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玩偶世界
睡,有很多种;醒,也有很多种。很疲倦的时候,舒舒服服睡了一觉,醒来时眼睛里看到的是艳阳满窗,自己心爱的人就在身旁,耳朵里听到的是鸟语啁啾,天真的孩子正在窗外吃吃地笑,鼻子里嗅到的是火腿炖鸡汤的香气。
这只怕是最愉快的“醒”。
最难受的是,心情不好。喝了个烂醉,迷迷糊糊睡了半天,醒来时所有的问题还没有解决,头却疼得恨不能将它割下来。
这种“醒”,还不如永远不醒的好。
被人灌了迷药。醒来时也是晕晕沉沉的,一个头比三个还大,而且还会有种要呕吐的感觉。
但萧十一郎这次醒来时,却觉得轻飘飘的,舒服极了,好像只要摇摇手,就可以在天空中飞来飞去。
沈璧君也在他身旁,睡得很甜。
他心里恍恍惚惚的,仿佛充满了幸福,以前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在这一刻间,他完全都忘得干干净净。
不幸的是,这种感觉并不太长久。
首先,他看到很多书。
满屋子都是书。
然后,他就看到那个香炉。
炉中香烟袅娜,燃的仿佛是龙涎香。
萧十一郎慢慢地站起来,欲看到桌上摆着的很名贵的端砚,很古的墨,很精美的笔,连书架都是秦汉时的古物。
他也看到桌上铺着的那张未完成的图画。
画的是挑灯看剑图。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有股寒意自脚底升起,竟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就仿佛严冬中忽然从被窝中跌入冷水里。
他站在桌子旁,呆了半晌,转过身。
这屋子有窗户,窗户很大,就在他对面。
从窗子中望出去,外面正是艳阳满天。
阳光正照在一道九曲桥上,桥下的流水在闪着金光。
桥尽头有个小小的八角亭,亭子里有两个人正在下棋。
一个朱衣老人座旁还放着钓竿儿渔具,一只手支着额,另一只手拈着个棋子,迟迟末放下去,似乎正在苦思。
另一个绿袍老人笑嘻嘻地瞧着他,面上带着得意之色,石凳旁放着一双梁福字幅,脚还是赤着的。
这岂非正是方才在溪水旁垂钓和浣足的那个玩偶老人?
萧十一郎只觉头有些发晕,几乎连站都站不住了。
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窗外缘草如茵,微风中还带着花的香气。
一只驯鹿自花木从中奔出,仿佛突然警觉到窗口有个陌生人正在偷窥,很快地又转了回去。
花丛外有堵高墙,隔断了墙外边的世界。
但从墙角半月形的门户望出去,就可以看到远处有个茶几,茶几上还有两只青瓷的盖碗。
这正是萧十一郎和沈璧君方才用过的两只盖碗。萧十一郎用一只手就可以将碗托在掌心中。
但此刻在他眼中,这两只碗仿佛比那八角亭还要大些。
他简直可以在碗里洗澡。
沈璧君正在长长地呼吸着,已醒了。
萧十一郎转过身,挡住了窗子。
沈璧君受的惊吓与刺激已太多,身心都已很脆弱,若再瞧见窗外的怪事,说不定要发疯。
萧十一郎自己也快发疯了。
沈璧君揉着眼睛,道:“我们怎会到这里来的?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勉强笑着,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样回答这句话。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看来那位天公子真是个怪人!既然没有害我们的意思,为什么又要将我们迷倒后再送到这里来?我们清醒时,他难道就不能将我们送来吗?”
沈璧君盯着他,也已发现他的神情很奇怪。
萧十一郎平日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了?是不是很难受?”
萧十一郎道:“没什么,只不过——我也觉得有点奇怪。”
他嘴里在说话,眼睛却在望着沈璧君身后的书桌。
他只恨方才没有将桌上的画收起来,只希望沈璧君方才没有注意到这幅面。
沈璧君诧异着,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她脸色立刻变了,怔了半晌,目光慢慢地向四面移动。
四壁都是书箱,紫檀木的书箱。
萧十一郎勉强笑道:“天公子也许怕我们闭得无聊,所以将我们送到这里来,这里的书,看上三五年也未必看得完。”
沈璧君口唇发白,手发抖,突然冲到窗前,推开了萧十一朗。
曲桥、流水、老人、棋局……。
沈璧君低呼一声,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炉中的香,似已将燃尽了。
沈璧君的心却还没有定。
过了很久,她才能说话,道:“这地方就是我们方才看到的那栋玩偶屋子。”萧十一郎只是点了点了头,道:“嗯。”
沈璧君道:“我们现在是在玩偶屋子里。”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颤声道:“但我们的人怎么会缩小了?那两个老人明明是死的玩偶,又怎会变成了活人?”
萧十—朗只能叹息。
这件事实在太离奇,离奇得可怕。
任何人都不会梦想到这种事,也绝没有任何人能解释这种事——这简直比最离奇的梦还要荒唐。
沈璧君连嘴唇都在发着抖,她用力咬着嘴唇,咬得出血,才证明这并不是梦。
萧十一郎苦笑道:“我们方才就想到这里来玩玩的,想不到现在居然真的如愿了。沈璧君已失去控制,突然拉住他的手,道:“我们快——快逃吧!”
萧十一郎道:“逃到哪里去?”
沈璧君垂下头,一滴眼泪滴在手背上。
门外有了敲门声。
是谁?
门是虚掩着的,一个红衣小环推门走了进来,眼被流动,巧笑倩然。萧十一郎依稀还认得出她就是那在前厅奉茶的人。
她本也是个玩偶,现在也变成了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的时候,她的脸也红了,垂头请安道:“敝庄主特令贱婢前来请两位到厅上便饭小酌。”
萧十一郎什么话都没有问,就跟她走了出去。
他知道现在无论问什么都是多余的。
转过回廊,就是大厅。
厅上有三个人正在聊着天。
坐在主位的,是个面貌极俊美,衣着极华丽的人,戴着形状古怪的高冠,看来庄严而高贵,俨然有帝王的气象。
他肤色如玉,自得仿佛是透明的,一双手十指纤纤,宛如女子,无论谁都可看出他这一生中绝没做过任何粗事。
他看来仿佛还年轻,但若走到他面前,就可发现他眼角已有了鱼纹,若非保养得极得法,也许是个老人。
另外两个客人,一个头大腰粗,满脸都是金钱麻子。
还有一个身材更高大,—张脸比马还长,捧着茶碗的手如磐石,手指又粗又短,中指几乎也和小指同样长,看来外家掌力已练到了十成火候。
这两人神情都很粗豪,衣着却很华丽,气派也很大,显然都是武林豪杰,身份都很尊贵,地位也都很高。
这二个人,萧十一郎都见过的。
只不过他刚刚见到他们时,他们都没是没有灵魂的玩偶。
现在,他们却都有了生命。
萧十一郎走进来,这三人都面带微笑,长身而起。
那有王者气象的主人缓步离座,微笑道:“酒尚温,清。”
他说话时用的字简单而扼要,能用九个字说完的话,他绝不用十个字。
他说话的声音柔和而优美,动作和走路的姿势也同样优美,就仿佛是个久经训练的舞蹈家,一举一动都隐然配合着节拍。
但萧十一郎对这人的印象并不好。
他觉得这人有些娘娘腔,脂粉气太重。
男人有娘娘腔,女人有男子气,遇见这两种人。他总是觉得很痛苦。
厅前已摆了桌很精致的酒席。
主人含笑揖客,道:“请上座。”
萧十一郎道:“不敢。”
那麻子抢着笑道:“这桌酒本是庄主特地准备为两位洗尘接风的,阁下何必还客气?”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着这主人,微笑道:“素昧平生,怎敢叨扰?”
主人也在凝注着他,微笑道:“既已来了,就算有缘,请。”
两人目光相遇,萧十一郎才发觉这主人很矮,矮得出奇。
只不过他身材长得匀称,气度又那么高贵,坐着的时候,看来甚至还仿佛比别人高些。
谁也不会想到他居然是个株儒。
萧十一郎立刻移开目光,没有再瞧第二眼。
因为他知道矮人若是戴着高帽子,心里就一定有些不正常,一定很怕别人注意他的矮,你若对他多瞧了两眼,他就会觉得你将他看成个怪物。
所以矮子常常会做出很多惊人的事,就是叫别人不再注意他的身材,叫别人觉得他高一些。
坐下来后,主人首先举杯,道:“尊姓?”
萧十一郎道:“萧,萧石逸。”
麻子道:“石逸?山石之石,飘逸之逸?”萧十一郎道:“是”麻子道:“在下雷雨,这位——”他指了指那马面大汉,道:“这位是龙飞骥。”萧十一郎动容道:“莫非是‘天马行空’龙大侠?”
马面大汉欠了欠身,道:“不敢。”萧十一郎看着那麻子,道:“那么阁下想必就是‘万里行云’雷二侠了。”
麻子笑道:“我兄弟久已不在江湖走动,想不到阁下居然还记得贱名。”萧十一道:“无双铁掌,龙马精神——二位大名,天下皆知,十三年前天山一战,更是震铄古今,在下一向仰慕得很。”
雷雨目光闪动,带着三分得意,七分伤感,叹道:“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了,江湖中只怕已很少有人提起。”
十三年前,这二人以快掌连战“天山七剑”,居然毫发未伤,安然下山,在当时的确是件了不得的大事。
萧十一郎道:“天山一役后,两位侠踪就未再现,江湖中人至今犹在议论纷纷,谁也猜不出两位究竟到何处去了。”
雷雨的神色更惨淡了,苦笑道:“休说别人想不到,连我们自己,又何尝——”说到这里,突然住口,举杯—饮而尽。
主人轻叹道:“此间已非人世,无论谁到了这里,都永无消息再至人间了。”
萧十一郎只觉手心有些发冷,道:“此间已非人世,难道是——”主人安详的脸上,也露出一丝伤感之色,道,“这里只不过是个玩偶的世界而已。”
萧十一郎呆住了。
过了很久,他才能勉强说得出话来,嘎声道:“玩偶?”
主人慢慢地点了点头,黯然道:“不错,玩偶——”他忽又笑了笑,接着道:“其实万物,皆是玩偶,人又何尝不是玩偶?”
雷雨缓缓道:“只不过人是天的玩偶,我们都是人的玩偶。”
他仰面一笑,嘶声道,“江湖中又有谁想到,我兄弟已做了别人的玩偶?”
萧十一郎道:“可是——”主人打断了他的话,缓缓道,“再过二十年,两位只怕也会将自己的名姓忘却了。在陌生人面前,沈璧君是不愿开口的。但此刻她只觉自己的心一直在往下沉,忍不住道:“二——二十年?”
主人道:“不错,二十年——我初来的时候,也认为这种日子简直连一天也没法忍受,要我忍受二十年,实在是无法想象。”
他凄然而笑,慢慢地接着道:“但现在,不知不觉也过了二十年了——千古艰难唯一死,无论怎么样活着,总比死好。”
沈璧君怔了半晌,突然扭过头。
她不愿被人见到她眼中已经流下的眼泪。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各位可知道自己的是怎会到这里来的吗?”
雷雨盯着他,道:“阁下可知道自己是怎会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笑道:“非但不知道,简直连相信都无法相信。”
雷雨举杯饮尽,重重放下杯子,长叹道:“不错,这种事正是谁也不知道,谁也不相信的——我来此已有二十年,时时刻刻都在盼望这只不过是场梦,但现在——现在——”主人慢慢地啜着杯中酒,突然道:“阁下来此之前,是不是也曾有过性命之危?”
萧十一郎道:“的确是死里逃生。”
主人道:“阁下的性命,是否也是被一位天公子所救的?”
萧十一郎道:“庄主怎会知道?”
主人叹道:“我们也正和阁下一样,都受过那位天公子的性命之恩,只不过——”雷雨打断了他的话,恨恨道:“只不过他救我们,并不是什么好心善意,只不过是想让我们做他们的玩偶,做他的奴隶!”
萧十一郎道,“各位可曾见过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主人叹道:“谁也没有见过他,但到了现在,阁下想必也该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了?”
雷雨咬着牙,道:“他哪里能算是一个人!简直是个魔鬼!比鬼还可怕!”
说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向窗外瞧了一眼,脸上的肌肉突然起了一阵无法形容的变化,整个一张脸仿佛都已扭曲了起来。
主人道:“此人的确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魔法,我们说的每句话,他都可能听到,我们的每件事,他都可能看到,但现在我已不再怕他!”
他淡谈一笑,接着道:“连这种事我们都遇着,世上还有什么更可怕的事?”
雷雨叹道:“不错,一个人若已落到如此地步,无论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再有畏惧之心了。”
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的所作所为,若是时时刻刻都被人瞧着,这岂非也可怕得很?”
主人道:“开始时,自然也觉得很不安,很难堪,但日子久了,人就渐渐变得麻木,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了。”
龙飞骥叹道:“无论谁到了这里,都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因为活着也没有意思,死了也没有什么关系。”
主人一向很少开口。
很少开口的人,说出来的话总比较深刻些。
萧十一郎不知道自己以后是否也会变得麻木不仁,自暴自弃,他只知道现在很需要喝杯酒。
一大杯。
他很快地喝了下去;忽然忍不住脱口问道:“各位为什么不想法子进出去?”
这句话,沈璧君本已问过他的。
龙飞骥叹道:“逃到哪里去?”
这句话也正和萧十一郎自己的回答一样。
龙飞骥已接着道:“现在我们在别人眼中,已无异蝼蚁,无论任何人只要用两根手指就可以将我们捏死,我们能逃到哪里去?”
主人忽然道:“我们若想逃出去,也并非绝对不可能。”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道:“只要有人能破了他的魔法,我们就立刻可以恢复自由之身。”
萧十一郎道:“有谁能破他的魔法?”
主人叹了口气,道:“也只有靠我们自己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自己?有什么法子?”
主人道:“魔法正也和武功一样,无论多高深的武功,总有一两处破绽留下来,就连‘达摩易筋经’都不例外,据说三丰真人就曾在其中找出了两三处破绽。”
萧十一郎道:“这魔法自然也有破绽,而且是天公子自己留下来的。”
萧十一郎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主人道:“挑战!他为的就是向我们挑战。”萧十—郎道:“挑战?”
主人道:“人生正和赌博一样,若是必胜无疑,这场赌博就会变得很无趣,一定要有输赢才刺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不错。”
主人道:“天公子想必也是个很喜欢刺激的人,所以他虽用魔法将我们拘禁,却又为我们留下了一处破法的关键!”
他缓缓接着道:“关键就在这宅院中,只要我们能将它找出来,就能将他的魔法破解!”
萧十一郎沉吟道:“这话是否他自己亲口说的?”
主人道,“不错,他曾亲口答应过我,无论谁破去他的魔法,他就将我们一齐释放,绝不为难。”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三十年来,我时时刻刻都在寻找,却始终未能找出那破法的关键!”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这宅院一共只有二十七间屋子,是吗?”
主人道:“着连厨房在内,是二十八间。”
萧十一郎道:“那破法的关键既然就在这二十八间屋子里,怎会找不出来?”
主人苦笑道:“这只因谁也猜不到那关键之物究竟是什么,也许是一粒米、一片木叶,也许只是一粒尘埃!”
萧十一郎也说不出话来了。
主人忽又道:“要想找出这秘密来,固然是难如登天,但除此之外,还有个法子?”
萧十一郎道:“什么法子?”
主人忽然长身而起,道:“请随我来。”
大厅后还有个小小的院落。
院中有块青石,有桌面般大小,光滑如镜。
萧十一郎被主人带到青石前,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
主人道:“祭台”萧十一郎皱眉道:“祭台?”
主人道:“着有人肯将自己最心爱,最珍视之物作为祭礼献给他,他就会放了这人!”
他眼睛似乎变得比平时更亮,凝注着萧十一郎,道:“却不知阁下最珍视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庄主呢?”
主人苦笑道:“现在留在这里的人,都很自私每个人最珍视的,就是自己的性命,谁也不愿将自己的性命献给他。”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有些人却会特别的人,别的事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
萧十一郎淡淡道,“这种人世上并不太多。”
主人道:“十年前我就见到过,那是一对极恩爱的夫妻,彼此都将对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不幸也被天公子的魔法拘禁在这里。那丈夫出身世家,文武双全。本是个极有前途,极有希望的年轻人,但到这里,就一切都绝望了。”
萧十一郎道:“后来呢?”
主人叹息了一声,道:“后来妻子终于为丈夫牺牲了,作了天公子的祭品,换得了她丈夫的自由和幸福。”
他一直在瞧着萧十一郎,仿佛在观察着萧十一郎的反应。
萧十一郎完全没有反应,只是在听着。
沈璧君的神情却很兴奋,很激动,垂下头,轻轻问道:“后来天公子真的放了她的丈夫?”
主人叹道:“的确放了。”
他又补充着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只因我想那丈夫经过十年的奋斗,现在一定已是个很有名声、很有地位的人,我不愿他名声受损。”
沈璧君抗默了很久,幽幽道:“这对夫妇实在伟大得很——”萧十一郎突然冷冷道:“依我看,这夫妻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呆子。”
主人怔了怔,道:“呆子?”
萧十一郎道:“那妻子牺牲了自己,以为可令丈夫幸福,但她的丈夫若真的将她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知道他的妻子为了他牺牲,他能活得心安吗?他还有什么勇气奋斗?”
主人说不出话来了。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想,那丈夫现在纵然还活着,心里也必定充满了悔恨,觉得毫无生趣,说不定终日迷于醉乡,只望能死得快些。”
主人默然良久,才勉强笑了笑,道:“他们这样做,虽然未见得是明智之举,但他们这种肯为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却还是令我很佩服。”
他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只不过,在这里活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人世间的一切享受,这里都不缺少,而且绝没有世俗礼教的拘束,无论休想做什么,绝没有人管你的。”
雷雨大笑道:“不错,我们反正也到这般地步了,能活着一天,就要好好地享受一天,什么礼教,什么名誉,全去他妈的!”
他忽然站起来,大声道:“梅子、小雯,我知道你们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只听环响叮当,宛如银铃。两个满头珠翠的锦衣少女,已带着甜笑,盈盈走了进来。
雷雨一手搂住一个,笑着道:“这两人都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无论谁若看上了她们,我都可以让给他的。”
沈璧君面上的血色一下子褪得干干净净,变得苍白如纸。
雷雨瞪着她,道:“你不信?好。”
他突又放开了左手搂着的那女子,道:“小雯,你身上最美的是什么?”
小雯嫣然道:“是腿。”
她的身材很高,腰很细,眼睛虽不大,笑起来却很迷人,无论从哪方看,都可算是美人胚子。
雷雨笑道:“你的腿既然很美,为什么不让大家瞧瞧?”
小雯抿嘴一笑,慢慢地拉起了长裙。
裙子里并没有穿什么,一双修长、丰满、结实、光滑而白腻的腿,立刻呈现在大家的眼前。
沈璧君也不知是为了惊惧,还是愤怒,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小培育还是笑得那么甜,就像是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手提着长裙,轻巧地转了个身,裙子扬得更高了。
主人微笑着,举杯道:“如此美腿,当饮一大杯。请!”
萧十一郎手里正拿着酒杯,居然真喝了下去。
雷雨拍了拍右手搂的女子,笑道:“梅子,你呢?”
梅子眼波流动,巧笑道:“你说我最美的是什么?”
雷雨大笑道:“你身上处处皆美,但最美的还是你的腰。”
梅子眨着眼,兰花股的手,轻巧地解着衣钮。
衣襟散开,她的腰果然是完美无瑕,盈盈一握。
主人又笑道:“雷兄,你错了!”
雷雨道:“错了?”
主人道:“她最美的地方不在腰,而是在腰以上的地方。”
腰以上的地方,突然高耸,使得她的腰看来仿佛要折断。
雷雨举杯笑道:“是,的确是我错,当罚一大杯。”
梅子娇笑着,像是觉得开心极了。
沈璧君垂着头,只恨不得能立刻冲出这间屋子,只要能逃出这魔境,无论要她到哪里都没关系。
她觉得甚至连地狱都比这地方好些。
雷雨又向萧十一郎举杯,笑道:“你看,我并没有骗你吧?”
萧十一郎表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淡淡道:“你没有骗我。”
雷雨道:“不只是我,这里每个人都和我同样慷慨的,也许比我还要慷慨多了。”
萧十一郎道:“哦?”
主人突然叹了口气,道:“他说的并不假,人到了这里,就不再是人了,自然也不再有羞耻之心,对任何事都会觉得无所谓。”
他凝注着萧十一郎,悠然接着道:“两位现在也许会觉得很惊讶,很看不惯,但再过些时候,两位自然也会变得和别人一样的!”
第二一章 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被带进了一间屋子。到了这种地方,他们也绝不能再分开了。
他们只有承认是夫妻。
屋子里自然很舒服,很精致,每样东西都摆在应该摆的地方,应该有的东西绝没有一样缺少。
无论任何人住在这里,都应该觉得满意了。
但沈璧君却只是站在那里,动也不动,这屋里的东西无论多精致,她连手指都不愿去碰一碰。
她觉得这屋子里每样东西像是都附着妖魔的恶咒,她只要伸手去碰一碰,立刻就会发疯了。
过了很久,萧十一郎才慢慢地转过身,面对着她,道:“你睡,我就在这里守护。”
沈璧君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道:“你看来很虚弱,现在我们绝不能倒下去。”
沈璧君道:“我——我睡不着。”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还没有睡,怎么知道睡不着?”
沈璧君目光慢慢地移到床上。床很大,很华丽,很舒服。
沈璧君身子忽然向后面缩了缩,嘴唇颤抖着,想说话,但试了几次,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萧十一郎静静地瞧着她,道:“你怕?”
沈璧君点了点头,跟着又摇了摇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在怕我——怕我也变得和那些人一样?”
沈璧君目中忽然流下泪来,垂着头道:“我的确是在怕,怕得很,这里每个人我都怕,每样东西我都怕,简直怕得要死,可是——”她忽又抬起头,带泪的眼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怕你,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变的。”
萧十一郎柔声道:“你既然相信我,就该听我的话。”
她突然奔过来,投入萧十一郎怀里,紧紧抱着他,痛哭着道:“可是我们该怎么办呢?怎么办呢?难道我们真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跟那些——那些——那些人过一辈子?”
萧十一郎的脸也已发白,缓缓道:“总有法子的,你放心,总有法子的。”
沈璧君道:“可是你并没有把握。”
萧十一郎目光似乎很遥远,良久良久,才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没把握。”
他很快地接着又道:“但我们还有希望。”
沈璧君道:“希望?什么希望?”
萧十一郎道:“也许我能想出法子来破天公子的魔咒。”
沈璧君道:“那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
她仰起头,流着泪道:“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做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道:“求求你让我去做那恶魔的祭物,我情愿去,莫说要我在这里待十年二十年,就算叫我再待一天,我都会发疯。”
萧十一郎道:“你一一”沈璧君不让他说话,接着又道:“我虽然不是你的妻子,可是——为了你,我情愿死,只要你能好好地活着,无论叫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这些话,她本已决定要永远藏在心里,直到死——:但现在,生命已变得如此卑微,如此绝望,人世间所有的一切,和他们都已距离得如此遥远,她还顾虑什么?她为什么还不能将真情流露?
萧十一郎只觉身体里的血忽然沸腾了,忍不住也紧紧拥抱着她。
这是他第一次拥抱她。
在这一瞬间,荣与辱、生与死,都已变得微不足道。
生命,也仿佛就是为这一刻而存在的。
良久良久,沈璧君才慢慢地,微弱地吐出口气,道:“你——答应了?”
萧十一郎道:“要去,应该由我去。”
沈璧君霍然抬起头,几乎是在叫着,道:“你——”萧十一郎轻轻地掩住了她的嘴,道:“你有家,有亲人、有前途、有希望,应该活着的;但是我呢?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流浪汉,什么都没有,我死了,谁也不会关心。”
沈璧君目中的眼泪又泉涌般流了出来,沾湿了萧十一郎的手。
萧十一郎的手自她嘴上移开,轻拭着她的泪痕。
沈璧君凄然道:“原来你还不明白我的心,一点也不明白,否则你怎会说死了也没有人关心?你若死了,我——我——”萧十一郎柔声道:“我什么都明白。”
沈璧君道:“那么你为什么要说——”萧十一郎道:“我虽然那么说,可是我并没有真的准备去做那恶魔的祭物!”
他凝注道沈璧君,一字一字接着道:“我也绝不准你去!”
沈璧君道:“那么——那么你难道准备在这里过一辈子?”
她垂下头,轻轻地接着道:“跟你在一起,就算住在地狱里,我也不会怨,可是这里——这里却比地狱还邪恶,比地狱还可怕!”
萧十一郎道:“我们当然要想法子离开这里,但却绝不能用那种法子。”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们若是那样做了,结果一定更悲惨!”
沈璧君道:“你认为天公子不会遵守他的诺言?”萧十一郎道:“我认为这只不过是个圈套,他非但要我们死,在我们死前,还要尽量作弄我们,折磨我们,令我们痛苦!”
他目中带着怒火,接着道:“我认为他不但是个恶魔,还是个疯子!”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我们若是为了要活着,不惜牺牲自己心爱的人,向他求饶,他非但不会放过我们,还会对我们嘲弄、讥笑。”
沈璧君道:“但你也并不能确定,是吗?”
她显然还抱着希望、大多数女人,都比男人乐现些,因为她们看得没有那深,那么远。
萧十一郎道:“但我巳确定他是个疯子,何况,他说的这法子本就充满了矛盾,试想一个人若为了自己要活着,就不惜牺牲他的妻子,那么他岂非显然将自己的性命看得比他妻子重,他既然将自己性命看得最重,就该用自己的性命作祭物才是,他既已用性命做祭物,又何必再求别人放他?”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说到这里,停了半晌,才接着道:“一个人若死了,还有什么魔法能将他拘禁得住?”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突然紧紧拉住萧十一郎的手,道:“我们既然已没有希望,不如现在就死吧!”
“死”,无论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件极痛苦的事。
但沈璧君说到“死”的时候,眼睛却变得分外明亮,脸上也起了种异样的红晕,“死”在她说来,竟像是件很值得兴奋的事。
她的头椅在萧十一郎的肩上,幽幽地道:“我不知道你怎想,但我却早已觉得,活着反而痛苦,只有‘死’,才是最好的解脱!”
萧十一郎柔声道:“有时,死的确是一种解脱,但却不过是懦夫和弱者的解脱!何况——”他声音忽然变得很坚定,道:“现在还没有到死的时候,我们至少要先试试,究竟能不能逃出去?”
沈璧君道:“但那位庄主说的话也很有理,在别人眼中,我们已无异蝼蚁,只要用一块小石头,就能将我们压死。”
萧十一郎道:“要逃,自然不容易所以找必需先做好三件事。”
沈璧君道:“哪三件?”
萧十一郎道:“第一,我要等伤势好些。”
他笑了笑,接着道:“那位天公子显然不愿我死得太快,巳替我治过伤,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反正灵得很,我想再过几天,我的伤也许就会好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萧十一郎道:“第二,我得先找出破解他魔法的秘密。”
沈璧君道:“你认为那秘密真在这庄院中?你认为这件事他没有说谎?”
萧十一郎道:“每个人都有赌性,疯子尤其喜欢赌,所以他一定会故意留下个破绽,赌我们找不找得。”
沈璧君叹道:“我若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魔法,就算死,也甘心了”萧十一郎道:“这的确是件令人猜不透、想不通的事,但无论什么秘密,迟早总有被揭穿的一日。”
沈璧君道:“还有第三件事呢?”
萧十一郎目光转到窗外,“你看到亭子里的那两个人了吗?”
方才的那一局残棋已终,两个老人正在喝着酒,聊着天,那朱衣老人拉着绿袍老人的手,拽着棋盘,显然是在邀他再着一盘。
输了棋的人,总是希望还有第二盘,直到他赢了时为止。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两个老头子很特别。”
沈璧君道:“特别?”
萧十一郎道:“若是我猜得不错,这两人一定也是在江湖中绝迹已久的武林高人,而且比雷雨和龙飞骥还要可怕得多。”
沈璧君道:“所以,你想先查明他们两人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叹道:“我只希望他们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两个人,否则,就只他们这一关,我们也许都无法闯过。”
忍耐。
沈璧君从小就学会了忍耐。
因为在她那个世界里,大家都认为女人第一件应该学会的事,就是忍耐,女人若不能忍耐,就是罪恶:所以沈璧君也觉得“忍耐”本就是女人的本份。
但后来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事简直是无法忍耐了。
在这种地方,她简直连一天都过不下去。
现在,却已过了四五天了。
她并没有死,也没有发疯。
她这才知道忍耐原来是有目的、有条件的,为了自己所爱的人,人们几乎能忍受一切。
尤其是女人。
因为大多数女人本就不是为自己而活的,而是为了她们心爱的人——为她的丈夫、为她的孩子。
这四五天来,沈璧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又长大了许多。
这宅院儿,是正方形的,就和北京城里“四合院”格式一样,一进大门,穿过院子,就是厅。
厅后还有个院子,这种院子通常都叫“天井”。
天井两侧,是两排厢房。
后面一排屋子,被主人用来做自己和姬妾们的香闺和卧房。
旁边还有个小小的院落,是奴仆们的居处和厨房。
雷雨住在东面那座厢房里,他和他的两个“老婆”、四个丫环,一共占据了四间卧房和一间小厅。
剩下的两间,才是龙飞骥住的。
龙飞骥是个很奇怪的人,对女人没有兴趣,对酒也没兴趣,就喜欢吃,而且吃得非常多。
他吃东西的时候,既不问吃的是鸡是鸭?也不管好吃难吃,只是不停地将各种东西往肚子里塞。
最奇怪的是,他吃得越多,人反而越瘦。
西面的那排屋子,有五间是永远关着的,据说那两位神秘的老人就住在这五间屋子里。
但萧十一郎从未看到他们进去,也从未看到他们出来过。
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就住在西厢剩下的那两间屋子里,一问是卧室,另一间就算是饭厅。
菜很精致,而且还有酒、酒很醇,也很多,多得足够可以灌醉七八个人。
醉,可以逃避很多事。
在这里,萧十一郎几乎很少看到一个完完全全的清醒的人。
这几天来,他已对这里的一切情况都很熟悉,主人的话不错,你只要不走出这宅院的范围,一切行动都绝对自由,无论你想到哪里,无论你想干什么,都没有人干涉。
但自从那天喝过接风的酒,萧十一郎就再也没有瞧见过主人,据说他平时本就很少露面。
一个人若要应付十几个美丽的姬妾,一天的时间本就嫌太短了,哪里还有空做别的事。
每天吃过早饭,萧十—郎就在前前后后闲逛,像是对每样东西都觉得狠有趣。见了每个人都含笑招呼。
除了雷雨和龙飞骥外,他很少见到别的男人、进进出出的女孩子们,对他那双发亮的大眼睛也像是很有兴趣,每当他含笑瞪着她们的时候。她们笑得就更甜了。
萧十一郎一走,沈璧君就紧紧关起了门。
她并不怕寂寞、她这一生,本就有大半是在寂寞中度过的。
现在,已是第五天了。
晚饭的菜是笋烧肉、香椿炒蛋、美蓉鸡片,爆三样,一大盘熏肠和酱肚,一大碗小白菜氽丸子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北方的大师傅。
沈璧君心情略微好了些,因为她已知道萧十一郎喜欢吃北方的口味,这几样菜正对他的胃口。
她准备陪他喝杯酒。
平时只要饭菜一送来,萧十一郎几乎也就跟着进门了,吃饭的时候,他的话总是很多。
无论他说什么,沈璧君都很喜欢听。
只有在这段时候,她才会暂时忘记恐惧和忧郁,忘记这是个多么可怕的地方,忘记他们的遭遇是多么悲惨,但今天,饭菜都已凉了,萧十一郎却还没有回来。
其实,这种经验她也已有过很多。
自从成婚的第二个月之后,她就常常等得饭菜都凉透,又回锅热过好几次,连城璧还是没有回来。
一个月中,几乎有二十八天她是一个人吃饭的。
她本已很习惯了。
但今天,她的心特别乱,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几乎连眼睛都望穿了,还是瞧不见萧十一郎的影子。
萧十一郎从未让她等过,今天是怎么回事。
难道又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在他身上?
在这种地方,本就是什么事都可能会发生的。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对萧十一郎的依赖竟是如此重,思念竟是如此深,几乎一时一刻都没法子离开他。
芙蓉鸡片已结了冻,连汤都凉透了。
沈璧君咬了咬牙,悄悄开了门,悄悄走出去。
这是她第一次走出这屋子。回廊上每隔七八步,就挂着个宫纱灯笼。她忽然发现有个人正倚在栏杆上,笑嘻嘻地瞧着她。
是雷雨。
沈璧君想退回去,已来不及了。
雷雨已在向她含笑招呼,这时候她再退回去,岂非太无礼?
灯光下,雷雨脸上的麻了看来更密、更深。
每粒麻子都像是在对她笑,笑得那么暖昧,那么可恶。
她一定要去找萧十一郎。
雷雨突然拦住了她,笑道:“用过饭了吗?”
沈璧君道:“嗯。”
雷雨道:“今天是老高掌勺,据说他本是京城里‘鹿鸣春’的大师傅,手艺很不错。”
沈璧君道:“哦。”
雷雨道:“这院子虽不太大,但若没有人陪着,也会迷路,姑娘若一不小心,闯到庄主的屋子里去,那可不是好玩的。”
沈璧君板着脸,道:“谁是姑娘?”
雷雨道:“不是姑娘,是夫人。”
沈璧君道:“哼!”
雷雨笑嘻嘻道:“夫人可知道你的丈夫现在在什么地方吗?”
沈璧君的心一跳,道:“你可知道?”
雷雨道:“我当然知道。”
沈璧君勉强使自己脸色好看些,道:“却不知他在哪里?我正要找他。”
雷雨悠然道:“以我看,还是莫要找的好,找了反而烦恼。”
沈璧君的心又一跳,道:“为什么?”
雷雨笑得更可恶,道:“你要我说真话?”
沈璧君道:“当然。”
雷雨道:“你知道,这里有很多很美的小姑娘,都很年轻,又都很寂寞,你的丈夫又是个很不难看的男人。”
他眯起了眼,笑道:“夫人虽然是天香国色,但山珍海昧吃久了,也想换换口味的——”沈璧君早己气得发抖,忍不住大声道:“不许你胡说!”
雷雨笑道:“你不信,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那个小姑娘没有你漂亮,却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
沈璧君气得连嘴唇都已发抖。
雷雨道:“我劝你,什么事还是看开些好,这里的人,本就对这种事看得很淡,就好像吃白饭一样,他能找别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能找别的男人?反正大家都是在找乐子,两人扯平,心里就会舒服些。”
他眼睛已眯成一条线,伸出手就要去拉沈璧君,道:“来,用不着害臊,反正迟早总有一天,你也免不了要跟别人上。”
沈璧君没有让说出下面的那个字,突然一个耳光,掴在他脸上。
雷雨似末想到她的出手如此快,竟被打怔了。
沈璧君手藏在袖中,眼睛瞪着他,一步步向后退。
雷雨手抚着脸,突然狞笑道:“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这里,你就算真的三贞九烈,也不由得你不依,你逃也逃不了的。”
他步步向前逼,沈璧君大喝道:“站住,你再往前走一步,我金针就要你的命!”
雷雨怔了怔,道:“金针?”
沈璧君道:“你既然也在江湖中走动过,总该听说过沈家的金针,见血封喉,百发百中,你有把握能避得开?”
雷雨脚步果然停了下来,道:“你是沈太君的什么人?”
沈璧君道:“我就是她孙女——”这句话未说完,她已退回房中“砰”的关起了门!
门外久久没有动静,雷雨似乎已真的被沈家的金针吓退了。
沈璧君靠在门上,不停的喘息着。
她的心在疼,疼得几乎已忘记了惊恐和愤怒。
“——她比你年轻……女人只要年轻,男人就有胃口——你丈夫在找别的女人——要不要我带你去瞧瞧——”这些话,就像针一般在刺着她的心。
萧十一郎虽然并不是她的丈夫,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就算她知道连城璧有了别的女人,她也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我不情,不信,绝不信——他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是,他为什么还不回来呢?
这里一共有三十几个少女,都很美丽,也都很会笑。
其中只有一个没有对萧十一郎笑过,甚至没有正眼瞧过他。
这少女的名字叫“苏燕”。
萧十一郎现在就缩在苏燕的床上。
苏燕的头,正枕着萧十一郎宽阔的胸膛。
她阖着眼,睫毛很长,眼角是向上的,可是她张开眼的时候,一定很迷人——女人只要有双迷人的服睛,就已足够征服男人了。
何况。她别的地方也很美。
虽然盖着被,还是可以看出她的腿很长,胴体结实而有弹怕,线条却很柔和,既不太丰满,也不太瘦弱。
屋子里本来很静,这时候突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娇笑声。
女人的笑,也有很多种,大多数女人。只会用嘴笑,她们的笑,只不过是种声音,有些人的笑声甚至会令人起很多鸡皮疙瘩。能用表情笑的女人,已经很少见了。
她们若会用眉毛笑,用眼睛笑,用鼻子笑,男人看到这种女人笑的时候,常常都会看得连眼珠子都像要凸了出来。
还有种女人,全身都会笑她们笑的时候,不但有各种表情,而且还会用胸膛向你笑,用腰肢向你笑,用腿向你笑,男人若是遇着这种女人,除了拜倒裙下,乖乖的投降外,几乎已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苏燕就是这种女人。
她的胸膛起伏,腰肢在扭动,腿在磨擦。
萧十一郎并不是个木头人,已有点受不了,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苏燕道:“我是在笑你。”
萧十一郎道:“笑我?”
苏燕道:“你呀!有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太大,还不老实。”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有哪个男人是老实的?”
苏燕吃吃笑道:“有人说,男人就像是茶壶,女人是茶杯,一个茶壶,总得配好几个茶杯。”
萧十一郎笑道:“比喻得妙极了,你这是听谁说的?”
苏燕道:“自然是男人说的,可是——”她支起半个身子,盯着萧十一郎道:“这里的女孩子个个都很漂亮,你为什么会挑上我?”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若要偷嘴吃,当然要挑最好吃的。”
苏燕咬着嘴唇,道:“可是我连瞧都没有瞧你一眼,你怎么知道我会上你的钩?”
萧十一郎道:“越是假正经的女人,越容易上钩,这道理男人很明白。”
他话未说完,苏燕已扑到他身上,纠缠着不依道:“什么?你说我假正经?你以为我随随便梗就会跟人家上床?老实告诉你,雷雨想钓我,已想得发疯,可是我瞧见他那一脸大麻子就生气。”
萧十一郎忍不住笑道:“麻子有什么不好?十个麻子九个俏,有的女人还特别喜欢麻子哩!何况,熄了灯,不都是一样。”
苏燕“啪”的一声,轻轻给了他个耳刮子,笑骂道:“我本来以为雷大麻子已经够坏的了,谁知道你比他更不是东西!”
萧十一郎道:“这里的男人除了龙飞骥外,大概没有一个好东西。”
苏燕道:“一点也没错。”
萧十一郎道:“那两个老头子呢,除了下棋外,大概已没有什么别的兴趣了吧?”
苏燕撇了撇嘴,冷笑道:“那你就错了,这两个老不死。人老心却不老,除了庄主留下来的之外,这里的女孩子哪个没有上他们欺负过?”
萧十一郎道:“雷雨的老婆呢?”
苏燕道:“那两个骚狐狸,本就是自己送上门去的。”
萧十一郎道:“雷雨难道甘心戴绿帽子?”
苏燕道:“雷大麻子在别人面前虽然耀武扬威,但见了他们两人,简直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萧十一郎眨着眼,道:“雷雨年轻力壮,又会武功,为什么要怕那两个糟老头子?”
苏燕突然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这两个老头子武功难道比雷雨还高?”苏燕还是不说话。萧十一郎道:“你可知道他们姓什么?叫什么?”苏燕道:“不知道。”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这你总该知道了吧?”
苏燕道:“也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在这里了。”
萧十一郎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苏燕道:“有好几年了。”
萧十一郎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呢?”
苏燕勉强笑了笑,道:“还不是跟你们一样,糊里糊涂地就来了。”
萧十一郎道:“你年纪还轻,难道真要在这种鬼地方过一辈子?”
苏燕叹了口气,道:“既已到了这里,还不是只有认命了。”
她又伏到萧十一郎身上,腻声道,“大家开开心心的,为什么要谈这种事呢?来——”萧十一郎刚伸手搂住了她,突又大声叫起痛来。
苏燕道:“你干什么?抽了筋?”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不——不是,是我的伤——伤还没有好。”
苏燕红着脸,咬着嘴唇,用手戳着他的鼻子,笑道:“挑来挑去,想不到却挑上了你这个短命的病鬼!”沈璧君坐在饭桌旁,垂着头,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桌上的饭菜,连动都没有动。萧十一郎敲了半天门门才开。平时只要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面上就会露出花一般的微笑。但今天,她始终垂着头,只轻轻问了句话;“你在外面吃过饭了?”萧十一郎道:“没有,你呢——你为什么不先吃?”
沈璧君道:“我——我还不饿。”
她垂着头,盛了碗饭,轻轻放在萧十一郎面前,道:“菜都凉了,你随便吃点吧——这些菜,本来都是你爱吃的。”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只要有她在,连这地方居然都充满了家的温暖。
沈璧君也盛了半碗饭,坐在旁边慢慢地吃着。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心里突又觉得有些歉意,仿佛想找些话来说,却又偏偏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也就是像个在外面做亏心事的丈夫。回到家时,总会尽量温柔些,做妻子的越不说话,做丈夫的心里反而越抱歉。
萧十一郎终于道:“这几天我已将这院子前前后后都量过了。”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我总觉得这地方绝不止二十八间屋子,本该至少有三十间的,只可惜我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多出来的那两间屋子在哪里?”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轻轻道:“这里的女孩子很多,女孩子的嘴总比较快些,你为什么不去向问她们呢?”
萧十一郎终于明白她是在吃醋,只要是男人,知道有女人为他吃醋,总是非常愉快的。
萧十一郎心里也觉得甜丝丝的,他这一生,从来也没有这种感觉,过了很久,他才决定要说老实话,他苦笑着道:“我本来是想问的,只可惜什么也没有问出来。”
他忽又接着道:“但她们的口风越紧,越可证明她们必定有所隐藏,证明这里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只要知道这点,也就够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半晌,才轻轻道:“你不准备再去问她们了?”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绝不会再去。”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嘴角却露出了微笑。
她本来并不想笑,但这笑却是自心底发出的,怎么能忍得住。
看到她的笑,萧十一郎才觉得肚子饿了,很快地扒光了碗中的饭,道:“小姑娘已问过了,明天我就该去问老头子了。”
沈璧君嫣然道:“我想,明天你一定会比今天回来得早。”
这句话没说完,她自己的脸也红了起来。
女人醋吃得太凶,固然令人头疼,但女人若是完全不吃醋,男人们的乐趣岂非也减少了很多。
第六天,晴天。
萧十一郎走到前面的庭园中,才发现围墙很高,几乎有五六个人高,本来开着的那道角门,也已经关起,而且还上了锁。
门是谁锁起来的?为什么?
在天公子眼中,这些人既已无异蝼蚁,纵然逃出来,只要用两根手指就能拈回来,为什么还要防范得如此严密?
萧十一郎嘴角仿佛露出了一丝笑意。
老人不知何时又开始在八角亭中饮酒下棋了。
萧十一郎慢慢地走过去,负手站在他们身旁,静静地瞧着。
老人专心于棋局,似乎根本没有发现有个人走过来。
风吹木叶,流水呜咽,天地间一片安详静寂。
老人们的神情也是那么悠然自得。
但萧十一郎一走近他们身旁,就突然感觉到一般凌厉逼人的杀气,就仿佛走近了两柄出鞘的利剑似的。
神兵利器,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丰,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会带着种杀气!
萧十一郎隐隐感觉出,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数!
朱衣老人手里拈着个棋子,正沉吟未决。绿袍老人左手支额,右手举杯,慢慢地啜着杯中酒,看他的神情,棋力显然比那朱衣老人高出了许多。
这杯酒喝完了,朱衣老人的棋还未落子。
绿袍老者突然抬头瞧了瞧萧十一郎,将手中的酒杯递过来,点了点石桌上一只形式奇怪的酒壶。
这意思谁都不会不明白,他是要萧十一郎为他斟酒。
“我凭什么要替你倒酒。”
若是换了别人纵不破口大骂,只怕也将掉头不顾而去。但萧十一郎却不动声色,居然真的拿起了酒壶。
壶虽已拿起,酒却未倒出。
萧十一郎慢慢的将壶嘴对着酒杯。
他只要将酒壶对着酒杯,酒就倾入杯中。但他却偏偏再也一动不动。
绿袍老人的手也停顿在空中,等着。
萧十一郎不动,他也不动,朱衣老人手里拈着棋子,突然也不动了。
这三人就仿佛突然都被魔法定住,被魔法夺去了生命,变成了死的玩偶。
一个多时辰已过去了。
三个人都没有动,连指尖都没有动,每个人的手都稳如磐石。
日已偏西。
萧十一郎的手只要稍有颤抖,酒使倾出,但三个时辰过去了,他的手还是磐石般动也不动。
绿袍老人的神情本来很安详,目中本来还带着一丝讥诮之意,但现在却已渐渐有了变化,变得有些惊异,有些不耐。
他自然不知道萧十一郎的苦处。
萧十一郎只觉得手里的酒壶越来越重,似已变得重逾千斤,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碍宛如被千万根针在刺着。
他头皮也有钢针刺,汗已湿透衣服。
但他还是咬紧牙关,忍耐着,尽力使自己心里不去想这件事。
因为他知道现在绝不能动。
他们全身虽然都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用最锋利的刀剑搏斗还要险恶。
壶中的酒若流出,萧十一郎的血只怕也要流出来。
这是一场内力、定力和忍耐的决斗。
这一场决斗虽险恶,却不激烈,虽紧张,却不精彩。
这一场决斗由上午开始,直到黄昏,已延续了五个时辰,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走过来瞧一眼。
生活在这里的人,关心的只是自己,你无论在干什么,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舍有人关心的。
第二二章 最长的一夜
暮色四合,大厅中已亮起了灯火,走廊上的官纱灯笼也已被点燃。灯光自远处照过来,照在绿袍老人的脸上。
他脸色苍白,眼角的肌肉己在轻微地跳动。
但他的手还是稳如磐石。萧十一郎几乎已气馁,几乎已崩溃。
他的信心已开始动摇,手也已将开始动摇。
他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这场决斗只要再延续片刻……
但就在这时,只听“嗤”的一声,朱衣老人手里拈着的棋子突然射出,酒壶的壶嘴如被刀削,落下,跌碎。
酒涌出注入酒杯。
酒杯已满,绿袍老人手缩回,慢慢的吸着杯中酒,再也没有瞧萧十一郎一眼。
萧十一郎慢慢的放下酒壶,慢慢的增出八角亭,走上曲桥,猛抬头,夜色苍茫,灯光已满院。
萧十一郎站在桥头,凝注着远处的一盏纱灯,久久都末举步。
他从来也未发觉,灯光竟是如此柔和、如此亲切。
只有经过死亡恐惧的人,才知道生命之可贵。
“饭菜恐怕又凉了——”萧十一郎悄悄探着手臂,大步走了回去。
今天,几乎是他一生中最长的一天,但这一天并不是白过的。
他毕竟已有了收获。
他身上每块肌肉都在酸痛,但心情却很振奋,他准备好好吃一餐,喝几杯酒,好好睡一觉。
明天他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每件事都可能决定他的一生。
门是开的。
沈璧君一定又等得很着急了。
“只希望她莫又要认为我是在和那些小姑娘们鬼混。”
萧十一郎悄悄地推开门,他希望能看到沈璧君春花般的笑。
他永远想不到推开门后看到的是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否则他只怕永远也不会推开这扇门了!
桌上摆着五盘菜:蟹粉鱼唇、八宝辣酱、清妙鳝糊、豆苗虾腰,一大盘醉转弯拼油爆虾是下酒的,一只砂锅狮子头是汤。
今天在厨房当值的,是位苏州大司务。
菜,也都已凉了。
桌子旁坐着一个人,在等着。
但这人并不是沈璧君,而是那已有四五天未曾露面的主屋子里没有燃灯。
宫灯的光,从窗棂中照进来,使屋子里流动着一种散碎而朦胧的光影。他静静地坐在光影中,看来仿佛也变得很玄虚、奶诡秘、很难以捉摸,几乎已不像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而像是个幽灵。
墙上,接着幅画,画的是钟馗捉鬼图。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这幅画上,似已瞧得出神了。
萧十一郎一走进来,心就沉了下去。他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像是一匹狼,已嗅出了灾祸的气息,面且灾祸已来到眼前,纵想避免,也已太迟了。
主人并没有回头。
萧十一郎迟疑着,在对面坐了下来。
他决定什么话都不说,等主人先开口,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事情已发生了什么变化、也猜不出别人将要怎么样对付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主人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旧鬼未去,新鬼又生,既有各式各样的人,就有各式各样的鬼,本就永远捉不尽的,钟道士又何苦多事?”
萧十一郎倒了杯酒,一饮而尽。
主人也倒了杯酒,举杯在手,目光终于慢慢地转过来,盯着他,又过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你看来已很累了。”
萧十一郎也笑了笑,道:“还好。”
主人悠然道:“和他们交手,无论用什么法子交手,都艰苦得很。”
萧十一郎道:“还好。”
主人目光闪动,道:“经此一战,你想必已知道他们是谁了?”
萧十一郎淡淡一笑,道:“也许我早就知道他们是谁了。”
主人道:“但你还是敢去和他们交手?”
萧十一郎道:“嗯。”
主人仰面而笑,道:“好,有胆量,当敬一杯。”
萧十一郎道:“请。”
主人饮尽了杯中的酒,忽然沉下了脸,道:“除此之外,你还知道了什么?”
萧十一郎道:“知道得并不多,也不太少。”
主人冷冷道:“希望你知道得还不太多。一个人若是知道得太多,常常都会招来杀身之祸,那就还不如完全不知道的好了。”
萧十一郎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指尖慢慢地转动着,忽然道,“她呢?”
主人道:“谁?”
萧十一郎道:“内人。”
主人突又笑了笑,笑得很奇特,缓缓道:“你是问那位沈姑娘?”
萧十一郎盯着那旋转的酒杯,瞳孔似乎突然收缩了起来,眼珠子就变得说不出的空洞。
过了很久,他才慢慢的点了点头。
主人的眼睛却在盯着他,一字字问道:“她真是你的妻子?”萧十一郎没有回答。主人跟着又追问道:“你可知道她出了什么事?你可知道她身子为何会如此虚弱?”
萧十一郎长长吸了口气,道:“她出了什么事?”
主人淡淡道:“她本来再过几个月就会有个孩子的,现在却没有了。”
“当”的一声,旋转着的酒杯自指尖飞出,撞上墙壁,粉碎。
萧十一郎眼睛还是盯着那根空空的手指——手指还是直接挺的竖在那里,显得那么笨拙、那么无助、那么可笑。
主人笑了笑,悠然道:“你若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是她的丈夫?又怎配做她的丈夫!”
萧十一郎眼睛于自指尖移开,盯着他,道:“她在哪里?”
主人拒绝回答这句话,却缓缓道:“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这里最美丽的女人,最舒服的屋子,所有一切最好的东西,都是属于我的。”
他盯着萧十一郎,又道:“你可知道这是什么缘故?”
萧十一郎道:“什么缘故?”
主人道:“这只因我最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里既不讲道义,也没有礼法,谁最有力量,谁最强,谁就能取得最好的!”
萧十一郎道:“你的意思是——”主人道:“你既已到这里,就得顺从这里的规矩,沈姑娘既非你的妻子,也不属于任何人,那么,谁最强,谁就得到她!”
他将空了的酒杯捏在手里,缓缓接道:“所以现在她已属于我,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强,也比你强!”他的手纤细而柔弱,甚至比女人的手还要秀气。但说完了这句话,他再摊开手,酒杯已赫然变成了一堆粉一堆比盐还细的粉末。萧十一郎霍然站了起来,又缓缓坐了下去。主人却连瞧也没有瞧他一眼,悠然道:“这就是你的好处,你比大多数年轻人都看得清楚,知道我的确比你强,你也比大多数年轻人都能忍耐,所以你才能活到现在。”
他笑了笑,接着道:“要找一个像你这样的对手,并不容易,所以我也不想你死得太快,只要你够聪明,也许还能活下去,活很久。”
萧十一郎突然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是活不长的。”
主人道:“那倒未必,我岂非也已活得很长了吗?你若真够聪明,就该少说些话,多喝些酒,那么,就算你吃了点亏,我也会对你有所补偿。”
萧十一郎道,“补偿?”
主人微笑道:“苏燕——她虽然没有沈姑娘那么美,但却有很多沈姑娘比不上的好处,而且,她岂非正是你自己挑中的吗?你失去了一个,又得回了一个,并没有吃亏,只要你也和别人一样,对什么事都看得开些,你还是可以快快乐乐地在这里过一辈子,也许比在外面还要活得愉快得多。”
萧十一郎道:“我若不愿待在这里呢?”主人沉下了脸,道:“你不愿意也得愿意,因为你根本别无选择,你根本逃不出去!”
萧十一郎忽然也笑了笑,道:“也许,我已找出了破解这魔法的关键!”
主人的脸变了,但瞬间即展颜笑道,“你找不到的,没有人能找得到!”
萧十一郎道:“我若找到了你肯让我将她带走?”
主人道:“你要找多久?”
萧十一郎道:“用不着多久,就是现在!”主人道:“你若找不到呢?”
萧十一郎断然道:“我就在这里待到死,一辈子做你的奴隶!”
主人的笑容忽又变得很温柔,柔声道:“这赌注并不小,你还是再考虑考虑的好。”
萧十一郎道:“赌注越大,越有刺激,否则还不如不赌的好,这就看你敢不敢赌了。”
主人道:“话出如风!”萧十一郎道:“好!”
“好”字出口,他身子突然的往墙上撞了过去,“轰”的一声,灰石飞扬,九寸厚的墙已被他撞破了个桌面般大的洞!
萧十一郎的人已植入了隔壁的屋子!,这间屋子很大,却没有窗户。屋里简直可说什么都没有,只有张很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栋玩偶的房屋,园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有个绿袍老人正在溪边水里浣足……
萧十一郎喘息着,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笑道:“这就是破解你魔法的关键,是吗?”
主人的脸色苍白,没有说话。
萧十一郎道:“你故意仿照你住的这地方,造了这么样一栋玩偶房屋,故意先让我们瞧见,然后再将我们带到这里来,让我们不由自主生出种错觉,以为自己也已被魔法缩小,也变成了玩偶——”他接着又道:“这计划虽然荒谬,却当真是妙不可言,因为无论谁也想不到世上竟有像你这种疯狂的人;居然会做出这种荒唐的事来。”
主人也大笑起来,道:“的确没有人能想得到,我已用这种法子捉弄过不知多少人了,那些人到最后不是发了疯,就是自己割了颈子。”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觉得这法子不但很有用,而且很有趣。”
主人笑道:“当然很有趣,你若也见过那些人突然发觉自己已被‘缩小’了时的表情,见到他们拼命的喝酒,拼命的用各种法子麻醉自己,直到发疯为止,你也会觉得世上绝不会再有更有趣的事了。”
他大笑着接道:“那些人为了要活下去,再也不讲什么道义礼法,甚至连名誉地位都不要了,到最后为了一瓶酒,他们甚至可以出卖自己的妻子!”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认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们一样?”
主人笑道:“你若见过那些人,你才会懂得,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有时简直比狗还贱,比猪还笨!”
萧十一郎冷冷道:“但你莫忘了,你自己也是个人!”
主人厉声道:“谁说我是人?我既然能主宰人的生死和命运,我就是神!”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只有疯子,才会将自己当做神。”
主人面上忽又露出了那种温柔的笑容,柔声道:“你也莫要得意,你现在还在我的掌握中,我还可以主宰你的生死命运。”
萧十一郎道:“我也没有忘记你答应过我的话。”
主人道:“也许我自己忘了呢?”
萧十—朗笑了笑,道:“我相信你,你既然将自己当做神,就绝不会对人食言背信的,否则你岂非也和别人同样卑贱?”主人盯着他,喃喃道:“你的确很聪明,我一直小看了你!”
萧十一郎道:“她呢?你现在总该放了她吧!”
主人道:“我还得问你几句话。”
萧十一郎道:“我本就在等着你问。”
主人道:“这秘密你是怎么看破的?”
萧十一郎笑道:“我们若真已到了玩偶的世界,怎会再见到阳光?但这里,却有阳光。”
主人叹了口气,道:“我本就发觉疏忽了这一点,但到了这里的人,神智就已混乱,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疏忽,连我自己都已渐渐忘了。”
萧十一郎道:“大多数人都自以为能看得很远,对近在眼前的反而不去留心。你当然也很明白人心的这种弱点。所以才会将我安顿在这里,你以为我绝对想不到秘密的关键就在我自己住处的隔壁。”
主人道:“你是怎么想到的?”
萧十一郎道:“我只不过隐隐觉得这地方必定有两间隐藏着的秘密屋子,但不能确定在哪里,方才只不过是碰碰运气而已。”
他笑了笑,接着说:“我的运气还不错。”
主人沉默了半晌,淡淡道,“一个人的运气无论多么好,总有一天会变坏的。”
长夜已将过去。
主人还坐在屋子里,屋予里还没有燃灯。
黑暗中,慢慢地现出了一条纤小朦胧的人影,慢慢地走到他身后,轻轻的替他捶着背,柔声道:“你看来也有些累了。”
语声柔和而甜美,带着种无法形容的吸引力。
主人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窗纸渐渐发白,曙光照亮了那人影。
她身材不高,但曲线却是那么柔和,那么匀称,圆圆的脸,眼睛大而明亮,不笑的时候也带着几分笑意。
她笑得不但甜,而且纯真,无论谁看到她的笑容,都会将自己所有的忧愁烦恼全都忘记。
小公子?
小公子怎会也到了这里!
过了很久,主人才叹了口气,道:“你说的不错,萧十一郎的确不是普通人,我不该小看他的。”
小公子道:“所以你就不该放他走!”
主人道:“我要让人知道,我说出的话,就是金科玉律!”小公子道:“可是——纵虎归山——”主人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他们现在虽然走了,不出十天就会回来。”
小公子道:“回来,你说他们会回来?”
主人道:“一定会回来!”
小公子笑了,道:“你认为萧十一郎有毛病?”
主人道:“萧十一郎虽未必,但沈璧君却非回来不可!”
小公子道:“你有把握?”
主人道:“你几时见过我做过没有把握的事?”
小公子道:“她为什么要回来?”
主人道:“因为我已将她的心留在这里。”
小公子眨着眼,吃吃地笑了。
主人道:“你不信?”
主人笑道:“一个男人若想留住女人的心,只有两种法子。”
小公子道:“哪两个?”
主人道:“第一种,是要她爱你,这当然是最好的法子,但却比较困难。”
小公子道:“第二种呢?”
主人道:“第二种就是要她恨你,一个女人若是真的恨你,就会时时刻刻地想着你,忘也忘不了,甩也甩不开。”
他微笑着,接着道:“这法子就比较容易多了。”
小公子眼珠转动着,道:“但女人若没有真的爱过你,就绝不会恨你。”
主人笑道:“你错了,爱也许只有一种,恨却有很多种。”
小公子道:“哦?”
主人道:“若有人杀了你最亲近的人,你恨不恨他?”
小公子说不出话了。
主人道:“我已想法子让她知道,沈家庄是我毁了的,她祖母也是我杀了的!”
小公子道:“可是,这种恨——”主人道:“这种恨也是恨,她恨我越深,就越会想尽各种法子回到我身边来,因为只有在我身边,她才有机会杀我,才有机会报仇!”
小公子默然半晌,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要走呢?”
主人道:“因为她不愿意连累萧十一郎,她知道她若不走,萧十一郎也不会走。”
小公子目光闪动着,道:“这么说,你也知道她爱的是萧十一郎。”
主人道:“女人若是爱上了一个男人,不是瞎子就能看得出。”
小公子咬着嘴唇,道:“你有把握能得到她?”
主人笑道:“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有把握。”
小公子道:“但你既然知道她爱的是别人,就算得到她,又有什么意思?”
主人笑道:“只要我能得到她,就有法子能令她将别的男人全都忘记。”
小公子敲着背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头垂得很低。
主人转过身,拉住她的手,笑得很特别,道:“这法子别人不知道,你总该知道的。”
小公子“嘤咛”一声,倒入他怀里……
第二三章 吓坏人的新娘子
萧十一郎忽然觉得他和沈璧君之间的距离又变得遥远了。在那“玩偶山庄”中,他们不但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在那里,他们的确已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顾虑。
但现在,一切事又不同了。
有些事你只要活着,就没法子忘记。
路长而荒僻,显然是条已被废弃了的古道。
路旁的杂草已枯黄,木叶萧萧。
萧十一郎没有和沈璧君并肩而行,故意落后了两步。
沈璧君也没有停下来等他,现在,危险已过去,伤势也将愈,他们总算已逃出了魔掌,本该觉得很开心才是,但也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心情反而很沉重!
难道他们觉得又已到了分手的时候?
难道他们就不能不分手?
突然间车驰马嘶,一辆大车疾驰而来!
萧十一郎想让出道路,马车竟已在他身旁停下!
马是良驹。漆黑的车身,亮得像镜子。甚至可以照得出他们黯淡的神情,疲倦而憔悴的脸。
车窗上垂着织锦的帘子。
帘子忽然被掀起,露出了两张脸,竟是那两个神秘的老人。
朱衣老人道:“上车吧!”
缘袍老人道:“我们送你一程。”
萧十一郎迟疑着,道:“不敢劳动。”
朱衣老人道:“一定要送。”
绿袍老人道:“非送不可。”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是第一个活着从那里出来的人。”
绿袍老人道:“也是第一个活着从我眼下走出来的人。”
两人的面色很冷漠,他们的眼睛里却闪动着一种炽热的光芒。
萧十一郎第一次感觉到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终于笑了笑,拉开了车门。
车厢里的布置也正如那山庄里的屋子,华丽得近于夸张,但无论如何,一个已很疲倦的人坐上去,总是舒服的。
沈璧君却像是呆子。
她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瞪着窗外,全身都没有放松。
萧十一郎也有些不安,因为老人们的眼睛都在眨也不眨的盯着她。
朱衣老人忽然道:“你这次走了,千万莫再回来!”绿袍老人道:“无论为了什么,都千万莫再回来!”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朱衣老人目中竟似露出了一丝恐惧之色,道:“因为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比鬼还可怕的妖怪,无论谁遇着他,活着都不如死了的好!”
绿袍老人道:“我们说的‘他’是谁,你当然也知道。”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两位是什么人,我现在也知道了。”
朱衣老人道:“你当然会知道,因为以你的武功,当今天下,已没有第四个人是你的敌手,我们正是其中两个。”
缘袍老人道:“但我们两个加起来,也不是他一个人的敌手!”
朱衣老人的嘴角在颤抖,道:“天下绝没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十招!”
缘袍老人道:“你也许只能接得住他十五招!”
沈璧君咬着嘴唇,几次想开口,都忍住了。
萧十一郎沉思着,缓缓道:“也许我已猜出他是谁了。”
朱衣老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谁,只要知道他随时能杀你,你却永远没法子杀他。”
绿袍老人道:“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杀得死他!”
萧十一郎道:“两位莫非已和他交过手?”
朱衣老人沉默了半晌,长叹道:“否则我们又怎会待在那里,早上下棋,晚上也下棋……”
绿袍老人道:“你难道以为我们真的那么喜欢下棋?”
朱衣老人苦笑道:“老实说,现在我一摸到棋子,头就大了,但除了下棋外,我们还能做什么?”
绿袍老人道:“二十年来,我们未交过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人值得我们交的,只有你……但我们最多只能送你到路口,就得回去。”
萧十一郎目光闪动,道:“两位难道就不能不回去?”
老人对望了一眼,沉重地摇了摇头。
朱衣老人嘴角带着丝凄凉的笑意,叹道:“我们已太老了,已没有勇气再逃了。”
绿袍老人笑得更凄凉,道:“以前,我们也曾经试过,但无论怎么逃,只要一停下来,就会发现他在那里等着你!”
萧十一郎沉吟着,良久良久,目中突然射出了剑锋般的锋芒,盯着老人,缓缓道:“合我们三人之力,也许……”
朱衣老人很快地打断了他的话,厉声道:“不行,绝对不行。”
绿袍老人道:“这念头你连想都不能想!”
萧十—郎道:“为什么?”
朱衣老人道:“因为你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就会想法子去杀他!”
绿袍老人道:“只要你想杀他,结果就一定死在他手里!”
萧十一郎道:“可是……”
朱衣老人又打断了他的话,忽道:“你以为我们是为了什么要来送你的?怕你走不动?你以为我们出来一次很容易?”
绿袍老人道:“我们来就是要你明白,你们这次能逃出来,全是运气,所以此后你只要活着一天,就离他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再回来,再不要动杀他的念头,否则,你就算还能活着,也会觉得生不如死。”
朱衣老人长长叹了口气,道:“就和我们一样,觉得生不如死。”
绿袍老人道:“若是别人落在他手中,必死无疑,但是你。……·他可能还会留着你,就像留着我们一样,他无聊时,就会拿你做对手来消遣。”
朱衣老人道:“因为他只有拿我们这种人作对手,才会多少觉得有点乐趣。”
绿袍老人道:“但我们却不愿你重蹈我们的覆撤,做他的玩偶,否则你是死是活,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
朱衣老人目光遥视着窗外的远山;缓缓道:“我们已老了,已快死了,等我们死后,他别无对手可寻时,一定会觉得很寂寞……”
缘袍老人目中闪着光,道:“那就是我们对他的报复!因为除此之外,我们就再也找不出第二种报复的法子了!”
萧十一郎静静地听着,似已说不出话来。
马车突然停下,朱衣老人推开了车门,道:“走,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绿袍老人道:“你若敢再回来,就算他不杀你,我们也一定要你的命!”
前面,已是大道。
马车又已绝尘而去,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站在路口发着怔,沈璧君的脸色发白,突然道:“你想,这两人会不会是‘他’故意派来吓我们的?”
萧十一郎想也没有想,断然道:“绝不会。”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这两人也许会无缘无故地就杀死几百人,但却绝不会说一句谎。”
沈璧君道:“为什么?他们究竟是谁?”
萧十一郎道:“二十年来,武林中只怕没有比他们更有名、更可怕的人了,江湖中人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
他还没有说出他们的名字,远处突然传来了一阵鼓乐声。
萧十—朗抬起头,就看到一行人马,自路那边蜿蜒而来。
是新娘子坐的花轿。
新郎官头戴金花,身穿蟒袍,骑着匹毛色纯白,全无杂色的高头大马,走在行列的最前面。
世上所有的新郎官,一定都是满面喜气、得意洋洋的。尤其是新娘子已坐在花轿里的时候。
一个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也很怕看到别人开心得意的样子。
萧十一郎平时本不是如此自私小气的人,但今天却是例外,他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突然弯下腰去咳嗽起来。
沈璧君头虽是抬着的,但眼睛里却什么也瞧不见,看到别人的花轿,她就会想到自己坐在花轿里的时候。那时她心里还充满了美丽的幻想,幸福的憧憬。
但现在呢?
她只希望现在坐在花轿里的这位新娘子,莫要遭遇到和她同样的事,除了自己的丈夫外,莫要再爱上第二个男人。
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总喜欢看着别人的样子,总希望别人也在看他,总觉得别人也应该能分享他的快乐。
但这新郎官也不例外。他人虽坐在马上,一颗心却早已钻入花轿里,除了他的新娘子外,全世界所有的入他都没有放在心上、瞧在眼里。
因为这新娘他得来实在太不容易了。
为了她,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
为了她,他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多少斤。
他本来几乎已绝望,谁知她却忽然点了头。
“唉!女人的心。”
现在,受苦受难的日子总算已过去,她总算已是他的。
眼见花轿就要抬进门,新娘子就要进洞房了。
想到这里,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轻得好像要从马背上飘了起来。他抬头看了看天,又低头看了看地。
“唉!真是谢天谢地。”
八匹对子马,十六个吹鼓手后面,就是那顶八人抬的花轿。
轿帘当然是垂着的。
别的新娘子一上了花轿,最刁蛮、最调皮的女人也会变成呆子,动也不敢动,响也不敢响,甚至连放个屁都不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忍着。
但这新娘子,却是例外。帘子居然被掀起了一线,新娘子居然躲在轿子里向外偷看。
萧十一郎刚抬起头,就看到帘子后面那双骨碌四面乱转的眼睛。
他也忍不住觉得很好笑:“人还在花轿里,已憋不住了,以后那还得了?”
这样的新娘予已经很少见了,谁知更少见的事情还在后头理!
轿帘突然掀起。
红绸衣、红绣鞋,满头凤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齐齐的新娘子,竟突然从花轿里飞了出来。
萧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这新娘子竟飞到他面前,从红缎子衣袖里伸出了手,“啪”的一声,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银铃般娇笑道,“你这小王八蛋,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萧十一郎几乎已被那一巴掌拍得跌倒,再一听到这声音,他就好像真的连站都站不住了。
吹鼓手、抬轿的、跟轿的,前前后后三四十个,也全都怔住,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那种情就好像嘴里刚被塞下个煮熟滚烫的鸡蛋。
沈璧君也已怔住,这种事,她更是连做梦都没有想到过。
新娘子娇笑着道:“我只不过擦了一斤多粉,你难道就认不出我是谁了?”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就算认不出,也猜得到的……世上除了风四娘外,哪里找得出第二个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脸上的粉当然没有一斤,但至少也有三两。
这当然是喜娘们的杰作,据说有本事的喜娘不但能路黑姑娘“漂白”,还能将麻子姑娘脸上每个洞都填平。所以世上每个新娘子都很漂亮而且看来差不多都一样。
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风四娘脸上那种洒脱而甜美的笑容,那种懒散而满不在乎的神情。风四娘毕竟是风四娘,毕竟与别的新娘子不同,就算有一百双眼睛瞪着她,她还是那般模样。
她还是咯咯地笑着,拍着萧十一郎的肩膀,道:“你想不想得到新娘子就是我?想不想得到我也有嫁人的一天?”
萧十一郎苦笑着,道:“实在想不到。”
风四娘虽然不在乎,他却己有些受不了。压低了声音道:“但你既已做了新娘子还是赶快上轿吧!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你。”
风四娘瞪眼道:“要他们等等有什么关系?”
她提起绣裙,轻巧的转了个身,又笑道:“你看,我穿了新娘的衣服,漂不漂亮?”
萧十一郎道:“漂亮、漂亮、漂亮极了,这么漂亮的新娘简直天下少有。”
风四娘用指头戳了戳他的鼻子,道:“所以我说你呀……你实在是没福气。”
萧十一郎摸着鼻子,苦笑道:“这种福气我可当不起。”
风四娘瞪起眼,又笑了,眨着眼笑道:“你猜猜看,我嫁的是谁?”
萧十一郎还未说话,新郎官已匆匆赶了过来。
他这才看清这位新郎倌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神情虽然很焦急,但走起路来是四平八稳,连帽子上插着的金花都没有什么颤动,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萧十一郎笑了,抱拳道:“原来是杨兄,恭喜恭喜。”
杨开泰看见他就怔住了,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挤出一丝笑容,也抱了抱拳,勉强笑道:“好说好说,这次我们喜事办得太匆忙,有很多好朋友的帖子都没有发到,等下次……”
刚说出“下次”两个字,风四娘就踩了他一脚,笑骂道:“下次?这种事还能有下次,我看你真是个呆脖子鹅。”
杨开泰也知道话说错了,急得直擦汗,越急话就越说不出,只有在下面去拉风四娘的衣袖,吃吃道:“这……这种时候……你……你……你怎么能跑出轿子来呢?”
风四娘瞪道:“为什么不能?看见老朋友,连招呼都不能打么?”
杨开泰道:“可是……可是你现在已经是新娘子……。”
风四娘道:“新娘子又怎样,新娘子难道就不是人?”
杨开泰涨红了脸,道:“你……你们评评理,天下哪有这样的新娘子?”
风四娘道:“我就是这样子,你要是看不顺眼,换一个好了。”
杨开泰气得直跺脚,着急道:“不讲理,不讲理,简直不讲理……”
风四娘叫了起来,道:“好呀!你现在会说我不讲理了,以前你为什么不说?”
杨开泰擦着汗,道:“以前……以前……”
风四娘冷笑道:“以前我还没有嫁给你,所以我说的话都有道理,连放个屁都是香的,现在我既已上了花轿,就是你们姓杨的人,所以你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是不是?是不是?”
杨开泰又有些软了,叹着气,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只不过……只不过……”
风四娘道:“只不过怎样?”
杨开泰眼角偷偷往后瞟了一眼,几十双眼睛都在瞪着他,他的脸红得快发黑了,悄悄道:“只不过你这样予,叫别人瞧见会笑话的。”
他声音越低,风四娘喊得越响,大声道:“笑话就笑话,有什么了不起,我就是不怕别人笑话!”
杨开泰脸色也不禁变了。他毕竟也是个人,还有口气,毕竟不是泥巴做的,忍不住也大声道:“可是……可是你这样子,要我以后怎么做人?”
风四娘怒道:“你觉得我丢了你们杨家的人,是不是?”
杨开泰闭着嘴,居然给她来了个默认。
风四娘冷冷笑道:“你既然认为我不配做新娘子,这新娘子我不做好了。”她忽然取下头上的凤冠,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大声道:“你莫忘了,我虽然上了花轿,却还没有进你们杨家的门,做不做你们杨家的媳妇,还由不得你,还得看我高不高兴。”
抬轿的、跟轿的、吹鼓手,看得几乎连眼珠予都凸了出来。
他们其中有些人已抬了几十年花轿,已不知送过多少新娘子进人家的门,但这样的事,他们非但没有见过,简直连听都没听说过。
杨开泰已快急疯了,道:“你……你……你……”
平时他只要一急,就会变成结巴,现在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
萧十一郎本来还想劝劝,只可惜他对风四娘的脾气太清楚了,知道她脾气一发,就连天王老子也是劝不了的。
风四娘索性将身上的绣袍也脱了下来,往杨开秦头上一摔,转身拉了萧十一郎的手,道:“走,我们走,不做杨家的媳妇,看我死不死得了。”
“你不能走!”
扬开泰终于将这四个字明了出来,赶过去拉风四娘的手。
风四娘立刻就重重地摔开了,大声道:“谁说我不能走?只要我高兴,谁管得了我?”
她指着杨开泰的鼻子,瞪着眼,道:“告诉你,你以后少碰我,否则莫怪我给你难堪!”
杨开泰如木头人般怔在那里,脸上的汗珠一颗颗滚了下来。
萧十一郎看得实在有些不忍,正考虑着,想说几句话来使这场面缓和些,但风四娘已用力拉着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挣也挣不脱,甩也甩不开,更不能翻脸,只有跟着往前走,苦着脸道:“求求你,放开我好不好,我不是不会走路。”
风四娘瞪眼道:“我偏要拉,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遇见风四娘,萧十一郎也没有法子了,只有苦笑道,“可是……可是我还有……还有个朋友。”
风四娘这才想起方才的确有个人站在他旁边的,这才回头笑了笑,道:“这位姑娘,你也跟我们一齐走吧!人家杨大少爷有钱有势,我们犯不着待在这里受他们的气。”
沈璧君迟疑着,终于跟了过去。
这只不过是因为实在也没法子在这地方待下去,实在不忍再看杨开泰的可怜样子,否则她实在是不愿跟他们走的。
她的脸色也未必比杨开泰好看多少。
风四娘既然已转过身,索性又瞪了杨开泰一眼,道:“告诉你,这次你若还敢像以前—样在后面盯着我,我若不把你这铁公鸡身上的鸡毛一根根拔光,就算没本事。”
杨开泰突也跳了起来,大声道:“你放心,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我也不会再去找你这个女跃怪!”
就算是个泥人,也有土性的。
杨开泰终于发了脾气。
风四娘反倒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冷笑道:“好好好,这话是你说的,你最好不要忘记。”
现在,风四娘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了。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她都没有说话,却不时回头去望一眼。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不用再瞧了,他绝不会再跟来的。”
风四娘的脸红了红,冷笑道:“你以为我是在瞧他?”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不是?”
风四娘道:“当然不是,我……我只不过是在瞧这位姑娘。”
话既已说了出来,她就真的瞧了沈璧君一眼,沈璧君虽然垂着头,但无论谁都可以看出她也有一肚子气。
风四娘拉着萧十一郎的手松开了,勉强笑道:“这位姑娘,你贵姓呀?”
沈璧君道:“沈。”
她虽然总算说话了,但声音却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谁也听不出她说的是个什么字。
风四娘笑道:“这位姑娘看到我这副样子,—定会觉得很奇怪。”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她若不奇怪,那才是怪事。”
风四娘道:“但姑娘你最好莫要见怪,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又是我的小老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想骂他两句。”
这样的解释,实在还不如不解释的好。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
沈璧君本来也应该笑一笑的,可是脸上却连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风四娘直勾勾地瞧着她,眼睛比色狼看到漂亮女人时睁得还要大,突又将萧十一郎拉到一边,悄悄道:“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你的那个?”
萧十一郎只好苦笑着摇头。
风四娘眼波流动,吃吃笑着道:“这种事又没有什么好难为情的,你又何必否认……”她若不是,为什么会吃我的醋?”
她的嘴,简直快咬着萧十一郎的耳朵了。心里真像是故意在向沈璧君示威——天下的女人,十个中只怕有九个有这种要命的脾气。
沈璧君故意垂下头,好像什么都没有瞧见。
风四娘说话的声音本就不太小,现在又高了些,道:“却不知这是谁家的妨娘,你若真的喜欢,就赶紧求求我,我这老大姐说不定还可以替你们说个媒。”
萧十一郎的心在收缩。
他已不敢去瞧沈璧君,却又情难自禁。
沈璧君也正好抬起头,但一接触到他那充满了痛色的眼色,她目光就立刻转开了,沉着脸,冷冷道:“你为什么不向这位老大姐解释解释?”
风四娘瞟了萧十一郎一眼,抢着道:“解释什么?”
沈璧君的神色居然很平静,淡淡道:“我和他只不过是很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已是别人的妻子。”
风四娘也笑不出来了。
沈璧君慢慢地接着道:“我看你们两位倒真是天生的一对,我和外子倒可以去替你们说媒,我想,无论这位——这位老大姐是谁家的姑娘,多少总得给我们夫妻一点面子。”
她说得很平静,也很有礼。
但这些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刀,萧十一郎的心已被割裂。
他似已因痛苦而麻痹,汗,正沁出,一粒粒流过他僵硬的腿。
风四娘也怔住了。
她想不出自己这一生中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难堪过。
沈璧君缓缓道:“外子姓连,连城璧,你想必也听说过。”
风四娘似乎连呼吸都停顿了。她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的妻子会和萧十一郎走在一起。
沈璧君的神色更平静,道:“只要你肯答应,我和外子立刻就可以……”
萧十一郎忽然大喝道:“住口!”
他冲过去,紧紧抓住了沈璧君的手。沈璧君冷冷地瞧着他,就仿佛从未见过他这个人似的。
她的声音更冷淡,冷冷道:“请你放开我的手好么?”
萧十一郎的声音已嘶哑,道:“你……你不能这样对我?”
沈璧君竟冷笑了起来,道:“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敢来拉住我的手?”
萧十一郎仿佛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手松开,一步步向后退,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
风四娘的心也在刺痛。
她从未见过萧十一郎这种失魂落魄的样子。
直到现在,她才了解萧十一郎对沈璧君的爱有多么深,痛苦有多么深,她只恨不得能将方才说的话全都吞回去。
直退到路旁的树下,萧十一郎才有声音,声音也是空洞的,反反复复地说着两句话:“我是什么人?……我凭什么?”
沈璧君的目光一直在回避着他,冷冷道:“不错,你救过我,我本该感激你,但现在我对你总算有了报答,我们可以说两不相欠。”
萧十一郎茫然道:“是,我们两不相欠。”沈璧君道:“你受的伤还没有完全好,我本来应再多送你一程的,但现在,既然已有人陪着你,我也用不着再多事了。”
她说到这里,停了停,因为她的声音也已有些颤抖。
等恢复平静,才缓缓接着道:“你要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人,无论做什么事,总得特别谨慎些,若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萧十一郎道:“是……我明白。”
沈璧君道:“你明白就好了,无论如何,我们总算是朋友。”
说到这里,她猝然转过身。
风四娘突然脱口唤道:“沈姑娘……”
沈璧君的肩头似在颤抖。过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现在已是连夫人。”
风四娘勉强笑了笑,道:“连夫人现在可是要去找连公子么?”
沈璧君道:“我难道不该去找他?”
风四娘道:“但连夫人现在也许还不知道连公子的去向,不如让我们送一程,也免得再有意外。”
沈璧君道:“这倒用不着两位操心,就算我想找人护送,也不会麻烦到两位。”
她冷冷接着道:“杨开泰杨公子本是外子的世交,而且,他还是位君子,我去找他,非但什么事都方便得多,而且也不会有人说闲话。”
风四娘非但笑不出,连话都说不出了,她这一生很少有说不出活的时候,只有别人遇见她,才会变成哑巴,但现在,在沈壁君面前,她甚至连脾气都不能发作。
她实未想到看来文静又温柔的女人,做事竟这样厉害。
沈登君缓缓道:“以后若是有机会,我和外子也许会请两位到连家庄去坐坐,只不过我想这种机会也不会太多。”
她开始向前走,始终也没有回头。
她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回头。
第二四章 此情可待成追忆
风很冷,冷得人心都凉透、树上枯黄的残叶,正一片片随风飘落。萧十一郎就这样站在树下,没有声音、没有表情,更没有动作。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四娘终于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是我害了你……我这人为什么总是会做错事、说错话?”
萧十一郎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但又过了很久,他突然道:“这根本不关你的事。”
风四娘道:“可是……”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道:“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这样也许反倒好。”
风四娘沉吟着,道:“你的意思是说,长痛不如短痛?”
萧十一郎道:“嗯。”
风四娘道:“这当然出是一句话,说这话的人也一定很聪明,可是人的情感,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她笑了笑,笑得很凄凉,慢慢地接着道:“有些问题,也并不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解决的。”
萧十一郎闭起眼睛,垂首道:“不解决又如何?”
风四娘沉默了很久,黯然道:“也许你对,不解决也得解决,因为这是谁都无可奈何的事。”
萧十一郎也沉默了很久,霍然抬头,道:“走,今天我破例让你请一次,我们喝酒去。”
他笑了,风四娘也笑了。
但两人的笑容中,却都带着种说不出的沉痛,说不出的寂寞。”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两句诗,沈璧君早就读过了,却一直无法领略。直到现在,她才能了解,那其中所蕴含的寂寞与酸楚,真是浓得化也化不开。
无论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只有心碎。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心在呼唤:“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样做的,更不想这么样对你,可是,你还年轻,还有你的前途,我不能再拖累你。”
“现在你当然会很难受,甚至很愤怒,但日子久了,你就会渐渐将我忘记。”忘记,忘记,忘记……忘记真如此简单?如此容易?沈璧君的心在绞痛,她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无法忘记他的。在她心底深处,又何尝不希望他永远莫要忘记她——她若知道他真的已忘记她时,她宁可去死,宁可将自己一分分别碎,剁成泥,烧成灰。路旁有林,沈璧君突然奔入树林,扑倒在树下,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只希望能哭晕过去,哭死。因为她已无法再忍受这种心碎的痛苦。她本觉这么样做是对的,本以为自己可以忍受,但却末想到这种痛苦竟是如此强烈,如此深邃。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感觉到有只温柔而坚定的手,在轻抚着她的头发。萧十一郎?莫非是萧十一郎回来了?萧十一郎若是真的来了,她决定再也不顾一切,投入他怀抱中,永不分离,就算要她抛弃一切,要她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愿意。她回过头。她的心沉了下来。树林间的光线很暗,黯淡的月色从林隙照下来,照着一个人的脸,一张英俊、秀气、温柔的脸。来的人是连城璧。他也憔悴多了,只有那双眼睛,还是和以前同样温柔,同样亲切。他默默注视沈璧君,多少情意,尽在无言中。沈璧君的喉头已塞住,心也塞住了。良久良久,连城璧终于道:“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他语声还是那么平静,仿佛已将所有的一切事情全都忘记,又仿佛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但沈璧君又怎能忘得了呢?每一件,每一段快乐和痛苦,都已到入她的骨髓,刻在她心上。
她至死也忘不了。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璧君的目光忽然变得很遥远,心也回到远方。
她记得在很久以前,在同样一个秋天的黄昏,他们漫步到一个枯林里,望着自枯枝间漏下的斜阳,感叹着生命的短促,直到夜色已笼罩了大地,她还是没有想到已是该回去的时候。
那时连城璧就会对她说:“家里的人都在等着,我们回去吧!”
同样的一句话,几乎连说话的语气都是完全一模一样。
那天,她立刻就跟着他回去了。
可是现在,所有的事都已改变了,她的人也变了,已逝去的时光,是永远没有人能挽回的。
沈璧君长长叹了口气,幽幽道:“回去?回到哪里去?”
连城璧笑得还是那么温柔,柔声道:“回家,自然是回家。”
沈璧君凄然道:“家?我还有家?”
连城璧道:“你一直都有家的。”
沈璧君道:“但现在却已不同了。”
连城璧道:“没有不同,因为事情本就已过去,只要你回去,所有的事都不会改变。”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嘴角露出了一丝凄凉的微笑,缓缓道:“我现在才明白了。”
连城璧道:“你明白了什么?”
沈璧君淡谈道:“你要的并不是我,只不过是要我回去。”
连城璧道:“你怎么能说……”
沈璧君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连家的声名是至高无上的,绝不能被任何事沾污,连家的媳妇绝不能做出败坏门风的事。”
连城璧不说话了。
沈璧君缓缓道:“所以,我一定要回去,只要我回去,什么事都可以原谅,可是……”
她声音忽然激动起来,接着道:“你有没有替我想过,我也是人,并不是你们连家的摆设。”
连城璧神情也很黯,叹道:“难道你……你认为我做错了什么事?”
沈璧君的头垂下,泪也又已流下,黯然道:“你没有做错,做错了的是我,我对不起你。”
连城璧柔声道:“每个人都会做错事的,那些事我根本已忘了。”
沈璧君慢慢地摇了摇头,道:“你可以忘,我却不能忘。”
连城璧道:“为什么?”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像是忽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一字字道:“因为我的心已经变了!”
连城璧出像是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连站都站不稳。
沈璧君咬着嘴唇,缓缓接着道:“我知道说真话有时会伤人,仅无论如何,总比说谎好。”
连城璧的手握得很紧,道:“你……你……你真的爱他?”
沈璧君的嘴唇己被咬出了血,慢慢地点了点头。
连城璧突然用手握住了她的肩头,厉声道:“你说,我有哪点不如他?”
他的声音也已嘶哑,连身子都己因激动而颤抖。
他一向认为自己无论遇着什么事都能保持镇静,因为他知道唯有“镇静”才是解决事情的办法。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他毕竟也是个人,活人,他的血毕竟也是热的。
沈璧君的肩头似已被捏碎,却勉强忍耐着,不让泪再流下。
她咬着牙道:“他也许不如你,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可是他能为我牺姓一切,甚至不惜为我去死,你……你能么?”
连城璧怔住了,手慢慢地松开,身子慢慢地往后退。
连壁君的目光也在回避着他,道:“你以前也说过,一个女人的心若变了,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的,若有人想去挽回,所受的痛苦必定更大。”
连城璧一双明亮的眼睛也变得空空洞洞,茫然凝视着她,喃喃道:“好,你很好……”
这句话他反反复复也不知说了多少,突然冲过来,重重地在她脸上掴了一耳光。
沈璧君动也不动,就像是已完全麻木,就像是已变成了个石头人,只是冷冷地盯着他,冷冷道:“你可以打我,甚至杀了我,我也不怪你,但体却永远无法令我回心转意……”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狂奔了出去。
直到这时,沈璧君的目光才开始去瞧他。
目送着他背影远去,消失,她泪珠又一连串流了下来。
“我对不起你,但我这么样做,也是不得已的,我绝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狠的女人。”
“我这么样做,也是为了不忍连累你。”
“我只有以死来报答你,报答你们……”
她只恨不得能将自己的心撕裂,撕成两半。
她不能。
除了死,她已没有第二种法子解决,已没有选择的余地!
夜已临。
沈璧君的泪似已流尽。
她忽然站了起来,整了整衣衫,向前走!
她的路只有一条。这条路是直达“玩偶山庄”的!
她似乎已瞧见了那张恶毒的笑脸,正在微笑着对她说:“我早就知道你会回来,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酒,喝得并不快。
萧十一郎的心口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塞住了,连酒都流不下去。
风四娘又何尝没有心事?她的心事也许比他更难说出口。
而且,这是个很小的摊子,买的酒又酸、又苦、又辣。
风四娘根中就喝不下去。
她并不小气,但新娘子身上,又怎么会带钱呢?这小小的市镇里也根本就找不到她典押殊宝的地方。
萧十一郎更永远是在“囊空如洗”的边缘,风四娘突然笑了,道:“我们两人好像永远都只有在摊子上喝酒的命。”
萧十一郎茫然道:“摊子也很好。”
他的人虽在这里,心却还是停留在远方。
他和沈璧君在一起,虽然永远是活在灾难或不幸中,却也有过欢乐的时候,甜蜜的时候。
只不过,现在所有的欢乐和甜蜜也都已变成了痛苦,想起了这些事,他只有痛苦得越深。
风四娘很快地将—杯酒倒了下去,苦着脸道:“有人说,无论多坏的酒,只要你喝快些,喝到后来,也不觉得了,但这酒却好像是例外。”
萧十一郎淡淡道:“在我看来,只有能令人醉的酒,才是好酒。”
他只想能快点喝醉,头脑却偏偏很清醒。
因为痛苦。本就能令人保持清醒,就算你已喝得烂醉如泥,但心里的痛苦还是无法减轻,风四娘凝注着他,她已用了很多方法来将他的心思移转,想些别的事,不再去想沈璧君。
现在她已知道这是办不到的。
无论她在说什么,他心里想的还是只有一个人。
风四娘终于叹息了一声,道:“我想,她这么样对你,一定有她的苦衷,一定还有别的原因,我看她绝不像如此狠心的女人。”
萧十一郎缓缓道:“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狠心的女人,只有变心的女人。”
这语声竟是那么遥远,仿佛根本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风四娘道:“我看,她也不会是那种女人,只不过……”
萧个一朗突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可知道现在还活着的人之中,武功最高的是谁?”
风四娘自然不知道他为何会忽然问出这句话来,沉吟了半晌,才回答道:“据我所知,是逍遥侯。”
萧十一郎道:“我知道你是认得他的。”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风四娘道:“我没有见过他。”
萧十一郎也怔住了,道:“你不但认得他,据我所知,他还送过你两柄很好的剑。”
风四娘道:“但我却没有见过他的人。”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又把我弄糊涂了。”
风四娘也笑了笑,道:“我每次去见他的时候,都是隔着帘子和他谈话,有一次,我忍不住冲进窗子想去瞧瞧他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你没有瞧见?”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自己认为我的动作已经够快了,谁知我一冲进帘子,他人影已不见。”
萧十一郎冷冷道:“原来他并不是你的朋友,根本不想见你。”
风四娘却笑了笑,而且好像很得意,道,“正因为他是我的朋友,所以才不愿见我。”
萧十一郎道:“这是什么话?”
风四娘道:“因为这世上只有两种人才能见到他真面目。”
萧十一郎道:“哪两种?”
风四娘道:“一种是他要杀的人,……他要杀的人,就必定活不长了。”
萧十一郎默然半晌,道:“还有一种呢?”
风四娘道:“还有一种是女人,他看上的女人,只要是他看上的女人,就没有一个能逃脱他的掌握,迟早总要被他搭上手。”
萧十一郎的脸色变了变,倒了杯酒在喉咙里,冷笑道:“如此说来,他并没有看上你。”
风四娘脸色也变了,火气似乎已将发作,但瞬即又嫣然笑道:“就算他看不上我好了,反正今天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生气。”
她不让萧十一郎说话,接着又道:“江湖之中有关他的传说也很多,有人说,他又瞎又麻又丑,所以不敢见人,也有人说他长得和楚霸王很像,是条腰大十围、满脸胡子的大汉。”
萧十一郎道:“从来没有人说过他很好看?”
风四娘道:“他若是真的很好看,又怎会不敢见人?”
萧十一郎悠悠道:“那也许是因为他生得很矮小,生怕别人瞧不起他。”
风四娘的眼睛睁大了,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你见过他?”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你是不是又想到关外走一趟?”
风四娘道:“嗯。”
萧十一郎道:“这次你在关外有没有见到他?”
风四娘道:“没有,听说他已入关来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道:“他的武功真的深不可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不说别的,只说那份轻功,已没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突然笑了笑,道:“难道连我也不是他的敌手?”
风四娘凝注着他,缓缓道:“这就很难说了!”
萧十一郎道:“有什么难说的?”
风四娘道:“你武功也许不如他,可是我总觉得你有股劲,别人永远学不会,也永远比不上的劲。”
她笑了笑,接着道:“也许那只是因为你会拼,但一个人若是真的敢拼命,别人就要对你畏惧三分。”
萧十一郎目光凝注远方,喃喃的道:“你错了,我以前并没有真的拼过命。”
风四娘嫣然道:“我并没有要你真的去拼命,只不过说你有这股劲。”
萧十一郎笑道:“你又错了,若是真到了时候,我也会真的去拼命的。”
他虽然在笑,但目中却连一丝笑意都没有。
风四娘的脸色突然变了,盯着萧十一郎的脸,试探着问道:“你突然问起我这些事,为的是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没有什么。”
他表面看来虽然很平静,但目间已露出了杀气。
这并没有逃过风四娘的眼睛。
她立刻又追问道:“你是不是想去找他拼命?”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拼命?”
风四娘的目光似乎也不肯离开他的脸,一字字道:“那只因你想死!”
她很快地接着道:“也许你认为只有‘死’才能解决你的痛苦,是么?”
萧十一郎面上的肌肉突然抽紧。
他终于已无法再控制自己,霍然长身而起,道:“我的酒已喝够了,多谢。”
风四娘立刻拉住他的手,大声道:“你绝不能走。”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要走的时候,绝汲有人能留得饺我。”
突听一人道:“但我—定要留住你。”
语声很斯文,也很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冷漠之意。
话声中,一个人慢慢地从黑暗中走了出来,苍白的脸,明亮的眼圈,步履很安详,态度很斯文,看来就像是个书生。只不过他腰畔却悬着柄剑,长剑!
剑鞘是漆黑色的,在昏暗的灯下闪着令人们发冷的寒光。
风四娘失声道:“是连公子么?”
连城璧缓缓道:“不错,正是在下,这世上也许只有在下一人能留得住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的脸色也变了,忍不住道:“你真要留下我?”
连城璧淡淡一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在下的心情不太好,很想留阁下陪我喝杯酒。”
他瞳孔似已收缩,盯着萧十一郎,缓缓道:“在下今日有这种心情,全出于阁下所赐,就算要勉强留阁下喝杯洒,阁下也不该拒绝的,是么?”
萧十一郎也在凝视着他,良久良久,终于慢慢地坐下。
风四娘这才松了口气,嫣然道:“连公子,请坐吧!”
灯光似乎更暗了。
连城璧的脸,在这种灯光下看来,简直就跟死人一样。
他目光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离开过萧十一郎的眼睛。他似乎想从萧十一郎的眼睛里,看出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但萧十一郎的目光却是空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卖酒的本来一直在盯着他们——尤其特别留意风四娘,他卖了一辈子的酒,像风四娘这样的女客人,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并不是君子,只希望这三人赶快都喝醉,最好醉得不省人事,那么,他就可以偷偷地摸摸风四娘的手——能摸到别的地方自然更好!
但现在……
他发觉自从这斯斯文文的少年人来了之后。他们两人就仿佛有了一种说不出的难受滋味,他并不知道这就是杀气,他只知道自己一走过去,手心就会冒汗,连心跳都像是要停止。
风四娘在斟着酒,带着笑道:“这酒实在不好,不知连公子喝不喝得下去?”
连城璧举起酒杯淡淡道:“只要是能令人喝醉的酒就是好酒,请。”‘这句话几乎和方才萧十一郎说的完全一模一样。风四娘做梦也想不到连城璧会和萧十一郎会说出同样的一句话,因为他们本是极端不同的两人。这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基本上是相同的,只是后天的环境将他们造成了完全不相同的两个人。也或许是因为他们在想着同一个人,有着同样的感情。风四娘心里也有很多感慨,忽然想起了杨开泰。她本来从未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既然要自作多情,无论受什么样的罪都是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但现在,她忽然了解到他的悲哀,忽然了解到一个人的爱被拒绝、被轻蔑,是多么痛苦。她心里忽然觉得有点酸酸的、闷闷的,慢慢地举起杯,很快地喝了下去。连城璧的酒杯又已加满,他举杯向萧十一郎,道:“我也敬你一杯,请。”
他似乎也在拼命想将自己灌醉,似乎也有无可奈何、无法忘记的痛苦,似乎只有以酒来将自己麻木。
他又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忍不住试探问道:“连公子也许不知道,她……”她正不知该怎么说,连城璧已打断了她的话,谈淡道:“我什么都知道。”
风四娘道:“你知道?知道有人在找你?”
连城璧笑了笑,笑得很苦涩,道:“她用不着找我,因为我一直在跟着她。”
连城璧目光转向远方的黑暗,缓缓道:“我已见过了。”
风四娘显然很诧异,道:“那么她呢?”
连城璧黯然道:“走了,走了……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的……”
这句话竟又和萧十一郎所说的完全—样。
风四娘更诧异:“难道她也离开了他?”
“她明明要回去,为何又要离开?”
“她既然己决心要离开他,为什么又要对萧十一郎那么绝情、那么狠心?”
风四娘自己也是女人,却还是无法了解女人的心。
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自己。
但萧十一郎却似已忽然明白了,整个人都似忽然冷透。
由他的心、他的胃,直冷到脚底。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火焰般燃烧起来。
他知道她更痛苦、更矛盾,已无法躲避,更无法解决。
她只有死。
死,本就是种解脱。
可是她绝不会白白的死,她的死,一定有代价,因为她不是个平凡的女人,在临死前,一定会将羞辱和仇恨用血洗清。
萧十一郎的拳头紧握,因为他已明白了她的用心,他只恨自己方才为什么没有想到,为什么没有拦住她。
他恨不得立刻追去,用自己的命,换回她的一条命。
可是现在还不能,这件事他必须单独去做。
他不能再欠别人的。
连城璧的目光已自远方转回,正凝注着他,缓缓道:“我一直认为你是个可怜的人,但现在,我才知道,你实在比我幸运得多。”
萧十一郎道,“幸运?”连城璧又笑了笑,道:“因为我现在才知道,我从来也没有完全得到过她。”
他笑得很酸楚,却又带着种说不出的讥消之意,也不知是对生命的讥消,还是对别人的讥消,或是对自己的?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一字字道:“我只知道她从来也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连城璧瞪着他,忽然仰天大笑了起来,大笑着道:“什么对不起,什么对得起?这世上本就没有‘绝对’的事,人们又何苦定要去追寻?”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不信?”
连城璧骤然顿住了笑声,凝注杯中的酒,喃喃道:“现在我什么都不信,唯一相信的,就是酒,因为酒比什么都可取得多,至少它能让我醉。”
他很快地干—杯,击案高歌道:“风四娘、十一郎,特进酒,杯莫停,今须一饮三百杯,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
一个人酒若喝不下去时,若有人找你拼酒,立刻就会喝得快了。
连城璧已伏倒在桌上,手里还是紧捏着酒杯,喃喃道:“喝呀!喝呀!你们不敢喝了么?”
风四娘也已醉态可掬,大声道,“好,喝,今天无论你喝多少,我都陪你。”
她喝得越醉,越觉得连城璧可怜。
一个冷静坚强的人突然消沉沦落,本就最令人同情。因为改变得越突然,别人的感受也就越激烈。
直到这时,风四娘才知道连城璧也是个有情感的人。
萧十一郎似也醉了。
本已将醉时,也正是醉得最快的时候。
连城璧喃喃道:“萧十一郎,我本该杀了你的……”
他忽然站起来,拔剑,瞪着萧十一郎。
可是他连站都站不稳了,用力一抡剑,就跌倒了。
风四娘赶过去,想扶他,自己竟也跌倒了,大声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不能杀他。”
连城璧咯咯笑道:“我本该杀了他的,可是他已经醉了,他还是不行,不行·—……”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像是说得很起劲,但除了他们自己外,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突然不说话了。
过了半晌,萧十一郎竟慢慢地站了起来,黯淡的灯光下,他俯首凝视着连城璧,良久良久。
他的神情看起来就像是一匹负了伤的野兽,满身都带着剑伤和痛苦,而且自知死期已不远了。
连城璧突又在醉中呼喊,“你对不起我,你对不起我……”
萧十—郎咬着牙,喃喃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把她找回来,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待她,只希望你们活得能比以前更幸福……”
第二五章 夕阳无限好
萧十一郎又闯入了“玩偶山庄”。他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小公子那纯真无邪、温柔甜美的笑容。
小公子斜倚在一抹松木的高枝上,仿佛正在等着他,柔声笑道:“我就知道你也会回来的,只要来到这里的人,从来就没有一个能走得了。”
萧十一郎神色居然很冷静,只是面色苍白得可怕,冷冷道:“她呢?”
小公子眨着眼,道:“你是说谁,连沈璧君?”
她故意将“连”字说得特别重,萧十一郎面上还是全无表情,道:“是。”
小公子嫣然道:“她比你回来得还早,现在只怕已睡了。”
萧十一郎瞪着她,眼角似已溃裂。
小公子也不敢再瞧他的眼睛了,眼波流动,道:“你要不要我带你去找她?”
萧十一郎道:“要!”
小公子吃吃笑道:“我可以帮你这次忙,但你要用什么来谢我呢?”
萧十一郎道:“你说。”
小公子眼珠子又一转,道:“只要你跪下来,向我磕个头,我就带你去。”
萧十一郎什么话也没有说,就突然跪了下来,磕了个头——他目中甚至连痛苦委屈之色都没有。
因为现在已再没有别的事能使他动心。
八角亭里,老人们还在下着棋。
两人都没有回头,世上仿佛也没有什么事能令他们动心了。
小公子一跃而下,轻抚着萧十一郎的头发,吃吃笑道:“好乖的小孩子,跟阿姨走吧!”
屋子里很静。
逍遥侯躺在一张大而舒服的床上,目中带着点说不出是什么味道的笑意,凝注着沈璧君。
沈璧君就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紧张得一直想呕吐。
被他这种眼光瞧着,她只觉自己仿佛已是完全赤裸着的,她只恨不得能将这双眼睛挖出来,嚼碎,吞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逍遥侯突然问道:“你决定了没有?”
沈璧君长长吸入了一口气,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逍遥侯微笑着道:“你还是快些决定的好,因为你来这就是要这么样做的,只有听我的话,你才有机会,否则你就白来了。”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
逍遥侯又问道:“我知道你要杀我,可是你若不肯接近我,就简直连半分机会也没有——你也知道我绝不让穿着衣裳的女人接近我。”
沈璧君咬着牙,颤声道:“你若已知道我要杀你,我还是没有机会。”
逍遥侯笑得更邪,眯着眼道:“你莫忘记,我也是男人,男人总有心动的时候,男人只要心一动,女人就可乘虚而入。”
他的眼睛似已眯成一条线,悠悠然接着道:“问题只是,你有没有本事能令我心动?”
沈璧君身子颤抖得更剧烈,嘎声道:“你……你简直不是人。”
逍遥侯大笑道:“我几时说过我是人?要杀人容易,要杀我,那就要花些代价了。”
沈璧君瞪着他,狠狠地瞪着他,良久良久,突然咬了咬牙,站起来,用力撕开了衣襟,脱下了衣服,她脱得并不快,因为她的人、她的手,还是在不停地发抖。
上面的衣衫除下,她无瑕的胴体就已有大半呈现在逍遥侯眼前。
他眼中带着满意的表情,微笑着道:“很好,果然未令我失望,我就算死在你这种美人的手下,也满值得了。”
沈璧君嘴唇已又被咬出了血,更衬得她肤色如玉。
她胸膛更白、更晶莹,她的腿……
突然间,门被撞开。
萧十一郎出现在门口。
萧十一郎的心已将爆炸,沈璧君的人都似已完全僵硬、麻木,呆呆地瞧着他,动也不动,然后突然间就倒下,倒在地上。
逍遥侯却似并不觉得意外,只是叹了口气,喃喃道:“拆散人的好事,至少要短阳寿三十年的,你难道不怕?”
萧十一郎紧握拳头,道:“我若要死,你也得随着。”
逍遥侯道:“哦?你是在挑战?”
萧十一郎道:“是。”
逍遥侯笑了,道:“死的法子很多,你选的这一种并不聪明。”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先出去!”
逍遥侯瞪了他半晌,又笑了,道:“世上没有人敢向我挑战的,只有你是例外,所以……我也为你破例一次,对一个快要死的人,我总是特别客气的。”
他本来是卧着的,此刻身子突然平平飞起,就像一朵云似的飞了出去——就凭这一手轻功,就足以将人的胆吓碎。
萧十一郎却似乎根本没有瞧见,缓缓走向沈璧君,俯首凝注着她,目中终于露出了痛苦之色。
他的心在嘶喊:“你何苦这么样做?何苦这么样委屈你自己?”
但他嘴里却只是淡淡道:“你该回去了,有人在等你。”
沈璧君闭着眼,眼泪如泉水般从眼角向外流。
萧十一郎沉声道:“你不该只想着自己,有时也该想别人的痛苦,他的痛苦也许比任何人都要深得多。”
沈璧君突然大声道:“我知道他的痛苦,但那只不过是因为他的自尊受了伤,并不是为了我。”
萧十一郎道:“那只是你的想法。”
沈璧君道:“你呢?你……”
萧十一郎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我无论怎么样都与你无关,我和你本就全无关系。”
沈璧君忽然张开了眼睛,带着泪凝注着他。
萧十一郎虽然在拼命控制着自己,可是被这双眼睛瞧着,他的人已将崩溃,心已将粉碎……
他几乎已忍不住要伸手去拥抱她时,她也几乎要扑入他的怀里。
相爱着的人,只要能活着,活在一起,就已足够,别的事又何必在乎——就算死在一起,也是快乐的。
那至少也比分离的痛苦容易忍受得多。
但就在这时,风四娘突然冲进来了。
她看来比任何人都激动,大声道:“我早就知道你在这里,你以为我真的醉了么?”
萧十一郎的脸沉了下去,道:“你怎会来的?”
其实他也用不着问,因为他已瞧见小公子正躲在门后偷偷地笑。
萧十一郎立刻又问道:“他呢?”
风四娘道:“他现在比你安全多了。可是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傻事?”
萧十一郎根本拒绝听她说的话,默然半晌,缓缓道,“你来也好,你既来了,就带她回去吧!”
风四娘眼圈又红了,道:“我陪你。”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认为你很了解我,但你却很令我失望。”
风四娘道:“我当然了解你。”
萧十一郎一字字道:“你若真的了解我,就应该快带她回去。”
她没有再多说一句话、一个字。
风四良凝注着他,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黯然道:“你为什么总不肯替人留下第二条路走。”
萧十一郎目光又已遥远,道:“因为我自己走的也只有一条路!”
死路!
一个人到了迫不得已、无可奈何时,就只有自己走上死路,沈璧君要冲出去,却被风四娘抱住。
“他若要去,就没有人能拦住他,否则他做出的事一定会更可怕。”
这话虽是风四娘说的,沈璧君也很了解。
她哭得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突听一人银铃般笑道:“好个伤心的人儿呀!连我的心都快被你哭碎了,只不过,其实你根本用不着为他难受的,因为你一定死得比他更快。”风四娘瞪起了眼,道:“你敢动她?”
小公子媚笑道:“我为什么不也敢?”
风四娘忽然也笑了,道:“你真是个小妖精,连我见了都心动,只可措你遇上了我这个老妖精,你那些花样,在我面前就好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小公子张大了眼睛,像是很吃惊,道:“哦,真的么?”
风四娘道:“你不妨试试。”
小公子又笑了,道:“现在我的确也很想试试,只可惜我已经试过了。”
这次轮到风四娘吃惊了,动容道:“你试过了?”
小公子悠然道:“我不但试过了,而且很有效。”
风四娘突又笑了,道:“你吓人的本事也不错,只可惜在我面前也却没有效。”
小公子笑道:“在你面前也许没有效,因为你的脸皮太厚了,但在你手上却很有效,因你的手一直比小姑娘的还嫩。”
风四娘忍不住抬起手来瞧了瞧,脸色立刻变了。
小公子道:“方才我拉着你的手进来,你几乎一点也没有留意,因为那时你的心全都放在萧十一郎—个人身上了。”
她媚笑着又道:“现在我才知道,喜欢他的人可真不少,能为自己的心上人而死,死得也算不冤枉了。”
风四娘居然又笑了,道:“小丫头,你懂得例倒不少。”
她话未说完,已出手。
江湖人中一向认为风四娘的出手比萧十一郎更可怕,因为她出手更毒、更辣,而且总是在笑得最甜的时候出手,要你做梦也想不到。
小公子却想到了,因为她出手也一样。
这本该是场很精彩的决斗,只可惜风四娘的手已被小公子的毒针刺入,已变得麻木不灵了。
所以这一战很快就结束了。
小公子瞧着已动不了的风四娘,嫣然道:“我不杀你,因为你太老了,已不值得我动手了。”
她目光转向沈璧君,道:“可是你不同了……你简直比我还要令人着迷,我怎么能不杀你?”
沈璧君的心已完全被悲痛麻木,根本未将死活放在心上。
小公子柔声道:“现在萧十一郎已走入绝路,已无法来救你,你自己也不敢跟我交手的,你难道一点也不在乎?”
沈璧君不动,不听,也不响。
小公子眨着眼,道:“噢,我知道了,你一定还等着人来救你……是不是在等那醉猫,你现在想不想见见他?”
她拍了拍手,就有两个少女吃吃地笑着,扶着一个人走进来,远远就可以嗅到一阵阵酒气扑鼻。
连城璧竟也被她架来了。
瞧见连城璧,沈璧君才惊醒过来,她从未想到连城璧也会喝得这么醉,醉得这么惨,这令她更悲痛、更难受。
小公子走过去,轻拍着连城璧的肩头,柔声道:“现在,我就要杀你的老婆了,我知道你心里一定也很难受,只可惜你只有瞧着,也许连瞧都瞧不清楚。”
连城璧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吐得小公子一身都是酒昧。
少女们娇呼着,摸着鼻子闪开。
小公子皱起眉,冷笑道:“我知道你是想找死,可是我偏偏……”一柄短剑已刺入她的心口。好快的剑,好快的出手。风四娘也怔住了。她现在才想起,“袖中剑”本就是连家的救命杀手,可是她从未见过,也没有别人见过,见过的人,都已入了坟墓。就只为了练这一着,他已不知练过几十万次、几百万次他甚至在梦中都可随便使出这一着。可是他从没有机会使出这一着。小公子已倒下瞪着他,好像还不相信这件事是真的。她从未想到自己也和别人一样,也死得如此简单。然后,她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甜笑,瞧着连城璧,柔声道:“我真该谢谢你,原来‘死’竟是件这么容易的事,早知如此,我又何必辛辛苦苦地活着呢?你说是么?”
她喘息着目光转向风四娘,缓缓道:“你的解药就在我怀里,你若还想活下去,就来拿吧!可是我劝你,活着绝没有死这么舒服,你想想,活着的人哪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烦恼……”
路,蜿蜒通向前方。
一个红衣老人和一个绿袍老者并肩站在那里,遥视着路的尽头,神情都很沉重,似乎全末留意身后又有三个人来了。
直到这时,连城璧似乎还未完全清醒。
也许他根本不愿清醒,不敢清醒,因为清醒就得面对现实。
现实永远是残酷的。
沈璧君走在最后面,一直垂着头,似乎不愿抬头,不敢抬头,因为只要一抬头,也就会面对一些她不敢面对的事。
他们都在逃避,但又能逃避多久呢?
风四娘慢慢地走到老人们身旁,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就是从这条路走的?”
红衣老人道:“嗯。”
风四娘道:“你在等他们回来?”
绿袍老人道:“嗯。”
风四娘长长呼了口气,呐呐道:“你想……谁会回来?”
她本不敢问,却又忍不住要问。红衣老人沉吟着,缓缓道:“至少他是很难回来了。”
风四娘的心已下沉,她自然知道他说的“他”是谁。
绿袍老人突也道:“也许,他们两个人都不会再走回来。”
风四娘突然大声道:“你们以为他一定不是逍遥侯的对手?你们错了!他武功也许要差一筹,可是他有勇气,他有股劲,很多人能以寡敌众,以弱胜强,就因为有这般劲。”
红衣老人、绿袍老者同时瞧了她一眼,只瞧了一眼,就扭过头,目光还是远注着路的尽头,神情还是同样沉重。
风四娘还想说下去,喉头却已被塞住。
沈璧君的头突然抬起,定向连城璧,走到他面前,一字字道:“我也要走了。”
连城璧茫然道:“你也要走了么?”
沈璧君看来竟然很镇定,缓缓道:“无论他是死是活,我都要去陪着他。”
连城璧道:“我明白。”
沈璧君说得很慢,道:“可是,我还是不会做出对不起你的事,我一定会让你觉得满意……。”
她猝然转身,狂奔而去。
无论谁都可以想到,她这—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黄昏,夕阳无限好。
全走了,每个人都走了,因为再“等”下去也是多余的。这本是条死路,走上这条路的人,就不会再回头的。
只有风四娘,还是在痴痴地向路的尽处凝望。
“萧十一郎一定会回来的,一定……”
连城璧是最后走的,走时他已完全清醒。
风四娘只望他能振作,萧十一郎能活下去,她不忍眼见着她们被这“情”字毁了一生!
她有这信心。
可是她自己呢?
“我永远不会被情所折磨,永远不会为情而苦,因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人,也没有人真的爱过我。”
这话她自己能相信么?
夕阳照着她的眼睛,她眼中怎会有泪光闪动。
“萧十一郎,萧十一郎,求你不要死,我只要知道你还活着,就已满足,别的事全不要紧。”
夕阳更绚丽。
风吹过了,乌鸦惊起。
风四娘回过头,就瞧见了杨开泰。
他静静的站在那里,还是站得那么直、那么稳。
这人就像是永远不会变的。
他静静地瞧着风四娘,缓缓道:“我还是跟着你来了,就算你打死我,我也还是要跟着你。”
平凡的言词,没有修饰,也不动听。
但其中又藏着多少真情?
风四娘只觉得心头热了,忍不住扑过去,扑入他怀里,道:“我希望你跟着我,永远跟着我,我绝不会再让你伤心。”
杨开泰紧紧搂住了她,道:“就算你令我伤心也无妨,因为若是离开你,我只有更痛苦、更伤心。”
风四娘不停地说道:“我知道你,我知道……”
她忽然发觉,被爱的确要比爱人幸福得多。
可是,她的眼泪为什么又流了下来呢?
第二六章 七个瞎子
初秋,艳阳天。阳光透过薄簿的窗纸照进来,照在她光滑如缎子般的皮肤上,水的温度恰巧比阳光暖一点,她懒洋洋地躺在水里,将—双纤秀的腿高高跷起,让胸心去接受阳光的轻抚。
轻得就像是情人的手。
可是风四娘心里并不愉快。
经过了半个月的奔波后,能洗个热水澡,虽然已几乎可以算是世上最愉快的事,可是一个人心里头如有她现在这么多心事,这世上也许就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她觉得愉快了。
风四娘通常并不是个忧郁的人,但现在看来却仿佛很忧郁。
风在窗外轻轻地吹,外面是一片乱石山岗。
这地方她来过,两年前来过。
两年前,她也同样在这屋子里洗过个热水澡,她记得那时的心情还很愉快。
至少比现在愉快得多。
从外表看来,她跟两年前并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胸还是很挺,腰还是很细,小腹还是平坦的,一双修长的腿,也仍然同样光滑坚实。
她的眼睛也还是妩明亮的,笑起来还是同样能令人心动。
可是她自己心里知道,她已苍老了很多,一个人内心的衰老,才是真正可怕的。
这两年来,她还是没有亏待自己。
她还是一样骑最快的马,爬最高的山,吃最辣的菜,喝最烈的酒,玩最快的刀,杀最狠的人。
她还是在尽量享受着人生。
只可惜无论什么样的享受,都已不能驱走她心里的寂寞!
一种深入骨髓的寂寞,就像是木柱里的白蚁一样,已将她整个人都蛀空了。
除了寂寞外,更要命的是思念。
对青春的思念,对往事的思念,所有的思念中,都只有一个人。
她自己虽不愿承认,但世上却永远没有任何人能代替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连杨开泰都不能。
她嫁给了杨开泰,但却又在洞房花烛的那天逃走。
想起杨开泰那四四方方的脸,规规矩矩的态度,想起他那种真挚而诚恳的情意,她也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这个老实人,但却连她自己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忘不了萧十一郎!
无论他是在天涯,还是在海角,无论他是活,还是死,她都一样忘不了他,永远也忘不了。
一个女人若没有自己所爱的男人在身旁,那么就算每天都有千千万万个人在陪着她,她还是会同样觉得寂寞。
对一个已经三十五岁的女人说来,世上还有什么事比寂寞和思念更不可忍受?
她痴痴地看自己光滑、晶莹、几乎毫无瑕疵的胴体,眼泪仿佛已将流了下来……
突然间,“砰”的一声响,窗户、门、木板墙壁,同时被撞破了七几个大洞。
风四娘笑了。
两年前她在这里洗澡时,也发生同样的事——历史为什么总是会重演?
和两年前一样,她还是舒舒服服地躺在盆里,用一块丝巾轻拭着自己的手。
但这次她的脸色却已变了,她实在觉得很奇怪。
这次来偷看她洗澡的人,竟全都是瞎子!
七个大洞里,已有七个人走了进来,漆黑的长发,漆黑的衣裳,眼睛也都只剩下两个黑黝黝的洞,左手提着根白色的明杖,右手却拿着把扇子。
七个人围着风四娘洗澡的木盆,七张苍白的脸,都完全没有表情。
风四娘又笑了:“连瞎子都要来看我洗澡,我的魔力倒真不小。”
七个人不但是瞎子,而且还像是哑巴,全都紧紧地闭着嘴。
过了很久很久,其中才有个人忽然道:“你没有穿衣服?”
风四娘大笑,道,“你们洗澡的时候穿衣服?”
这瞎子道:“好,我们等你穿起在服来。”
风四娘道:“你们既然看不见我,那我又何必穿衣服?”她眼被流动,忽又叹了口气,道:“我真替你们可惜,像我这么好看的女人在洗澡,你们居然看不见,实在是件很遗憾的事。”
这瞎子冷冷道:“不遗憾。”
风四娘道:;不遗憾?’
这瞎子道:“瞎子也是人,虽然不能看,却可以摸,不但可以摸,还可以做很多别的事。”
他说的本是很下流的话,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
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娘忽然觉得有点冷了,她知道这种人,只要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这瞎子又道:“所以你最好老实些,我们叫你穿衣服,你最好就赶快穿衣服。”
风四娘道:“你们是想要我于什么?”
这瞎子道:“要你跟着我们走。”风四娘道:“有眼睛的人,反而要跟着没有眼睛的人走?”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无论你们到哪里,我都跟你们到哪里?”
这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道:“休们若是掉进粪坑里去,我也得跟着跳下去。”
这瞎子道:“不错。”
他脸上的表情居然还是很严肃,风四娘却又忍不住笑了。
这瞎子道:“我说的并不是笑话。”
风四娘道:“但我却觉得很好笑。”
这瞎子道:“很好笑?”
风四娘道:“你们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不凭什么。”
风四娘道:“你们虽然瞎,却并不聋,难道从来也没有听说过,风四娘洗澡的时候,身上也一样带着杀人的利器,也一样能杀人的?”
这瞎子道:“我们听说过。”
风四娘道:“可是你们一点也不怕?”
这瞎子道:“对我们说来,天下已经没有可怕的事了。”
风四娘道:“死你们都不怕?”
这瞎子道:“我们已不必怕。”
风四娘道:“为什么?”
这瞎子脸上突又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冷道:“因为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没有人能死两次的。
这本是句很荒谬的话,但是从这瞎子嘴里说出来,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荒谬了,因为他说的是真话。
风四姐忽然觉得很冷,就好像坐在一盆快结冰的冷水里。
但若就这样被他们吓住,乖乖地穿起衣服来跟着他们走,那就不是风四娘了。
风四娘吸了口气,道:“偷看我洗澡的人,眼睛都一定会瞎的,只可惜你们本来就已经是瞎子了。”
这瞎子冷冷道,“实在可惜。”
风四娘道:“幸好我虽然没法子让你们再瞎一次,却可以要你们再死一次。”
她的手轻轻一拂,兰花般的纤纤玉指间,突然飞出了十几道银光。
风四娘并不喜欢杀人,但若到了非杀人不可的时候,她的手也绝不会软。
她的银针虽然不如沈家的金针那么有名,却也很少失手过。
银针一发十四根,分别向七个瞎子的咽喉射过去。
瞎子们手里的折扇突然扬起,展开,十四棍银针就突然全都不见了。
只见七柄扇子上,都写着同样的六个字:“必杀萧十一郎!”
鲜红的字,竟像是用血写成的。
无论谁若肯用血写字在扇子上,那当然就表示他的决心已绝不会改变,而且也不怕让人知道。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可怜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要你死呢?”
这瞎子冷冷道:“因为他该死!”
风四娘道,“你们都跟他有仇?”
这瞎子脸上的表情,已变得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他已用不着回答,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他们之间的仇恨很深。
风四娘道:“难道你们的眼睛,就是因为他才会瞎的。”
这瞎子恨道:“我说过,我们都已死过一次。”
风四娘道:“哦?”
这瞎子道:“因为我们现在都已不是以前那个人,那个人已死在萧十一郎手里!”
风四娘道:“你们以前是什么人?”
这瞎子道:“以前我们至少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现在却已只不过是个瞎子。”
风四娘道:“所以你们也想要他死—次?”
这瞎子道:“非死不可。”
风四娘又笑了,道:“既然如此,你们就应该找他去,为什么来找我?我又不是他的娘。”
这瞎子冷冷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风四娘道:“这里是乱石山,乱石山是强盗窝,我恰巧有个老朋友也是强盗。”
这瞎子道:“快刀花平?”
风四娘道:“你们也知道他?”
这瞎子冷笑道:“关中群盗的总瓢把子,江湖中有谁不知道?”
风四娘松了口气,道:“你们既然知道他,就应该让我去找他。”
这瞎子道:“不必。”
风四娘道:“不必?不必是什么意思?”
这瞎子道:“这意思就是说,你若要见他,我随时都可以叫他来。”
风四娘笑了笑,道:“他难道也很听你们的话?”
这瞎子道,“因为他知道瞎子也杀人的。”他忽然挥了挥手,沉声道:“送花平进来。”
这句话刚说完,门外就有样东西飞了进来,风四娘伸手接住,竟是个乌木盒。
风四娘道:“看来好像这只不过是个盒子。”
瞎子道:“是的。”
风四娘道:“花平好像并不是个盒子。”
花平当然不是盒子,花平是个人。
瞎子道:“你为何不打开盒子来看看?”
风四娘笑道:“花平难道还会藏在这盒子里?”
她的笑容突然冻结,她已打开盒子。
盒子里当然不是人,但却有只手,一只血淋淋的右手。
花平的手。
花平已没有手!
刀,一定要用手才能握住的。
一个以刀法成名的人,两只手若都已被砍断,他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风四娘叹了口气,黯然道:“看来我只怕已永远见不到这个人了。”
瞎子道:“现在你总该明白,你若要一个人去死,并石一定要砍下他脑袋来的。”
风四娘点点头,她的确巳明白。
瞎子道:“所以我们只毁了你这张脸,你也就等于死了。”
风四娘道:“所以我最好还是乖乖地穿起衣服,跟你们走。”
瞎子道,“不错。”
风四娘忽然大笑,道:“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王八蛋,你们真看错人了,你们也不打听打听,风四娘活了三十……岁,几时听过别人话的?”她骂人的时候也笑得很甜,这瞎子却已被她骂得怔住。风四娘道:“你们若想请我到什么地去去,至少也该先拍拍我的马屁,再找顶轿子来抬我,那么我也许还可以考虑考虑。”
她没有再说下去。
就在这时,山谷闯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吹竹声。
接着,门外又传来“叮”的一声响。
瞎子们皱了皱眉,其中四个人突然将手里的明杖在木盆边缘上一戳,只听“笃”的一声,明杖已穿进了木盆,交叉架起。
这四个人就像是抬轿子一样,将风四娘连入带盆抬了起来。
四个人同时出手,同时抬脚,忽然间就已经到了门外。
门外也有个人站在那里,面对着蓝天白云下的乱石山岗,手里也提着根短棍。
但这个不是瞎子,却是个只剩下一条腿的跛子。
他手里的短棍在石地上轻轻一点,又是“叮”的一声响,火星四溅。
这短棍竟是铁打的。
短棍一点,他的人已到了七八尺外,却始终没有回过头来看风四娘—眼。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想不到我居然会在这里遇见一个君子,居然好像从来也没有看见过女人洗澡的君子。”
山风吹过,这跛子的衣袂飞扬,眨眼间,已走出了很远。
这个只有一条腿的残废,竟远比有两条腿的人走得还快。
四个瞎子左边两个,右边两个,架着风四娘和那大木盆,跟在他身后,山路虽崎岖,但他们却走得四平八稳,连盆里的水都没有一点溅出来。
那跛子短杖在地上一点,发出“叮”的一声,他们就立刻跟了出去。
风四娘终于明白。
“这跛子原来是带路的。”
可是他明明知道有个赤裸的绝色美人在后面,居然能忍住不回头来看,这种人若不是世间少有的真君子,就一定是自恃身份,不肯做这种让人说闲话的事。
这脑子本来难道也是个很有身份的人?
难道他也死过一次?
秋已渐深,山风中已有寒意。
风四娘已开始在后悔了,她本来的确应该先穿上衣服的。
她现在已真的觉得有点冷,却又不能赤裸裸地从盆里跳起来。
何况,她也实在想看看,这些奇怪的瞎子,究竟想把她带到哪里去,究竟想干什么?
她的好奇心已被引了起来。
她本就是个喜欢刺激、喜欢冒险的女人。
瞎子倒还是紧紧地闭着嘴。
风四娘忍不住道:“喂,前面那位一条腿先生,你既是个君子,就该把身上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
跛子还是不回头,好像不但是个跛子,而且还是聋子。
风四娘就算有天大的本事,遇见这样几个又哑又瞎、又聋又跛的人,也没有法子了。
这条路本来是往山下走的,转过一个山坳,忽然又蜿蜒向上。
前面一片枫林。枫叶已被秋色染红。
风四娘索性也不理这些人了,居然曼声低吟起诗来:“停车爱坐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枫林中忽然有人银铃肥娇笑,道:“风四娘果然是风四娘,这种时候,她居然还有心情吟诗。”
声音如黄莺出谷,说话的显然是个很娇媚的年轻少女。
那跛子本已将走入枫林,突然凌空翻身,倒纵回来,沉声叱问:“什么人?”
他落在地上时,居然还是背对着风四娘,也不知是他不敢看风四娘,还是不敢让风四娘看见他。
瞎子们的脚步也停下,脸上的表情,似又显得很紧张。
枫林中笑声如银铃般响个不停,已有个梳着条乌油油大辫子的小姑娘,笑嘻嘻地走了出来。
秋天的夕阳照在她白生生的脸上,她的脸看来就像是春天的花朵。
风四娘忍不住道:“好漂亮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娇笑着道:“可惜这个小姑娘在风四娘面前一比,就变成个小丑八怪了。”
风四娘媚然道:“像这样一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小姑娘,总不会是跟这些怪物一路的吧。”
小姑娘盈盈一拜,道:“我叫心心,是特地来送衣服给风四娘的。”
“心心,好美的名字,简直就跟人一样美。”
风四娘忽然觉得愉快起来了。
她已看见这心心姑娘身后,果然还跟着两个垂馨少女,手里托着个金盘,上面果然有一套质料高贵、颜色鲜艳的新衣裳。
心心又笑道:“我们虽然不知风四娘衣裳的尺寸,可是这么好身材的人,无论穿什么衣裳,都一定会好看的。”
风四娘嫣然道:“像这么样好心的小姑娘,将来一定能找得到如意郎君的。”
心心的脸红了红,却摇着头道:“好心的不是我,是我们家的花公子。”
凤四娘道:“花公子?”
心心道:“他知道四娘来得匆忙,没有穿衣裳,山上的风又大,怕四娘着了凉,所以特地要我送这套衣裳来。”
风四娘迈:“看来这位花公子,倒是一个很体贴的人。”
心心抿着嘴笑道:“他本来就是的,不但体贴,而且温柔极风四娘道:“但我却好使并不认得这样一位花公子呀。”
心心笑道:“现在虽然还不认得,但以后就会认得的。”
风四娘也笑了,道:“不错,又有谁是一生出来就认得的呢?能认得这样一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无论什么样的女人都不会反对的。”
心心笑得更甜,道:“花公子本来也只希望四娘能记得世上还有他这样一个男人。”
风四娘道:“我绝对忘不了。”
那两个垂馨少女,已捧着金盘走了过来。
那跛子突然道:“站住!”
少女们没有说话,风四娘却已瞪起了眼,道:“你凭什么要人家站住?”跛子不理她,却瞪著心心,道:“你说的这花公子,是不是花如王?”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说不出有多么难听。
心心道:“除了花如王花公子之外,世上还有哪位花公子会这么温柔体贴?”
跛子道:“他在哪里?”
心心道:“你问他干什么?难道你想去找他?”
跛子好像吓了一跳,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
心心悠然道:“我也知道你不敢去找他的,所以我告诉你也没有用。”跛子长长吸了口气,厉声道:“这衣服你带回去,花如玉碰过的东西就有毒,我们不要。”
风四娘道:“你们不要,我要!”
心心道:“既然四娘要,你们还不快把衣服送过去?”
垂馨少女迟疑着,好像还有点怕。
心心淡笑道:“怕什么?这些人的样子虽然凶,但却绝不敢拦住你们的……”
那跛子突然冷笑一声,手里的短棍已闪电般向她咽喉点了过去。
这一着又急又狠,用的竟仿佛是种很辛辣的剑法,不但剑法很高,而且一出手就是杀着。
他居然用这种厉害的招式,来对付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风四娘已经看不顺眼了。
风四娘若是已经对一个人看不顺眼的,这个人迟早总要倒霉的。
跛子看来很快就要倒霉了。
他一棍刺出,心心的人忽然间就已从他助下钻了过去,就像水里的鱼一样。甚至连鱼都没有她灵活。
风四娘却吃了一惊,她实在也没想到这小姑娘竟有这么样—身好功夫。
但跛子的应变也不但,身子不转,“倒打金钟”,短棍已从肋下反刺了出去。
心心冷笑道:“这是你先出手的,你自己要找倒霉,可怨不得我。”
三句话说完,跛子已攻出十五招,竟把手里这条短混当做剑用,剑法辛辣狠毒,已无疑是当代一流剑客的身手。
心心却轻轻松松地就避开了,身于的溜溜一转,手里突然多了柄寒光四射的短刀。
破子第十六招攻出,心心反手一撩,只听“叮”的一声,这根精钢打成的短棍,已被她一刀削断了。
心心笑道:“我是不是说过你要倒霉的,你现在总该相信了吧。”
她笑得虽可爱,但出于却很可怕,短刀已化成了一道寒光,纵横飞舞。
风四娘用最快的速度穿起了那身鲜艳的绣袍,跛子手里一根三尺多长的铁根,已只剩下了一尺二三。
刀光已将他整个人笼罩住,每一刀刺出,都是致命的杀风四娘本来在为心心担心,现在却反而有点为他担心了。
她自己不喜欢杀人,也不喜欢看着别人在她面前被杀。
何况,她总觉得这跛子用的剑法很熟悉,总觉得自己一定知道这个人。
只不过这个姑娘好心替她送衣服,现在她总不能帮着这跛子说话。
奇怪的是,那七个瞎子反而不着急,还是动也不动站着,就好保七个木头人样。
忽然间,“嗤”的一响,一片淡谈的血球溅起,跛子肩上已被划了道七八寸长的血口。
心心吃吃地笑着,道:“你跪在地上,乖乖地叫我三声姑奶奶,我就饶了你。”
跛子急攻七招,又是“叮”的一响,他手里一尺多长的短棍,又被削新了—截。
他无疑已可算是江湖中的一流剑客,但在这小姑娘面前,他的剑法却好像突然变成了第八流。
心心的出手不但又急又快,而且招式诡秘变化,每一招都令人不可思议。
风四娘实在想不通,她小小年纪,这一身武功是怎么练出来的。
心心道:“我问你,你究竟肯不肯叫?”
跛子突然发出野兽般的怒吼,用力地把手中的一裁断棍掷在地上,伸出一双骨节狰狞的大手,扑过去抓心心的咽喉。
心心似已被他这凄厉的吼声吓住了,手中刀竟忘了刺出。
突然间,这一双大手已列了她面前。
心心反而笑了,嫣然道:“你真忍心杀我?”
她笑得比春花还灿烂,比蜜还甜。
跛子似也看得痴了,出手竟慢了下来,就在这时心心的笑容突然冷了,雪亮的刀锋已刺向他咽喉。
他实在不忍杀这小姑娘,但这小姑娘若是杀了他,却连眼睛都不会眨一眨。
就在这时,枫林仿佛忽然卷起了狂风,一条四五丈长的长鞭,就像是长蛇般,随着狂风卷过来,鞭梢在心心手腕上轻轻一搭,小心手里的刀已冲天飞起。
接着,她的人也被卷起,凌空翻了四五个筋斗,才落下来,又在地上打了几个滚,才勉强站住,握刀的手已变得又红又肿。
风四娘自己也是用鞭子的。
她知道鞭子越长,越难施展。
她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么长的鞭子,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灵活的鞭子。
无论谁能将这么长的鞭子,运用得这么灵活,都一定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她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子很不吉利,今天她遇见的人好像没有一个不是非常可怕的怪物。
等她见到达个人时,她才知道真正的怪物是什么样子的。
这个人才是个真正的怪,怪物中的怪物。
对心心来说,今天的日子当然更不吉利。
她用另一只手捧着被打肿了的手,疼得已经要哭出来,但等她看见这个人时,她却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出来。
这个人并不是走来的,也不是坐车来的,当然更不是爬来的。
他是坐在一个人头上来的,坐在一个巨人般的大汉头这大汉身长九尺,精赤着上身,却戴着顶大帽子。
帽子就像是方桌一样,是平稳的,这个人就坐在帽子上,穿着件绣满了各式各样飞禽的五色彩袍,左面的袖子却是空的。
他的脸看来倒不怪,苍白的脸色,带着种很有威严的表情,一双眼睛炯炯有光,漆黑的头发上,戴着项珍珠冠。
事实上,若是只看这张脸,他甚至可以算是个很英俊的男人。
但是他身上却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阴险诡秘之气,仔细一看,才知道他并不是坐着,而是站着的,只不过两条船都已从根上被割断了。这个人的四肢,竟已只剩下一只右手,那条五尺长的鞭子,就在他右手里。风四娘倒抽了口凉气,只觉得今天的日子实在很不吉利。心心的脸上,更已连一点血色都没有了,忽然大声道,“是他先动手的,你不信可以问他自己。”这人冷冷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他的声音居然也很清朗,很有吸引力。他没有残废的时候,显然是个对女人很有吸引力的男人。
心心道:“我只不过是奉花公子之命,来送衣裳给风四娘的。”
这人道:“我知道。”
心心松了口气,勉强笑道:“既然你全部知道,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这人道:“你当然可以走。”
心心一句话都不再说,掉头就地。
这人居然也没有阻拦,风四娘又不禁觉得他并没有想像中那么可怕了。
谁知心心刚奔出了枫林,忽然又跑了回来,本来已经肿了的手臂,现在竟已肿得比腿还扭,一张春花放鲜艳的脸,也似已变成了灰色,嘶声道:“你的鞭子上有毒?”这人道:“是有一点。”
心心道:“那……那怎么办呢?”
这人道:“你知不知道我这两条腿,一只手,是怎么断的?”
心心摇摇头。
这人道:“是我自己砍断的。”
心心道:“你为什么要砍断自己的手。”
达人道:“因为我手上中了别人的毒。”
心心就像是忽然又挨了一鞭子,站都站不住了,失声道:“你……你难道也想要我变成个残废?”
这人冷冷道:“残废又如何?这里的人岂非全都是残废。”
心心指着面前的大汉,道:“他就不是残废,”大汉突然裂开嘴一笑。
心心又怔住。
这大汉虽然四肢惧全,不瞎也不跛,但嘴里却没有舌头。
心心仰起险看着他,忽然间已泪流满面,道:“你真要我自己把这只手砍下来?”
这人道:“手上有毒,就要砍手,腿上有毒,就要砍腿。”
心心流着泪,道:“可是……可是我舍不得。”
这人道:“我若也舍不得,现在已死过三次。”
风四娘忍不住冲过来,大声道:“她怎么能跟你比,她是个女人。”
这人冷冷道:“女人也是人。”
风四娘道:“你也是人,你凭什么要坐在别人的头上?”这人道:“因为我本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人上人?”
这人道:“吃得苦中苦,就是人上人。”
风四娘道:“你吃过苦中苦?”
这人道:“你若也割下自己两条腿,一只手来,你就知道我是不是吃过苦中苦了。”
风四娘也不能不承认。这人的确是吃过苦中苦的。
第二七章 怪物中的怪物
所以他就是人上人。那柄寒光四射的短刀已掉在地上,就在心心的脚下。
心心慢慢地弯下腰。捡起了这柄刀流着泪看着风四娘,凄然道:“你现在总该已看清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风四娘咬着牙,道:“现在我只不过有点怀疑,他究竟是不是人?”
心心道:“就因为他自己是个残废,所以就希望看看别人跟他样变成残废,可是我……我就算要砍断这只手,也偏偏不让他看见。”
她忽又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风四娘跺了跺脚,忽然大声道:“像你这么漂亮的亥孩子,就算少只手,也一样有人喜欢的,你用不着难受。”
她叫别人不要难受可是她自己的眼圈都已红了。
人上人看着她,冷冷道:“想不到风四娘居然是个心肠很软的女人。”
风四娘也抬起头瞪着他,冷冷道:“可是你就算把这最后一只手也砍下来,我也不会难受。”
人上人道:“你同情她?”
风四娘道:“恩。”
人上人道:“你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风四娘道:“她是个女人,我也是个女人。”
人上人道:“你身上所穿着的,就是她送给你的衣裳?”
风四娘道:“不错。”
人上人道:“你最好赶快脱掉。”
风四娘道:“脱什么?”
人上人道:“脱衣服。”
风四娘笑了,道:“你想看我脱衣服?”
人上人道:“—定要脱光。”
风四娘突然跳起来大声道:“你在做梦。”
人上人叹了口气,道:“你自己不脱。难道要我替你脱?”
风四娘道:“你敢?”
人上人又叹了口气,道:“若连女人的衣服我都不敢脱,我还敢干什么?”
他的手轻轻一抬,长鞭忽然像毒蛇向风四娘卷了过来。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可怕的鞭子,鞭子上就好像长着眼睛一样鞭梢忽然间己卷住了她的衣服。
这鞭子本身就好像会脱女人的衣服。
鞭梢已卷住了风四娘的衣服,只要轻轻一拉,这件崭新的、鲜艳的绣袍,立刻就会被撕成两半。
风四娘要脱衣服的时候,都是她自已脱下来的,这世上从来也没有一个男人脱过她的衣服。
但这次却好像要破例了。
她既不敢去抓这条鞭子,要闪避也已太迟。
心心的手刚才被鞭梢轻轻一卷,就已肿得非砍下来不可,风四娘是亲眼看见的。
她虽不愿被人脱光衣服,却也不愿砍掉自己的手。
只听“嘶”的一声,衣襟已被扯破。
风四姬突然大声道:“等一等,要脱我自己脱。”
人上人道:“你肯?”
风四娘道:“这么漂亮的一件衣服,撕破了实在可借。”
人士人道:“风四娘也会心疼一件农服?”
风四娘道:“风四娘也是女人,漂亮的衣服,又有哪个女人不心疼?”
人上人道:“好你脱。”
鞭子在他手里,就像是活的,说停就停,要收就收。
风四娘长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已是个老太婆了,脱光了也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你—定要我脱,我也只好脱,谁叫我打不过你?”她慢慢地解开两粒衣钮,突然飞起一脚,踢在那赤膊大汉的肚子上。
射人先射马,只要这大汉一倒下去,人上人也得跟着跌下来,就算不跌个半死,至少也没功夫再来脱女人的衣服。
风四娘的武功本来就不太可怕,她可怕的地方并不是武功。
她一向独来独往,在江湖中混了十几年,若是单凭她的武功,衣服也不知被人脱过多少次了。
她的脚看来虽然很秀气,但却踢死过三条俄狼,一只山猫,还曾经将盘据祁连山多年的大盗满天云,一脚踢下万丈绝崖。
这一脚的力量实在不小,谁知她一脚踢在这大汉的肚子上,这大汉却连动也不动,竞像是连一点感觉都汲有。
风四娘自己的脚反面被踢痛了。
她虽然吃了一惊,可是她的人却已借着这一脚的力量,问后翻了出去。
“打不过就跑。”
一个在江湖中混了十几年的人,这道理当然不会不懂的。
可是她自己也知道这次未必能跑得掉。
她已听见鞭梢破风的声音,像响尾蛇一样跟着她飞了过聚,她的身法再快也没有鞭子快。
就在这时,突听弓弦一响,两道银光闪电般飞来,打在鞭长鞭就像是条被人打中七寸的毒蛇,立刻软软地垂下。
枫林外一个人拎冷道:“光天化日下,就想在大路上脱女人的衣服,未免将关中的武林道太不看在眼里了吧。”
风四娘已经坐在一棵枫树上面,恰巧看见了这个人。
这个人高大魁伟,满面红光,一头银丝般的长发报在身上,穿着大红斗篷,手里倒挽柄比人还长的金背弓,在斜阳下闪闪发光。
他整个人都仿佛在闪闪发着光。
等他抬头,风四娘才看出他脸上满布皱纹,竟已是个老人。
可是他说起话来还是声如洪钟,腰干还是标枪般挺得笔直,全身还是充满了力量。
风四娘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年轻的老人。
这时那两道银光也落在地上,的溜溜地打滚,竟是两粒龙眼般大小的银九。
人上人服睛盯着这两粒银丸,忽然皱了皱眉,道:“金弓银丸斩虎刀?”
银发老人道:“追云捉月水上飘”人上人道:“厉青锋?”
银发老人突然纵声长笑,道:“三十中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还有人记得我。”
笑声穿云裂石,满林枫叶都像是快要被震得落下。
风四娘也几乎从树上摔下来。
她没见过这个人,但却知道这个人。
“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捉月水上飘”,厉青锋纵横江湖时,她还是刚出世的孩子。
等她出道时,厉青锋早巳退隐多年了,近三十年来的确从来也没有人见过他。
但风四娘还是知道江湖中有这么样一个人,也知道他就是当今天下武林中,手脚最干净,声名最响亮的独行大盗。
若不是后来又出现了个萧十一郎,他还是近百年来,江湖中最了不起的独行盗。
据说他有一次到了京城,京城里的富家千金们,只为了想看他一眼竟不惜半夜里坐在窗口,开着窗子等他。
这当然只不过是传说,风四娘从来也不相信的。
可是现在她却已有点相信了。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若还有这种精神,这种气派,他若年轻三十岁,连风四娘都说不定会在半夜里打开窗于等他的。
就好像她常常坐在窗口等萧十一郎一样。
厉青锋忽然拾起头看了她一眼,道:“你就是风四娘?”
风四娘嫣然道:“你三十年不走江湖,想不到居然还知道江湖中有个风四娘。”
厉青锋道:“好,风四娘果然名不虚传,我若早知道江湖中有你这样的一个人我说不定早十年就已出来了。”
风四娘道:“我若早知道你在哪里,说不定十年前就已去找你了。”
历青锋大笑道:“只可惜我来迟了十年。”
风四娘笑着道:“谁说你来迟了?你来得正是时候呢。”
厉青锋眼睛更亮,道:“那怪物刚才欺负了你,现在我既已来了,你要我怎么对付他,只管说。”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几转,道:“他要我脱衣服,我也想明他脱光衣服看看。”
厉青锋大笑,道:“好,你就在树上等着看吧。”
他大笑着,忽然抽刀,抽出了他那柄五十七斤重的斩虎刀,一刀向面前的枫树上砍了过去。
只听“咔嚓”一声,这棵比海碗都粗的枫树,竟被他—刀砍断了,哗啦啦倒下。
幸好风四娘距离还远,忍不住道:“达棵树又没有欺负你,你为什么砍它一刀?”
厉青锋道:“它挡了我的路。”
风四娘道:“无论什么东西挡住你的路,你都要给他一刀?”
厉青锑道:“不错!”
风四娘叹了口气,喃喃道:“像这样的男人,现在为什么连一个都没有了,否则我又怎么会直到现在还是个女光棍。”
她说的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厉青锋听见。
厉青锋好像又年轻了十岁,一步就从断树根上跨了过去。
人上人冷冷地看着他,悠然道:“这么大年龄的人,居然还要在女人面前逞威风,例真是件怪事。”
厉青锋沉下了脸,道:“你不服?”
人上人道:“我只奇怪,像你这种人,怎么能活到现在的。”
厉青锋厉声道:“幸好你是现在遇见我,若是在三十年前,此刻你已死在我刀下。”
人上人道:“现在你只不过想要我脱光衣服。然后再带风四娘走。”
厉青锋道:“我本来还想砍断你一只手的,只可惜你已只剩下一只手。”
人上人道:“这只手却不是用来脱衣服的。”
厉青锋冷笑道:“难道你这只手还能杀人?”
人上人道:“杀的也不多,一次只杀一个。”
他的手一抖,长鞭已毒蛇级向厉青锋卷了过来。
厉青锋的斩虎刀也砍了出去。
这两种兵刃,一刚一柔,但柔能克刚,厉青锋一刀砍出,已知道自已吃亏了。
忽然间,鞭梢已卷住了他的刀,绕了七八个圈子,那赤腮大汉立刻跟着向前跨出两步,一掌向他胸膛上打了过去。
这大汉看来很笨重,但出手却又快又狠,用的招式虽然一点花哨也没有,却非常有力,也非常有效。
厉青锋拿中刀被缠往左手的金弓却推出,弓弦挡位了大汉的手,只听“当”的一声,大汉的铁拳竟已被割破道血口。
这弓弦竟利如刀锋。
大汉怒吼一声,伸手去抓他的弓,谁知厉青锋的手一转弓梢急点大汉的胸膛。
这大汉铁打般的身子,竞被点得连站都站不稳了,他的人一倒,人上人当然也得跟着跌下。谁知人上人凌空翻身,从厉青锋头顶上掠了过去。
厉青锋本来是对付一个人的,想不到这个人竟然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前,一个却到了他身后。
他皱了皱眉,四丈长的鞭子,中间一段己绕上了咽喉。
他临危不乱,斩虎刀向上摔出,长鞭立刻像弓弦般绷直本来是鞭梢缠住刀的,现在却变成刀拉住了鞭子。
两个人交手数招看来虽然也没什么花哨,但变化之奇出手之急,应变之快,你着没有在旁边看着,简直连想象都无法想象。
你若能在旁边看着,每一招都绝不肯错过。
只可惜在旁边的却是七个瞎子,那个跛子虽不瞎,居然也一直背对着他们,好像生怕被风四娘看见他的脸。
风四娘呢?
风四娘竟已不见了。
这个女人有时真的就像是风一样不可捉摸。
泉水就像是一条银线般,从山巅流下来。
夕阳满天。
风四娘坐在一块石头上,将一双脚泡在冷而清澈的泉水中。
这是双纤绣而美丽的脚,她一向都保养得很好,脚上甚至连一个疤都找不出来。
她常常喜欢看自已的脚,也知道大多数男人都很喜欢看她的脚。
但这双脚刚才却已被粗糙的山石和锐利的树枝割破了好几块。
现在她不但脚很疼,心也很疼。
厉青锋并不是个讨厌的男人,而且是去救她的,对她好像并没有什么怨意。
但风四娘却已发现他也并没有什么好意。
何况,他显然也是为了她而来的,而且也要将她带走。
他就算能将那个人上人打成人下人,对风四娘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风四娘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想看那个畸形残废脱光衣服。
世上绝没有任何人想看他脱光衣服。
“既然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不让他们自己去狗咬狗?”
所以风四娘一有了机会,就绝不肯留在那里再多看一眼。
就算那两个人能打出一朵花来她也绝不肯再多看一眼。
风四娘一看就知道是个很聪明的女人,从来没有判断错误过,所以直到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脱过她的衣服。
但对她说来,今天的日子实在很不吉利。
今天她非但遇见了很多倒霉事,而且每件事都很奇怪。
泉水清冷,从她的脚心,一直冷到她心里。
她到这乱石山来当然不是凑巧路过的,但她却从未向别人说过,她要到这里来。
她的行踪,也跟风一样从来也没有人能捉摸。
但现在至少已有三个人是来找她的—花如玉、人上人和厉青锋。
他们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呢?怎么会知道她要到这里来?
风四娘一向是个很喜欢享受的女人,她什么都吃,就是不肯吃苦。
不肯吃苦的人,武功当然不会很高,幸好她很聪明,有时虽然很凶,但却从来也没有真的跟别人结下过什么深仇大恨。
这也正是她最聪明的地方。
她不但聪明,而且很美,所以她总是有很多有力量的朋友。
她泼辣的时候,像是条老母狗温柔的时候,却又像是只小鸽子。
她有时天真如婴儿,有时却又狡猾如狐狸。
像这么样一个女人,若不是真正有必要,谁也不会来惹她的。
但现在却忽然有三个人找上她了,而且是三个很不平凡的人。
有些女人也许会因此而很得意但风四娘却不是个平凡的女人。
她知道一个能忍心砍断自己一双腿、一只手的人,若是要找一个女人时绝不会只为了想要脱光这女人的衣服。
一个已在江湖中销声匿迹了三十中的大盗,若是对一个女人大献殷勤,当然也绝不会只为了这女人长得漂亮。
他们来找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风四娘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这个要命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会惹上这么多麻烦呢?
这个人好像天生下来就是找麻烦的,不但别人要找他麻烦,他自已也要找自己的麻烦。
风四娘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就正在找自已的麻烦。
那时他还是个大孩子,居然想迎着势如雷震般的急流,冲上龙湫瀑布。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跌得头晕服花,皮破血流,但却还要他究竟想证明什么呢?
这种事除了笨蛋外,还有谁能做得出。
连风四娘有时都认为他是个笨蛋,但他却偏偏一点也不笨。
非但不笨,而且聪明得出奇。
他只不过时常会做一两件连笨蛋都不肯做的笨事而已。
所以这个人究竟是笨?还是聪明?究竟可爱?还是可恨?连风四娘都分不清楚。
她只知道自已是永远也忘不了这个人的了。
有时她想他想得几乎发疯,但有时却又不想看见他,不敢看见他。
这两年来,她一直都没有见过他。
自从那天他和逍遥侯一起走上了那条绝路后,她就没有再见过他。
她甚至以为永远再也见不到他了。
因为这世上所有活着的人,还没有一个能战胜逍遥侯。
没有人的武功比道遥侯更高,没有人能比他更阴险、更毒辣、更可怕。
但萧十一郎却偏偏要去找他,偏偏要去跟他决一死战。
这一战的结果,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大家只知道萧十一郎是绝不会再活着出现了,甚至连风四娘都已几乎绝望。
但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偏偏又听到了萧十一郎的消息。
所以她来到乱石山,所以她的脚才会破,才会遇见这些倒霉的事,所以她现在才会像个呆子般抱着脚坐在这里想他,想得心都疼了……
这个要命的萧十一郎,为什么总是令人忘也忘不了呢?
风四娘忽然觉得饿了。
她在想萧十一郎的时候,从来也不会觉得饿的。
可是她现在已决定不再想下去。
这里是什么地方?距离那强盗客栈有多远?她全不知道。
她的衣服、行李、和武器,全都在那客栈里,她自己却在荒山里迷了路。
现在已是黄昏,正是该吃晚饭的时候,四下却看不见炊烟,她忽然发觉这满天绚丽的夕阳,原来竟不如厨房烟囱冒出来的黑烟好看。
就算她知道路她也不愿意走回去,这倒并不是因为她怕那些人再回去找她,而是她实在不愿意冒脚被割破的险。
在她看来这双脚实在比她的肚子重要得多。
可是她的肚子偏偏不听话,已经在表示抗议“咕咕”地叫了起来,怎样来安慰这肚子呢?
风四娘四了口气,正想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比她更倒霉山鸡和兔子。
她没有看见兔子,却看见了六个人。
四个精神抖擞的锦衣壮汉,抬着顶绿绒小轿,两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后生,跟在轿子后面,从山坡下走了上来。
山路如此崎岖,真难为他们怎么把这顶轿子抬上来的。
轿子里坐着的是什么人?气派倒真不小,在这种地方居然还坐轿子?
风四娘很少坐轿子,她觉得坐在轿子里气闷,她喜欢骑马,骑最快的马。……
但她却坐过花轿。
她又不禁想起了那天,她正坐在花锈里准备去拜天地,竟然看见萧十一郎和沈璧君在路旁,她居然穿着凤冠霞被。就从轿子里跳了出来,几乎将杨家迎亲的那些人活活吓死。
从此,她就又多了一个外号,叫做“吓死人的新娘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萧十一郎,想起了那个可怜又可爱的美人沈璧君,想起了他们悲伤的遭遇。
若不是为了沈璧君,萧十一郎就绝不会和逍遥侯结下抽冤仇仇,绝不会去找逍遥侯拼命。
但若不是为了萧十一郎,沈璧君也绝不会有那种悲惨的遭遇。
一个武林中最受人尊敬、最被人羡慕的女人,竞爱上了江湖上声名最狼藉的大盗了。
她本来几乎已拥有这世间所有值得别人羡慕的事,她不但有很好的出身,有一个年少英俊、文武双全的文夫,而且还已经快有孩子了。
但她为了萧十一郎,却放弃了这所有的一切,使得很多人都跟着她受苦。
这怪谁呢?
风四娘绝不怪她,因为风四娘自已本来也是这样的女人。
为了这一份真情,她们是不惜牺牲一切放弃一切的。
若不是为了萧十一郎,她自己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现在她本该穿缎子衣服、坐在杨家金碧辉煌的客厅里,等着奴仆佣人们开晚饭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决定不让自己再想下去。
她抬起头,才发现轿子早己停了下来,那两个长得漂漂亮亮的年轻后生,已经掀起轿帘。
轿子里却没有人。
他们从轿子里捧出了卷红毡,铺在地上,直铺到风四娘面前。
风四娘张开了眼睛,吃惊地看着他们。忍不住问道:“你们是来接我的?”
这两个漂亮的年轻后生点了点头,笑得比女孩子还甜。
风四娘立刻又问“是谁叫你们来接我的?”
“金菩萨。”
风四娘笑了,她本该早就想起这是金菩萨叫人来接她的。
除了金菩萨外谁有这种气派。
她微笑着叹了口气,道:“看来我的运气还不错,总算遇见个人了。”
她刚才遇见的都不是人,她今天简直就好像活见了鬼。
金菩萨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是个矮矮胖胖的人,一天到晚总是笑眯眯的,就像是弥勒佛一样。
所以别人才叫他“菩萨”。
别人从来也不知道他的家财有多少,只听说他有个金山,只要他高兴,随时都可以把一串串的金子往家里送。
所以他又叫“金菩萨”。
为了急人之难,他就算一下子花掉成千上万两的金子,也绝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但是他一下子杀掉十七八个人时,也绝不会眨一眨眼。
他有个最宠爱的姬妾,叫红红,因为她总是喜欢穿红衣服。
有一次他大宴渤海龙王,红红为客人斟酒时,无缘无故地笑了笑笑得很轻佻,很无礼。
金菩萨就笑眯眯地叫她退下去一个时辰后,红红再回来的时候,身上还是穿着很鲜艳的红衣服脸上还是抹着脂粉,但却是坐在一个大银盘子里被人捧上来的捧到桌上。
因为她已被蒸熟。
金菩萨居然还笑眯隙地割下她身上一块最嫩的肉。请渤海龙王下酒。
渤海龙王本是想来跟他争一争锋头,斗一斗豪阔的。
但这顿饭吃过后,这位乘兴而来的武林大豪。就连夜走了。
金菩萨就是这么样一个人。
风四娘认得金菩萨已很久,她对这个人的印像并不错。
因为金菩萨也一向对她不错。
“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这就是风四娘的原则。她是个女人,女人通常总有她们自已一套原则的——一种男人总是想不通的原则。可是金菩萨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这里?怎么会忽然到这里来了呢?这些问题风四娘并没有想。现在她心里想着的,是一碗用鸡汁和火腿炖得狠烂的鱼翅。金菩萨的眼睛本来就很小,看见风四娘时,更笑得成了一条线。他笑眯眯地看着风四娘,从头到脚都仔细地看了一遍,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不该请你来的。”
风四娘道:“为什么?”
金菩萨道:“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心里都会觉得很难受。”
风四娘说道:“像我这么源亮的女人,你看着会难受?”
金菩萨说道:“就因为你太漂亮了。我看着才会难受。”
风四娘道:“我不懂。”
金菩萨说道:“你应该懂得的……。你现在是不是很饿?”
风四娘叹道:“已经快饿疯了。”
金菩萨道:“你若看着一大碗红烧肉摆在你面前。却偏偏吃不到,你难受不难受?”
风四娘笑了。
她在她不讨厌的男人面前笑起来的时候。笑得总是特别好看,笑声也总是特别好听。
金菩萨忽又问道:“你还没有嫁人?”
风四娘道:“还没有。”
金菩萨道:“你为什么总是不肯嫁给我?”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因为你的钱太多了。”金菩萨道:“钱多又有什么不好?”风四娘道:“太多钱的男人,太英俊的男人,我都不嫁。”
金菩萨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因为这种男人每个女人都喜欢的,我怕别的女人来抢。”
金菩萨道:“你不抢别人的丈夫,已经很客气了,谁能抢得走你的丈夫?”
风四娘道:“就算抢不走,我也会觉得很紧张。”
金菩萨道:“为什么?”
风四娘道:“你若抱着一大碗红烧肉,坐夜一群饿鬼中间,你紧张不紧张?”
金菩萨也笑了,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
风四娘眨着眼道:“其实我心里是喜欢你的,只要你肯把你的金山送掉,我马上就嫁给你。”
金菩萨道:“有了金山,就要不到你这样的美人,我若将金山送给别人,岂非害了他?”他用力摇着头,道:“害人的事,我是从来也不做的。”
风四娘大笑,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有趣,难怪我总是要想见你。”
金菩萨道:“只可惜我的钱太多了。”
风四娘道:“实在可借。”
金菩萨道:“所以我们只能做朋友。”风四娘道:“我们一直都是好朋友。”
金菩萨笑道:“能听到这句话,简直比吃红烧肉还开心。”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就因为我们是朋友,所以我有句话要问你。”
金菩萨道:“我早就在等着你问了。”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特地来找我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金菩萨眯着眼,沉吟着道:“你要我说实话?还是要我说谎?”
风四娘道:“我本来是很喜欢听男人说谎的,因为谎话总比实话好听。”
金菩萨的眼睛里露出赞赏之意,叹道:“你的确是个聪明女人只有最笨的女人,才总是会逼着男人说实话。”
风四娘道:“但这次我却想听实话。”
金菩萨笑眯眯道:“只不过要听实话,总是要付出点代价的。”
风四娘道:“我知道。”
金菩萨道:“你还是要听?”
风四娘道:“*恩。”
金菩萨又考虑了半天,才缓缓道:“我来找你,是为了一个人。”
风四报道:“为了谁?”
金菩萨道:“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又是萧十一郎。
只要听见这名字,风四娘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不知是甜?是酸?是苦?
但是她脸上却偏偏要作出很冷淡的样子,冷冷道:“原来你是为了萧十一郎才来找我的?”
金菩萨道:“你要我说实话的。”
风四娘冷笑道:“萧十一郎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的娘。”
金菩萨道:“但你们也是朋友。”
风四娘不再否认,也不能再否认。
萧十一郎的仇敌远比朋友多,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不知道她是萧十一郎的朋友。
金菩萨道:“两年前,他去找逍遥侯拼命的时候听说你也在。”
风四娘冷冷道:“他不是去拼命,他是去送死。”
金菩萨道:“所以自从那次之后,江湖中每个人都以为他死了。”
风四娘道:“江湖中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他赶快死。”
金菩萨道:“但他却偏偏没有死。”
风四娘说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死?你看见过他了?”
金菩萨道:“我没有,我只不过已听到了他的消息而已。”
风四娘道:“什么消息?”
金菩萨道:“他非但没死,而且还忽然走运了。”
风四娘道:“像他那么倒霉的人,也会有走运的时候?”
金菩萨道:“一个人运气来了时,本就连城墙都挡不住的。”风四娘道:“他走了什么运?桃花运?”
金菩萨吸道:“他桃花运已走得太多了,所以才常常倒霉,但这次却幸好不是。”
风四娘道:“哦。”
金菩萨道:“至少你现在是更不会嫁给他的了。”
风四娘板着脸,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他。”
她嘴里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有根针在刺着。
金菩中笑眯隙地看着她道:“你当然不会嫁给这种人的,他不但很年轻。很英俊,而且据说还忽然变成了天下最有钱的。”
风四娘道:“比你还有钱?”
金菩萨道:“当然比我有钱多了。”
风四娘道:“他的钱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金菩萨道:“天上虽然不会掉下钱来,地上却可能长出来。”
风四娘道:“哦”金菩萨道:“江湖中人都知道这世上有三笔最大的宝藏,却一直没有人找得到。”
风四娘道:“难道他找到了?”
金菩萨叹了口气道:“我说过,运气来了时,连城墙都挡不住的。”
风四娘冷笑道:“好几年前,就有人说他发了大财,但他身上却常常连请我吃面的钱都没有。”
金菩萨道:“我也知道以前有关他的谣言很多,但这次却不是。”
风四娘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金菩萨道:“有人亲眼看见他在开封输了几十万两银子,而且全都是十足十的纹银,是一箱箱抬去输的。”
风四娘道:“他中来就是个赌鬼。”
金菩萨道:“还有人亲眼看见他用十斗珍珠,将杭州最红的一个妓女买下来,又花了五十万两银子,替她买了座大宅院。”
风四娘咬了咬嘴唇,冷冷地道:“他本来就是个色鬼。”
金菩萨道:“但他却只不过在那里住了三天,就把那个女人甩掉了。”
风四娘脸色已好看了些,却还是冷冷道:“这也不稀奇,他本来就是无情无义的人。”……
金菩萨道:“看见他的这些人都是以前就认得他的,而且绝不会看错,何况就算他们看错了,另外还有些人却是绝不会看错的。”
风四姬道:“另外还有些什么人?”
金菩萨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反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见到了七个瞎子?”
风四娘点点头。
金菩萨道:“你知不知那些瞎子本来是什么人?”
风四娘摇摇头。
金菩萨道:“别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其中有两个昆仑四剑中的老大和老三,还有一个就是点苍的新任掌门人谢天风四娘的眉又皱了起来。萧十一郎惹祸的本事,好像已越来越大了。金菩萨道:“至少他们这几个人绝不会认错,因为他们都是在萧十一郎刀下被逼刺瞎自己的眼睛,何况……”
他的眼睛好像忽然变大了两倍,慢慢接着道:“他们就算认错了他的人,也绝不会认错他手里的那把刀,谁也不会认错那把刀。”
风四娘动容道:“割鹿刀?”
金菩萨的眼睛里闪着光,说道:“不错就是割鹿刀。”
风四娘道:“他们以前看见过割鹿刀?”
金菩萨道:“没有。”
江湖中真正看见过割鹿刀的人,至今还不多。
风四娘冷冷说道:“既然没有看见过,怎能认得出?”
金菩萨道:“割鹿刀的形状本来就和一般的刀不同,何况,谢天石的松纹剑,交手只一招,就被削断了。”
江湖中能削断松纹剑的刀也不多。
风四娘眼球子一转,道:“可是割鹿刀也是人人都可以用的,你若用割鹿刀去杀人,难道就是萧十一郎?”
金菩萨又眯起服笑了,道:“萧十一郎若长得像我这副尊容,那位武林中的第一美人就绝不会看上他了,他的麻烦也就少得多了。”
提起沈璧君,风四娘心里仿佛又被针在刺着。
金菩萨道:“何况谢天石以前本就见过萧十一郎的,以他现在的身份地位,我想他绝不会说谎。”
风四娘道:“萧十一郎为什么要逼着他刺瞎自己的眼睛?”
金菩萨道:“听说是因为他在无意中多看了沈璧君两眼。”
风四娘道:“只因为他看了沈璧君两眼,萧十一郎就要挖出他的眼睛来?”
金菩萨道:“不错。”
风四娘道:“错了,一定错了,萧十一郎绝不是这种人。”金菩萨道,”他是的。”
风四娘道:“不是”金菩萨道:“是。”
风四娘的眼睛突然发直,脸上的表情也忽然变得很奇怪,用力咬着牙,像是在勉强忍耐着一种突发的痛苦,又像是已气得说不出话来。
金菩萨道:“萧十一郎和逍遥侯那一战,究竟是谁胜谁负,江湖中至今还没有人知道,只不过萧十一郎的确还没有死,这已是绝无疑问的事。”
风四娘瞪着他,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竟然巳变得死鱼般呆滞。
金菩萨道:“他现在虽然还活着,但迟早还是要死的。”
风四娘的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
金菩萨道:“因为他身上带着三样武林中人人都想要的宝藏,那就是他的宝藏,他的割鹿刀。和他项上的人头。”他叹了口气,接着道:“无论谁身上带着这洋三件宝贝。在江湖中行走都危险得很。”
风四娘的手似己在发抖。
金菩萨道:“我若是他,我无论要到什么地方去,都绝不会让人知道,所以我实在不懂,他为什么要约你在这里相见?为什么要将这消息告诉别人?我……”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风四娘突然跳起来抓起面前的一把椅子,用力摔了出去,接着又扯下自己的头发,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金菩萨征住,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做出这种事。
风四娘是不是疯了?
风四娘忽然又从地上跳起来,站在金菩萨面前咯咯笑个不停。
金菩萨也笑了,道:“我们是老朋友,也是好朋友,有什么事都可商量,你又何必气成这样子?”
他相信风四娘绝不会真的忽然发疯的,她一定是在装疯谁知风四娘突然强叫一声,伸出手来扼他的脖子,金菩萨这才吃了一惊,幸好他虽然越来越胖反应却还是很快,身手也不漫,一闪身,就避开了七八尺。
风四娘没有扼住他的脖子,竟反手扼住了自己的脖子,而且扼得很用力,额上竟已暴出了青筋,连舌头都吐了出来,她头发本已披散,再加上这舌头一吐出来,实在像是个活鬼。
金菩萨吃惊地看着她,这才发现她好像竟是真的疯了。
一个像风四娘这么爱美的女人,若不是真的疯了,怎么会在别人面前露出这种丑态?
女人通常是宁死也不愿意被别人看见自己这种丑态的。
金菩萨的脸也不禁有点发白,正想想个法子安慰安慰她。
谁知风四娘竟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而且一倒下去,就动也不动了,金菩萨忍不住晚道:“四娘四娘……”
风四娘还是不动,一张脸竟已变成了死灰色,眼珠子似也凸了出来。
金菩萨更吃惊,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她竟已连呼吸都停止了。
风四娘不但疯了,而且竟已死在这里。
金菩萨又征住,他实在不相信这是真的,他自已也像连动都不能动了。
就在这时,只听衣**抉带风声响,他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人,满头银发,手持长弓,正是“金弓银丸斩虎刀”厉青锋。接着,又有一阵沉重的脚步响起,人上人也来了。
风四娘一走,他们就没有再打下去的理由。
他们都不是血气方刚的年青小伙子了,无缘无故地拼命,他们绝不干。
他们的目的是要找风四娘,现在终于找到这里来,两个吃惊地看着风四娘,都忍不住要问:“这是怎么回事?”
金菩萨道:“也没有什么事,只不过死了一个人而己。”
厉青锋道:“她真的死了?”
金菩萨道:“看来好像不假。”
厉青锋怒道:“你杀了她?”
金菩萨叹了口气,道:“我怎么舍得杀她。”
厉青锋没有再问,因为他知道这句话不假—风四娘活着的确比死了有用得多。
金菩萨又叹道:“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一个人真是会被活活气死的。”
厉青锋道:“她是气死的?”
金菩萨苦笑道:“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来。”
人上人忽然道:“你若脱下她的衣服来,就能想得出了。”
厉育锋忽道:“她的人已经死了,你还要脱她的衣服?”
人上人冷冷道:“你若早点让我脱下她的衣服来。也许她就不会死了。”
厉青锋皱了皱眉,金菩萨已经弯下腰,掀起风四娘的衣角,深深呼了口气,突然变色道:“她的衣服上有毒。”
人上人道:“衣服本不是她的。”
厉青锋道:“是谁的?”
人上人道:“花如玉这个人你听说过没有?”
厉青锋动容道:“这衣服本是花如玉的?”
人上人点点头,冷笑道:“我早知道只要花如玉碰过的东西,都一定有毒。”
厉青锋道:“但我也知道若是没有好处的事,花如玉绝不肯做的。”
人上人道:“不错。”
厉青锋道:“他杀了风四娘又有什么好处?”人上人道:“不知道。”
厉青锋皱眉道:“风四娘活着,对他才有好处,他本不该下这种毒手的。”
金菩萨叹道:“有了风四娘,就有了萧十一郎,这好处实在不小。”他的眼睛又眯了起来,笑道:“两位既然是为此而来的,现在不妨就将她带走。”
人上人道:“我们要的是活风四娘不是死的。”
厉青锋道:“她既然死在你这里,你至少也该替她收尸。”
金菩萨沉下了脸,说道:“死在我这里,这是什么话?”
厉青锋道:“至少她跟你见面时,还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金菩萨冷冷道:“可是她来的时候就己中了毒,那时两位都跟她在一起,两位若是想将责任推在我身上就未免太不公道了。”
突听外面有个人轻轻叹息了一声,道:“她活着时人人耍抢,现在她尸骨未寒,三位就已恨不得将她喂狗了,像这样无情无义的人,风四娘地下着有知,只怕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第二八章 怜香惜玉的花如玉
夜色已临。一个人翩翩然从外面的黑暗中走了进来,头上戴着顶紫缎镶嵌珍珠顶冠,身上穿着件刻丝万字锦底滚花袍,外面套着紫缎子绣五彩坎肩,腰上围着松石大革带,镶着二十四颗上好珍珠,珠光圆润,每一颗都大如龙眼。
他的脸也像是珍珠般光滑圆润,挺直的通天鼻梁,脖子漆黑,嘴唇却红如樱桃,不笑时脸上也仿佛带着三分笑意。
在灯光下看来,就算是豆蔻年华的美女,也没有他这么样妩媚姣好。
但每个人看见他时,脸色却好像全都忽然变了。
“花如玉”就算没有见过他的人,也知道他是花如玉。
他的确是个如花似玉的人。
不是女人,是男人。
花如玉自己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人,世上并没有几个。
所以他的态度虽然温柔优雅,眉宇间却又带着三分傲气。
他微笑着走进来,却连看都没有向金菩萨他们看一眼,只是凝视着地上的风四娘,柔声道:“可怜你活着时千娇百媚,死了后却无人闻问,但愿你一缕劳魂,早登极乐,别的人虽然无情无义,我花如玉却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人上人忍不住冷笑道:“你照顾她?”
花如玉长叹道:“我跟她虽然非亲非故,却也不忍眼见着她死后遭人如此冷落。”
人上人冷冷道:“你几时变成这么好心的?”
花如玉道:“我本就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人上人道:“听你说得这么好听?她难道不是死在你手上的?”
花如玉这才拾起头看了他一眼,谈笑道:“她若是死在我手上的,你难道还想替她报仇不成?”
人上人不说话了,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花如玉拼前。
花如玉笑了笑,道:“金菩萨菩萨心肠,是不是肯替她料理后事?”
金菩萨不开口。
花如玉道:“厉青锋人称侠盗,难道也不肯?”
厉青锋闭着嘴。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三位既然全不要她,她的后事,也只好由我来照料了。”
他挥了挥手,外面立刻有两个青衣少女闪身而人,抬起了风四娘的尸身很快地退出门外,又一闪身就消失在夜色中。
花如玉黯然自语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我今日收了她的尸骨。等他日我死了后,都不知有谁会来葬我?”
他叹息着,慢慢地走了出去,他的脚步虽轻,但只要他走过的地方立刻就现出个很深的脚印。
厉青锋本来想追出去,看到了地上的脚印,立刻又忍住。
金菩萨摇了摇头,喃喃道:“这个人长得虽如花似玉,心肠却如狼似虎,我实在不懂他怎么会来替风四娘收尸?”
人上人冷冷地说道:“也许他想换换口味,吃个死人。”
花如玉真的连死人都吃?
风四娘没有死,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了心心。
心心的手也没有断,她两只手非但还是完整的而且是柔美纤秀,连一点伤痕都没有。
风四娘吃惊地看着她,道:“你的手……”
心心嫣然道:“我的手没有四娘美。”风四娘道:“你还有两只手?”
心心道:“我一直都有两只手。”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我还以为你有三只手哩。”
心心道:“怎么会有三只手?”
风四娘道:“若没有三只手,刚才中了毒的那只手怎么不见了?”
心心嫣然道:“若是连那么一点点毒我都受不了,我就算有三十只手,现在也早就全都不见了。”
风四娟道:“那只不过是一点点毒?”
心心道:“很少的一点点。”
风四娘道:“可是你刚才……”
心心道:“我刚才只不过想让四娘知道,那怪物是个什么样的人而已。”
风四娘盯着她看了半天,道:“我刚才是不是说过,你一定能找得到个如意郎君的。”
心心道:“*恩。”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倒真有点替你那如意郎君担心了,像你这样的老婆,男人怎么吃得消呢?”
屋于里布置用精致而华丽。
风四娘四下看了一眼,又忍不住问道:“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心心道:“是我们抬你来的。”
风四娘道:“抬我来的?”
心心道:“你刚才已死过一次。”
风四娘眨了眨眼,道:“我怎么死的?”
心心道:“我送去的那套衣服上有毒。”
风四娘道:“连衣服上都能下毒?”
心心道:“别人不能,花分子能。”
风四娘道:“他为什么要毒死我?”
心心抿着嘴一笑,道:“因为他怕别人把你撕成好几瓣。”
风四娘苦笑道:“刚才来抢我的人实在不少。”
心心道:“可是你一死,那些人就全都连沾都不敢沾你了。”
风四姬道:“所以你们就把我抬了回来。”
心心柔声道:“无论你是死是活,我们都一样会照顾你的。”
风四娘道:“你们连死人都能救得活?”
心心道:“别人不能,花公子能。”
风四娘道:“看来你们这位花公子,真是个了不起的……”心心叹了口气道:“说老实话,我还真的没看见过比他更了不起的人。”
风四娘眼波流动,道:“为什么不让我看看他?”
心心笑说道:“就算我想不让你看他,他也不答应的。”
只听珠帘外已有人道:“公子传话,四娘若是已醒了过来,就请到前庭用酒。”
前庭布置更富贵堂皇,看来就像是个用锦绣堆成的世界。
桌上也已堆满了酒菜。
心心道:“今天购菜是我准备的,有肥鸡烧鸭子、云片豆腐一品、燕窝火熏鸡丝、攒丝钢烧鸡一品、肥鸡火熏炖白菜一品、三鲜丸子一品、鹿筋炖肉一品、清蒸鸭子糊猪肉一品、炒鸡一品、燕窝鸭条、鲜虾丸子、脍鸭腰、溜海参各一品、外加鸡泥萝卜酱、肉丝炒翅子、酱鸭子、咸菜炒茭白、四碟下酒菜,还有野鸡扬一品、苏油茄子一品、粳米膳一品、竹节卷小头一品、蜂糕一品……”
她还没有说完风四娘已听得怔住了。
心心又道:“这桌菜是我按照御膳房的菜单淮备的,不知道够不够吃。”
风四娘道:“你还不知道够不够吃?”
心心道:“恩。”
风四娘说道:“你以为我是谁?是个大肚子的弥勒佛?”
心心婿然一笑,说道:“我只不过知道你一定饿得很。”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着说道:“我本来的确饿得很,可是这么多鸡鸭鱼肉我别说吃,就算看,也看饱了。”
她刚坐下,就看见一个人掀起珠帘走进来。
连风四娘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她见过的男人本已不少。
花如玉已微笑着向她一揖,却又突然皱起了眉,道:“今天的莱是谁准备的?”
心心道:“是我。”
花如玉四了口气,道:“你真是个粗人,把这么多鸡鸭鱼肉堆在桌子上,四娘莫说吃就算看,也要看饱了。”
风四娘忍不住笑道:“想不到花公子居然还是风四娘的知己。”
花如玉道:“能有四娘这样的红粉知已,花如玉死而无撼。”
风四娘嫣然道:“你不会死的,连死人你都能救活,你自已怎么会死。”
花如玉叹道:“看来又是心心多嘴。”
风四姻道:“但她却还没有告诉我,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花如玉笑道:“四娘本是到付么地方来的?”
风四娘道:“乱石山。”
花如玉道:“这里就是乱石山。”
风四娘眼珠一转,说道:“乱石山有这么漂亮的地方?”
心心抢着道:“地方本来并不漂亮,可是我们公子一来,就漂亮了。”
花如玉笑了笑,道:“我只不过从不愿虐待自己而已。”
风四娘又笑了,道,“看来你不但是我的知己,还是我的同道。”
花如玉道:“只要四娘不把我看成金菩萨他们的同道,我就已心满意足了。”
风四娘盯着他,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你不是他们的同道?”
花如玉微笑说道:“金菩萨一心只想谋财,人上人和厉青锋一心只想害命,四娘看我像是个谋财害命的人么?”
风四娘笑道:“你不像,但他们都是想谋谁的财,害谁的命呢?”
花如玉道:“萧十一郎,当然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道:“你是不是为了萧十一郎来的?”
花如五道:“不是。”
风四娘道:“真的不是?”
花如玉微笑道:“莫说只有一个萧十一郎,就算有十个萧十一郎,也无法打动我,要我到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来。”
风四娘道:“是什么打动了你?”
花如玉道:“是一个人?”
风四娘道:“谁?”
花如玉道:“你。”
风四娘又笑了道:“我喜欢听男人说谎,谎话总是叫人听着舒服的。”
花如玉却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次我说的不是谎话。”
风四娘道:“哦?”
花如玉道:“除了四娘外,世上还有什么人能要我到这种地方来。”
风四娘瞪着眼道:“我好像并没有要你到这种地方来。花如玉道:“只可惜我还是非来不可。”
风四娘道:“非来不可?为什么?”
花如玉又叹了口气,道:“做丈夫的若知道妻子有了危急,当然非来不可。”
风四娘笑了,道:“原来花大哥是为了花大嫂而来的。”
花如玉道:“恩。”
风四娘道!“我们这位花大嫂,想必也一定是位如花似玉的美人了。”
花如玉点了点头,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在她脸上,忽又叹了口气,道:“这位花大嫂的确是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我真不知道是几生才修来的好福气呢?”
风四娘道:“所以你最好还是小心点。”
花如玉道:“小心什么?”
风四娘嫣然一笑,道:“小心你的眼睛她若知道你这么样盯着我看,说不定会吃醋的。”
花如玉道:“她不会。”
风四娘道:“难道这位花大嫂从来也不吃醋?”
花如玉说道:“她常常吃醋,但是却绝不会吃你的醋。”
风四娘道:“为什么?”
花如玉说道:“因为花大嫂就是你,你也就是花大嫂。”
风四娘怔住。
花如玉微笑道:“其实我自从跟你成亲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看过别的女人了,无论谁有了你这么样如花似玉的娇妻都绝不会再将别的女人看在眼里的。”
风四始终于长长吐出口气,道:“原来我就是花大嫂。”
花如玉道:“你本来就是的。”
风四娘道:“我是什么时候嫁给你的呢?”
花如玉道:“你自己难道忘了?”
风四娘道:“我忘了。”
花如玉叹道:“其实你不该忘记的,因为那天正好是五月初五。”
风四娘道:“端午节?”
花如玉说道:“不错,我们就是端午节那天成的亲。”
风四娘的心已沉了下去。
今年端午的前后几天,她心情很不好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她心情总是不太好的。所以她也跟往年一样,找了个地方,一个人躲了起来。
那几天她既没有见过别的人,也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
她自己当然知道她绝没有嫁给花如玉但除了她自己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另外一个人能替她证明了。
花如玉看着她笑得更愉快,又道:“我们的婚事虽仓促,但总算办得还风光,而且还有媒有证,你就算想赖,也是赖不掉的。”
风四娘忽然又笑了,道:“能嫁给你这样的如意郎君,我欢喜还来不及为什么耍赖?”
花如玉道:“你假如真的喜欢我,为什么要在洞房花烛夜那天晚上偷偷溜掉?”
风四娘笑道:“因为我已经习惯了,每到洞房花烛的时候,我总是要溜一次的。”
花如玉道:“但现在我既然又找到了你,就绝不会再让你溜了。”
风四娘忍不住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知道。”
她的确知道这次是绝对溜不掉的。
所以她忽然间就已经糊里糊涂地变成花如玉的老婆了,你说这件事有多妙。
无论怎么看,花如玉都应该算是个非常好看的男人不但年少多金,而且温柔体贴,无论谁能嫁给这么样一个男人,都应该觉得很愉快了,但风四娘现在却只觉得连哭都哭不出来。
花如玉还是在深情款款地看着她,就好像恨不得赶快将这娇滴滴的新娘子抱进洞房去。
风四娘却恨不得一下子就把他活活捏死,只可惜她也知道,要捏死这个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花如玉微笑着柔声说道:“洞房我已经又淮备好了。”
风四娘道:“哦?”
花如玉道:“这些东西你若不喜欢吃,我们现在就可以先进洞房去。”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这么好的菜,不吃岂非可借?”
她果然大吃起来,而且从来也没有吃得这么多。
因为她知道这一顿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得到嘴了。
花如玉就笑眯眯地在旁边看着,等着。
风四娘用眼角瞟着他,忍住冷笑道:“娶了个这么能吃的老婆,你还笑得出?”
花如玉道:“怎么会笑不出?”
风四娘道:“你不怕我把你吃穷?”
花如玉笑道:“能娶到你这么有福气的老婆,我怎么会穷?”
风四娘牙痒痒的,真想咬下他一块肉来,可是她就算咬下来也吞不下去了。
她已连一钱肉都吞不下,无论人肉猪肉都一样吞不下。
花如玉道:“你吃完了?”
风四娘只好承认,道:“今天我胃口不好。少吃一点。花如玉柔声道:“那么现在……”风四娘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现在我想喝酒,你难道不陪我喝几杯?”
花如玉道:“我当然陪你。”
风四娘的眼睛又亮了道:“我喝多少,你就喝多少?”
花如玉微笑道:“别人不来灌我酒,新娘子难道反而想灌醉我?”
风四娘边微笑着道:“洞房花烛夜的时候,新郎宫岂非总是要喝醉的。”
她笑得实在有点不怀好意她的确是想把这个人灌醉。
谁知花如玉看起来虽然狠秀气,喝起酒来却像是个酒捅。
像风四娘这样的女人,想灌醉她的男人也不知道有多少。
她酒量若没有两下子,也不知要被别人灌醉多少次了那么她的衣服也不知要被人脱下多少次了。
她喝酒还有个最大的本事,别人酒一喝多,眼睛就会变得选迷糊糊,可是她越喝得多,跟睛反而越亮,谁也看不出她是不是真喝醉了,所以她酒量虽然并不太好,也很少有人敢跟她拼酒。
谁知花如玉也一样,酒喝得越多,他看来反而越清醒。
风四娘的眼睛已亮得像是盏灯,一直瞪着他,忍不住道,“你喝醉过没有?”
花如五笑道:“喝酒的人,谁没有喝醉过。”
风四娘道:“所以你也喝醉过?”
花如玉道:“我常醉。”
风四娘说道:“可是你喝起来并不像常会喝醉的样子。”
花如玉道:“谁说的,去年我就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去年?”
花如玉道:“五年前我也醉过一次。”
风四娘道:“你这一辈子只醉过两砍?”
花如玉道:“两次已经很多了。”
风四娘叹了口气,苦笑道:“有些人一天醉两次,也不嫌多”花如玉悠然道:“其实我也想多醉几次,只可惜酒总是不够。”
风四姻道:“要多少酒才够?”
花如玉道:“我自己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去年那次我只不过喝了十二坛竹叶青,就已不省人事了。”
风四娘又征住,十三坛竹叶青,就算要往盆里倒,也得倒上老半天的。
花如玉道:“这次我们来得匆忙,带来的酒也不多,好像一共只有十二坛若是你觉得不够,我现任就可以叫人下山去买。”
风四娘又叹了口气,道:“十二坛酒别说喝下去,就算把我泡在里面,也足够淹死我了。”
花棚玉道:“你还想喝多少?”
风四娘道:“一点也不喝了。”
花如玉的眼睛也像金菩萨一样眯了起来,柔声道:“那么现在……”
风四娘忽然跳了起来,说道:“现在我们就进洞房去。”
于是风四娘就跟这个陌生的男人进了洞房。
这是她第二次进洞房,她走进去的时候,看来就好像烈士走上战场。
这个洞房看来也跟别的洞房没什么两样,屋子里红烛高燃,被子上绣着鸳鸯。
但这个新娘子看来却跟别的新娘子很不一样,她从头到脚简直没有一个地方看来像是个新娘子。
心心吃吃地娇笑着,唱着喜歌。
“今宵良辰美景,花红柳绿成荫。明年生个胖娃娃,抱在怀里见亲娘。”
风四娘忽然拍手道:“唱得好,新娘子有赏。”
心心嫣然道:“赏什么?”
风四娘道:“赏你一个大耳光。”
她真的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只可惜心心这小狐狸,竟似早已防到了这一着,早已溜了出去,还替他们在外面掩起了门。
花如玉微笑着,悠然道:“其实你用不着赶她走,她也会走的。”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谁说我用不着赶她走,我已经急死了。花如玉眯起眼睛,道:“急什么?”
风四娘也眯起了眼睛道:“你猜呢?”
她好像已有些醉了忽然转了个身就倒在绣着鸳鸯的枕头上眯着眼睛看着花如玉,忽又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花如玉道:“二十。”
风四娘咯咯地笑了起来,道:“我若早点成亲。儿子说不定已有你这么大了。”
这句话说得虽然有点杀风景,却又别有一种撩人的风情。
但花如玉也笑了,道:“我一向喜欢年纪比我大的女人,年纪大的女人才懂得风情。”
他微笑着,慢慢地向风四娘走过去。
风四娘眨着眼道:“你呢?你懂不懂风情?”
花如玉道:“你很快就会知道的。”
风四娘的脸似也有点红了,红着脸闭起了眼睛。
花如玉的呼吸似已越来越近。
风四娘轻轻呻吟了一声,轻轻地道:“小弟弟,你是我的小弟弟,姐姐喜欢你……”
花如玉看来也已昏了,痴痴地笑着,道:“你喜欢我什么?”
风四娘道:“我喜欢你去死。”
她的人忽然从床上弹了起来眨眼间己攻出了七掌,踢出了三脚。
一个男人在发昏的时候本来是绝对躲不过去的,连一招都躲不过去。
谁知花如玉突然又一点都不昏了,他一出手,就握住了风四娘的脚,好快的出手。
风四娘只觉得脚底一麻,全身的力气,忽然间都己从脚底心溜了出去。
花如玉竟已脱下了她的鞋子,轻抚着她的脚心,微笑着道:“好漂亮的一双脚。”
风四娘全身都已软了。
又有哪个女人脚心不怕痒的。
她忽然又想起那次为了割鹿刀,落在独臂鹰王司空曙的手里,那个残废了的怪物也脱下她的鞋子,面且竟用胡子来刺她的脚。
花如玉虽然没有胡子,可是他这双手却比胡子还要命,他的手至少比胡子要灵活得多。
那次是萧十一郎去救了她。这一次呢?天知道萧十一郎现在在哪里?
风四娘气得想哭,却又痒得想笑,她哭也哭不出,笑也不能笑,忍不住叫起来。
花如玉却微笑道:“你这么鬼叫要是被外面的人听见,你猜人家会怎么想?”
风四娘果然连叫都不敢叫了,咬着嘴唇,道:“算我服了你了,你放开我好不好?”
花如玉道:“不好。”
风四娘道:“你……你想怎么样?”
花如玉道:“你猜呢?”
风四娘不敢猜,她连想都不敢想。
花如玉道:“其实我早就知道你一定会出手的,我一直都在等着,想不到你居然能这么沉得住气,居然能一直等到现在。”他轻轻叹了门气。又道:“只可惜你现在出手还是嫌太早了些。”
风四娘道:“我应该等到什么时候再出手?”
现在她只希望能逼他多说几句话了。
花如玉道:“你本应该等我上了床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她本来的确是想等到那时候的,她也知道那时候的机会要好得多,只可惜她太伯,怕男人碰到她。
她看来虽然是个很随便的女人,其实她还没有被男人真正碰到过。
花如玉叹息着,又道:“由此可见,你还不能算是个真正厉害的女人。”
风四娘道:“你却是个真正厉害的男人。”
花如玉微笑道:“一点也不错。”
风四娘道:“为了这件事。你已计划了很久。”
花如玉道:“也有两三个月了。”
风四娘说道:“你知道我在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是会一个人躲起来的,所以才说是在端午节那天跟我成的亲。”
花如玉笑道:“所以你就算想赖,也赖不掉的。”
风四娘道:“你也知道我从洞房里溜掉过。”
花如玉道:“这件事有很多人都知道,所以你这次要是想赖,我决可以说你又犯了老毛病。”他微笑着,又道:“我还可以说你本来是想嫁给我的,但一听到萧十一朗的消息。就又想反悔了。”
风四娘道:“所以我无论怎么否认,别人都一定不会相信。”
花如玉笑道:“所以你已命中注定,要做我的老婆了。”
风四娘说道:“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花如玉道:“因为我喜欢你。”
风四娘说道:“你若真的喜欢我,就不该这样子对我。”
花如玉道:“就因为我真的喜欢你,所以才要这样子对付你。”
风四娘道:“你……你难道真的要……要……”下面的话风四娘忽然发现他的手已放在她的腿上,而且还在轻轻地移动,他的手又轻又软。
风四娘只觉得自己全身也都已软了,又热又软,她必竟是个女人,必竟是个三十五岁的女人。
花如玉看着她,微笑着道:“你看来好像真的紧张得很,难道从来也没有男人碰过你?”
风四娘咬着牙,眼泪已沿着面颊流下。
花如玉笑得更得意道:“原来真的没有男人碰过你,能娶到你这么样的女人,我真是好福气……”他的人已爬了下去。
风四娘闭上了眼睛流着泪,道:“你总有一天要后悔的,总有一天……”
这本来是威胁是警告,可惜她口气却已软了,无论多么硬的女人,到了这时候,也会变得软弱的,何况花如玉必竟是个好看的男人。
第二九章 寸步不离
女人到了无可奈何时,本就都会接受自己的命运的,现在她已准备接受这种命运。谁知花如玉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用不着等到以后,现在我就后悔了。”
风四娘忍不住道:“你后悔什么?”
花如玉道:“后悔我为什么不是个男人。”
风四娘又怔住。
花如玉轻轻叹息着,轻轻摸着她,道:“我若是个男人,现在岂非开心得很。”
风四娘终于忍不住又叫了起来:“你……你也是个女人?”
花加玉道:“你要不要我也脱光了让你看看”风四娘气得连脸都红了:“你……你……你见了鬼了。”
花如玉“噗哧”一笑,道:“我是个女人,你为什么反而气成这样子,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他的手还在动。
风四娘红着脸,道:“快把你这只手拿开。”
花如玉吃吃地笑道:“我若是个男人,你是不是就不会叫我把这手拿开了?”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你是不是见了活鬼。”
花如玉大笑,风四娘恨恨道:“我问你,你既然是个女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花如玉笑道:“因为我喜欢你。”
她的手居然还不肯拿开,笑嘻嘻的又道:“像你这么有诱惑力的女人,无论是男是女,都一样喜欢的。”
风四娘道:“你的手拿不拿走?”
花如玉道,“我偏不拿走,莫忘记你还是我的老婆,反正你这辈子已命中注定要做我的老婆,想赖也赖不掉的。”
风四娘叹了口气,忽然发现了一个真理。
女人无论嫁给什么样的男人,至少却总比嫁给一个女人好得多。
女人若是也嫁给了一个女人,那才真是件要命的事。
现在连这个洞房看来也不像是个洞房了。
风四娘忽然道:“你真的还想娶我?”
花如玉笑道:“当然是真的。”
风四娘道:“你为的究竟是什么?”
花如玉眨着眼,说道:“我说句真话给你听,好不好?”
风四娘道:“当然好。”
花如玉道:“你现在既然是我的老婆,至少就不能再嫁给别人了。”
风四娘道:“别人是谁?”
花如玉道:“萧十一郎!当然就是萧十一郎!”
风四娘的脸立刻沉了下去,道:“你不要我嫁给萧十一郎?”
花如玉道:“嗯。”
风四娘道:“是不是因为你自己想嫁给他?”
花如玉笑了笑,道:“我既然是你的丈夫,当然也不能再嫁给他。”
风四娘道:“你难道是为了别人?”
花如玉道:“嗯。”
风四娘道:“这个别人是谁?”
花如玉道:“你应该知道的。”
风四娘道:“沈璧君?”
花如玉叹了口气,道:“我觉得她实在太可怜了,萧十一郎若是娶了你,她一定会发疯。”
两条腿,都可以算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风四娘也不能不承认,那个人上人的确很有种。
有种的人就是强人。
花如玉道:“厉青锋跟他一样,到这里来都是为了要萧十一郎项上的人头的。”
风四娘道:“厉青锋跟萧十一郎又有什么仇恨?”
花如玉道:“厉青锋就是厉刚看见了她,每个人的眉毛好像都提高了两寸,眼睛也放大了一倍。能亲眼看见一个刚死了的人又活生生地从外走进来,这种经验毕竟很难得的。风四娘眼波流转,嫣然道:“才半天不见,你们就不认得我了?”‘金菩萨忽然开始咳嗽,就好像忽然着了凉一样。风四娘道:“你病了?”
金菩萨勉强笑道:“我假如病了,一定是相思病,我每次看见你的时候,都会生这种病的。”
凤四娘笑道:“你以后干万不能再有这种病了,否则我先生会吃醋的。”
金菩萨愕然道:“你先生?”
风四娘道:“先生的意思就是丈夫,你不懂?”
金菩萨道:“你……,你嫁人了?”
风四娘道:“每个女人迟早总要嫁人的。”
金菩萨忍不住问道:“你嫁给了谁?”花如玉道:“我。”
金菩萨怔住。
每个人都怔住。
风四娘又始起头对人上人一笑,道:“现在我们已扯平了。”
人上人道:“什么事扯平了?”
风四娘适:“现在我也已死过一次。”
人上人好像也要开始咳嗽。
风四娘笑道:“死和嫁人,本来都是很难得的经验,我居然在一天之中全部有过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能在一天中得到这两种经验的人,世界上还真没有几个。
风四娘已走到花平面前,微笑道:“又是两年不见了。”
花乎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两年,整整两年。”
风四娘道:“算起来我们已经是十多年的老朋友了。”
花平冷冷道:“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没有朋友。”
风四娘道:“你就算已没有手,也还是一样可以有朋友的,没有手还可以活下去,没有朋友的人,才真正活不下去。”
花平苍白的脸忽然扭曲,忽然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本不是能接受同情和怜悯的人。
风四娘黯然叹息了一声,回过头,去找那跛子,她刚才还看见他坐在人上人后面的,她想看看他究竞是什么人。
但现在他竟已看不见了。
“他为什么总是要躲着我,为什么总是不敢见我的面?”
风四娘没有再想下去,也没法子再想下去。
她和花如玉刚坐下来,就看见了沈璧君。
她第一次看见沈璧君的时候,就觉得沈璧君是她这一生中,所见过的最温柔、最美丽、风度最好的一个女人。
现在她还是有这种感觉。
但沈壁君却已有些变了,变得更沉静、更忧郁、也变得憔悴了些。只不过这些改变印只有使得她看来更美,一种令人心醉的美。
她的眼波永远是清澈而柔和的,就像是春日和风中的流水,她的头发光亮柔软,她的腰肢也是柔软的,像是春风中的柳枝。
她并不是那种让男人一看见就会冲动的女人,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男人看见她,都会情不自禁,忘记了一切。
现在她正慢慢地走了进来。
她绝不做作,但一举一动中,都流露着一种清雅优美的风韵。
她穿的并不是什么特别华丽的衣服,也没有戴什么首饰,因为这些东西对她来说,都已经是多余的。
无论多珍贵的珠宝衣饰,都不能分去她本身一丝光采。
无论多高贵的脂粉打扮,也都不能再增加她—分美丽。
像这样一个可爱的女人,为什么偏偏如此薄命?
忽然问,大厅里所有的人,呼吸都似已停顿。
这就是武林中第一美人沈壁君。
他们终于见到了沈壁君。
有关她和萧十一郎之间,那些凄凉而美丽的故事,他们不知已听过多少次。
现在她的人已站在他们面前。
他们实在想多看几眼,却又不敢。
这倒并不是因为他们生怕唐突了佳人,而是因为地身后那两双刀锋般的眼睛。
沈璧君并不是一个人来的。
她身后还有两个人。
两个瘦削、修长,就好像两根竹竿一样的老人。
他们身上穿着的长袍,却是华丽而鲜艳的,一红一绿,红如樱桃,绿如芭蕉。
他们的神情看来仿佛很疲倦,须发全都已花白,但他们一走入这大厅,每个人都忽然感觉到一股凌厉逼人的杀气。
利器神兵,必有剑气。
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视人命如草芥,身上也必定带种杀气。
无论谁都可以隐隐感觉得到,这两人一生中必已杀人无数。
看见这两人,厉青锋的脸色第一个变了。
他们本是属于同一时代的人,厉青锋当然知道这两人的来历。
风四娘也知道。
她忍不住轻轻吐出口气,道:“钩子。”
花如玉道:“两只大钩子。”
风四娘道:“我见过他们。”
花如玉道:“在逍遥候的玩偶山庄里?”
风四娘点点头。
萧十一郎和逍遥侯决战的那一天,这两个老人也在路上相逢。
花如玉道:“你现在总该知道,我说的话不假了吧?”
风四娘又点了点头。
她并不知道他们和逍遥侯的关系,只知道他们也在逍遥侯门下。
逍遥侯门下的人,当然不会对萧十一郎怀有什么好意。
花如玉道:“所以你一定要想法子,让沈璧君也知道。”
风四娘道:“我想不出法子。”
花如玉道:“我们后面有道门,你看见了没有?”
风四娘看见了,门很窄。
花如玉道:“出了门,你就可以看到一间细小木屋。”
风四娘在听着。
花如玉道:“那里是女人方便的地方,你若能将沈璧君带到那里去,就可以放心说话了。”
这里的男人们自恃身份,当然绝不会到那种地方去偷听。
风四娘叹了口气,道:“好,我想法子。”
他们本在耳语,新婚的夫妻们,本就常常会咬耳朵的。
可是那两个老人的目光,却已闪电般向他们扫了过来。
风四娘虽然明知他们绝对听不见这里说的话,却还是不禁吃了一惊。
幸好这时她已看见了沈璧君温柔的笑容。
沈璧君当然也已认出了这个“吓死人的新娘子”正在微笑着向她示意。’
风四娘也笑了。
那朱衣老人忽然道:“想不到‘金弓银丸斩虎刀,追云逐月水上风’厉青锋也在这里。”
绿袍老人道:“他一定想不到我们会来的。”
厉青锋的脸色铁青,冷冷道:“两位居然还没有死,实在是令人意外得很。”
朱衣老人道:“但你却已该死了的。”
绿袍老人道:“若不是我们手下留情,三十年前你就已该死了的。”
厉青锋冷笑道:“不错,我的确早就该死了,谁叫我一向独来独往,连个帮手都没有。”
朱衣老人沉下了脸。道:“我与你交手时,他并未出手。”
绿袍老人道:“我一个人也随时都可以对付你。”
厉青锋道:“我若有个帮手,也不会叫他帮我两个打一个的,只要他在旁边呐喊助威就已够了。”
朱衣老人道:“很好。”
绿袍老人道:“好极了。”
朱衣老人道:“是你出去,还是我出去?”
绿相老人道:“这次该轮到我了。”厉青锋大笑,道:“很好,实在好极了,三十年前的那笔帐,你我正好就此结清。”
这三个人虽然都已有一大把年纪,竟是姜桂之性,老而弥坚。
三十年前的一点点仇恨,他们竟直到现在还没有忘记。
厉青锋已霍然长身而起,绿袍老人也已转过了身。
沈璧君一直静静的在旁边看着,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前辈们若想在这里杀人,就该将这里的主人先杀了才是。”
她的声音还是和昔日同样温柔优雅,可是她说的话里却已藏着锋锐。
这两年多来的流浪生活,毕竟已使得她学会了很多事。
绿袍老人看了厉青锋一眼,冷冷道:“你我既然都还没有死,又何必急在一时?”
厉青锋冷笑着,终于也慢慢地坐了下去。
风四娘又笑了。
她走出来,拉住了沈璧君的手,嫣然道:“我想不到你会来,你一定也想不到我会在这里的。”
沈璧君微笑着,点了点头。
风四娘笑道:“幸好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旧债要算。”
沈璧君嫣然道:“你还是没有变。”
风四娘道:“但你却似已有些变了。”
沈璧君眸子里的忧郁更加浓了,凄然垂首,默默无语。
凤四娘又笑道:“但我却还是个吓死人的新娘子,我每次见到你的时候,好像都是新娘子。”
沈璧君也觉得很惊奇,但却并没有问她怎么会又做了新娘子”这个出身世家、教养良好的典型淑女,还是和以前一样,从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私事。
风四娘眨着眼,看着她,道,“你一定走了很久的路,才到这里的。”
沈璧君道:“嗯。”
风四娘道:“那么你一定已经……”
她忽然附在沈璧君耳旁,低低说了两句话。
沈璧君的脸红了,红着脸点了点头。
风四娘却笑道:“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我带你去。”
她真的拉起沈璧君的手,走向旁边的小门。
沈璧君的脸更红,却也只有垂着头,跟着她走。
老人对望了一眼,眼睛里却不禁露出笑意,他们当然知道风四娘是带沈璧君干什么去的。
他们都觉得风四娘实在是个很妙的女人,都觉得这实在是件很妙的事,别人请来的客人刚进了门,她居然就拉着人家方使去。
这种事除了风四娘外,还有谁能做得出呢?也只有风四娘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别人才会觉得有趣,不觉得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