心念一动,得了一个主意,将张之奇抱进树林里面,选了一片平坦的草地,将他放
下。李逸随身带有金创圣药,替他敷上,过了一会,看伤口的血已经凝结,便替他解开
穴道。张之奇悠悠醒转,见救他性命的人,原来就是酒肆中相会的“寒儒”,有点诧异,
说道:“原来先生是身怀绝技的高人,失敬失敬,救命之恩,铭感五申,请恕我不能起
身拜谢。”李逸道:“张兄,你的伤只是外伤,调养几日,当可无事,不必担心。”张
之奇恨恨说道:“只是我这身武功已被废了,哼,哼!想不到嵋山张之奇竟平空遭到了
这场横祸,此仇此恨,今生难报,死不瞑目。”李逸道:“此仇早已有人替你报了。”
张之奇道:“是先生、你、你把那老贼杀了么?”李逸道:“不,不,是官军杀来,想
来那老贼也是逃不脱的。”张之奇道:“他们真是造反的逆贼么?”李逸道:“大约是
吧。”张之奇道:“谢天谢地,天后圣明,我虽不能为她效犬马之劳,这口冤气也可泄
了。”
李逸听他口口声声骂“逆贼”颂“天后”,心中极不舒服,若不是见他受伤,几乎
忍不住要打他一巴掌,当下念头一转,心意力决,忍着气问道:“张兄入京,所为何事?”
他这是明知故问。张之奇叹了口气,说道:“恩公问及,不敢不告,天后挑选神武营卫
士,我是嵋山郡守保荐去应试的。呀,如今我的琵琶骨已被反贼捏碎,武功全废,这大
好的前程,也从此毁了!”李逸道:“邵守的保荐文书,张兄带在身上吧?”张之奇道:
“现在还要它何用?”抖抖索索的在身上摸出那张文书,看了一眼,咬一咬牙,双手一
扯,便想把它撕烂,李逸心急眼快,连忙将那件义书抢过手中。
张之奇叹道:“恩公,你何必还为我珍惜这纸文书,我今生今世,再也用不着它了。
留着它只有伤心。”李逸微笑说道:“吉人天相,也许张兄将来能够恢复武功呢?”张
之奇道:“那除非是华陀再世,扁鹊重生。”李逸道:“高人异士,无代无之。当今之
世,怎见得就没有华陀扁鹊?”张之奇惨笑道:“高人异士,可遇而不可求。何况,即
侥幸遇名医,我的琵琶骨已经碎了,最少也得数年,才能再练武功。天后这个月便要挑
选神武营卫士,这纸文书,还有何用?”李逸道:“我兄既然执意不要这纸文书,那末
我斗胆求你,将它转送给我如何?”张之奇诧道:“你要它何用?”李逸道:“我有一
个弟弟,身材相貌与我仿佛,也略懂一点武功,可惜无人保荐。有此机会,我想叫他去
试一试。将来若能博得一官半职,全拜吾兄所赐,我亦感同身受了。”张之奇道:“我
这条性命乃是恩公救的,再生之德,碎骨粉身,不足图报,何况是身外之物,何况是这
件对我全无用处的一纸文书!不过天后法度甚严,但怕将来查出,连累今弟。”李逸道:
“将来是祸是福,乃是他命中注定,也许他立了军功,虽然查出,天后也宽恕他呢?将
来事发之时,你就说文书被人劫去,我另外教舍弟一套口供,决不至拖累阁下便是。”
张之奇慨然说道:“既然如此,我舍了无用之物,而有成人之癸,何乐而不为?我索性
不回嵋山,躲到外州的朋友家中,万一有人盘查,我一口咬定是给强人抢去的便是了。
我的琵琶骨捏碎,正好作个证明。令弟若被查到,口供可说是从强人手中转抢过来的。
即算将来到金殿对质我也一定帮令弟说话。”
李逸对张之奇本来颇为讨厌,这时见他恩怨分明,心中想道:“他虽然利禄熏心,
想上京钻营去做武则天的奴才,但却也不失为一个好人。我用谎话骗他的东西,倒觉得
有点惭愧了。”当下说道:“现在就快天亮。天亮之后,农夫樵子出来耕作,我兄可以
呼救,你要银子使用吗?”张之奇道:“我身上的银子还未给搜去,多谢你了。”张之
奇对李逸的舍他而去,有点不快,但转念一想,若然他陪伴自己,将来事发之时,难保
不受牵连,如此一想,反而催李逸快走。李逸倒有点舍不得,当下问了他想去依靠的朋
友的地址,准备将来找名医替他医治,不过此事渺茫,故此李逸就不预先说了。
李逸离开了张之奇之后,疾跑一程,天色渐发亮,李逸在一个小溪旁边歇足,扯去
胡髯,用溪水洗脸,再涂上可令面色焦黄的易容丹,临流一顾,不禁哑然失笑。
------------------ 第十二回 张冠李戴入长安 李逸临流自照,只见溪中现影,已是另一副颜容,不禁哑然失笑,心中想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易容丹真是妙极,昨日张之奇被人当作是我,今后我要被人当作是张之奇了。”三日之后,李逸赶到长安,但见屋宇连云,鳞次相比,市肆喧嚣,百货充斥,街上行人,摩肩擦背,好一派豪华气象,果然胜似从前。李逸心中十分感慨,当下先到一间客店住下,换过了一套武士的服饰,因为张之奇绰号病尉迟,使的兵器是一根钢鞭和一柄青铜剑,自己的宝剑不便露服,便另外再去置办了这两件兵器,待得诸事办妥,然后向神武营报到。 神武营的都尉。本名叫做黑齿明之,乃是大将江南道总管黑齿常之的弟弟,他们一家本是胡人,唐太宗李世民起兵打天下之时,用了许多胡人,他们一家屡立军功,到唐高宗李治永隆年间,任用黑齿明之为御林军的龙骑都尉,赐姓为李,至武则天登位,对他仍然重用,调为神武营的都尉,神武营等于皇帝的亲军,平时把守宫廷,战时扈从圣驾,比御林军还要接近,所以都是各州保荐来的,既有本领而又可靠的人。李逸前往报到,营官验过他的保荐文书,再对过嵋山郡守预先送来的图像,验过对过!并无破绽,便即着李逸在营中住下,等候选拔。这次要补充一百名神武营卫士,各州县保荐来的共有二百多人,大约是两个人中录取一人,机会甚大,以李逸的武功,自然极有把握。他所担心的,只是怎样才能把自己的本领显露得恰到好处?若是过于惊人,引起注意,若是平平庸庸,那又怕不能入选了。 到了选技考试那一天,李明之亲自主持,每一个先试普通的弓马功夫,这一项二百多人全都合格;然后再试十八般武艺中应试者最擅长的一两种,最后是问应试者有什么特长的技能,以便将来在分配职位时量才录用。李逸应试的名次排在中间,他看各州县保荐来的武士,弓马虽然嫡熟,其中武艺超群之蜚,却是寥寥可数。看了一会,只有河南禹县的一个武举最为可取,他表演的是神箭功夫,正面三箭,反手三箭,都中红心,再叫一个人从他背后连发三箭,他在马背上头也不回,听到对方的弓弦一响,便立即反手射出,届然把对方所射的三支利箭—一碰落,箭锨碰着箭骸,毫无差错,博得满场的采声。但在李逸看来,除了箭射得准之外,不过加上了“听风辨器”的本领而已,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李逸怕引人注目,也随和着众人喝采。接下去是江西泰和县一个武举人表演铁腿功夫,李明之吩咐在校场上竖起木桩,顷刻间搬来了十根碗口般粗大的枯木,每根长达八尺,一个武士走了出来,抱起一根木柱,往地下口按,木柱齐腰插入地中,不多一会,地上就竖起了十根木桩,整整齐齐,排成一列,应选的各县英雄都吃了一惊,那江西武举人的铁腿功夫末曾表演,不知如何,这武士的手劲却是非同小可。 那武举人向主考官鞠了个躬,说道:“我要把这十根木桩踢断,若有一根不断,甘心受黜。”说罢来到柏木桩前,右腿一弹,只听得嚓的一声,第一根木桩露在地面的部份,登时断了,那人跟身进步,左腿一横,砰的一声,第二根木桩又倒,便在喝采声中,一路连环腿扫去,顷刻之间,十根木桩都被他踢断,就是用斧头来砍,也没有这样容易,登时采声如雷,久久不绝! 神武都尉李明之微微一笑,说道:“弹腿功夫,练到这样,很不容易了。”在他的名字上扛了一个圆圈,那武举人满怀高兴,李明之笑道:“你还能把地下的那一段木桩拔起来吗?”那武举人怔了一怔,湘湘说道:“这个,这个,我,我未试过……”李明之一挥手,叫他随身的一个卫士出来,但见他俯腰一抓,立刻将埋在地下的一段木桩拔了出来,手法又快又准,也是在片刻之间,不费吹灰之力,便把十根木桩全都抓起。这回连李逸也自有点吃惊,要知这样抓起木桩要比踢倒木桩何止艰辛十倍,李明之这个卫士使的乃是大力鹰爪功夫。 李明之对那武举人道:“你录取了,就在他手下做个小队长吧,闲时也可以跟他再练练功夫。”原来他见这武举人面有骄色,故意要挫折一下他的气焰,免得将来做他长官的人难于驾驭。 就在这时,忽听得人丛中有人发笑。李明之叫那个人出来,问道:“莫非你有更高明的本领么?”那人道:“还未轮到我应试。”李明之道:“准你现在就试。”那人要了两升绿豆,错在地上,在绿豆上轻轻的踏着方步,走了一圈,全场静得连一根针跌在地下都听得见响,个个睁大了眼睛,原来绿豆经那个人踏过,都变成了豆粉,这种内家功夫,比起抓起木桩,那又要艰难得多了。李逸心道:“在已应试的诸人之中,当以这人的武功第一了。”向旁人打听,始知道他是湖南新化县的名武师周大年。 李明之笑道:“你成绩很好,但你能够把这地上的豆粉,一点不剩都收起来吗?”周大年一想,即用扫帚来扫,也未必都收得乾乾净净,觉得这话问得有点古怪,一时之间,未敢回答,李明之招一招手,叫他侧边一个执掌大旗的武士过来。 李明之吩咐道:“你把地上的豆粉都替我收拾起来。”那武士应了一声:“遵命。”将大旗一卷,离那青砖地面约有三尺,卷起了一股旋风,如虹吸水,但见地上的豆粉被旋风卷成了柱状,吸进了那翻腾的旗影之中,那武士将大旗一收,卷了起来,青砖地面有如扫过一般,乾乾净净。那武土走到主考台前,向李明之鞠了一躬,道声:“缴令。”把大旗再一展开,只见豆粉已被卷成一个饭碗般粗厚的粉团,跌在地上,居然并不散开。 李逸看到现在,这才大吃一惊,湖南那个武师将绿豆踏成粉未,已经是了不起的功夫,这个武士能将本身真力透过大旗,不但吸起了地上的豆粉,而且能将豆粉压成粉团,比起周大年那手功夫,又不知要艰难多少倍了。李逸心中想道:“以这个武士的功夫,只怕我也不能胜他。武则天手下有本领的人看来不少,我倒不可小觑了。”向旁人打听,始知这个武士乃是神武营中三大高手之一,名叫秦堪,另外两个高手,一个叫做张挺,便是刚才那个拔起木桩的人,还有一个复姓西门,单名为霸,却还未见露面。 忽听得有人叫道:“嵋山张之奇!”原来已轮到他应试。李逸心中忐忑不安,走到主考台前,向李明之行过了礼,李明之打开名册,册上附有“他”的图像和关于“他”的资料,李明之对了一阵不出什么破绽,微笑问道:“你是嵋山县的张之奇。有个绰号叫病尉迟,是吗?”李逸想不到名册上连绰号也写了明白,只好答了一个“是”字。李明之道:“想尉迟恭乃是唐朝开国的大将,一柄水磨钢鞭,曾打过十八路反王,你绰号病尉迟,想必擅长鞭法了。”李逸道:“小人粗解几路剑法,这病尉迟三字乃是一班武林朋友开玩笑给我取的。”李明之看了一下档案,说道:“不错,这上面也写明你能够使剑。好吧,你就施展一下你的鞭法和剑法吧。” 李逸对鞭法其实并不擅长,不过他武功根底极好,使了一律六合鞭法,却也中规中矩,接着使剑,他不敢将本来所学的峨嵋剑法施展出来,走了一套平平常常的八仙剑。李明之道:“你能够同时使两般兵器吗?”李逸因见张之奇对敌之时,曾左手使鞭,右手使剑,便应了一声“能够。”于是下场练了一遍,将六合鞭法和八仙剑法全部施展出来。练完之后,李明之叫他走到台前,有点诧异的神色,说道:“你绰号病尉迟,鞭法却远远不如剑法,同时,你的剑法也好似未尽所长,有几招本来可以练得更好的,你却好像有什么顾忌似的,使出来竟然微露破绽,这是什么原故?”李逸暗暗吃惊,想不至李明之竟然是个武学的大行家,眼光锐利之极。 幸而李逸机警,脑筋一转,便即答道:“我也不知什么原故,但见场中几百双眼睛都盯着我,我越着急,越想练得好些,这柄剑却偏偏不听使唤。”李明之微微一笑,心道:“原来他有点怯场的毛病。”再问道:“你还有什么特别本领?”李逸道:“我会使暗器。”李明之想了一想,叫刚才表演过的另一个神箭手出来,对李逸道:“好吧,我叫他用玉已珠箭法射你,你接接看,要不要去捣箭骸?”李逸道:“不用。”李明之道:“利箭无情,稍一不慎,便有危险,你当真不怕吗?”李逸道:“他用箭射我,我眼中只见他一个人,心便不会乱了。去掉箭锨,只怕他不能尽量发挥神箭的功夫。”李明之哈哈笑道:“敢请你也怕显不出惊人的功夫了?好吧,那你们就上场一试。” 校尉牵来了两骑骏马,一人一骑。在场上跑了一圈,那武士道:“小心接箭!”弓弦一响,“嗖”的一支利箭射出,李逸一个“镣里藏身”,那支利箭从他肋旁穿过,被他抄着箭尾,甩在地上,说时迟,那时快,那武土闪电般的射出了三支连珠箭,李逸在马背上一个翻身,反手一抄,三支箭都落到了他的手中,射得快,接得也快,众人听得弓弦一响,箭便到了李逸手中,好像是递过去似的,都不禁喝起采来。另一武士以神箭手自负,十分好胜,见李逸接绥子的功夫高明,竟将三支箭同时搭在弦上,张弓一射,三箭齐飞,飞至李逸背后,三支二箭倏的分开,一支射背心,一支射后脑,还有一支射他腋窝,三支箭三个方向,箭法端的惊人,场中嘈声顿止,人人屏息以待,但见李逸在马背上一跃而起,三支箭都从他的脚下射过,他在半空中一个翻身扑下,将三支箭一抄都抄到手中,人也刚好落在马上。这时连主考的李明之也不禁喝起“好”来! 那武士胀红了面,趁着李逸刚刚落下,突然发出两支急箭,这回不是射人,却是射马,而且射马的后腿,心中想道:“只要射得你跌下马来,我便不至于当场丢面,李逸骑在马上,那武士料他决计不能接到,哪知心念方动,忽见李逸在马背上个“鲤鱼翻身”双脚勾着马鞍,竟然倒挂下来,双手齐出,将那两支箭接了。那武士发箭真快,一见李逸用这个办法接他的箭,知道他的上身重心不稳,接连又发出了两支连珠箭。场中各县来应试的人,见他如此射法,心中都在暗骂:“大家比试,又不是拼命,何必出这祥狠毒的箭法!”这时李逸刚刚将前面那两支箭接下,后面那两支箭又已嘶风射到,避无可避,迫得露出惊人绝枝,突然张口一咬,将射到咽喉的那支箭咬着,张口一吐,反射出去,将跟着来的那支箭也碰落了。 场中采声如雷,那名“神箭手”将铁弓挂起,回到主考台“缴令”,禀道:“张之奇接箭的功夫委实高明,我认输了。”李逸也向李明之禀道:“学生功夫生疏,最后一支箭接不着,叫大人见笑了。”李明之道:“你的功夫很不错啊!不但接暗器的手法纯熟,轻功、内功也很有根底,难得,难得!”连连称赞,揖起殊笔,却在半空中打了个圈。并不落下,好像在考虑什么事情似的,沉吟不语,李逸心如吊桶,七上八落。他本来的用意不过是想混进神武营便算,他之所以表演接暗器的功夫,乃是希望将来分配职位时,可以调进宫内,为武则天防范刺客,有接近她的机会。不料刚才那“神箭手”最后的两支连珠箭迫得他使出了“啮失法”,而且迫得他以口吐箭,射落对方的飞箭,这就不能不露出了他的内功根底了。而他正是怕自己的功夫太过显露,引起别人的注意。万一查问起来,泄露出本来身份,那就是大祸一场。 李明之沉吟半晌,叫那名神箭手退下,再看了一下名册,对李逸说道:“你且暂待一会。”李逸正自忐忑不安,下一名应考的试子已奉召走三台的,那人叫做崔仲元,是河南信县保荐来的。李明之对崔仲元道:“你是河南著名的会客,在剑术上遇到过对手没有?”李逸心中一凛,原来他也听过崔仲元的名字,知道崔仲元是八手仙猿谢补之的大弟子,在北五省大大有名,不想他也来了。只不知何以李明之将他唤来,却又不将自己发落? 那崔仲元是名家弟子,外谦内傲,答道:“天下剑术名家很多,可惜学生没有遇过。有几位老前辈,他们偶而也指教过学生几招,却也未曾正式交手。其他的人,无足挂齿,学生与他比试,胜了也不足称道。”李明之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除了几位有限的大名家,你在剑术上是从未遇到过对手的了。你刚才说有几位老前辈偶而也指教过你!他们是谁?”崔仲元道:“蹑去剑谷神翁和八仙袁牧都曾在家处见过学生,这是五六年前的事情,当时他们一时高兴,曾叫学生给他们过招。”李明之道:“你接得他几招?”崔仲元道:“这两位老前辈只是和弟子试的性质,未尽全力。我勉强可以接至十招。”李逸心头一动,想道:“能接至十招开外,确也不算得是浪得虚名了!” 那李明之也好像熟悉武林的情形,听了笑道:“如此说来,你的剑术造诣很不错了。我想见识一下你的真实本领,叫一个人和你比试好吗?”崔仲元当然说好,李明之一指李逸道:“好吧,那我就点你和他比试一下吧。”李逸大吃一惊,急忙说道:“学生尚不乏自知之明,我怎能是他的对手,请大人另点另人吧!” 李明之笑道:“你不用担心。”叫随从取来了两柄木剑,尺寸长短,和普通武上佩戴的青钢剑一模一样。另一名随从拿来了一桶石灰,将这两柄木剑在石灰中一分,然后分给李逸和崔仲元,每人一把。李明之眼睛望着李逸说道:“你刚才的剑法还未尽所长,正好趁这机会再试一趟。这样比试绝对没有性命之忧,双方可以无须顾忌,比赛完后,看谁身上中剑较多,胜负便可以判明了。” 李逸其实并不是害怕崔仲元,而是害怕给人看出他的底细,但李明之以主考的身份,提出了这个比试办法,他势不能推搪,只好提剑上场。 崔仲元雄心勃勃,根本就没把李逸放在眼内,当下横剑当胸,朗声说道:“请张兄指教。”李逸道:“崔兄是成名的剑客,小弟岂敢磨越,还是请崔兄先行赐招。”他心中正自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要胜还是要败?崔仲元听他酸溜溜的尽说客套的话,心中早已不大耐烦,木剑一展。道声:“好!”一招“横指天南”,便向李逸迎面一点! 崔仲元的师父名唤“八手仙猿”,所创的剑法便叫做“灵猿剑法”以轻灵飘忽见长,崔仲元已尽得师门心法,这一剑剁出,似虚似实,当真是迅逾飘风,令人难以捉摸。李逸心中一凛,飘身一闪,但听得刷的一声,崔仲元的木剑从他肩头劈过,场中武士,扬起了一片哗笑之声,李逸面上一红,知道定是已被他的剑尖点中,暗自想道:“李明之心内已起了猜疑,我若然再故意示弱,只怕弄巧反拙,给他看破,更为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崔仲元出手如风,第二剑又连环刺到,李逸一个“盘龙绕步”,反手一剑,崔仲元“咦”了一声。李逸依样画葫芦,也是一招“横指天南”,在他肩头上点了一下,崔仲元又惊又怒,强自镇摄心神,将轻敌之心尽亥,半攻半守,片刻之间和李逸拆了二三十招。 场中众武土看得眼花绦乱,但见崔仲元纵跃如飞,一柄木剑就似化成了十数柄一般,在李逸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插去。而李逸则似是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所使的仍是普普通通的一套八仙剑法,不过封闭得甚为严密,解拆对方的剑势,亦似颇见功夫。场中武士,十之八九都是这样想道:“这张之奇的剑法虽然不错,到底是崔仲元胜他一筹。” 忽听得李明之下令停止,一笑说道:“你们两人功力悉敌,不必比了。张之奇身上中剑较多,但崔仲元中剑的地方,却都是要害之处,剑法各有擅长,以后你们二人正可以多多琢磨。”众武士定睛细看,只见李逸浑身上下,斑斑白点,但崔仲元的心窝,却品字形的布了三点白点,若然不是木剑的话,他焉能还有命在! 各州县前来应考的武士无不惊服,想不到主考官的眼光竟是如此锐利,一眼便看了出来。李明之提起殊笔,在名册上圈了两个圈圈,说道:“你们两人都录取了,待考试过后,我再和你们谈谈。” 李逸退下场边,心神兀自怔怔不定,想道:“李明之要和我谈些什么?刚才那场比试,不知他还看出了些什么破绽?”场中陆续有人表演武功,李逸却已无心观看,许多武士挤了上来,李逸被包围在人丛之中,场中表演些什么,他更看不清楚了。 人丛中仍然有人谈论李逸刚才那场比试,李逸听得有人谈论自己,份外留神,竖起耳朵来听,只听场后面有人窃窃私议,一个说道:“我说主考断得不公,应该是那姓张的获胜。试想若是手执利刃,真正交锋,张之奇在他的心窝剁了三下,不早已要了他的命吗?”另一个道:“这也不然,若是真正交锋,张之奇早已遍体鳞伤,虽说不是伤着要害,但他怎能还有气力刺中对方的心窝?”又一人道:“你们两个说法都不对。”争论的这两个人问道:“依你说呢?”那人笑道:“我也无法判断。其实咱们都未曾看得清楚,不知那姓张的是受了几次剑伤之后,才刺中对方的心窝的?”这一反问,登时把那两个人问得哑口无言。要知高手比斗,若然在非要害的地方中了几剑,立刻使反攻克敌,重创对方,当然算是他赢;但若是中了几十剑之后,那就是说他剑法远远不如对方,早已要撒剑认输,又焉能刺得中对方的心窝。那些人既然看不清楚,争论只好作罢。有人叫道:“快看,快看,场中这个人使六合大枪,使得真有功夫!” 李逸掂起脚来,抬头一看,只见场中一个武士将一根大枪舞得呼呼风响,武学中有句话说:“枪怕圆,鞭怕直。”使枪若然似使鞭一样,能够软硬随心的抖起圆圈。那确是颇有功力了。但李逸心神不属,看了一会,便看不下去,心中老是琢磨李明之对他的说话。忽地有一个满面虬髯的武士挤到他的跟前,拍了他一下肩膀,在他耳边低声说道:“老兄真是深藏若虚!”李逸吓了一跳,但见这个虬髯武士露出诡异的笑容往下续道:“以老兄的剑法而论,本来可以完全不让对方刺中,你却故意让他在你身上戳了无数白点,这真是君子之风,成人之美,佩服,佩服!”李逸急忙说道:“哪里,哪里,崔仲元的剑法确实厉害,还是他有意让我呢!”那武士道:“我若是崔仲元,我早已撤剑认输了。纵然他不知道你故意让他,但你在无关要青的地方中了他四次剑点之后,就立刻刺中他的心窝,他是名家弟子,居然还好意思再打下去,脸皮真是厚得可以!”李逸心头砰然一跳,猜不透他的来意如何? 那虬髯武土又道:“小弟还有一事未明,要向兄台请教。”李逸虽然极不愿意与他说话,却也不得不虚与委蛇,道声:“请说。”那武士道:“兄台所使的八仙剑法,其中有一招手法甚是奇妙,不知叫甚名称。”当下将那一招的手法口讲指划的重说出来,李逸听了,更觉心虚,原来那一招是他师父自倒的新招,与八仙剑法中“星海浮磋”这一招极为相似,不料这虬髯武士竟然看得出来。李逸故意诈笑说道:“当时我给崔仲元攻击得无法招架,那一招实是迫出来的,其实不成章法,教兄台见笑了。”那虬髯武士道:“原来是张兄临场自创的新招,变化精微,确是上乘剑法,佩服,佩服!”口气似赞似讽,幸好这时场中正有精采表演,众武士采声如雷,李逸支支吾吾含混过去,趁这机会再挤到前面,装作自神看场中的表演。 哪知这一看却真的把李逸的眼光吸住了,只见场中一个白衣武士,正在表演“飞刀断桩”的绝技,校场的一角插有十根柏木桩,每根木桩都有茶杯粗细,白衣武士在离木桩七八丈远之处扬手一柄飞刀,但听得“嚓”的一声,木桩立即断了一根,这门功夫,准头还在其次,他以轻薄的匕首而能削断木桩,这内家劲力却是非同小可,李逸心中暗暗喝采,片刻之间,那白衣武士已削断了七根木桩,忽地取出三柄飞刀,朗声说道:“最后这三柄飞刀,我要同时将三根木桩削断。”此言一出,登时全场肃静,人人都睁大了眼睛,注视白衣武士的三柄飞刀! 只见他把手一扬,却并不见飞刀向前飞出,众人方觉奇怪,陡然间有人失声叫道:“捉刺客啊!”原来他向前扬手,飞刀却从背后飞出,三柄飞力都到主考台上,竟是立心要刺杀神武营的都尉李明之! 这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众人都料不到他发飞刀的手法如此奇妙,待到警觉之时,那三柄飞刀已给李明之打落,白衣武士大声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挥舞长剑,拼死闯出场外,有人上前拦截的,他扬手便是一柄飞刀,霎眼之间,已有三个人受了他的剑伤,两个人中了他的飞刀!众人都见识过他飞刀的厉害,登时大乱!李逸正要闪避,那虬髯武士忽地在他耳边叫道:“快拦住刺客。”霎眼之间。只见那白衣武士竟然向着李逸奔来,离身不到三丈,一听虬髯武士呼叫,扬手便是一柄飞刀,虬髯武士弯腰一闪,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肘向李逸一碰,李逸冷不及防,给他撞得移动两米,飞刀正好对准他的喉咙飞来,李逸借那一撞之势,向前一个滑步,堪堪避过那柄飞刀,说时迟,那时快,第二柄飞刀又到,李逸拔剑一挥,将飞刀打落,就在这霎那间白衣武士已冲到了李逸面前。 也就在这刹那之间,李逸心中已转了好几个念头:“捉他,还是不捉他?”一时间确是难以决断。这白衣武士行刺李明之,说来应该是和李逸同一路的人,可是李逸不捉他,本身立即便要露出马脚。 但听得“唰”的一声,白衣武士的长剑已迎面刺到,这一剑又快又狠,剑尖指着了李逸的咽喉,在这性命倾顷之际,哪容得李逸再加考虑,况且学武之人,受到敌人攻击,防御乃是本能,李逸在这紧急关头,不自觉的使出剑法中一招最精妙的招数,青铜剑轻轻一抖,突然反掸出去,“铮”的一声,将对方的长剑荡开,那白衣武士的剑法也极厉害,倏然间又圈了转来,剑光荡起了一个圆圈,精芒疾转,把李逸的上半身全笼罩在剑光之下,李逸急忙用了一招“乘风破浪”,青钢剑向上一挑,将对方攻势破去。但见剑光流散,有如黑夜繁星,千点万点,直洒下来,那白衣武士在瞬息之间,招数又变,剑尖抖动,声若银蛇乱掣,一招之内,连剁李逸七处要害,李逸甩了一招峨嵋剑法的起手式“抱元守一”,长剑一立,俨如在身子周围,布起了一道钢墙铁壁。那白衣武士攻不进去,正待变招,李逸深怕他还有什么厉害的杀手,急忙抢先一步。陡然攻出。倏的一剑,刺中了那白衣武士的手腕! 众武士见刺客被李逸拦住,纷纷涌上,神武营那两大高手最先赶到,一个使出“大擒拿”手法,封住了刺客的双手。另一个飞起一脚,正中腰胯,登时将这名刺客踢翻,这乃是因为剑客手腕受伤,出剑无力,要不然神武营的两大高手武功虽强,也绝不可能如此容易便将他制服。 神武营这两大高手,一个取出脚镣手铐将刺客锁上,另一个则张开双手拦住众人,朗声说道:“刺客就擒,没有事啦。你们都退回去,等候考试,不可骚乱。”刚才那个与李逸比剑的崔仲元也在其中,见李逸在三招之内,将刺客剁伤,这才知道李逸的剑法其实还远远在他之上,不由得傲气全消,悄然退下。 李逸心头却是难过之极,想道:“这刺客一身是胆,武功之强,不在我下!确实算得是个英雄人物,如今却被我害了他了。”看那刺客,只见他的目光也正向自己射来,眼光露出怨毒的神色。李逸心中酸痛,扭开了头,不敢看他。只听得神武营那两大高手说道:“今次擒了刺客,你的功劳最大,我们给你禀明,李大人定当有所重赏。”李逸自怨自愧,只好淡淡的谢了一声。 骚动停息。过不多久,李明之宣布今日的选拔试完毕,还有一小部份来试的,明日再续举行。李逸见他并没有特别召见自己,虽然有点疑心,却也免了许多烦恼。当下随着众武士出场,乱哄哄中只听得众人还在谈论刺客的事情。 李逸混在人丛之中,低头疾走,刚刚走出场子,肩头忽地给人拍了一下,却原来就是那虬髯武士,只听得他哈哈笑道:“兄台武功之高,尚在我意料之外。剑术之妙,我看便是尉迟炯复出,谷神翁在场,亦不过如是,今日真是令我大开眼界了!”李逸暗睹叫苦,听他首先便提出了自己的师父,心知刚才在和刺客斗剑之时,被迫使出师门绝招,已是露了底了。当下只好佯作不知,说道:“老兄说笑话了,我怎能和那两位名家相比呢?”那虬髯武士又道:“兄台今日立此大功,定膺重赏。说不定可以做天后近身的卫土,上接天颜,那就更容易飞黄腾达了。小弟他日还望我兄提携呢!”李逸听他话中似含别意,莫测高深,急忙说道:“食君之禄,忠君之雏,擒凶杀贼,这是我辈份所当为,小弟哪里是望什么厚赏呢?”那虬髯武士望了李逸一眼,一笑说道:“吾兄如此忠心爱国,更教小弟佩服了!” 李逸无法摆脱他的纠缠,只好和他闲聊,互通姓名,始知他是山东临淄人氏,名叫南宫尚,再打听那个刺客,却是京城里的人,名叫白元化,李逸颇感意外,心中想道:“辅首县,选人定然特别小心,却怎保荐出一个刺客来?只怕那位知县大人,最少也要被牵累下狱了。” 过了两日,神武营所要补充的一百名卫土已经全部选拔出来,那南宫尚也在取录之列,而且恰好分配与李逸同在一起,都是“外宫轮值卫士”,皇宫分为两个部份,外面的几座宫殿,是皇帝接见臣工,以及殿阁学士拟稿的地方,深宫内苑,则是后妃居住的地方,“外宫”和“内苑”门禁森严,不能逾越。李逸只被选作“外官轮值武士”,接近武则天的机会微乎其微,心中颇为失望。 再过两日,李逸尚未得到李明之召见,更生疑虑。最初两日,还未轮到他当值,这日他正坐在宿卫房中,闷闷不乐,那虬髯武土南官尚忽然又走进来,和他闲聊,说道:“可惜我们只是外宫卫士,见不到内苑风光!”李逸唯唯诺诺,南官尚又道:“听说天后住在禁苑凌波宜中,水木清华,无异仙府。我有个朋友是大内卫土,他曾经进去过,赞口不绝。凌波宫在太波浪边,前面是以前唐瑚皇帝住的乾元殿,乾元殿虽然富丽堂皇却远不及凌波宜的清雅绝俗。”这些地方,都是李逸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当然十分熟悉,暗暗奇怪南官尚为什么要和他说这些话,好像要故意泄露天后的居处给他知道似的。正说话间,神武营都尉忽然派人进来,召李逸进宫,李逸一望天色,已近黄昏,心中不禁疑云暗起。 ------------------第十三回 怅惆恩仇难自解 李逸心中虽然有点起疑,但长官宣召,那敢稽延,只好立即跟随来人同往,跨步出门之时,只见南宫尚暗暗向他使了一个眼色,哈哈笑道:“张兄机会到了,好自为之!”说话似带双关,李逸禁不住心头一震。 李明之住在五凤楼边的一座偏殿,那是内苑与外宫交界之处,李逸到时,李明之在虚位以待,笑道:“你还没有吃过晚饭吧?”便即请他入席,李逸见他颜色和蔼,稍稍心宽。 李明之很称赞他的武功,接着又问他的身世和学艺的经过,这些问题早在意料之中,他向张之奇要那份荐书之时,也早问过张之奇的了。当下便按照自己所知,小心翼翼的回答,幸好并没露出什么破绽,李明之也不怎样仔细盘查。酒过三巡,李明之和李逸干了一大杯酒,忽地说道:“那日你在校场上捉到刺客的事情,我已敷告天后了。经过审问这刺容乃是徐敬业所指使的,现在我就要交给你一件差事。”李逸心头“卜通”一跳,只得说道:“但凭大人吩咐。”李明之道:“天后有令,叫我把这个刺客送给大内总管再加审问,你就暂时留在总管大人那儿,也许天后还要召见你呢。”李逸听了,一则以喜,一则以俱。喜是可能有机会见到武则天,俱者是怕刺客在他手上送了性命。 李明之又道:“这是一件秘密的差使,不许给外人知道。你天黑之后,押他进去,免得惹人注目。因为恐怕宫廷内外还隐有裴炎的党羽,若然给他们知道你是押解刺客的话,只怕他们会中途袭击,所以要分外小心。好在你的武功在刺客之上,若有什么意外,也尽可制得住他。”李逸这才知道,何以要在黄昏时分召见他前来的道理。 接着李明之将今晚宫中宿卫的口令,以及怎样到总管府交差等等手续说了。交代清楚,便叫手下的武士将那名刺客牵出了。只见他眼眶探陷,步履瞒珊。想必在这三四天受了许多折磨。 那刺客双眼圆睁,狠狠盯着李逸,嘴唇微微开启,想是已被点了哑穴不出声。李逸甚是悲愤,硬起心肠,拖着刺客的手,领了金牌,便押他进宫。 宫中有人接引,指点他去管府去的路径,便叫他自去。李逸从御花园中穿过,在淡月疏星之下,绕过回廊曲棚,分花拂柳,一步一步的踏过他旧游之地,心中无限悲酸。走了一会,过了一座假山旁四下无人,那刺客忽然低声说道:“你要害我的命?”李逸骤吃一惊,这刺客的武功,自已冲关解穴,不足为奇,叫李遍吃惊的是:这刺客的话单刀直入,却实叫他难以回答。 那刺客又道:“你不过是想求取功名富贵罢了,是么?你害了我,最多是你做一个统领,或者是给你做个大内卫土。你肯听我的话。包你获得更大的功名更大的富贵!”李逸道:“怎么?”那刺客道:“咱们全力将武则天杀了,你就是大唐复国的功臣!” 这一刹那,李逸转了好几个念头,淡淡说道:“我不想功名,不想富贵。”那刺客怔了一怔,李逸向他望了一眼,忽道:“但我愿意放你,我也愿意与你一同去刺杀武则天!”那刺客霎霎眼睛道:“真的?”李逸抽出宝剑,“啪”的一声,将他手铐削断,说道:“咱们现在就去!”那刺客睁大了眼睛,道:“你是谁?”李逸道:“你是谁?”那刺客道:“我是京都白元化,大唐的子民。”李逸道:“我是高祖皇帝的曾孙,我叫李逸!”白元化“啊”了一声,道:“英国公本来叫我投奔你的,想不到咱们竟会这样见面!” 李逸抱起白元化便走,从御花园穿过,走到太液池边,凌波宫已经在望。李逸道:“白兄,你替我把风,若然给人发觉,你施展你的飞刀绝技,将他杀了!”摸出几柄匕首,交给了白元化,那是他早就藏在身上,准备刺杀武则天的。他给自己留下了两把,余下的都交给了白无化。白元化问道:“殿下没有约其他的人同来吗?”李逸道:“就是咱们两人了,你害怕么?”白元化笑道:“我若是害怕,也不敢在校场上行刺李明之了。” 凌波宫矗立在太液池边,背后是一座假山。李逸叫白元化藏在假山内替他把风,立即施展绝顶轻功,从假山跳到了宫殿的琉璃瓦面。凌波宫内是十几栋房屋,中间的一座房子透出灯火的激光,李逸在瓦面上蛇行滑走,转瞬之间就抓到了那间房子的檐头,留心察着四周的动静,并不见有卫士巡逻,心中想道:“武则天绝对料不到会有刺客闯进深宫,她如此大意,活该命绝了!” 李逸用了一个“珍珠倒卷帘”的姿势,双足挂着屋檐,探头内望,就在这时,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说道:“天后,你太劳神啦!”这是上官婉儿的声音,李逸心头一震,几乎跌倒,他所听到的关于婉儿的消息果然是真的!“婉儿果然忘掉了父母之仇,归顺仇人了!”李逸无限失望,无限悲痛,但觉热血沸腾,不能自己! 然而李逸再一张望,又好似给一盆冷水迎头泼下,登时叫他冷了半截,但见武则天和上官婉儿相对而坐,还有一位少女站在武则天的旁边,不是别人,竟是武玄霜!李逸一片茫然,扣在手中的匕首发不出去,有武玄霜在武则天的身边,今晚是绝对不能成事了。就在这时,忽听武玄霜问道:“姑姑,你今晚是想见那个刺客么?” 武则天道:“我不想见那刺客,我倒是想见那擒住刺客的人。”武玄霜道:“听说那人的剑法非常神妙,连李明之也看不出他的家数来。”武则天道:“所以那刺客没什么奇怪,这个人却是有点奇怪。”武玄霜道:“他叫什么名字?”武则天道:“听李明之说,他是嵋州人氏,叫做张之奇。”武玄霜道:“我可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宇啊!”上官婉儿问道:“天后,我有一件事情,甚不明白。”武则天道:“什么?”上官婉儿道:“这刺客是京都县保荐的,为什么你对那位县官不加处罚。”武则天微微一笑,说道:“慢慢你就会懂得了。” 李逸心头一震,知道武则天已是对他起疑,又觉得武则天处理这件案子,有许多不合常理的地方,未及思索,只听得武则天说道:“刺客的事情,以后再谈。你先把徐敬业那篇檄文读给我听。” 上官婉儿一阵踌躇,半晌说道:“这篇檄文,不读也罢。”武则天笑道:“既然是讨伐我的檄文,那当然是将我骂得很凶的了。你怕我听了难受吗?我若是怕人骂,也不敢做开天辟地以来第一个女皇帝了!婉儿,你放心读吧,这檄文是骆宾王做的,文笔一定不坏,我倒想欣赏一下呢!” 上官婉儿被武则天一催再催,只得掏出那篇檄文,缓缓念道:“伪临朝武氏者,性非洲顺,地实寒微。”武则天道:“好,这文章起得好,话也说得对!我出身本来微贱,我父亲是卖木材的商人,我伯父是种过地的,我的性情也的确不是和顺的。”上官婉儿继续念道:“昔充太宗下陈,曾以更衣人待,泊乎晚节,秽乱春宫。隐先帝之私,阴图后房之壁。入门见嫉,娥嵋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武则天击节赞道:“这两句对得巧!晤,那是说我迷惑先帝,说我淫贱;千古以来,男人总是这样骂女人的,不过,调子虽然有点老套,文章还是做得好的,再念,再念。” 上官婉儿脸上忽起一片红云,低声念道:“践元后于翟,陷吾君于聚扈。”原来这两句是说武则天先后嫁父子两人,雌兽为“扈”,“聚扈”乃是禽兽乱交,意思是说由于武则天而造成了父子两代皇帝的“禽兽行为”,确乎是骂得很恶毒的了。武则天并不生气,但却也露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说道:“这是我愿意的吗?先帝将我从尼姑庵里接回来,要强迫我做他的妃子,我有什么办法?我之不愿意死,为的就是使天下女人,以后不要再受男子这样的欺负!我受了父子两代的侮辱,骆宾王不骂他的皇帝,劫将罪名都推到我的身上,这实在不算得公平!” 上官婉儿道:“不必读下去了吧?反正狗嘴里长不出象牙。”武则天道:“不!你这样骂骆宾王也是不公平的。士大夫有士大夫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女人就是祸水,女人而做皇帝更是妖孽,所以他认为他是对的。他写这篇檄文的时候一定很得意,并不觉得这是对别人一种不公平的侮辱。” 上官婉儿道:“好,那你再听听这几句。这不是无中生有吗?”继续念下去道:“加以尴锡为心,豺狼成性。近押邪僻,残害忠良。杀姐屠兄,就君鸠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的姐姐是自杀死的,杀姐一事,或者还可以捕风捉影;就君、鸠母、屠兄等等,却从何而来?我倒想起一个笑话了,有一个举子考试的时候,做的一首诗中有两句是舍弟江南死,家兄塞北亡。主考官录取了他,召他进见。对他说道:“你的身世怎么这样惨啊!”那举子道:“舍弟江南死是事实;至于家兄,则现在还好好的活着,我是为了要做好这句对仗,没奈何只好叫家兄死一次。” 上官婉儿笑的流出了眼泪,说道:“骆宾王只求文章对得工整,看来和那举子也差不多。”继续念道:“犹复包藏祸心,规窍神器。君之爱子,幽之于别宫;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鸣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虚侯之已亡。燕啄皇孙,知汉柞之将尽。龙蛰帝后,识夏庭之递衰。”武则天听到这里,又微笑道:“这几句是用吕后、赵飞燕和褒她的典故,把我和这几个坏女人相比,总之是女子,国家,他们不去推究其他原因,而是把亡国的罪过,放在女人头上!哈哈,这真是太简绰了。再念下去吧,下面应该是替徐敬业来夸耀自己了。” 上官婉儿道:“不错。”继续念道:“敬业皇唐旧臣,公侯家子。奉先君之成业,荷本朝之厚恩。宋徽子之兴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岂徒然哉?是用气愤风云,志安杜稷。因天禾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爱举义旗,以清妖孽!”武则天笑道:“文章做得好!只是谁失望呢?我做了皇帝,他们这班‘皇后旧臣,公侯家子’的确是失望的。天下的老百姓可没有失望啊!” 李逸心头一震,想起和自己策划起兵的,的确是武则天所说的这班人。而老百姓骂她的,却是少之又少,只听得上官婉儿往下念道:“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海陵红粟,仓储之敌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风起,剑气冲而南斗乎。暗鸣则山稼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武则天高声赞道:“好,好!这几句描写军威,确是有声有色!但是,婉儿,你不觉得文人多大话吗?” 上官婉儿道:“正是呢,这几天的仗打得怎么样了?”武则天道:“李孝逸连战俱捷,现在已把徐敬业的人马包围起来了。看来不出十日之内,便可以完全平定。”李逸倒吸了口凉气,听得武玄霜笑道:“徐敬业也是一位名将,怎如此不济于事?”武则天道:“其实他的计划倒是挺周密的!裴炎做内应,还联络了我们南捣的大将军程务挺,要程务挺在阵前倒戈,这一着很厉害,可惜都给我破获了。你还记得那个行刺贤儿的刺客么?”武玄霜道:“是不是叫做程务甲的那个人?”武则天道:“不错。当时我宽恕了他,他就把主使的人供出来了,他便是程务挺的弟弟,这回得以破获程务挺谋反的案件,全是他的功劳。”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徐敬业失败最大的原因,还是老百姓不帮他。这两件案子的破获,只是使他失败得更快罢了。好,婉儿,你再念吧。” 上官婉儿继续念道:“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公等或盾汉地,或叶周亲,或膺重寄于活言,或受顾命于皇窒。言犹在耳,忠岂忘心?一杯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武则天道:“晤,这两句对得很好,“一折之士未乾,六尺之孤何托?一折之土指的是高宗皇帝的坟墓,六尺之孤指的是我那几个儿子。骆宾王要人们记起先帝的坟墓,先帝的儿子,来帮他打天下,来帮他恢复先帝的江山。这两句话听来充满了感情,可是我做母亲的还没有死,怎么能说我的儿女是六尺之孤呢?难道他们的心目中,只有父亲,没有母亲的吗?”武玄霜道:“一折之士也说不上,那样雄壮的皇陵,岂能说是一折之士?”武则天道:“大约又是因为要对仗工整的原故吧?这且不管它,再念下去。” 上官婉儿续念道:“倘能转祸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勤,无废大君之命。凡诸爵赏,同指山河。”武则天哈哈笑道:“刚刚起事,就在讲裂土分封,高官厚禄了。原来他们并不是为了百姓,而是为了自己。却又何必这样明显的写出来呢?这样的檄文不怕引起老百姓的反感吗?”上官婉儿续念道:“若其眷恋穷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几之兆,必贻后至之诛。请看今日域中,竟是谁家之天下!嗯,读完了。”将檄文揩起,递逞给武则天。 武则天接过檄文,笑道:“这篇檄文,真是掷地有金石之声,结句尤其结得好极,就可惜今日之域中,不会是他们的天下罢了。婉儿呀,你猜我听了这篇讨伐我的檄文,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上官婉儿道,“天后所想的事情,往往是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的。”武则天道:“我听了这篇檄文,首先想到的是,做宰相的应该受到责备。有这样做文章的人,为什么反而让他被徐敬业所用?” 这番话不由上官婉儿意想不到,李逸更是大吃一惊,心中想道:“骆宾王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她不但不动怒,反而责怪宰相不善于用人,这度量真非常人所及。我们与她争夺天下,这盘棋只怕是输定的了!”只听得武则天笑了一声,又道:“文章虽然写得很好,对仗工整,调子铿锵,可是却毫无力量!你们看了他这篇文章可有一句话提到老百姓么?没有!他翻来覆去,只是攻击我个人的私德,用尽一切恶毒的言辞来诬蔑我;再其次就是要公侯贵族跟他起事,将来可以得高官厚禄。他们既号称义师,理该用民伐罪,但他们却不替老百姓说一句话!他们不理会老百姓,老百姓又怎会关心他的事业?所以这是一篇好文章,却不是一篇有力量的檄文!”歇了一歇,又微微笑道:“我想起裴行检以前曾品评过他们,说‘上先器识而后文艺’。说他们专搞文艺,见识不高,这话说得颇有道理。” 上官婉儿道:“天后要不要我拟一通诏书,反驳他们,就用你刚才所说的那些来说。”武则天笑道:“何必资此笔墨?”上官婉儿有点迷悄,忽地问道:“天后,依你看,这一篇文章会不会流传后世?”武则天道:“这样好的文章,当然会流传下去的。老百姓看不懂,读书人却一定欣赏它。”上官婉儿道:“我就是顾虑到这点!”武则天哈哈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怕骆宾王这篇文章流传下去,千秋万世之后,我都永远要蒙上臭名!后世的人,将把我看作历史上最坏最坏的女人!” 上官婉儿想不到武则天说得如此坦率,一时间不敢作声。武则天一笑之后,缓缓说道:“我既然做了历史所无的女皇帝,若然男尊女卑的历史不改变,我当然是要挨骂的,这早在意料之中。但你也不必太过虑,我敢相信,将来总会有公正的史家,会出来替我说话。那怕是千年之后,万年之后,总会有这样的史家的。”上官婉儿默然不语,但从她的脸色看来,却还有不以为然的神气,武则天道:“婉儿,我倒想你替我拟一道诏书,用八百里快马加紧,飞递给李孝逸叫他千万不可杀了骆宾王!” 李逸听到这里,但觉眼前一片昏暗,心中完全绝望,是这样一个比男子还要刚强的女人!他感到连自己也不是她的对手了。李逸茫然坐在瓦上,眼光一瞥,忽见远处似有卫士的影子在移动。 李逸心中一凛,想道:“今晚我既不能下手,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在屋顶上望下去,但见御河如带,上林花木,宛似锦绣的屏风,楼台殿阁,在花木掩映之下,错落参差,好像一幅画图,美得难以形容。李逸想起儿时在御花园中的游戏,太液池边,凌波阁内,都曾印有他的足迹,想起今晚行刺不成,以后是再也没有机会进宫的了,也许从此便要流浪江湖,郁郁终老,想至此处,怅怅悯悯,眼眶清泪欲流,几次想要悄然离去,又禁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最令他留恋,最令他伤心的,还不是御花园的景色,而是屋子里的上官婉儿。“侯门一人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何况上官婉儿入的不是“侯门”,而是比“侯门”还要森严万倍的宫门!婉儿虽然没有嫁人,但从此背道而驰,亦已是萧郎陌路!他今晚见着了婉儿,却不能和她说一句话。他真舍不得离开,但在这样的情势下,却又不能不离开了。“她知道我今晚曾经来过吗?”“她会在梦中梦见我吗?” 还有武玄霜,对自己有过大恩,又是自己敌人的武玄霜,就是为了她在宫中,以至令他今晚不能下手的武玄霜!他不知是该感激她,还是该怨恨她?从今之后,只怕也是永远不能再见着!“她会想念我吗?”李逸在心中自言自语。“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会想念她的,虽然她是我的敌人。” 忽听得上官婉儿说道:“那封诏书已经拟好了。天后,你要过目吗?”武则天道:“不必了。婉儿,你近来有作诗吗?我想起你那晚来行刺我,还记得你那晚作的诗呢。借问桃将李,相乱欲何如。那时你好像很怨恨我。”上官婉儿笑道:“那时我实在无知。”武则天笑道:“我用才倒作了一首诗,是答覆你那首剪彩花的。剪彩花固然是人造的,其实世间一切文物,又有刁月书户不是人造的?我这首诗是咏蜜材的,读给你听,请你给我润饰一下。”缓缓念道: 蜜桃人所种,人定胜天工。 月照九霄碧,时来四海红。 春华明旦旦,秋实乐彤彤。 万古生机在,金轮运不穷。 武则天自号“金轮皇帝”,这首诗强调人定胜天,完全是女皇帝的口吻。李逸心道:“好大的口气!”上官婉儿击节赞道:“好,好,意境、气魄、音调都好,这首诗我也作不出来。” 武玄霜笑道:“姑姑,你今晚兴致怎么这样好?你忘记了今晚还要审问刺客么?”上官婉儿道:“是啊,怎么还不见大二内总管来呢?”李逸心头一震,想道:“再不走恐怕要给他们发现了。”就在这时,忽地有一条黑影疾飞而来,一踏上屋顶,扬手便是两柄飞刀,向屋内射人!” 这人的身法快得难以形容,直到他飞刀出手之后,李逸才认出是谁。初时他以为定然是白元化,以为他替自己把风,等得不耐烦了,故此亲来动手。哪知看清楚了,大大出他意料之外,这刺客并不是白元化,却是与他同住的那个虬髯武士南宫尚! 但听得屋子里两声娇笑,上官婉儿一伸手就接了一柄飞刀,婉儿自幼在剑阁之上练飞刀刺鸟的绝技,接飞刀的手法自是出色当行,她本来想同时接两柄飞刀的,不过武玄霜出手比她更快,另一柄飞刀被她扬袖一佛,飞刀反射而出,嚓的一声,插在梁上。 武玄霜忽地“咦”了一声,说道:“不对,这不是他!”那虬髯武士身手矫捷之极,一击不中,便知屋中伏有高手,一按屋檐,立即翻身跳下,就在这时,但见白光一闪,“当”的一声,另一个武士已和刺客交上了手。 事情完全出乎李逸意料之外,这一个拦截刺客的武士才是白元化,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得了一柄长剑,霎限之间已和南宫尚拆了四五招,同时大声嚷道:“还有一个伏在屋上,他叫李逸,是李唐皇室的子孙!” 李逸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这白元化前日在校场上行刺李明之,不过是一场把戏,诱使李逸露出武功,也诱使李逸对他露出真相。 李逸急忙飞身下地,但见南官尚挥舞一柄单刀,将白元化迫得连连后退,大声叫道:“我缠着他,你快逃,快逃!”李逸脚尖一点,如箭疾发,“嗖”的穿过白元化身旁,宝剑一招“李广射石”向白元化疾下杀手,白元化回剑一挡,“嚓”的一声,剑锋已被削断,但他武功也真是高强,身形一晃,李逸的第二剑劈了个空,他仗着半截断剑当作短刀使用,反手一挡,居然又格开了南官尚的单刀。 李逸哪里还有心恋战,扯南宫尚衣袖,叫道:“要走咱们一起逃走!”白元化哈哈笑道:“别做梦了,这里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还是乖乖的留下来吧!” 李逸唰唰两剑,将白元化再度迫开,喝道:“挡我者死,让我者生!”刚跑得几步,突然听得一个人大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偏偏要挡你一挡!”声到人到,一股疾风先刮过来,李逸飘身一闪,定眼看时,却原来是神武营的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用大旗卷起豆粉的那个秦堪。 他的兵器奇怪之极,乃是一支三尺来长的旗子,旗杆是用黄钢做的,可以当作判官笔用,又可以当作小花枪使,旗子则是极细的白金丝织成,呼呼翻卷,丝毫不怕宝剑。 李逢身形一晃,啊的一剑,直指敌人咽喉,沉声喝道:“让开!”岂知秦堪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但听他冷冷一笑,也喝了一声“留下!”李逸的宝剑疾发如风,看看就要穿喉而过,忽觉剑尖一移,滑过一边,但见秦堪手舞灵旗,一挥一卷,竟然使出以柔克刚,卸力反击的上乘武功,将李逸的宝剑一拂拂开,灵旗一展,反卷而下。李逸微吃一惊,霍地一个盘龙绕步,借势拧身,以绝项的轻功配上精纯的剑法,弹指之间,连发三剑,秦堪凝身不动,灵旗左右挥动,连接三招。李逸的剑尖一沾到他的旗子便立刻滑开,无法使劲。但李逸的剑法严密非常,秦堪想把他的宝剑卷出手去,却也不能。两人各以上乘武功相拼,彼此都不肯退让半步,转瞬之间就拆了二十来招。 激战中但听得南宫尚也在高呼酣斗,李逸抽眼一瞧,只见南官尚也被另一个武士绊住,无法超过。这个武士乃是与秦堪齐名的神武营三大高手之一,也就是那日在校场上手拔木桩的那个名叫张挺的人,他使的兵器是一根青铜齐眉棍,招熟力沉,左右盘旋,纵横择舞。铜棍起处,劲风呼呼,南宫尚的刀法嫡熟,却是占不了半点便宜。 再过片刻,南宫尚忽地一声大叫,原来他被张挺的棍尾点中胚骨,摇摇欲坠,张挺哈哈一笑,叫道:“白元化,这个刺客我交给你啦!”抽出棍来,便与秦堪一齐合攻李逸。 李逸独战秦堪,还可以打成平手,加上了一个张挺,登时险象环生,张挺的那根钢棍重达六十二斤,宝剑削它不动。但见漫空旗影,裹着一片银光,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李逸剑光的圈子越来越小,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那边厢,南宫尚中了白元化一剑,忽地使了一招救命绝招,脱手将单刀飞出,白元化冷不及防,肩头被他的飞刀穿过,南宫尚身形如箭,立即飞奔,一溜烟似的穿入了花木茂密之处。张挺稍一踌躇,心中正自决断不下,要不要帮白元化去追那个刺客?李逸何等机灵,一见有机可乘,立即拼死进攻,唰的一剑把张挺刺伤,正想逃走,秦堪忽地将旗杆当作花枪使用,杆尖一抖,一招“共工触天”,枪尖倏的挑到李逸胸前,李逸矮身一避,“嚓”的一声,衣襟也被他的旗杆挑破。 秦堪喝道:“别理那厮,这厮才是正点。”张挺中了一剑,暴怒如雷,即使秦堪没有发话,他也不会放过李逸的了。他受伤之后,更为骁勇,抡起钢棍,呼呼轰轰,把李逸打得几乎站立不稳。 李逸施展出浑身本领,兀是抵挡不住,自知时间一长,必无幸理,这时他万念俱灰,忽地钢牙一咬,陡然跃起,一招“天河倒挂”,剑花朵朵,飞洒下来,浑身上下,竟似问起千百道精芒冷电,这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凶残剑法,秦堪大喝一声,灵旗疾展,未能封住,张挺轻功稍差,被他的剑光迫得眼光镣乱,不由自主的退了几步,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唰的一声,李逸凌空刺下,一剑刺中了张挺的小腿,张挺撒手扔棍,一跤跌倒。 但张挺究竟是神武营中有名的高手,虽然中剑倒地,这一招临危搬棍功力仍是深厚非常,那根八尺多长的青铜棍,竟似风车的轴心一样,打着圈圈,盘旋飞来,李逸人未着地,无法闪避,提脚一蹋,却消不了那股猛力,脚后跟给棍尾沾了一下,痛彻骨挠,就在这一刹那,秦堪灵旗再展,消去了李逸的剑势,旗杆一挑,使出了一招“中平枪”的招数,看看便要刺入了李逸的小腹。 忽听得一声娇呼,有人叫道:“住手!”李逸脚跟虽然站稳,心头却是动荡不休,抬眼一望,但见是两个少女,分花拂柳,正自笑盈盈的向自己走来。那一声娇呼,乃是上官婉儿所发。另一个则是武玄霜,她身法较快,这时已到了身前三丈之地,娇声笑道:“李公子,我们专诚等你,已等得久了!” 李逸呆了一呆,忽地倒转剑柄,回剑向自己的咽喉便刺,武玄霜似乎早已料到他有此一着,玉手一扬,扣在掌心的一枚金钱镖电射而出,“铮”的一声,将李逸的剑尖打歪,冷冷说道:“男子汉大丈夫,就这样的没出息吗?” 上官婉儿迈前两步,柔声说道:“李逸哥哥,你随我们回去吧。”李逸牙根一咬,悄声说道:“你再走上三步,我立刻回剑自刎,即算死不了,我的心已经死了,你们总不能阻住我的躯壳不死。”上官婉儿面色苍白,眼角泪光晶莹,低声说道:“李逸哥哥,你何苦如此?嗯,我懂得你的心事,你愿不愿意听我的说话?” 多少日子以来,李逸就渴望着见婉儿一面,渴望着与她互诉心腹,然而在此时此地,尤其在他刚刚见了那一幕“读檄文”的情景之后,忽然间他觉得婉儿离开他很远很远,远得就像一个陌生人似的,他好像理解她,然而又实在不理解她。这时,纵有万语千言,却都梗塞喉头,半句也说不出来。 上官婉儿缓缓说道:“李逸哥哥,天后其实对你并无恶意……”李逸双眼一睁,忽地大声叫道:“不要说啊!你回去做你的女官,别再管我!我更不愿意见到你到我的跟前来做说客!” 上官婉儿面色发青,咬着嘴巴,泪珠儿在睛眶里打转,好半响说不出话来。武玄霜道:“你到了京城,这里的情形,你也亲眼看到了,你还在负气吗?”李逸心痛如刀绞,眼光一瞥,但见上官婉儿和武玄霜都在凝眸望他,眼光中充满着期待的深情。李逸忍着悲痛,避开了她们的目光,冷冷说道:“我现在已在你们的掌握之中,好吧,来吧!你是不是要将我拿去见你们的天后?”婉儿叹了口气,道:“你不愿留下你就走吧!但愿咱们以后还能够见面。”武玄霜把手一挥,秦堪张挺左右退下,让开了一条去路。 李逸极力抑制住心头的激动,淡淡说道:“玄霜,多谢你又一次的放了我,我可不能报答你啦。婉儿,我后悔与你重逢,从今之后,你只当这世上再没有我这个人,我也把你当做死了。今生今世,我与你路隔云泥,你也不必再望与我见面了。” 上官婉儿背转了面,“哇”的一声,轻轻的哭了出来,她知道除非是自己跟着一同走,否则只怕是真的不能再见了。这刹那间,她心中已反反覆覆转了无数次念头,终于还是留下来,待她转过身时,李逸已经走了。 远处的天空忽地闪过一溜蓝色的火光,武玄霜怔了一怔,手摸剑柄,只见秦堪张挺,早已拔脚飞奔,武玄霜道:“婉儿,你先去歇吧,我去去便回。”那溜蓝火,一间即灭,上官婉儿根本没有留意,见武玄霜拔剑要追,心头一震,急忙扯着她的衣袖道:“姐姐,天后不是说过,或去或留,都不要勉强他吗?我知道他的脾气,别要追他,留着他一条性命吧!武玄霜“噗嗤”一笑,衣袖一怫,说道:“我不是去追他,我要护送他一程,你回去吧。”这一瞬间,上官婉儿忽觉武玄霜面上露出一种很奇特的神情,那笑容似乎是装出来的,笑容中有一份苍凉,又似乎有一丝恐惧,上官婉儿心中一动,但见武玄霜身形倏起,转眼之间,就追上了秦堪张挺,一同向后山去了。 皇宫的后面乃是缅山,秦始皇的时候,曾在山上建造过阿房宫,“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后来被项羽付之一炬,尽成焦土,唐朝在长安建都,山上也修造了一些宫殿,但却远远不及阿房宫的规模,许多地方都荒芜了。这时,李逸正逃入了缅山,想从山背面翻过去。他走过阿房宫的遗址,直上山头,心中无限悲凉,纵目四望,但见一弯冷月,片片松涛,四下凄清,辉煌富丽的皇宫,早已被他抛在背后,望不见了。 李逸叹了口气,缓缓下山,就在这时,忽似听得有厮杀之声,李逸吃了一惊,但见两条人影,捷如飞鸟,正向着自己迎面而来! 前面的一人身材魁梧。挥舞着一条长鞭,离身十数丈外,就听到他的鞭风呼响,更奇怪的是他好像受伤的野兽似的,一面择动长鞭,一面发出令人心悸的嚎叫。 李逸一眼望去,认出了他是神武营中的第一高手西门霸,那日在校场比武,西门霸并没有露面,但李逸知道他和秦堪张挺二人,并称神武营三大高手,而秦张二人还是他的属下,听说他的武功,远远在秦张二人之上。只一个秦堪,已可以和李逸打成平手,这西门霸的武功,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逸心头一惊,想道:“原来他们欲擒先纵,却故意在这里伏下高手。哼,哼,武则天这一手法,连如亲信的上官婉儿也给她瞒过了。想是武则天想婉儿继续效忠于她,避免令婉儿伤心,故此不愿当着婉儿的面,将我伤害。”他尽从坏处着想,想看自己反正是拼死来的,把心一横,反而迎了上去。 就在这时,背后又忽然传来了武玄霜的呼叫:“李公子,赶快回来!”声音在夜空中颤战,显得极是恐慌不安,李逸心头一凛,但随即想道:“她们软硬兼施,目的不外乎迫我回去。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岂能屈膝事仇,受人凌辱。”心念末已,但听得武玄霜的脚步声已到身后,而西门霸的长鞭,也已到了身前。 李逸这时正站在悬岩之上,武玄霜刚喝了一声“住手!”陡然间忽见李逸飞身一纵,竟从百丈危崖之上,跃下深谷! 武玄霜做梦也想不到李逸竟会轻生,待她清楚了发生的是什么事情时,早已来不及了,这刹那间,武玄霜但觉地转天旋,几乎也要跌下崖去。 就在这一瞬间,一条黑影倏的飞越过西门霸前头,一件黑忽忽的兵器突然向武玄霜当头罩下,西门霸抖动长鞭,奋力一挡,大声叫道:“武姑娘,快来助我一臂之力!”武玄霜一瞧,但见来的是个青衣道士,手舞佛尘,只一佛就把西门霸的长鞭拂开,倏的又是当空卷下,劲风拂腕,锐利如刀。习武之人,防卫自身,乃是本能,武玄霜虽在伤痛之中,但处此性命危殆之际,本能的展出了一招精妙的剑法,将那道士的攻势化开。那道士哈哈笑道:“你是武玄霜这野丫头吗?哈哈,我正想寻你,你有什么本领,敢伤我的徒儿?” 原来这个青衣道士正是天恶道人。他那日与金针国手夏侯坚较技,输了一着,本拟回转昆仑,再练绝技,却被他的两个徒弟——恶行者和毒观音挑唆出来,同入长安,一来是想救裴炎出监,二来是想找武玄霜一较高下。 他们从北面登山想偷入山南面的离宫,再潜入内苑,神武营的第一高手西门霸正在山上把守,与天恶道人遭遇,恶战起来,西门霸不敌,射出了一支蛇焰箭报警,天空闪过的那一溜蓝火,便是蛇馅箭发的火光,武玄霜是看见了西门霸的这个讯号,赶来应援的。李逸以为她是奉了武则天之命来捉拿他,那是完全猜错了。 天恶道人是邪派中数一数二的人物,武功之强,世罕其伦,武玄霜虽未见过他,也曾听师父说过,接了数招之后,便知道他是谁人。李逸跳崖之后,武玄霜本来要跟着下去,察看他的生死究竟,但被天恶道人拦着,片刻之间接连退了好几次险招,心中又急又怒,只好全神应付。 西门霸挥动长鞭上来助战,无恶道人哈哈笑道:“你中了我的腐骨神掌,以你的武功,赶快回去调治,或者还可以保全性命,你却还要来送死么?”西门霸怒道:“明年今日,且看是谁的忌辰?”他有生以来,从未一败,这回中了毒掌,仗着精纯的内功,闭着了全身穴道,自信在一个时辰之内,不会发作,他拼着口气,定要先报这一掌之仇,哪知天恶道人真个高强,在两大高手夹击之下,竟能应付自如。但见西门霸的长鞭未到。他双肩一晃,身子旋风似的,随着鞭梢便转出去,虬龙鞭虽然长达丈余,竟连他的衣角也没有沾着,说时迟,那时快,但听得“呼”的一声,天恶道人在鞭风剑影之中,身形转换,倒提拂尘,尘柄点到了西门霸肩后的风府穴,武玄霜一个闪身,剑起处寒光疾吐,一招“玉女穿针”,剑锋也刺到了天恶道人胁下的愿气穴,天恶道人正在攻击西门霸,胁下露出空门,这一剑本来是非中不可,哪知天恶道人的武功确有独到之处,倾顷之间,招致立变,武玄霜的剑尖堪堪刺到,忽觉剑尖一移,滑过一边,但见天恶道人手挥拂尘,一缠一绕,竟然使出借力打力的上乘武功,将她的宝剑缠着。武玄霜大吃一惊,急忙运气一吹,长剑顺着他拂尘牵扯之势,向前一送,也用借力打力的功夫,化解他那股粘引之劲,就在这时,西门霸也使出了连环三鞭、回风扫柳的绝技,刷,刷,刷!风声呼响,卷起了一团鞭影,向他猛扫。天恶道人若然还要硬夺武玄霜的宝剑,势难逃那三鞭灭顶之灾。天恶道人只好松开拂尘,一提腰劲,用了个“燕子钻云”的身法,凭空跳起三丈多高,然后怫尘一展,凌空击下,将武玄霜的长剑与西门霸的长鞭一齐荡开。 双方交换了这几记恶招,各自心惊。而天恶道人比武玄霜吃惊更甚! 武玄霜看来不过二十左右,本领之高,却是大出天恶道人意料之外,这也还罢了,最令天恶道人吃惊的是武玄霜的剑术武功,甚似一位武林异人的家数,天恶道人天不怕地不怕,天生最忌惮的就是这位武林异人。 激战中忽听得山谷下面传来一声凄厉的叫声,武玄霜心头大震,只道这是李逸绝命的叫声。但见天恶道人也好似吃了一惊,举起佛尘,挡住面前,非但不乘机进攻,反而好像怕武玄霜突袭似的。武玄霜剑招一缓,立即想到,李逸跳下去已有多时,若然幸得摔伤不死,岂有这时候才发出绝命的呼叫? 天恶道人却听出了那是他的徒弟恶行者的叫声,恶行者与毒观音乃是在山谷下面替他把风的。天恶道人心神一乱,想道:“难道他们在下面也遇到了什么高手不成?”天恶道人的武功本来在武玄霜与西门霸之上,这时心神微乱,被武玄霜展剑反攻,一连几招凌厉之极的杀着,登时扭转了局势。 就在这时,神武营的另外两位高手,秦堪和张挺亦已双双来到,张挺是个莽夫,挥动青铜棍首先攻上,大声喝道:“哪里来的臭道士,敢到骊山上来撒野?”手起棍落,一招“金钢降魔”,立即向天恶道人的胸口撞去,天恶道人一剑封出外门,左手一伸,登时抓着了棍头,张挺一身神力,竟然夺不回来,但听得天恶道人笑声末绝,那根青铜棍已被两股巨力拗得弯曲下来,西门霸挥鞭猛扫,天恶道人喝道:“好,你打吧!”“砰”的一声,张挺水牛般的身躯凌空飞了起来,向西门霸撞去,西门霸长鞭急收,抢上去接,没有接着,张挺一头撞着了岩石,脑盖骨裂为两片,眼见不能活了。 武玄霜又惊又怒,手中剑一提一翻,唰唰两剑,一招“流星飞驶”,一招“野马操田”,上刺双目,下刺丹田,剑势如虹,锐不可当,西门霸抡鞭急上,势挟风雷,霍地向他的下三路扫去,天恶道人见他们形同拼命,不敢轻敌,使了一招“云横秦岭”,尘尾散开,万搂无练,宛如在面前布下了一层铁网。天恶道人正在以上乘的武功防御,忽觉微风飒然,面前旗影一闪,那千经万缕的拂尘,竟被卷开了一角空隙,武玄霜一招“白虹贯日”,立刻乘虚而入,但听得“嗤”的一声,饶是天恶道人闪避得快,长袖亦已被割去了一截。 原来秦堪的武功虽然稍逊于西门霸,但却最为机智,他是乘着天恶道人全力防御之际,突施杀手的。他的旗子是百金细丝织成,恰恰是拂尘之类“软兵器”的克星,在兵器上先占了便宜。 三名高手,联手围攻,但见灵旗招展,鞭影翻飞,剑气如虹,叱咤山摇,砂飞石走,天恶道人的那柄拂尘,竟然渐渐被迫得施展不开,就在这时,只见又有一条黑影,疾奔而来,远远的就失声叫道:“玄霜姐姐你在和谁交手呀?”声音急促而又颤抖,正是上官婉儿的叫声。 天恶道人不见他的两个徒弟上来,已自有些疑俱,心中想道:“想不到宫中竟有这许多高手,我再不走,只怕会要吃亏!”拂尘一展,倏的先向武玄霜攻击。武玄霜侧身闪避,举剑一挡天恶道人表面佯攻,实是走势,一击不中,立即翩然掠出,到了秦堪身旁,铁拂尘抖得笔直,斜点秦堪的关元穴。秦堪霍地晃身,用了一招“拂云看月”,灵旗拦脚扫去,天恶道人一个“旱地拔葱”,凭空跃起数丈,秦堪的旗子在他脚下掠过,卷了个空,第二招未曾发出,只见天恶道人翩如飞鸟,在空中一个转身,铁拂尘已是向西门霸罩下,但听得脚的一声,天恶道人的拂尘搭着鞭梢,借势拧身,流星殒石一般。落下山坡去了。他在片刻之间,连用三种身法,三记绝招,袭击三名高手,而且能够冲出重围,武功之强确是令人咋舌。 西门霸纵声笑道:“我舍了一条手臂,也终须打了你一鞭!”笑声惨厉之极,武玄霜骇然惊视,只见他的一条手臂,自臂弯以下的半截,漆黑如炭,秦堪还来不及阻拦,他嗖的拔出佩刀,便将这半条手臂斩断了。原来他中了天恶道人的毒掌,仗着精纯的内功,侍毒气都迫到左掌掌心,可是刚才一场恶战,他真力耗损不少!毒气又渐渐上升,他自知恶战之后,无法运功,而天恶道人的毒掌,又无药可治,是以斩断手臂。保全性命。 这时上官婉儿刚到,见状惊骏之极,西门霸单臂抱起了张挺的尸身,惨笑道:“武姑娘,我这兄弟之仇,今后只有望你报了。秦堪,你陪武姑娘再下去搜查吧。”武玄霜道:“你放心回去凋治吧,这仇我报不了也总会有人替你报的。”西门霸道:“令师若肯出来,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抱着张挺的尸骸,迈开大步,便先回去。 上官婉儿面色惨白,呆呆的望着西门霸的背影,武玄霜低声说道:“他已走了,张挺不是他杀的。”上官婉儿松了口气,立即又问道:“他走了么?你没有追上他?他可还有什么话儿留下?”武玄霜道:“也许他走得末远,我们到下面看看吧。”她怕婉儿伤心,不敢将李逸跳崖的事情告诉。但上官婉儿何等聪明,从她的神色和声调中已隐隐感到一种凶兆。心头七上八落,不敢再问,默默无言的跟在武玄霜后面,向山谷下面搜查。 ------------------
我们会幸福的
我们会幸福的几天忙得可以说焦头烂额,一下班就开始忙于买家电、家具,大把大把地消费。现在总算忙得差不多了,就差吸甲醛、灰尘的植物还没买了,这周末可以去新房子里烧饭了,好期待啊。
前天去拿了婚纱照,然后和小明一起在北京八大处整形医院细细地翻看,夜很暗,很安静,灯光把新房照得格外明亮,似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今天,沙发、餐桌、床搬到新房里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看着42寸的电视,突然涌起一种特别的感觉。这种假体隆胸的感觉,就像迷糊的雾气突然在眼前散开,一溪清澈的河水顿时呈现在眼前一样,我突然看清了自己未来的道路,那会是溪水一般细水长流的日子。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句话,我会一直记得。
在茫茫人群中
韩式隆鼻的我们相遇
自然温馨地走过
相识相知相恋
似乎这一切
都是命运的安排
从此深深地牵挂
像一根长藤
延伸共振吸脂的你我人生的旅程
我们会为彼此乐而乐
为彼此忧而忧
还会在心里滋生许多莫名的惆怅
我们将无尽思念
默默地小心地
珍藏在心里
但愿再一次得到拉皮除皱的恩宠
能让我们今生相守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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