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章 杀机
沈壁君只觉得人轻飘飘的,仿佛在云端,仿佛在浪头,又仿佛还坐在她那辆旧而舒适的车子里。连城壁仿佛还在旁边陪着她。
结婚巳三四年了,连城壁还是一点也没有变,对她还是那么温柔,那么有礼,有时她甚至觉得他永远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
但她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无论哪个女人能嫁给像连城壁这样的夫婿,都应该觉得很满足了。
无论她要做什么事,连城壁都是顺着她的;无论她想要什么东西,连城壁都会想法子去为她买来。
这三四年来,连城壁甚至没有对她说过一句稍重的话。事实上,连城壁根本就很少说话。
他们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安逸,很平静。
仍这样的生活真的就是幸福么?
在沈壁君心底深处,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但是连她自己出不知道缺少的究竟是什么?
连城壁每次出门时,她会觉得很寂寞。
她真希望自己能将连城壁拉住,不让他走,她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连城壁也会留下来陪她的。
但她从没有这样做。
因为她知道像连城壁这样的人,生下来就是属于群众的,任何女人都无法将他完全占有的。
沈壁君知道连城壁也不属于她,连城壁是个很冷静、很会控制自己的人,但每次武林中发生了大事,他冷静的眸子就会火一般的燃烧起来。
这次连城壁本该一直陪著她的,但当他听到萧十一郎的行踪已被发现时,他的眸子就又开始燃烧了。
就连他听到自己的妻子第一次有了身孕时,都没有显露过这样的热情。他嘴里虽然说“不去”,心却早已去了。
沈壁君很了解他,所以劝他去。
她嘴里虽然劝他去,心里却还是希望他留下来。
连城壁终于还是去了。
沈壁君虽然觉得有些失望,却并没有埋怨:嫁给连城壁这样的人,就得先学会照顾自己、控制自己。
晕晕迷迷中,沈壁君觉得有双手在扯她的衣服、她知道这绝不会是连城壁的手,因为连城壁从未对她如此粗鲁,那么这是谁的手呢?
沈壁君忽然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想起那恶魔般的“孩子”。
她立刻惊出了一身冷汗,大叫—声,自迷梦中醒了过来。
她就看到那“孩子”恶魔般的眼睛正在望着她。
她果然是在车厢里,车厢里也只有他们两个人。
沈壁君宁愿和毒蛇关在—起,也不愿再看到这“孩子”。
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全身软绵绵的,全无半分力气。
小公子笑嘻嘻地瞧着她,悠然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还是乖乖地躺着吧!别惹我生气,我若生了气可不是好玩的。”
沈壁君咬着牙,真想将世上所有恶毒的话全都骂出来,却又偏偏连一句话也驾不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骂。
小公子盯着她,突然叹了口气,喃喃道:“果然是个美人,不生气的时候固然美,生了气也很美,难怪有那么多的男人会为你着迷了,连我都忍不住想抱抱你,亲亲你。”
沈壁君脸都吓白了,颤声道:“你——你敢?”
小公子道:“不敢?我为什么不敢?”
她笑嘻嘻地接着道:“有些事,像你这样的女人是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一个男人若是真想要一个女人时,他什么事都做得出。”
她的手已向沈壁君胸膛上伸了过去。
沈壁君紧张得全身都僵了,从发梢到脚尖都在不停地抖,她只希望这是一场梦,噩梦。
但有时真实远比噩梦还要可怕得多。
小公子的目光中充满了狞恶的笑意,就好像一只馋描在望着爪下的老鼠,然后他的手轻轻一扯,已撕破了沈壁君的衣服,沈壁君这—世中虽然从未大声说过话,此刻却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小公子根本不理她,盯着她的胸膛,喃喃道:“美,真美,不但脸美,身子也美,我若是男人,有了这样的女人,也会将别的女人放在一边了……。”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就变得更恶毒,目中竟现出了杀机。
一个美丽的女人,最看不得的就是一个比她更美的女人,世上没有任何事能比“妒忌”更容易启动女人的杀机!
沈壁君又晕了过去。
当人们遇着一件他所不能忍受的事时,他能晕过去,总比清醒着来忍受的好——晕迷,本就是人类保护自己的本能之一。
她晕过去时仿佛比醒时更美。
她那秋水双瞳虽已阖起,但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嘴角扬起,仿佛还带着一丝甜笑……。
小公子盯着她,居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带你回去了,他眼中还会有我吗?”
突听车顶上也有个人轻轻叹了口气,逼:“像你这样的女人,实在连我也舍不得杀你,却又不得不杀你,我若让你活下去,别人怎么受得了!”
车顶上有个小小的气窗,不知何时已被揭开了,露出了一双浓眉,一双大而发亮的眼睛。
除了萧十一郎外,谁还有这么亮的眼睛!
小公子脸色立刻变了,失声道:“你——你还没有死?”
萧十一郎笑道:“我又不是老鼠,被猫爪子抓一下怎么会死得了?”
小公子咬牙道:“你不是老鼠,简直也不是人,我遇上了你,算我因了八辈子楣,好,你有本事就下来杀了我吧!”
她抱起手,闭上眼睛,居然真的像是已不想反抗了。
萧十一郎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了,眨着眼道:“你连逃都不想逃?”
小公子叹道:“我全身上下都有法宝时,也被你逼得团团转,现在我所有的法宝全都用光了,还有什么法子能逃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为什么不用沈壁君来要挟我?我若要杀你,你就先杀她。”
小公子道:“沈壁君既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情人,我就算将她大卸八块,你也不会心疼的,我怎么能用她来要挟你?”
莆十一郎笑道:“你至少总该试试。”
小公予苦笑道:“既然没有用,又何必试?”
萧十一朗道:“你难道真的已认命了?”
小公子苦笑道:“遇上了萧十一郎,不认命又能怎么样?”
萧十一朗笑了,摇着头笑道:“不对不对不对,我无论怎么看你,都不像是个会认命的人,我知道你一定又想玩什么花样!”
小公子道:“现在我还有什么花样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无论你想玩什么花样,却再也体想要我上当了。”
小公子道:“你难道不敢下来杀我?”
萧十一朗道:“我用不着下去杀你。”
小公子道:“那么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先叫马车停下来。”
小公子敲了敲车壁,马车就缓缓停下,小公子道:“现在位还想要我怎么样?”
萧十一郎道:“抱沈璧君下车。”
小公子倒也真听话,打开车门,抱着沈壁君下了车,道:“现在呢?”
萧十一朗道:“一直向前,莫要回头,走到前面那棵树下,将沈壁君放下来……我就在你后面,你最好少玩花样。”
小公子道:“遵命!”
她居然真的连头也不敢回,一步步地往前走,萧十一郎在后面盯着她,实在想不通她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听话。
就在这时,小公子的花样已来了,小公子已走到树下,突然一翻身,将沈壁君的人向萧十一郎怀里抛了过来,萧十一朗根本还未来得及思索,己先伸手接住。
只见小公子人已掠起,凌空一个翻身,手里已有三道寒光飞出,直打萧十一朗杯中的沈壁君。
方才小公予若以沈壁君的性命来要挟萧十—郎,萧十一郎也许真的不会动心;但现在沈壁君就在他怀里,他怎能不救?
等他避开这三件暗器。想先放下沈壁君再去追时,小公子已逃得连人影都不见了。
只听她那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我将这烫手山芋抛给你了,你瞧着办吧?”
萧十一郎望着怀里的沈壁君,只有苦笑——这“烫山芋”实在不小,他既不能抛下来不管,也不知该传给谁才好,沈壁君第二次自晕迷中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人已到了个破庙里,这庙非但特别破,而且特别小。
小而破的神龛里,供着的好像是山神,外面的风吹得呼呼直响,若不是神案前已生起了火堆,沈壁君只怕已冻僵了。
风,从四面八方漏进来,火焰一直在闪动,有个人正伸着双手在烤火,嘴里低低地哼着一首歌。
这人身上穿的衣服也很破旧,脚上的破鞋子底已穿了两个大洞。但就算穿着皮裘,坐在暖阁中烤火的人,看起来也不会比他更舒服了,沈壁君想不通一个人在他这种情况中,怎么还会觉得这么舒服。
但他嘴里在哼着的那首歌,曲调却是说不出的苍凉,说不出的萧索,说不出的寂寞,和他这个人完全不相称。
沈壁君一张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被这个人吸引住了。过了很久,她才发觉自己本不该对别人如此留意的。
她本该先想想自己的处境才是。
破庙里自然没有床,她的人就睡在神案上,神案上还铺着厚厚的稻草。这个人看来虽粗野,其实倒也很细心。
但这个人究竟是友?还是敌呢?
沈壁君挣扎着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丝声音。
但烤火的这个人耳朵却像是特别灵,沈壁君的身子刚动了动,他就听到了。
他并没有抬头,只是冷冷道:“躺下去,不许乱动!”
沈壁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人对她说如此无理的话;她虽然狠温柔,但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听过别人的命令。
她几乎忍不住立刻就要跳下去。
烤火的人还是没有抬头,又道:“你若一定要动,不妨先看看你自己的腿。无论多美的人,若是缺了一条腿,也不会很好看了。”
沈壁君这才发现自己的右腿已肿了起来,肿得很大。
她的人立刻倒了下去。
任何女人看到自己的腿肿得像她那么大,都会被吓软的。
烤火的人似乎在发笑。
沈壁君等自己的心定下来,才问道:“你是谁?”
烤火的人用一根棍子拨着火,淡淡道:“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想知道你是谁,你也用不着知道我是谁。”
沈壁君道:“我——我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烤火的人道:“有些话你还是不问的好,问了反而徒增麻烦。”
沈堕君沉默了半晌,嗫嘱道:“莫非是你救了我?”
烤火的人笑了笑,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配救你?”
沈壁君不说话了,因为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烤火的人也不再说话,两个人好像都变成了哑巴。
外面的风还在“呼呼”地吹着,除了风声,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天地问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除了连城壁之外,沈壁君从来也没有和任何男人单独相处过。尤其是这呼啸的风声,这闪动的火焰,这粗野的男人……
她觉得不安极了。
她忍不住又挣扎着爬起来。
但她刚一动,烤火的人已站在她面前。冷冷地瞪着她,道:“我也知道像你这样的千金小姐,在这种地方一定待不住的,可是现在你的腿受了伤,也只好先委屈些,在这里养好伤再说。”
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又深、又亮。
沈壁君被这双眼睛瞪着,全身都好像发起热来。也不知为什么,她只觉得突然有股怒火自心底升起,竟忍不住大声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我的腿最好是断,都和你无关,你既没有救我,也不认得我,又何必多管我的闲事?”
她终于还是挣扎着跳了下米,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她当然走得很慢,但却绝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烤火的人望着她,也不阻拦,目光中似乎还带着笑意。
其实他现在若是拦上一拦,沈壁君也许会留下来的。
因为她的腿实在疼得要命。
萧十一朗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勉强过任何人做任何事。
望着沈壁君走出去,他只是觉得有些好笑。
别人都说沈壁君不但最美丽,而且最贤淑、最温柔、最有礼,从来也不会对人发脾气。
但他却看到沈壁君发脾气了。
能看到从来也不发脾气的人发脾气,也是件很有趣的事。
沈壁君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对这不相识的人发脾气?这人纵然没有救她,至少也没有乘她晕迷时对她无礼。
她本该感激他才是。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就是觉得这人要惹她生气,尤其是被他那双眼睛瞪着时,她更控制不住自己。
她一向最会控制自己,但那双跟睛实在太粗野、太放肆……
外面的风好大、好冷。
夜色又暗得可怕,天上连一点星光都没有。
这哪里还像秋天,简直已是寒冬。
沈壁君的一条腿由极疼而麻木,此刻又疼了起来。一阵阵剧痛,就好像一根根的针,由她的腿刺入她的心。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却再也走不动半步。
何况,前途是那么黑暗,就算她能走,也不知走到哪里去。
她虽然咬紧了牙关,眼泪却已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从来也不知道孤独竟是如此可怕,因为她从来也没有孤独过。她虽然是一朵幽兰,但却并非出于淤泥,而是在暖室中养大的。
伏在树干上,她几乎忍不住要失声痛哭起来。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有一双手在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她转过头,就又瞧见了那双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
萧十一郎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捧到她面前。缓缓道:“喝下去,我保证这碗汤绝对没有毒药。”
他望着她,眼睛虽然还是同样黑、同样亮,但已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他说的话虽然还是那么尖锐,但其中已没有讥诮,只有同情。
沈壁君不由自主地捧过这碗汤,用手接着。
汤里的热气,似已将天地间的寒意全都驱散!她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着的并不是一碗汤,而是一碗温馨,一碗同情……。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入汤里。
小庙仍是那么小、那么脏、那么破旧。
但刚从外面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走进来,这破庙似乎一下子就改变了,变得充满了温暖与光明。
沈壁君一直垂着头,没有抬起。
她从来也想不到自己竟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流泪。
甚至在连城壁面前,她也从未落泪。
幸好,萧十一郎好像根本没有留意到她,一进来,就躺到角落里的一堆稻草上,道:“快睡,就算要走,也得等到天亮……”
这句话他好像并未说完,就已睡着了。
那堆草又脏、又冷、又湿,但就算睡在世上最软最暖的床上的人,也不会有他睡得这么香、这么甜。
这实在是个怪人。
沈壁君从来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男人,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只觉得在这个男人身旁,是绝对安全的。
在醒着的时候,他看来虽然那么粗、那么强,但在睡着的时候,他看来却像是个孩子。
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在他那两道深锁的浓眉中,也不知隐藏了多少无法向人诉说的愁苦、冤屈、悲伤、忧郁……
沈壁君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她本来以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个陌生男人的旁边睡着的。但却不如不觉睡着了……
第一一章 淑女与强盗
沈壁君醒来得很早。风已往,火仍在燃烧着,显然又添了柴,这四面漏风的破庙里,居然充满了温暖之意。
但火堆旁那奇怪的男人已不在了。
难道他已不辞而别?
沈壁君望着这闪动的火焰,心里忽然觉得很空虚、很寂寞、很孤独,就像是忽然间失去了什么?
她甚至有种被人欺骗、被人抛弃了的感觉。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他们本就是陌生人,她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也没有对她作过任何允诺。
他要走,自然随时都可以走,也根本不必告诉她。但就连她的丈夫离开她的时候,她都没有现在这种感觉。
这是为了什么?
“一个人在遭受到不幸、有了病痛的时候,心灵就会变得特别脆弱、特别需要别人的同情和安慰,特别不能忍受寂寞。”
她试着替自己解释,但自己对这样的解释也并不十分满意,她只觉心乱得很,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那苍凉而萧索的歌声已自门外传了进来,听到这歌声,沈壁君的心情立刻就改变了,甚至连那堆火都忽然变得更明亮、更温暖了。
萧十一郎已走了进来。
他嘴里哼着歌,左手提着桶水,右手挟着一捆不知名的药草。他的步履是那么轻快,全身都充满了野兽般的活力。
这男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头雄狮、一只猛虎。却没有狮虎那么凶暴可怕。看来他不但自己很快乐,也能令每个看到他的人都感染到这份快乐。
沈壁君面上竟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萧十一郎的眼睛也正好自她面上扫过。
沈登君带着笑道:“早。”
萧十一郎谈淡道:“现在已不早了。”
他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移向别处。虽只看了—眼,但他看着她的时候,目光也忽然变得很温柔。
沈壁君道:“昨天晚上……”
想到昨天晚上的那碗汤,汤中的眼泪,她的脸就不觉有些发红,垂下了头,才低低地接着道:“昨天晚上真麻烦你了,以后我一定会……”
萧十一郎不等她说完,就已打断了她的话,冷冷道:“我最喜欢别人报答我,无论用什么报答我都接受。但现在你说了也没有用,所以还不如不说的好。”
沈壁君楞住了。
她发现这个人每次跟她说话,都好像准备要吵架似的。
在她的记亿中,男人们对她总是文质彬彬、殷勤有礼,平时很粗鲁的男人,一见到她也会装得一表斯文。平时很轻佻的男人,一见到她出会装得一本正经,她从来也未见到一个看不起她的男人。
现在她才总算见到了。
这人简直看都不看她一眼。
这人到底有什么毛病?竟会看不出她的美丽?
火堆上支着铁架,铁架上吊着个大锅,昨天晚上那碗汤,就是用这个铁锅熬出来的。现在锅里的汤也不知是被熬干了,还是被喝光了,铁锅已被烤得发红,萧十一朗将一桶水全都倒入锅里。
只听“滋”的一声,锅里冒出一股青烟。
然后萧十——郎就又坐到火堆旁,等着水沸。
“这人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破庙就是他的家?他为何连姓名都不肯说出?难道他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沈壁君对这个人越来越好奇了,却又不好意思问他,只希望他能自己说说自己的身世,就算不全说出来,随便说两句也好。
但萧十一郎嘴里又开始哼那首歌,眼睛又开始闭了起来。
似乎根本已忘了有她这么一个人存在。
“他既然不愿理我,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
沈壁君忽然对自己生起气来,大声道:“我姓沈,无论什么时候你到大明湖畔的‘沈家庄’去,我都会令人重重地酬谢你,绝不会让你失望。”
萧十一朗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道:“你现在就要回去?”
沈壁君道:“是。”
萧十一郎道:“你走得回去么?”
沈壁君不由自主望了望自己的腿,才发觉腿已肿得比昨天更厉害了。最可怕的是,肿的地方已完全麻木,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莫说走路,她这条腿简直已连抬都无法抬起。
锅里的水沸了。
萧十一郎慢慢地将那捆草药解开,仔细选出了几样,投入水里,用—根树枝慢慢地搅动着。
沈壁君望着自己的腿,眼泪又忍不住要流了出来。她是个很好强的人,从来也不愿求人。
可是现在她却别无选择的余地。
这是无对奈何的事,每个人一生中都难免会遇到这种事,她只有忍耐,否则就只好发疯。
沈壁君长长地吐出口气,嗫嚅着道:“我——我还想麻烦你一件事。”
萧十一郎道:“嗯。”
沈壁君道:“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雇辆车子,载我回去?”
萧十一朗道:“不能。”
他回答得实在干脆极了,沈壁君楞了楞,忍住气道:“为什么不能?”
萧十一郎道:“因为这地方是在半山上,因为拉车的马没有—匹会飞的。”
沈壁君道:“可是——我来的时候……。”
萧十一郎道:“那是我抱你上来的。”
沈壁君的脸立刻绯红了起来,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悠然道:“现在你自然不肯再让我抱你下去,是不是?”
沈壁君忍耐了很久,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你为何要——要带我到这里来?”
萧十一朗道:“不带你到这里来,带你到哪里去?你若在路上捡着一只受了伤的小猫小狗,是不是也会将它带回家呢?”
沈壁君绯红的脸一下子又气白了。
她从来也没有想到去打男人的耳光,但现在她若有了力气,也许真会重重地给这人几个耳刮子。
萧十一朗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到神案前,盯着她的腿。
沈壁君的脸又红了,真恨不得将这条腿锯掉。她拼命将这条腿往里缩,但萧十一郎的眼睛连一刻也不肯放松。
沈壁君又羞又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萧十一郎淡淡道:“你的脚已肿得像个粽子,我正在想,要用什么法子才能将你的鞋袜脱掉。”
沈壁君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这男人居然想脱她的鞋袜,她的脚就连她的丈夫都没有真正看到过。
只听萧十一朗喃喃道:“看样子脱是没法子脱掉的了,只有用刀割破……”
他嘴里说着说着,竟真的自腰畔拔出了一把刀。
沈壁君额声道:“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君子,谁知你——你……”
萧十一郎道:“我并不是君子,却也没有替女人脱鞋的习惯。”
他忽然将刀插在神案上,又将那捅水提了过来,冷冷道:“你若想快点走回去,就赶快脱下鞋袜,放在这捅水里泡着,否则你说不定只有一辈子住在这里。”
在那个时候,你若想要一位淑女脱下她的鞋袜,简直就好像要她脱衣服差不多困难。
因为在那个时候,一个女人若肯在男人面前脱下自己的鞋袜,那么别的东西她也就差不多可以脱下来了。
沈壁君现在却连一点选择也没有。
她只希望这人能像个君子,把头转过去。
萧十一郎的眼睛却偏偏睁得很大,连一点转头的意思也没有。
沈壁君咬着嘴唇,道:“你——你能不能到外面去走走?”
萧十一郎道:“不能。”
沈壁君连耳根都红了,呆在那里,真恨不得死了算了。
萧十一郎道:“你不要以为我想看你的脚。你这双脚现在已没有什么好看的,我只不过想看看你中的究竟是什么毒而已。”
他冷冷地接着道,“毒性若再蔓延上去,你说不定连别的地方也要让人看了。”
这句话真的比什么都有效。
沈壁君慢慢的,终于将一双脚都泡入水里。
一个人若能将自己的脚舒舒服胶地泡在热水里,他对许多事的想法和看法就多多少少会改变些的。
脱鞋子的时候,沈壁君全身都在发抖,但现在她的心已渐渐平静了下来,觉得一切事并不如自己方才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萧十一郎已没有再盯着她的脚。
他已看得很清楚了。
这时他已经选出了几种药草,摘下了最嫩的一部份,放在嘴里慢慢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尝着它们的滋味。
沈壁君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却分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她居然会在一个陌生的男人面前洗脚——她只希望这是场噩梦,能快些过去,快些忘掉。
突听萧十一郎道:“把你受伤的脚抬起来。”
这次沈壁君并没有反抗,她好像已认命了。
这就是女人最大的长处——女人都有认命的时候。
有许多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嫁给一个又丑又笨的丈夫,还是照样能活下去,就因为她们能够“认命”。
有很多人都有种很“奇妙”的观念,觉得男人若不认命,能反抗命运,那他就是英雄好汉。
但女人若不认命,若也想反抗,就是大逆不道。
沈壁君足踝上的伤口并不大,只有红红的一点,就好像刚被蚊子叮了一口时的那种样子。但红肿却已蔓延到膝盖以上。
想起了那可怕的“孩子”,沈壁君到现在手脚还难免要发冷,她足踝被那“孩子”踢中时,绝未想到后果竟是如此严重。
萧十一郎已将嘴里咀嚼的药草吐了出来,敷在她的伤口上。她心里也不知是羞恼,还是感激。
她只觉这药冰冰凉凉的,舒服极了。
萧十一郎又在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放到水里煮了煮,再将水拧干,用树枝挑着送给沈壁君,道:“你也许从来没有包扎过伤口,幸好这还不是什么困难的事,你总该做得到。”
这次他话来说完,头已转了过去。
沈壁君望着他高的背影,她实在越来越不了解这奇怪的人了。
这人看来是那么粗野,但做事却又如此细心;这人说话虽然又尖锐、又刻薄,但她也知道他绝没有伤害她的意思。
他明明是个好人。
奇怪的是,他为什么偏偏要教人觉得他不是个好人呢?
萧十一郎又哼起了那首歌,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寂寞、你若看到他那张充满了热情与魔力的脸,就会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寂寞的人。
沈壁君暗中叹了口气,柔声道:“谢谢你,我现在已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朗道:“哦?”
沈壁君笑道:“想不到你的医术也如此高明,我幸亏遇见了你。”
萧十一朗道:“我根本不懂什么医术,只不过懂得怎么才能活下去。每个人都要活下去的,是不是?”
沈壁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叹道:“我现在才知道,除非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没有人会想死的。”
萧十一郎道:“非但人要活下去,野兽也要活下去。野兽虽不懂什么医道,但它们受了伤的时候,也会去找些药草来治伤,再找个地方躲起来。”
沈壁君道:“真有这种事?”
萧十一朗道:“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伤后,竟逃到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沈壁君道:“它难道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它在那沼泽中躲了两天,就又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药草腐烂在那田泽里,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壁君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笑容,似乎只有在谈到野兽时,他才会笑。他甚至根本不愿意谈起人。
萧十一郎还在笑着,笑容却已有些凄凉,慢慢地接着道:“其实人和野兽也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人真的和野兽一样么?
若是在一两天之前,沈壁君听到这种话,一定会认为说话的人是个疯子!但现在,她却已忽然能体会这句话中的凄凉辛酸之意。
她这一生中,时时刻刻都有人在陪伴着烛、照顾着她,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寂寞与孤独竟是如此的可怕。
沈壁君渐渐已觉得这人一点也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甚至还有些可怜,她忍不住想对这人知道得更多些。
人们对他们不了解的人,总是会生出一种特别强烈的好奇心,这份好奇心往往又会引起许多种别的感情。
沈壁君试探着问到:“这地方就是你的家?”
萧十一朗道:“最近我常常住在这里。”
沈壁君道:“以前呢?”
萧十一郎道:“以前的事我全都忘了,以后的事我从不去想它。”
沈壁君道:“你……你难道没有家?”
萧十一郎道:“一个人为什么要有家?流浪天下,四海为家,岂非更愉快得多?”
当一个人说自己宁愿没有家时,往往就表示他想要个家了!只不过“家”并不只是间屋子,并不是很容易就可以建立的——要毁掉卸很容易。
沈壁君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道:“每个人迟早都要有个家的。你若是有什么困难,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也没有什么别的围难,只要你肯闭上嘴,就算是帮我个大忙了。”
沈壁君又愣住了。
像萧十一郎这样不通情理的人,倒也的确少见得很。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声响,两个人匆匆走了进来。
这破庙里居然还会有人来,更是令人想不到的事。
只见这两人都是相貌堂堂、衣衫华丽,气派都不小。佩刀的人年纪较长,佩剑的人看来只有三十左右。
这种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就令人奇怪了。
更令人奇怪的是,这两人见到沈壁君,面上都露出欣喜之色。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立刻抢步向前,躬身道:“这位可就是连夫人么?”
沈壁君愣了愣,道:“不敢,阁下是……”
那人面带微笑,通:“在下彭鹏飞,与连公子本是故交。那日夫人与连公子大喜之日,在下还曾去叨扰过一杯喜酒。”
沈壁君道:“可是人称‘万胜金刀’的彭大侠么?”
彭鹏飞笑得更得意了,道:“贱名何足挂齿,这‘万胜金刀’四字,更是万万不敢当的。”
另一人锦衣佩剑,长身玉立,看来像是风采翩翩的贵公子,武林中,这样的人材倒也不多。
此时此地,沈壁君能见到自己丈夫的朋友,自然是开心得很,面上已露出了微笑,道:“却不知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彭鹏飞抢着道:“这位就是‘芙蓉剑客’柳三爷的长公子柳永南,江湖人称‘玉面剑客’,与连公子也曾有过数面之欢。”
沈壁君嫣然道:“原来是柳公子,多日未曾去问三爷的安,不知他老人家气喘的旧疾已大好了吗?”
柳永南躬身道:“托夫人的福,近来已好多了。”
沈壁君道:“两位恕我伤病在身,不能全礼。”
柳永南道:“不敢。”
彭鹏飞道:“此间非谈话之处,在下等已在外面准备好一顶软轿,就请夫人移驾回庄吧!”
两人俱是言语斯文、彬彬有礼;沈壁君见到他们,好像忽然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再也用不着受别人欺负,受别人的气。
她似乎已忘了萧十一朗的存在了。
彭鹏飞招了招手,门外立刻就有两个很健壮的青衣妇人,抬着顶很干净的软兜小轿走了进来。
沈壁君嫣然道:“两位准备得真周到,真麻烦你们了。”
柳永南躬身道:“连公子终日为武林同道奔走,在下等为夫人略效微劳,也是应该的。”
彭鹏飞道:“如此就请夫人上轿。”
突听萧十一郎道:“等一等。”
彭鹏飞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是什么人?也敢在这里多嘴!”
萧十一朗道:“我说我是‘中州大侠’欧阳九,你信不信?”
彭鹏飞冷笑道:“凭你只怕还不配。”
萧十一郎道:“你若不信我是欧阳九,我为何要相信你是彭鹏飞?”
柳永南淡淡道:“只要连夫人相信在下等也就是了,阁下信不信都无妨。”
萧十一郎道:“哦?她真的相信了两位么?”
三个人的眼睛都望着沈壁君,沈壁君轻轻咳了两声,道:“各位对我都是一番好意,我——”萧十一朗打断了她的话,冷笑道:“像连夫人这样的端庄淑女,纵然已对你们起了怀疑之心,嘴里也是万万不肯说出来的。”
柳永南笑了笑,道:“不错,也只有像阁下这样的人,才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说到这里,只听“呛”的一声,他腰畔的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凌空三曲,萧十一朗手里的一根树枝已断成了四截。
萧十一郎神色不动,淡淡道:“这倒果然是‘芙蓉剑法’。”
彭鹏飞大声道:“你既识货,就该知道这一招‘芙蓉三拆’,普天之下除了柳三爷和柳公子之外,再也没有第三个人使得出来。”
沈壁君展颜一笑,道:“柳公子这一招‘芙蓉三拆’,只怕已青出于蓝了。”
萧十一郎道:“你也不问问他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的?”
沈壁君道:“他们无论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都没关系,就凭彭大侠与柳公子的侠名,我就信得过他们。”
萧十一郎默然良久,才缓缓道:“不错,有名有姓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比我这种人说出来的可靠得多,我实在是多营闲事。”
沈壁君也沉默了半晌,才柔声道:“但我知道你对我也是一番好意……”
彭鹏飞冷笑道:“好意?只怕不见得。”
柳永南道:“他三番两次的阻拦,想将夫人留在这里,显然是别有居心。”
彭鹏飞叱道:“不错,先废了他,再带去严刑拷问,看看幕后是否还有主使的人!”
叱声中,他的金刀已出鞘。
萧十一郎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就像是突然间变得麻木了。
柳永南反倒来做好人了,道:“且慢,这人说不定是连夫人的朋友,我们岂可为难他?”
彭鹏飞道,“夫人可认得他么?”
沈壁君垂下了头,道,“不——不认得。”
萧十一朗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狂笑着道:“像连夫人这样的名门贵妇,又怎会认得我这种不三不四的人。连夫人若有我这种朋友,岂非把自己的脸都要丢光了吗?”
柳永南叱道:“正是如此。”
这四个字说完,长剑已化为一片光幕,卷向萧十一郎!刹那之间,已攻出了四剑,剑如抽丝,连绵不绝。
当代“芙蓉剑”的名家虽是男子,但“芙蓉剑法”却是女子所创,是以这剑法轻灵有余,刚劲不足,未免失之柔弱。
而且女子总是难免胆气稍逊,不愿和对手硬拼硬拆,攻敌之前,总要先将自己保护好再说。
所以这剑法攻势只占了三成,守势却有七成。
柳永南这四剑看来虽然绚丽夺目,其实却全都是虚招,为的只不过是先探探对方的虚实而已、萧十一郎狂笑未绝,身形根本连动都没有功。
彭鹏飞喝道:“连夫人既不认得他,你我手下何必留情?”
他掌中一柄金背砍山刀,重达二十七斤,一刀攻出,刀风激荡。那两个抬轿的青衣妇人早已吓得躲入了角落中。
只见刀光与剑影交错,金背刀的刚劲却恰巧弥补了“芙蓉剑”的不足,萧十一郎似已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也被迫入了角落中。
彭鹏飞得势不让人,攻势更猛,沉声道:“不必再留下此人的活口!”
柳永南道:“是。”
他剑法一变,攻势俱出,招招都是杀手。
萧十一郎目中突然露出杀机,冷笑道:“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再留下你们的活口?”
他身形一转,一双肉掌竟硬生生逼入了刀光剑影中。
“芙蓉剑”剑法绵密,索称‘滴水不漏’,此刻也不知怎地,竟被对方的一只肉掌抢攻了进来。柳永南的出手竟在刹那间就已被封住,他大骇之下,脚下一个踉跄,也不知踢倒了什么。只听“骨碌碌”一声,一只铁碗被他踢得直滚了出去。看到了这只碗,想到了昨夜碗中的温情,沈壁君骤然觉得心弦一阵激动,再也顾不得别的,失声大呼道:“他是我的朋友你们放他走吧!”
萧十一郎的铁拳已将刀与剑的出路全都封死,他的下一招就是致人死命的杀手,柳永南与彭鹏飞的生死已只是呼吸柳永南咳嗽两声,道:“不知他是否真是连夫人的朋友?”
沈壁君这才轻轻叹了声,道:“但愿他真是我夫妻的朋友,无论谁能交到这样的朋友,都是幸事。”
她不说“我的朋友”,而说“我夫妻的朋友”,正是她说话的分寸,因为她知道以她的地位,莫说做不得错事,就连一句话也说错不得。
柳永南道:“如此说来,夫人也不知道他的姓名?”
沈壁君叹道:“此人身世似有绝大的隐秘,所以不肯轻易将姓名示人。”
彭鹏飞沉吟着,突然道:“以我看,此人只怕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
柳永南苍白的脸上更无一丝血色,失声道:“萧十一郎?何以见得他就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叹道:“萧十一郎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但武功之高,天下皆知,而且行踪飘忽,身世隐秘,很少有人看到过他的真面目。”
他眼角的肌肉不觉已在抽动着,嘎声接道:“这几点岂非都和方才那人一样?”
柳永南连嘴唇都已失却血色,只是不停地擦汗。
沈壁君摇了摇头,缓缓道:“我知道他绝不是萧十一郎。”
彭鹏飞道:“夫人何以见得?”
沈壁君道:“萧十一朗横行江湖,作恶多端,但我知道他……他绝不是坏人。”
彭鹏飞道:“知人知面不知心,越是大奸大恶之徒,别人越是难以看出。”
沈壁君笑了笑,道:“萧十一郎杀人不眨眼,他若是萧十一郎,两位岂非……。”
她“话到嘴边留半句”,说到这里,就住了嘴。
但她言下之意,彭鹏飞与柳永南自然明白得很,两人的脸都红了,过了半晌,柳永南才勉强笑了笑,道:“无论那人是不是萧十一朗,我们总该先将连夫人护送回庄才是。”
彭鹏飞道:“不错,夫人请上轿。”
第一二章 要命的婚事
虽然是行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但轿子仍然走得很炔,抬轿的青衣妇人脚力并不在男子之下。就快回到家了。
只要一回到家,所有的灾难和不幸就全都过去了。沈壁君本来应该很开心才对,但却不知为了什么,她此刻心里竞有些闷闷的!彭鹏飞与柳水南跟在轿子旁,她也提不起精神来跟他们说话。
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就会觉得有些惭愧:“我为什么一直不肯承认他是我的朋友?难道我真的这么高贵?他又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凭什么要看不起他?”
她想自己曾经说过,要想法子帮助他,但到了他最困难、最危险的时候,她却退缩了。
有时他看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寂寞,也许就因为他受到的这种伤害太多了,使他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值得他信赖的人。
“一个人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和地位,就不惜牺牲别人和伤害别人,我岂非也正和大多数一样!”
沈壁君长长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高贵。
山脚下,停着辆马车。
间事。
可是,听到了沈壁君这句话,萧十一郎胸中也有一阵热血上涌,杀机尽失,这一着杀手竟是再也无法攻出。
彭鹏飞与柳永南的声名也是从刀锋剑刃上搏来的,与人交手的经验何等丰富,此刻怎肯让这机会平白错过。
两人不约而同抢攻一步,刀剑齐飞,竟想趁这机会将萧十一郎置之于死地。“呛”的一声,萧十一郎肩头已被划破一条血口!
彭鹏飞大喜之下,刀锋反转,横砍胸膛。
突听萧十一朗大喝一声,彭鹏飞与柳永南只觉一股大力传了过来,手腕一麻,手里的刀剑也不知怎地就突然到了对方手里。
但听“格”的一声,刀剑惧都断成两截,又接着是“轰”的一声巨响,破庙的墙已被擦破一个大洞。
飞扬的灰土中,萧十一朗的身形在洞外一闪,就瞧不见了。
彭鹏飞、柳永南望着地上被折断的刀剑,只觉掌心的冷汗一丝丝花往外冒,身子再也动弹不得。
也不知过了多久,彭鹏飞才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柳永南也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厉害!”
彭鹏飞擦了擦汗,苦笑道:“如此高手,我怎会不认得?”
柳永南也擦了擦汗,道:“此人出手之快,实在是我生气末见。”
彭鹏飞转过头,嗫嚅道:“连夫人可知道他是谁吗?”
沈壁君望着墙上的破洞,也不知在想什么,竟未听到他的话。
赶车的头戴竹笠,紧压着眉际,仿佛不愿被别人看到他的面孔。
沈壁君一行人,刚走下山脚,这赶车的就迎了上来。深深盯了沈壁君一眼,才躬身道:“连夫人受惊了!”
这虽是句普通的话,但却不是一个车夫应该说出来的!
而且沈壁君觉得他的眼睛盯着自己时,眼神看来也有些不对。
她心里虽有些奇怪,却还是含笑道:“多谢你关心,这次要劳你的驾了。”
赶车的垂首道:“不敢。”
他转过身之后,头才抬起来,吩咐着抬轿的青农妇人道:“快扶夫人上车,今天咱们还要赶好长的路呢!”
沈壁君沉吟着道:“既然没有备别的车马,就请彭大侠和柳公子一齐上车吧!”
彭鹏飞瞟了柳永南一眼,讷讷道:“这……”
他还未说出第二个字,赶车的已抢着道,“有小人等护送夫人回庄已经足够了,用不着再劳动他们两位了。”
彭鹏飞居然立刻应声道:“是是是,在下也正想告辞。”
赶车的道:“这次劳动了两位,我家公子日后一定不会忘了两位的好处。”
一个赶车的,派头居然好像比“万胜金刀”还大。
沈壁君越听越不对了,立刻问道:“你家公子是谁?”
赶车的似乎愣了愣,才慢慢地道:“我家公子……自然是连公子。”沈壁君皱眉道:“连公子?你是连家的人?”
赶车的道:“是。”
沈壁君道:“你若是连家的人,我怎会没有见过你?”
赶车的沉默着,忽然回过头,冷冷道:“有些话夫人还是不问的好,问多了反而自找麻烦。”沈壁君虽然还是看不到他的面目,却巳看到他嘴角带着的一丝狞笑。她心里骤然升起一阵寒意,大声道:“彭大侠、柳公子,这人究竟是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彭鹏飞干咳了两声,垂首道:“这……”
赶车的冷冷截口道:“夫人最好也莫问他,纵然问了他,他也说不出来的。”
他沉下了脸,厉声道:“你们还不快扶夫人上车,还在等什么?”
青衣妇人立刻抓住了沈壁君的手臂,面上带着假笑,道:“夫人还是请安心上车吧!”
这两人不但脚力健,手力也大得很,沈壁君的双手都被抓住,挣了一挣,竟未挣脱,怒道:“你们竟敢对我无礼?快放手,彭鹏飞,你既是连城壁的朋友,怎能眼看她们如此对待我?”
彭鹏飞低着头,就像是已忽然变得又聋又哑。
沈壁君下半身已完全麻木,身子更虚弱不堪,空有一身武功,却连半分也使不出来,竟被人拖拖拉拉塞入了马车。
赶车的冷笑着,道:“只要夫人见到我们公子,一切事就都明白了。”
沈壁君嘎声道:“你家公于莫非就是那——那——”想到那可怕的“孩子”,她全身都凉了,连声音都在发抖。
赶车的不再理她,微一抱拳;道:“彭大侠、柳公子,两位请便吧!”
他嘴里说着话,人已转身登车。
柳永南脸色一直有些发青,此刻突然一旋身,左手发出两道乌光,击向青衣妇人们的咽喉;右手抛出一柄匕首,闪电般刺向那车夫的后背。那车夫绝未想到他会有此一着,哪里还闪避得开?柳永南的匕首已刺入了他的后心,直没至柄。
青衣妇人们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人已倒了下去。
沈壁君又惊又喜,只见那车夫头上的笠帽已经掉了下来,沈壁君还记得这张脸孔,正是那“孩子”的属下之一。
现在这张脸已扭曲得完全变了形,双睛怒凸,嘶声道:“好,你——你好大的胆子……”
这句话说出,他身子向前一倒,倒在车轭上,后心鲜血急射而出。拉车的马也被惊得长嘶一声,四蹄陡起,带动马车向前行出。车轮自那车夫身上辗过,他一个人竟被辗成了两截。
柳永南已飞身而起,躲开了自车夫身上射出来的那股鲜血,落在马背上,勒住了受惊狂奔的马。
彭鹏飞似已被吓呆了,此刻才回过身来,立刻跺脚道:“永南,你——你这祸可真的闯大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道:“我真不懂你这么做是何居心?小公子的手段,你又不是不知道。”
柳永南道:“我知道。”
彭鹏飞道:“那么你——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
柳永南慢慢地下了车,眼睛望着沈壁君,缓缓道:“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将连夫人送到那帮恶魔手上。”
沈壁君的喘息直到此时才停下来,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感激得几乎连眼泪都快要流了下来,低低道:“多谢你,柳公子,我——我总算还没有看错你。”
彭鹏飞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夫人的意思,自然是说看错了我了?”
沈壁君咬着牙,总算勉强忍住没有说出恶毒的话。
彭鹏飞叹道:“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救你,但救了你又有什么用呢?你我三人加起来也绝非小公子的敌手,迟早还是要落入他掌握中的!”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机灵灵地打了个寒颤,显然对那小公子的手段之畏惧,已经到了极点。
沈壁君恨恨道:“原来是他要你们来找我的。”
彭鹏飞道:“否则我们怎会知道夫人在那山神庙里?”
沈壁君叹了口气,黯然道:“如此说来,他对你们的疑心并没有错,我反而错怪他了。”这次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萧十一郎。柳永南忽然冷笑了一声,道:“那人也绝不是好东西,对夫人也绝不会存着什么好心眼。”
彭鹏飞沉下了脸,道:“只有你存的是好心,是么?”
柳众南道:“当然。”
彭鹏飞冷笑道:“只可惜你存的这番好心,我早已看透了。”
柳永南道:“哦?”
彭鹏飞厉声道:“我虽然知道你素来好色,却未想到你的色胆竟有这么大,主意竟打到连夫人身上来了,但你也不想想,这样的天鹅肉,就凭你也能吃得到嘴么?”
沈壁君怒道:“这只是你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柳公子绝不是这样的人。”
彭鹏飞冷笑道:“你以为他是好人?告诉你,这些年来,每个月坏在他手上的黄花闺女,没有十个,也有八个!只不过谁也不会想到那无恶不作的采花盗,竟会是‘芙蓉剑’柳三爷的大少爷而已。”
沈壁君呆住了。
彭鹏飞道:“就是因为他有这些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所以他只有乖乖地听话……”
柳永南突然大喝一声,狂吼道:“你呢?你又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没有把柄被小公子捏在手上,他也就不会找到你了!”
彭鹏飞也怒吼道:“我有什么把柄?你说!”
柳永南道:“现在你固然是大财主了,但你的家财是哪里来的?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明里是在开镖局,其实却比强盗还狠,谁托你保镖,那真是倒了八辈子楣,卸任的张知府要你护送回乡,你在半路上把人家一家大小十八口杀得于干净净,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情没人知道?”
彭鹏飞跳了起来,大吼道:“放你妈的屁,你这个小畜生……”
这两人本来一个相貌堂堂,威严沉着;一个文质彬彬,温柔有礼,此刻一下予就好像变成了两条疯狗。
看到这两人你咬我,我咬你,沈壁君全身都凉了。
彭鹏飞道:“你这小杂种色胆包天,我可犯不上陪你送死!”
柳永南道:“你想怎么样?”
彭鹏飞道:“你若肯乖乖地随我去见小公子,我也许还会替你说两句好话,饶你不死!”
柳永南喝道:“你这是在做梦!”
他本想抢先出手,谁知彭鹏飞一拳已先打了过来。
彭鹏飞虽以金刀成名,一套‘大洪拳’竟也已练到八九成的火候,此刻一拳击出,但闻拳风虎虎,声势也颇为惊人。柳永南身子一旋,滑开三步,掌缘反切彭鹏飞的肩胛。他掌法也和剑法一样,以轻灵流动见长;彭鹏飞的武功火候虽深些,但柔能克刚,“芙蓉掌”正是“大洪拳”的克星。
两人一交上手,倒也正是旗鼓相当;看样子若没有三五百招,是万万分不出胜负高下的。
沈壁君咬着牙,慢慢地爬上牢座,打开车厢前的小窗子,只见拉车的马被拳风所惊,正轻嘶着在往道旁退。
车座上铺着锦墩。
沈壁君拿起个锦墩,用尽全力从窗口抛出去,抛在马屁股上。
健马一声惊嘶,再次狂奔而出。
一匹发了狂的马,拉着无人驾驭的马车狂奔,其危险的程度,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也已差不了许多。
沈壁君却不在乎。
她宁可被撞死,也不愿落在柳永南手上。
车子颠得很厉害,她麻木的腿开始感觉到一阵刺骨的疼痛。
她也不在乎。
她一直认为肉体上的痛苦比精神上的痛苦要容易忍受得多。
有人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常常会想起许多奇奇怪怪的事,但人们却永远不知道自己在临死前会想到些什么。
沈壁君也永远想不到自己在这种时候,第一个想起的不是她母亲,也不是连城壁,而是那个眼睛大大的年轻人。
她若肯信任他,此刻又怎会在这马车上?
然后,她才想起连城壁。
连城壁若没有离开她,她又怎会有这些不幸的遭遇?她还是叫自己莫要怨他,但是她心里却不能不难受。
她不由自主要想:“我若嫁给一个平凡的男人,只要他是全心全意地对待我,将我放在其他任何事之上,那种日子是否会比现在过得快乐?”
于是她又不禁想起了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我若是嫁给了他,他会不会对我……”
她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她也不敢再想下去!
就在这时,她听到天崩地裂般一声大震。
车门也被撞开了,她的人从车座上弹了起来,恰巧从车门中弹了出去,落在外面的草地上。
这一下自然跌得很重,她的四肢百骸都像是已被跌散了。
只见马车正掩在一棵大树上,车厢被撞得四分五裂,拉车的马却巳奔出去很远;车轭显然已断了,所以马车才会撞到树上去。
沈壁君若还在车厢里,至少也要被撞掉半条命。
她不知道这是她的幸运,还是她的不幸,她甚至宁愿被撞死。
因为这时她已瞧见了柳永南。柳永南就像是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左面半边脸已被打得又青又肿,全身不停地在发抖,像是害怕得要死。
应该害怕的本该是沈壁君,他怕什么?
他的眼睛似乎也变得不灵了,过了很久,才看到沈壁君。
于是他就向沈壁君走了过来。
奇怪的是,他脸上连一点欢喜的样子都没有,而且走得也很慢,脚下就像是拖了根七入百斤重的铁链子。
这人莫非忽然有了什么毛病?
沈劈君挣扎着想爬起来,又跌倒,颤声道:“站住!你若敢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死在这里!”
柳永南居然很听话,立刻就停住了脚。
沈壁君刚松了口气,忽然听到柳永南身后有个人笑道:“你放心,只管往前走就是,我敢担保她绝不会死的,她若真的想死,也就不会活到现在了。”
这声音又温柔、又动听。
但沈壁君一听这声音,全身都凉了。
这声音她并没有听过多少次,但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难怪柳永南怕得要死,原来小公子就跟在他身后,他身材虽不高大,但小公子却实在太小,所以沈壁君一直没有看到。
沈壁君的确不想死,她有很多理由不能死,可是现在她一听到小公了的声音,就只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些死掉。
现在她想死也已来不及了。
人影一闪,小公子已到了她面前,笑嘻嘻地望着她,柔声道:“好姑娘,你想死也死不了,还是好好地活着吧!你若觉得一个人太孤单,我就找个人来陪你。”
她身上披着件鲜红的斗篷,漆黑的头发上束着金冠,还有朵红缨随风摇动;衬着她那雪白粉嫩的一张脸,看来真是说不出的活泼可爱。
但沈壁君看到了她,却像是看到毒蛇一样,颤声道:“我跟你有什么冤仇?你为何连死都不让我死?”
小公子笑道:“就因为我们一点冤仇都没有,所以我才舍不得让你死。”
她笑瞎嘻地向柳永南招了招手,道:“过来啊!站在那里干什么?这么大的人,难道还害臊么?”
柳永南垂下了头,一步一挨地走了过来。
小公子居然没有杀他,但他却宁愿死了算了。
他实在猜不透小公子究竟在打什么主意,他只知道小公子若是想折磨一个人,那人就不如还是趁早死了的好。
直等他走到沈壁君面前,小公子才摇着头道:“看你多不小心,好好的一张脸竟被人打肿了。”
她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轻轻地擦着柳永南脸上的淤血,动作又温柔、又体贴,就像是慈母在照顾着儿子似的。
柳永南似乎想笑一笑,但那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擦完了脸,小公子又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泥土,才笑道:“瞧,这样才总算勉强可以见人了。但下次还是要小心些,宁可被人打屁股,也莫要被人打到脸,知道么?”
柳永南只有点头,看来就像是个被线牵着的木头人似的。
小公子目光这才回到沈壁君身上,笑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认得么?”
沈壁君咬着牙,闭着眼睛,她不知道小公子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只希望能找个机会自杀。
小公子板起了脸,道:“张开眼睛来,听我说话,我问一句,你就答一句,知道么?你若不听话,我就只好剥光你的衣服……”
这句话还未说完,沈壁君的眼睛就张了开来。
小公子展额笑道:“对了,这才是乖孩子。”
她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这位柳家的大少爷,方才杀了四个人,连他的好朋友彭鹏飞都被他杀了,你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吗?”
沈壁君摇了摇头。
小公子瞪眼道:“摇头不可以,要说话。”
沈壁君整个人都快爆炸了,但遇着小公子这种人,她又有什么法子,她只有忍住眼泪道:“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不对不对,你明明知道的,他这样做,全是为了你,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她实在不愿在这种人面前流泪,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小公子笑了笑,道:“他这样对你,也可算是情深义重了,是不是?”
沈壁君道:“我——我——我不知道。”
小公子道:“你怎会不知道呢?我问你,连城壁会不会为了你将他的朋友杀死?”
沈壁君道:“不——不会。”
小公子道:“由此可见,他对你实在比连城壁还好,是不是?”
沈壁君再也忍不住了,嘶声道:“你究竟是不是人?为什么要如此折磨我?”
小公子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风已渐渐大了,若是脱光了衣服,一定会着凉的……”
沈壁君狠了狠心,暗中伸出舌头,她听说过一个人若是咬断了舌根,就必死无疑;她虽不愿死,现在却已到了非死不可的时候。
可是她还没有咬下去,小公子的手已捏住了她的下颚,另一只手已开始在解她的衣带,柔声道:“一个人要活着固然很困难,但有时想死却更不容易,是不是?”
沈壁君嘴被捏住,连话都已说不出来。只有点了点头。
小公子道:“那么,我问你的话,你现在愿意回答了么?”
沈壁君又点了点头。
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几乎也从来没有一个人忍受过她此刻的痛苦。
那简直已不是“痛苦”两个字所能形容。
小公子这才笑了笑,慢慢地放开了手,道:“我知道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绝不会再做这种笨事的,是不是?”
沈壁君道:“是。”
小公子道:“人家若是对你很好,你是不是应该报答他?”
沈壁君道:“是。”
她整个人似已完全麻木。
小公子道:“那么,你想你应该如何报答他呢?”
沈壁君目光茫然凝注着远方,一字字道,“我一定会报答他的。”
小公子道:“女人想报答男人,通常只有一个法子,你也是女人,这法子你总该懂得。”
沈壁君目中一片空白,似已不再有思想,什么都巳看不到、听不到,她的人似乎只剩下一副躯壳。
小公子笑道:“我知道你一定懂的,很好……”
她又拍了拍柳永南的肩头,道:“你既然对她这么好,可愿意娶她做老婆么?”
柳永南一下子愣住了,也不知是惊是喜,吃吃道:“我——我——”小公子笑道:“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是不愿意,这有什么好紧张的。”
柳永南擦了擦汗,道:“可是——沈姑娘——”小公子道:“你怕她不愿意?”
她笑了笑,摇着头道:“你真是个呆子,她既已答应报答你了,又怎会不愿意?何况,生米若是煮成熟饭,不愿意也得愿意了。”
柳永南的喉结上下滚动,脸已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却死盯在沈壁君脸上,似乎再也移不开。
小公子道:“常言道:打铁趁热。只要你点点头,我就替你们作主,让位们就在这里成亲。”
柳永南道:“这——这里?”
小公子冷冷道:“这里有什么不好?这么好的地方,不但可以做洞房,还可以做坟墓,就全看你的意思如何了。”
柳水南立刻不停地点起头来,道:“我愿意,只要公子作主,无论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小公子笑道:“这就对了,我现在就去替你们准务洞房花烛。你要好好地看着新娘子,她只有一根舌头,若被她自己咬断了,等会儿你咬什么?”
小公子折了两根树枝插在地上,笑道:“这就是你们的龙凤花烛。”
她指了指那已被拆得七零八落的马车,又笑道:“那就是你们的洞房,你们进洞房的时候,我还可以在外面替你们把风:只望你们这对新人进了房,莫要把我这媒人抛过墙就好了。”
柳永南望了望那马车,又瞧了瞧沈壁君,忽然跪了下来,道:“公子——我——我——”小公子道:“你虽然对我不起,我反而替你作媒,找了这么样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柳永南道:“可是——以后——”小公子笑道:“以后就是你们两个人的事,难道还要我教你什么?”
柳永南道:“公子难道真的已饶了我?”
小公子道:“若不饶了你,我何不一刀将你宰了,何必还要费这么大的事?”
铆永南这才松了口气,道:“多谢公子。”
小公子道:“只不过……有件事你却得多加注意。”
柳永南道:“公子请吩咐。”
小公子悠然道:“你们两位都是大大有名的人,这婚事不久想必就会传遍江湖,若是被连城壁知道。……·他只怕就不会像我这么样好说话了。”
椰永南脸色立刻又变了,满头冷汗涔涔而落。
小公子道:“所以我劝你,成亲之后,赶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最好一辈子再也莫要见人。连城壁的朋友不少,耳目一向灵通得很。”
她笑了笑,又道:“还有,你还得小心你这位新娘子,千万莫要让她跑了,半夜时候也得多加小心,否则她说不定会给你一刀。”
柳永南愣在那里,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这才明白小公子的心意,小公子折磨人的法子实在绝透了!除了她之外,只怕谁也想不出这么样绝的主意。
柳永南想到以后这日子的难过,满嘴都是苦水,却吐不出来。
小公子背负着双手,悠然道:“不过我还可以教你个法子。”
柳永南道:“公——公子请指教。”
小公子道:“你若对新娘子不放心,不妨先废掉她的武功,再锁上她的腿,若能不给她衣服穿,就更保险了。”
她笑嘻嘻接着道:“一个女人若是没有衣服穿,哪里也去不了的。”
柳永南只觉掌心发湿,全身发凉。
这小公子手段之狠,心肠之毒,实在是天下少见,名不虚传!若是谁得罪了她,真是生不如死。
但她却偏偏有法子让人来活受罪——沈壁君根本就无法死,而柳永南却是舍不得死。
她留着柳永南来折磨沈壁君,留着沈壁君却是为了要柳永南再也过不了一天太平的日子。
小公子看到他们两人的痛苦之态,忍不住大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两位还是快入洞房吧!”
柳永南望着沈壁君那花一般的娇艳脸庞,虽然明知这是个无底大桐,也只有硬着头皮跳下去了。
沈壁君眼睛还是空空洞洞的,凝注着远方;柳永南的手已拉住她的手,准备抱起她,她竟似连一点感觉都没有。
小公子抬头望着已逐渐暗下来的天色,微笑着曼声长吟道:“今宵良辰美景,花红叶绿柳成萌,他日……。”
她声音突然停顿,笑容也冻结在脸上。
她已感觉出有个人已到了她身后。
这人就像是鬼魅般突然出现,直到了她身后,她才察觉。
而谁都知道小公子绝不是个反应迟钝的人。
她长长的吸了口气,慢慢地吐了出来,轻轻问道:“萧十一朗?”
只听身后一人沉声道:“好好地站着,不要动,也不要回头。”
这正是萧十一郎的声音。
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轻功如此可怕?!
小公子眼珠直转,柔声道:“你放心,我一向是最听人的话了,你叫我不要动,我绝不敢动的。”
萧十一朗叫道:“柳家的大少爷,你也过来吧!”
柳永南见到小公子竟对这人如此畏惧,本就觉得奇怪;再听到萧十一郎的名字,魂都吓飞了。
色胆包天的人,对别的事的胆子并不一定也同样大的。
萧十一郎道:“这位小公子,你认得吗?”
柳永南道:“认——认得。”
萧十一郎道:“其实你该叫她小姑娘才是。”
柳永南愣了愣,道:“小姑娘?”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你难道看不出她是个女的?”
柳永南的眼睛又发直了。
萧十一朗道:“你看她长得比那位连夫人怎样?”
柳永南舔了舔嘴唇,道:“差——差不多。”
萧十一朗笑了,道:“好色的人,毕竟还是有眼光。”
他拍了拍小公子肩头,道:“你看这位柳家的大少爷长得怎样?”
小公子眼波流动,媚然笑道:“年少英俊,又是名家之子,谁能嫁给他可真是福气。”
萧十一朗道:“你愿意嫁给他吗?”
小公子道:“我愿意极了!”
萧十一郎道:“既是如此,我就替你们做主,让你们在这里成亲吧!反正洞房花烛,都是现成的。”
柳永南又愣住了。
他也不如道自己是走了大运,还是倒了大楣,他好像一下子变成了香宝贝,人人都抢着要将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嫁给他。
萧十一朗道:“柳家的大少爷,你愿意吗?”
铆永南垂下了头。又忍不往偷偷瞟了小公子—眼,吃吃道,“我——我——”萧十—郎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位新娘子人虽凶些,但你只要先废掉她的武功,再剥光她的衣服,她就凶不起来了。”
小公子抢着娇笑道:“我若能嫁给柳公子,就算变成残废,心里也是欢喜的。”
她忽然“嘤咛”一声,人已投入柳永南怀里,用手勾住他的脖子,腻声道:“好人,还不快抱我进洞房,我已等不及了。”
椰永南温香满怀,正觉得有点发晕。
突听萧十一朗轻叱道:“小心!”
叱声中,柳永南只觉得脖子被人用力一柠,不由自主跟着转了个身,就变得背对着萧十一郎,反而将小公主隔开了。
接着,他肚子上又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整个人向萧十一朗倒了过去。
小公子一拳击出,人已凌空飞起,挥手发出了几点寒星,向呆坐在那边的沈壁君射了过去。
萧十一朗这次虽然早已知道她又要玩花样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他虽然及时震飞了击向沈壁君的暗器,却又追不上小公子了。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的笑声远远传来,道:“萧十一郎。你用不着替我作媒,将来我想嫁人的时候,一定要嫁给你,我早就看上你了。”
柳永南已倒了下去。
他的内脏已被小公子一拳震碎,显然是活不成了。
沈壁君眼中还是一片空白,竟似已被骇得变成了个白痴。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懂小公子这种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她的心之黑、手之辣、应变之快,就连萧十一朗也不能不佩服。
他方才一见她的面,就应该将她杀了的,奇怪的是,他虽然明知她毒如蛇蝎,却又偏偏有些不忍心下得了辣手!
她看来是那么美丽、那么活泼、那么天真,总教人无法相信她会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第一三章 秋灯
这屋里只有一张床、一条凳、一张桌。萧十一郎在这屋子里已躺了三天,几乎没有踏出门一步。
沈璧君也已晕迷了三天。
这三天中,她不断挣扎、呼喊。哭泣……似乎正在和什么无形的恶魔博斗,有时全身冷得发抖,有时又烧得发烫。
现在她才总算渐渐安静下来。
萧十一郎望着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同情,说不出的怜惜。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却绝不会将这种感情流露出来。
她虽美丽,却不骄傲;虽聪明,却不狡黠;虽温柔,却又很坚强。无论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也绝不肯向人诉苦。
这正是萧十一郎梦想中的女人。
他一生中都在等待着遇上这么样一个女人。
可是,等她醒了的时候,他还是会对她冷冰冰地不理不睬。
因为她已是别人的妻子。
就算她还不是别人的妻子,“金针沈家”的千金小姐,也绝不能和“大盗”萧十一郧有任何牵连。
萧十一郎很明白这种道理,他一向很会控制自己的感情。
因为他必须如此。
“像我这样的人,也许命中注定了要孤独一辈子!”萧十一郎轻轻地叹息了一声,点着了灯。灯光温柔地照在沈璧君美丽的脸上,她的眼睛终于张了开来……沈璧君也看到了萧十一郎。这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就坐在她身旁,静静地望着她。这难道又是个梦?这些天来,梦实在太多,也太可怕了。她闭上眼睛,只希望现存这个梦莫要醒来;可是等她再张开眼睛的时候,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望着她。她嘴角终于露出了一丝丝的微笑,目中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柔声道:“这次又是你救了我。”
萧十一郎道:“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救人的本事?”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又何必再瞒我,我知道上次也是你从她手中将我救出来的。”
萧十一郎道:“她?她是谁?”
沈璧君道:“你自然知道,就是那——可怕的小公子。”
萧十一郎道:“大大小小的公子,我一个也不认得。”
沈璧君道:“但她却一定认得你,而且还很怕你,所以她虽然知道我在那山神庙里,自己却不敢去。”
萧十一郎道:“她为什么要怕我?我这人难道很可怕吗?”沈璧君叹道:“可怕的只是那些伪君子,我实在看错人了,也错怪了你。”
萧十—郎冷冷道:“像你这种人,本就不该出来走江湖的。”他站了起来,翻开窗子,冷冷接着道:“你懂的事太少,说的话却太多。”
窗外静得很。
周围几百里之内,只怕再也找不出生意比这里更冷清的客栈了——严格说来,这地方根本还不够资格称为“客钱”。
小院里连灯火都没有。
幸好天上还有星星,衬着窗外的夜色与星光,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就显得更孤独、更寂寞、他嘴里又在低低地哼着那首歌。
沈璧君望着他高大的背影,就好像一只失了群的孤雁,在风雨中忽然看到一棵大树似的,心里觉得忽然安定了下来。
现在他无论说什么话,她都不会生气了。
过了很久,她才低低地问道:“你哼的是什么歌?”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又过了很久,沈璧君忽然自已笑了,道:“你说奇怪不奇怪,有人居然认为你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但我却知道你绝不是萧十一郎,因为你不像是个凶恶的人。”
萧十一郎没有回头,淡淡道:“萧十一郎是个很凶恶的人吗?”
沈璧君道:“你难道从未听说过他做的那些事吗?”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道:“你对他做的事难道知道得很多?”
沈璧君恨恨道:“我只要知道一件就够了,他做的事无论哪一件都该砍头”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想砍他的头?”
沈璧君道:“我若能遇见他,绝不会让他活下去害人!”
萧十一郎冷笑了一声,道:“你若遇见他,活不下去的只怕是你自己吧!”
沈璧君的脸红了。
就在这时,突听一阵脚步响,手提灯笼的店小二,领着个青衣皂帽、家丁打扮的老人走了过来。
两人走到小院中央就停住了脚步,店小二往窗子这边指了指。青衣老人打量着站在窗口的萧十一郎,陪着笑道:“借问大哥,连家的少夫人可是住在这里么?”
一听到这声音,沈璧君的眼睛忽然亮了,高声道:“是沈义吗?我就在这里,快进来。”
这青衣人正是沈家庆的庄丁沈义,他家世世代代在沈家为奴;沈璧君还未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在沈家了。
他听到沈璧君的声音,再也不理会萧十一郎,三脚两步就奔了过来,推门而入,急忙拜倒在床前,黯然道:“老奴不知小姐在这里受苦,迎接来迟,还望小姐恕罪。”
沈璧君又惊又喜,道:“你来了就好,太夫人呢?她老人家可好?”
沈义道:“小姐遇难的消息,早已传遍江湖,太夫人知道后,立刻令老奴等四处打听。今日才偶然听到这里的店伙说,他们这里有位女客人,病得很重,可是长得却如同天仙一样,老奴立刻就猜到他说的可能就是小姐了。”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好在苍天有眼,总算让老奴找到小姐了,太夫人若是知道,也必定欢喜得很……。”
说着说着,他自己也似欢喜得流下泪来。
沈璧君更是欢喜得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沈义揉了揉眼睛,道:“小姐的伤势不要紧吧?”
沈璧君点了点头,道:“现在已好多了。”
沈义道:“既是如此,就请小姐快回去吧!也免得太夫人担心。”
沈璧君眼睛望着一直冷冷站在那边的萧十一郎,迟疑着道:“现在——不会太晚了么?”
沈义笑道:“秋天的日子较短,其实此刻刚到戌时,何况老奴早巳为小姐备好了车马。”
沈璧君又望了萧十一郎一眼。
沈义似乎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个人,陪着笑问道:“这位公子大爷……”
沈璧君道:“这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你快去为我叩谢他的大恩。”
沈义立刻走过去,伏地拜倒,道:“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沈家庄上上下下感同身受。”
萧十一郎冷冷地望着他,道:“你是沈家庄的人?”
沈义笑道:“老奴侍候太夫人已有四十多年了,公子……。”
他话还未说完,萧十一郎突然一把将他从地上揪了起来,左右开弓,正正反反给了他十几个耳光。
沈义满嘴牙都被打落,连叫都叫不出。
沈璧君大惊道:“你这是干什么?他的确是我们家的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对他?”
萧十一郎也不理她,提着沈义就从窗口抛了出去,冷冷通,“回去告诉要你来的人,叫他要来就自己来,我等着他!”
沈义捂着嘴,含含糊糊地大叫:“是太夫人要我来的,你凭什么打人?”
萧十一郎厉声道:“你这种人杀了也不过分,何况打?你若还不快滚,我就真的宰了你。”
沈义这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逃到院外又大骂起来。
沈璧君脸上阵阵青白,显然也已气极了,勉强忍耐着道,“沈义在我们家工作了四十多年,始终忠心耿耿,你难道认为他也是别人派来害我的吗?”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
沈璧君道:“你救了我,我终生都感激,但你为什么一定要留我在这里呢?”
萧十一郎冷冷道:“我并没这个意思。”
他语声虽冷淡,但目中却已露出一种凄凉痛苦之色。
沈璧君道:“那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极力控制,不愿失态,语气还是难免变得尖刻起来。
萧十一郎提起双手,道:“你难道认为我对你有恶意?”
沈璧君道:“你若对我没有恶意,就请你现在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还不行!”
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又忍住。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你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肯送我回去?”
萧十一郎道:“也许再等三五天吧……”
他忽然推开门走了出去。
沈璧君大声道:“等一等,话还没有说完,你不能走。”
但萧十一郎头也不回,已走得很远了。
沈璧君气得手直抖。
她心里本对萧十一郎有些歉疚,自己觉得自己实在应该好好补偿他、报答他,绝不能再伤害他了。
但这人做的事却太奇怪、太令人怀疑。最气人的是,他心里似乎隐藏着许多事,却连一句也不肯说出来。
桌子上还有萧十一郎喝剩下的大半壶酒。
沈璧君只觉满心气恼,无可宣泄,拿起酒壶,一口气喝了下去。
沈璧君并不常喝酒。
像她这样的淑女,就算是赐酒,也是浅尝即止;她平生喝的酒加起来只怕也没有这一次喝得多。
此刻这大半壶酒喝下去,她只觉一般热气由喉头涌下,肚子里就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着。
但过不了多久,这团火就由肚子里移上头顶。
没有喝过酒的人,永远不知道这种“移动”有多么奇妙。她的头脑,一下丁就变得空空洞桐,晕晕迷迷的。
她的思想似平忽然变得敏锐起来,其实却什么也没有想。
她平时一直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尽量约束着自己,不要失态、不要失礼、不要做错事、不要说错话、不要得罪人……。
但现在所有的束缚像是—下于全都解开了。
平时她认为不重要的事,现在反而忽然变得非常重要起来。
她晕晕迷迷地躺了一会儿,就想起了萧十一郎。
“这人做的事实在太奇怪了,态度又暖昧;他为什么要将沈义赶走?为什么不肯送我回去?”
她越想火气越大,简直片刻也忍耐不得。
她越想越觉得自己非快些回去不可,越快越好。
“他不肯送我回去,我难道不能让别人送我回去么?”
她觉得自己这想法简直正确极了,简直连一时半刻都等不得,当下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大呼道:“店家……店小二……快来,快来。”
她自己也想不到自己竟能发出这么大的呼声。
那店伙好像忽然间就在她面前出现了,正在问她:“姑娘有什么吩咐?”
沈璧君道:“快去替我雇辆车,我要回去,快,快。”
店伙迟疑着,道:“现在只怕雇不到车子。”
沈璧君道:“你去替我想法子,随你要多少钱我都出。”
店伙还是在迟疑着,转过身道:“客官,真的要雇车吗?”
沈璧君这才发觉萧十一郎就在他身后,火气一下子又冲了上来,大声道:“我要回去是我的事,和他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问他?”萧十一郎摇了摇头,道:“你喝醉了。”
沈璧君道:“谁说我喝醉了,我喝这么点酒就会醉么?”
她向那店伙挥了挥手,又道:“快去替我雇车,莫要理他,他自己才喝醉丁。”
店伙望了望她,又望了望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叫了起来,道:“你不肯送我回去,为什么也不让我自己回去?你是我的什么人?凭什么要管我的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你真醉了,好好歇着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沈璧君道:“不行,我现在就要走。”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不能走。”
沈璧君大怒,道:“你凭什么强迫我?你救过我,就想把我看成你的人了么?你再也休想,我根本不要你救,你若不放我走,不如杀了我吧!”
她挣扎着,竟想向萧十一郎扑过去。
只听“噗嗵”一声,她的人已从床上跌了下来。
萧十一郎自然不得不去扶她,但他的手刚碰到她,沈璧君就又放声大叫起来,大叫道:“救命啊!这人是强盗,快去叫官兵来抓他……。”
萧十一郎脸都气青了,正想放手,谁知沈璧君忽然重重一口咬夜他的手背上,血都被咬了出来。
沈璧君居然会咬人,这真是谁也想不到的事。
这一口是咬在萧十一郎手上,却无异咬在他心上。
沈璧君喘息着道:“我本还以为你是个好人,原来你也和那些人一样,救我也是有企图的,原来你比他们还可恶!”
萧十一郎慢慢地闭上眼睛,忽然转身走了出去。
沈璧君只觉得自己这几句话说得精彩极了,居然能将这人骂走。平时她当然说不出这种话,但一喝了酒,“灵感”就来了,口才也来了。
她决定以后一定要常常喝酒。
她自然认为自己说的话一点也没有错,喝醉了的人总认为自己是天下最讲理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对极了,错的一定是别人。
那店伙已看得呆了,还站在那里发楞。
沈璧君喘息了半晌,忽然对他笑了笑。
这一笑自然是表示她多么清醒,多么有理智。
店伙也莫名其妙地随地笑了笑。
沈璧君道:“那人可真不讲理,是不是?”
店伙干咳了两声,道:“是,是是是。”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我本不愿和这种人争吵的,但他实在太可恶了。”
店伙拼命点头,道:“是是是。”
沈璧君慢慢地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安慰,因为别人还是站在她这边的,这世上不讲理的人毕竟还不算太多。
店伙却己悄悄移动脚步,准备开溜了。
沈璧君忽然又道:“你知不知道大明湖旁边有个沈家庄?”
店伙陪着笑道:“这周围几百里地的人,谁不知道沈家庄。”
沈璧君道:“你知道我是谁么?”
店伙摇了摇头,还是陪着笑道:“姑娘还是第一次照顾小店的生意,下次再来小人就认得了。”
喝醉了的人,是人人都害怕的。这店伙虽早已就想溜之大吉了,却又不敢不敷衍着应付几句。
沈璧君笑了,道:“告诉你,我就是沈家庄的沈姑娘,你若能在今天晚上送我回沈家庄,必定重重有赏。”
店伙忽然呆住了,不住偷偷打量着沈璧君。
沈璧君道:“你不相信?”
店伙迟疑着,讷讷道:“姑娘若真是沈家庆的人,只怕是回不去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店伙道:“沈家庄已被烧成了一片平地,庄子里的人有的死、有的伤、有的走得不知去向,现在连一个留下来的都没有沈璧君的心好像忽然裂开来了,呆了半晌,大呼道:“我不信,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店伙赔笑道:“小人怎敢骗姑娘?”
沈璧君以手捶床,嘶声道:“你和他串通好了来骗我的,你们都不是好人!”
店伙摇了摇头,喃喃道:“姑娘若不相信,我也没法子……”
沈璧君已伏在床上,痛哭了起来。
店伙想走,听到她的哭声,又不禁停下了脚。
女人的哭,本就能令男人心动,何况沈璧君又那么美丽。
店伙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好!姑娘若是定要到沈家庄去瞧瞧,小人就赔姑娘走一趟吧!”
萧十一郎正独自在喝闷酒。
他也想喝醉算了,奇怪的是,他偏偏总是喝不醉。
这几天来,他只觉得自己好像已变了一个人了。
变得很可笑。
他本来是个很豪爽、很风趣、很洒脱的人;但这几天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别别扭扭。
“我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告诉她,沈家庄已成一片瓦砾?我为什么定要瞒住她,她受不受刺激,与我又有何关系?”
萧十一郎冷笑着,又喝下一杯酒。
“我与她非亲非故,为什么要多管她的闲事,自讨没趣?”
沈义一来,萧十一郎就知道他一定已被小公子收买了;沈家庄既已被焚,他怎么还能接沈璧君“回去”呢?
萧十一郎没有解释,是因为生怕沈璧君再也受不了这打击!这几天来,她所受的打击确已非人所能担当得了的。
他怕沈璧君会发疯。
“我如此对她,她至少也该稍微信任我些才是……她既然一点也不信任我,我又何必关心她?”
萧十一郎觉得自己实在犯不着,他决定以后再也不管她的事,也免得被人冤枉,也免得讴气。
听到外面的马车声,他知道店伙毕竟还是将沈璧君送走了。
他立刻又担心起来:“小公子必定还在暗中窥伺。知道她一个人走,绝对放不过她的!”
萧十一郎忍不住站了起来,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我说过再也不管她的事,为何替她担心?连她的丈夫都不关心她,我又何必多事?我算什么东西?”
“只不过,她的确醉了,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醉人说的话,醒来时必定会后悔的,也该原谅她才是。”
“我就算再救她一次,她也许还是认为我另有企图,另有目的,等她知道我就是萧十一郎时,我的好心更要全变为恶意了。”
“可是,救人救到底!我既已救了她两次,为何不能再多救她一次?我怎能眼看着她落到小公子那种人的手上?”
萧十一郎一杯杯喝着闷酒,心里充满了矛盾。
他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到最后,他才下了决心!
“无论她对我怎样,我都不能不救她!”
他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迎面一阵冷风吹过,他只觉心中一阵热意上涌,忍不住引吭高歌起来。嘹亮的歌声,震得四面的窗子都“格格”发响。
一扇扇窗子都打开了,露出了一张张既惊奇、又愤怒的脸,用惺松的睡眼,瞪着萧十一郎。
有的人甚至已在大骂,:“这人一定是个酒鬼!疯子!”
萧十一郎不但不在乎,反而觉得很可笑。
因为他知道自己既不是酒鬼,更不是疯子。
“只要我胸中坦荡,别人就算将我当疯子又如何?只要我做得对,又何必管别人心里的想法?”
马车走得很急。
破旧的马车,走在崎岖不平的石子路上,颠动得就像是艘暴风雨中的船。沈璧君却在车厢中睡着了。
她梦见那眼晴大大的年轻人正在对着她哭,又对着她笑;笑得那么可恨,她恨透了,恨不得一刀刺入他的胸膛。
等她一刀刺进之后,这人竟忽然变成了连城璧!
血,泉水般的血,不停地从连城璧身上流了出来!流得那么多,将他自己的人都淹没了,只露出一个头,一双眼睛。
这双眼睛瞪着沈璧君,看来是那么悲伤、那么痛苦……
沈璧君也分不清这究竟是连城璧的眼睛,还是那年轻人的眼睛。
她怕极了,想叫又叫不出。
她的人似也渐渐要被血水淹没。
血很冷,冷极了。
沈璧君全身都在发抖,不停地发抖……。
她仍佛听到有个人在说话,声音本来很遥远,然后渐渐近了……很近,就像有个人在她耳边大叫。
她忽然醒了过来。
马车不知何时已停下。
车门已开了,风吹在她身上,冷得很,冷得正像是血。
她身子还在不停地发着抖。
那店伙正站在车门旁,带着同情的神色望着她,大声道:“姑娘醒醒,沈家庄已经到了。”
沈璧君茫然望着他,仿佛还不能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她只觉得自己的头似乎灌满了铅,沉重得连抬都抬不起来。
“沈家庄已到了……家已到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真的。
那店伙嗫嚅着道:“这里就是沈家庄,姑娘是不是要下车……”
沈璧君笑了,大声道:“我当然要下车,既已到家了,为什么不下车?”
一说起这“家”字,她简直连片刻都等不及了,立刻挣扎着往车门外移动,几乎重重一跤跌在地上。
那店伙赶紧扶住了她,叹道:“其实——姑娘还是莫要下车的好。”
沈璧君笑道:“为什么?难道想将我连着车子一齐抬进去……”
她声音突然冻结,笑声也冻结。
她整个人忽然僵木。
第一四章 雷电双神
淡淡的迷雾,笼罩着大明湖。大明湖沏的秋色永远是那么美,无论是在白天,还是在晚上,尤其是有雾的时候,美得就像是孩子们梦中的图画。
沈璧君的梳妆楼就在湖畔,只要一推开窗子,满湖秋色就已入怀,甚至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懂得领略这总是带着萧瑟凄凉的湖上秋色,这是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忘不了的。
所以她出嫁之后,还是常常回到这里来。
她每次回来,快到家的时候,都会忍不住从车窗中探出头去,只要一望见那小小的梳枚楼,她心里就会泛起一阵温馨之感。
但现在,梳妆楼已没有了。
梳妆楼旁那—片整齐的屋脊也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古老的、巨大的、美丽的,仿佛永远不会毁灭的沈家庄。现在竟已真的变成了瓦砾!
那两扇用橡木做成的、今年刚新漆的大门,已变成了两块焦水,似乎还在冒着一缕缕残烟。
沈璧君觉得自己忽然变得就像这烟、这雾,轻飘飘的,全没有依靠,仿佛随时都可能在风中消失。
这是谁放的火?
庄子里的人呢?难道已全遭了毒手?这是谁下的毒手?
沈璧君没有哭号,甚至连眼泪都没有。
她似已完全麻木。
然后,她眼前渐渐泛起了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那满头苍苍白发,那带着三分威严和七分慈爱的笑容……。
“难道连她老人家都已不在了么?”
沈璧君忽然向前冲了出去。
她已忘了她受伤的脚,忘了疼痛,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那店伙想拉住她,却没有拉住。
她的人已冲过去,倒在瓦砾中。
直到她身子触及这些冰冷的瓦砾,她才真的接受了这残酷而可怕的事实。
她终于放声痛哭了起来。
那店伙走过去,站在她身旁,满怀同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过了很久,才嗫嚅着道:“事已如此,我看姑娘不如还是先回小店去吧!无论怎么样,先和那位相公商量商量也好。”
他叹了口气,接着又道:“其实,那位相公并不是个坏人,他不肯送姑娘回来,也许就是怕姑娘见到这情况伤心。”
这些话他不说还好,说了沈璧君哭得更伤心。
不想起那眼睛大大的年轻人,她已经够痛苦了,一想起他,她恨不得将自己的心抛在地上用力踩得粉碎。
“连店伙计都相信他,都能了解他的苦心,而我……我受了他那么多好处,反而不信任他,反而骂他。”
她只希望自己永还没有说过那些恶毒的话。
现在萧十一郎当然不会来。
现在来的人不是萧十一郎。
黑暗中,忽然有人咳嗽了几声。
那店伙只觉一阵寒意自背脊升起,忍不住机灵灵打了个寒颤。
这几声咳嗽就在他背后发出来的,但他却绝末听到有人过来的脚步声,咳嗽的人,仿佛忽然间就从迷雾中出现了。
夜深雾重,怎会有人到这种地方来?
他忍不住想回头去瞧瞧,却又实在不敢,他生怕一回头,瞧见的是个已被烧得焦头烂额的火窟新鬼。
只听沈璧君道:“两位是什么人?”
她哭声不知何时已停止,而且已站了起来,一双发亮的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瞪着那店伙计的背后。
他再也想不到这位娇滴滴的美人儿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此刻非但全无惧色,而且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她方才痛哭过一场。
却不知沈璧君本极自持,从不愿在旁人面前流泪,方才她痛哭失声,一来固然因为悲痛欲绝,再来也是因为根本未将这店伙计当作个人——店伙计,车夫、丫头。……虽也都是人,却常常会被别人忽略他们的存在,所以他们往往会在无心中听到许多别人听不到的秘密。
聪明人要打听秘密,首先会找他们。
对他们说来,“秘密”这两个字的意思就是“外快”。
只听那人又低低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瞧姑娘在此凭吊,莫非是和‘金针沈家’有什么关系?”
这人说话轻言细语,平心静气,显见得是个涵养极好的沈璧君迟疑着,点了点头,道:“不错我姓沈。”
那人道:“姑娘和沈太君是怎么样个称呼?”
沈璧君道:“她老人家是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嘴。
经过这几天的事后,她多少已经懂得些江湖人心之险恶,也学会了“逢人只说三分话,话到嘴边留几句”。
这两人来历不明,行踪诡异,她又重伤末愈,武功十成中只剩下的还不到两成,怎能不多加小心。
那人等了半晌,没有听到下文,才缓缓接着道:“始娘莫非就是连夫人?”
沈璧君沉吟着,道:“我方才已请教过两位的名姓,两位为何不肯说呢?”
她自觉这句话说得已十分机敏得体,却不知这么样—问,就已无异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那人笑了笑,道:“果然是连夫人,请恕在下失礼。”
这句话未说完,那店伙已看到两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
这两人一高一矮,—壮—瘦。
高的一人身体雄壮,面如锅底,手里倒提着柄比他身子还长三尺的大铁枪,枪头红缨闪动,看来当真是威风凛凛。
矮的一人瘦小枯干,面色蜡黄,不病时也带着三分病容,用的是一双极少见的兵刃,连沈璧君都叫不出名字。
这两人衣着本极讲究,但此刻衣服已起了皱,而且沾着点点污泥水渍,像是已有好几天未曾脱下来过了。
两人一走出来,就向沈璧君恭身一揖,礼数甚是恭敬。
沈璧君也立刻裣衽还礼,但眼睛却盯在他们身上,道:“两位是……”
矮小的一个抢先道:“在下雷满堂,是太湖来的。”
他未开口时,任何人都以为方才说话的人一定不是他,谁知他开口竟是声如洪钟,仿佛将别人都当作聋子。
高大的一人接道:“在下姓龙名光,草字一闪,夫人多指教。”
这人身材虽然魁伟,面貌虽然粗暴,说起话来反而温文尔雅,完全和他的人两回事。
那店伙看得眼睛发直,只觉“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对极了。
沈璧君展颜道:“原来是雷大侠和龙二侠……”
原来这雷满堂和龙一闪情逾骨肉,一向焦不离孟,孟不离焦,江湖人称他俩为“雷电双神”。
“太湖雷神”雷满堂善使一双“雷公凿”,招式精奇,无论水里陆上,都可运转如意,而且天生神力惊人,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龙光号称一闪,自然是轻功绝高。两人雄踞太湖,侠名远播,雷满堂虽然性如烈火,但急公仗义,在江湖中更是一等一的好汉。
沈璧君虽未见过他们,却也久已耳闻,如今听到这两人的名字,心神稍定,面上也不觉露出了笑容。
但这笑容一闪即隐,那彭鹏飞和柳永南不是也有侠义之名,但做的事却连禽兽都还不如。
想到这里,她哪里还笑得出来。
龙一闪躬身道:“在下等贱名何足挂齿,‘侠’之一字,更是万万担当不起。”
沈璧君勉强笑了笑,道:“这两位远从太湖而来,却不知有何要务?”
龙一闪叹了口气,道:“在下等本是专程赶来给大夫人拜寿的,却不料……竟来迟了一步。”
“来迟了一步”这五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当真宛如半空中打下个霹雷,震散了她的魂魄。
她本来想问问他们,沈大夫人是否也遇难?
可是她又怎敢问出口来。
雷满堂道:“我等是两天前来的。”
这句话好像并没有说完,他却已停住了嘴,只因他自己也知道自己说话的声音太大,不必要的话,他一向很少说。
沈璧君强忍住悲痛,问道:“两天前……。那时这里莫非已经……”
龙一闪黯然点头道:“我兄弟来的时候,此间已起火,而且死伤满地,只恨我兄弟来迟一步,纵然用尽全力,也未能将这场火扑灭。”
他垂首望着自己衣服上的水痕污渍,显见得就是在救火时沾染的,而且已有两日不眼不休,所以连衣服都未曾更换。
那“死伤满地”四个字,实在令沈璧君听得又是愤怒、又是心酸,但既然有“伤者”,就必定还有活口。
她心里仍然存着万一的希望,抢先问道:“却不知受伤的是哪些人?”
龙一闪道:“当时‘鲁东四义’恰巧都在府上作客,大侠、三侠已不幸遇难,二侠和四侠也已身负重伤。”
“鲁东四义”也姓沈,本是金针沈家的远亲,每年沈太君的寿辰,这兄弟四人必备重礼,准时而来,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也迟了,竟赶上了这一场大难,武功最强的大侠沈天松竟遭了毒手。
这兄弟四人,沈璧君非但认得,而且很熟。
她咬了咬樱唇,再追问道:“除了沈二侠和沈四侠外,还有谁受了伤?”
龙一闪缓缓摇了摇头,叹道:“除了他两位外,就再也没有别人了。”
他说得虽然好像是“再也没别人负伤”,其实意思却很明显地是说“再也没有别人活着”。
沈璧君再也忍不住了,嘎声道:“我那祖……祖……。”
话未说完,一跤跌在地上。
龙一闻道:“沈天菊与沈天竹就在那边船上,夫人何妨也到那边船上去歇着,再从长计议。”
湖岩边,果然可以隐约望见—艘船影。
沈璧君跟瞧着远方,缓缓点了点头。
龙一闪道:“夫人自己是否还能行走?”
沈璧君望着自己的腿,长长叹息了一声。
雷满堂忽然道:“在下今年已近六十了,夫人若不嫌冒昧,就由在下携夫人前往如何?”
沈璧君忽然道:“且慢。”
她声音虽弱,但却自有—种威严。
雷满堂不由自主停住了脚,瞪着眼睛,像是觉得很奇怪。
沈璧君咬着嘴唇,慢慢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真的在那船上?”
雷满堂蜡黄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忽道:“夫人莫非信不过我兄弟?”
沈璧君讷讷道:“我……我只是……”
她自己的脸也有些红了,对别人不信任,实在是件很无礼的事,若非连遭惨变,她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龙一闪淡淡一笑,道:“夫人身遭惨变,小心谨慎些,也本是应该的,何况,夫人从来就不认得我兄弟俩。”
他这几句话说虽客气,话中却已有刺。
沈璧君红着脸,叹道:“我……我绝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不知道沈二侠和沈四侠的伤重不重?是否可以说话?”
雷满堂沉着脸,道:“既然还未死,怎会不能开口说话?”
龙一闪叹道:“沈四侠两天来一直未曾合过眼,也一直未曾闭过眼,他嘴里一直翻来覆去地念着一个人的名字。”
沈璧君忍不住问道:“谁的名字?”
龙一闪道:“自然是那凶手的名字。”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一字字问道:“凶……手……。是……谁?”
凶手是谁?
这四个字说得虽然那么轻、那么慢,但语声中却充满了怨毒之意,那店伙听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雷满堂冷冷道:“夫人既不信任我兄弟,在下纵然说出那凶手是谁,夫人也未必相信,不如还是自己去看看的好。”
龙一闪笑了笑,接着道:“此间四下无人,夫人到了船上,也许还可放心些。”
他的人看来虽粗鲁,说话却极厉害。
这句话的意思正是在说:“这里四下无人,我们若对你有什么恶意,在这里也是一样,根本不必等到那船上去。”
沈璧君就算再不懂事,这句话她总是懂的,莫说她现在已对这二人没有怀疑之心,就算有,也无法再拒绝这番好心。
她叹了口气,望着自己的脚,讷讷道:“可是……可是我又怎敢劳动两位呢?”
雷满堂“哼”了一声,将“雷公凿”往腰上一插,忽然转身走到那马车前,只见他双手轻轻一扳,已将整个车厢都拆开了。
拉车的马惊嘶一声,就向前奔出。
雷满堂一只手抓起一块木板,一只手挽住了车轮,那匹马空自踢腿挣扎,却再也奔不出半步。
那店伙瞧得吐出了舌头,哪里还能缩得回去?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矮小枯瘦、其貌不扬的小个子,竟有如此惊人的神力!
沈璧君也瞧得暗暗吃惊,只见雷满堂已提着那块木板走过来,往她面前一放,板着脸道:“夫人就以这木板为轿,让我兄弟抬去如何?”
这人如此神力,此刻只怕用一根手指就可以将沈璧君打倒,但他却还是忍住了气,为沈璧君设想如此周到。
沈璧君此刻非但再无丝毫怀疑之意,反而觉得方才实在对他们太无礼,心里真是说不出的不好意思。
她觉得这世上好人毕竟还是很多的。
船并不大,本是游湖用的。
船舱中的布置自然也很干净,左右两边,都有张很舒服的软橱,此刻软榻上各躺着一个人。
左面的一个脸色灰白,正闭着眼不住呻吟,身上盖着床丝被,沈璧君也看不出他伤在哪里。
但这人正是“鲁东四义”中的二义土沈天竹,却是再无疑问的。右面的一人,脸上更无血色,一双眼睛空空洞洞地瞪着舱顶,嘴里翻来覆去地说着七个字:“萧十一郎,你好狠……萧十一郎,你好狠……”
语声中充满了怨毒,也充满了惊惧之意。
沈璧君坐在那里,一遍遍地听着,那温柔而美丽的容颜,竟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可怕。
她咬着牙,一字字缓缓道:“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我绝不会放过你……”
这声音与沈天菊的呓语,互相呼应,听来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雷满堂恨恨道:“萧十一郎竟敢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正是人人得而诛之,莫说夫人不会放过,咱们也绝不容他逍遥法外!”
他说话的声音响亮,但沈璧君却似连一个字都未听到。
她目光茫然直视着远方,嘴里不住在反反复复的说着那句话:“萧十一郎,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龙一闪忽然间向雷满堂打了个眼色,身形一闪,人已到了船舱外,此人身材虽高大,但轻功之高,的确不愧“一闪”两字。过了半晌,就听到湖岩上传来一声惨呼。惨呼声竟似那店伙发出来的,呼声尖锐而短促,显然他刚呼出来,就已被人扼住了咽喉。雷满堂皱了皱眉,缓缓的了起来,推开船舱。但见人影一闪,龙一闪已掠上船头。雷满堂轻叱道:“跟你来的是什么人?”
龙一闪道:“哪有什么人?你莫非眼花了吗?”
他嘴里这么说,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瞧了一眼。
他一回头,就瞧见了一双发亮的眼睛!
这双眼睛就在他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三尺,正冷冷盯着他。
龙一阀轻功极高。已是江湖中一等一的身手,但这人跟他身后,他竟连一点影子都不知道。
雷满堂面上也变了颜色,一甩腰,巳将一双击打人穴位的精钢雷公凿拉在手里,大声喝道:“你是谁?干什么来的?”
这一声大喝更是声如霹雷,震得桌上的茶盘里的茶水都泼了出来。
沈璧君也不禁被这喝声所动,缓缓转过了目光。
只见龙一阀一步步退入了船舱,面上充满了惊骇之意,右手虽已拉住了腰带上软剑的剑柄,却始终未敢拔出来。
一个人就像是影了般贴住了他,他退一步,这人跟着进一步,一双利刃般锐利的眼睛,始终冷冷地盯着他的脸。
只见这人年纪并不大,却已有了胡子,腰带上斜插着一柄短刀,手里还捧着一个人的尸体。
雷满堂忽道:“老二,你还不出手!”
龙一闻牙齿打战,一柄剑竟还是不敢拔出来。
这人手里捧着个死人,还能像影子般紧跟在他身后,全令他不察觉,轻功之高,实在已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
别人身在局外,也还罢了,只有龙一闪自己才能体会到这人轻功的可怕,此刻掌心早已被冷汗湿透,哪里还能拔出剑来。
雷满堂跺了跺脚,欺身而上。
突听沈璧君大声道:“且慢,这人是我的朋友……。”
她本想不到,跟着龙一闪进来的,竟是那个眼睛大大的人,此刻骤然见到他,当真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
雷满堂怔了怔,身形终于还是停住。
龙一闪又后退了几步,“噗”地坐到椅上。
萧十一郎再也不瞧他一眼,缓缓走过来,将手里捧着的尸体放下,一双眼睛竟似再也舍不得离开沈璧君的脸。
沈璧君又惊又喜,忍不住站了起来,道:“你……你怎么会来的?”
她身子刚站起,又要跌倒。
萧十一郎扶住了她,凄然一笑,道:“我也不知道我怎会来的。”
这句话说得虽冷冷淡淡,但其中的真意,沈璧君自然知道。
“我虽然冤枉了他,虽然骂了他,但他对我还是放心不下……”
沈璧君不敢再想下去。
虽然不敢再想下去,心里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温馨之意,方才已变得可怕的一张脸,此刻又变得温柔起来。
在柔和的灯光映照下,她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红晕,看起来更是说不出的动人,说不出的美丽。
雷满堂和龙一闪面面相觑,似已都看得呆了。
这小子究竟是什么人?
连夫人素来贞淑端庄,怎会对他如此亲密?
沈璧君终于慢慢地垂下了头,过了半晌,她忽然又发出一声惊呼,道:“是他?……是谁杀了他?”
她这才发现前十一郎捧进来的尸体,竟是陪她来的店伙。
这人只不过是个善良而平凡的小人物。绝不会牵涉到江湖仇杀内,是谁杀了他?为什么要杀他?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转过了目光。
沈璧君随着他的目光瞧过去,就见到了龙一闪苍白的脸。
沈璧君失声道:“你杀了他?为什么?”
龙—闪干咳了两声,道:“这位兄台既是夫人的朋友,在下也不便说什么了!只不过杀他的人。绝不是我。”
他武功虽不见高明,说话却真厉害得很。
沈续君果然不由自主瞧了萧十一郎—眼,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雷满堂厉声道:“我二弟既然说没有杀他,就是没有杀他,‘雷电双神’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却从来不说傻话。”
龙一闪淡淡道:“我兄弟是否说谎的人,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大哥又何必再说。”
雷满堂道:“我二弟既未杀他,杀他的人是谁,夫人还不明白么?”
沈缝君眼晴盯着萧十一郎,道:“难道是你杀了他?为什么?”
萧十一郎脸色苍白,缓缓道:“你认为我会杀他?你认为我会说谎?”
沈璧君道:“你……我。……我不知道。”
萧十—朗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道:“你当然不知道,你根本不认得我,为何要信任我,我只不过是个……”
突听一人嘶声叫道:“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沈天菊忽然挣扎着坐起来,眼睛里充满惊怖欲绝之色,就仿佛忽然见到了个吃人的厉鬼一样。
雷满堂动容道:“你认得他?他是谁?”
沈天菊颤抖着伸出手,指着萧十一郎道:“他就是凶手!他就是萧十一郎!”
原来这眼睛大大的青年就是萧十一郎,就是杀人的凶手!
沈璧君仿佛忽然被人抽了一鞭子,瞪着眼,道:“你……你真的是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道:“不错,我就是萧十一郎!”
沈璧君连指尖都已冰冷,颤声道:“你……你……你就是杀人的凶手?”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当然也杀过人,可是我并没有……”
他话未说完,沈天菊就叫了起来。嘶声道:“我身上这一刀就是被他砍的,沈大夫人也死在他手上,他身上这把刀,就是杀人的凶器!”
沈璧君突然狂吼一声,拔出了萧十一郎腰带上的刀,一刀刺了过去1一刀刺向藏十一郎的胸膛。
萧十一郎也不知是不能闪避,还是不愿闪避,竟只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跟着着刀锋刺入。
刀锋冰冷。
他几乎能感觉到冰冷的刀锋刺入他的皮肉。擦过他的肋骨,这一刀就像是刺进了他的心!
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整个人似已全都麻木。
沈璧君也呆住了。
她也想不到自己这一刀,竞真的能刺伤萧十一郎。
她看过萧十一郎的武功,她知道只要他手指一弹,这柄刀就得脱手飞出,她知道自己纵然不受伤,也休想伤得了他一根毫发!
但他为什么不招架?为什么不闪避?
萧十一郎还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望着她。
他目中并没有愤怒之意,却充满了悲伤,充满了痛苦。
沈璧君从未想到一个人竟会有如此悲痛的目光。
她一刀伤了“大盗”萧十一郎,心里本该快慰才是,但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也充满了痛苦。
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否杀错了人?
刀,还留在萧十一郎胸膛上。
沈天菊狂笑着道:“好,萧十一郎,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快,快,再给他一刀,我要看着他死在你的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发抖。
沈天菊狂呼道:“他就是杀死太夫人的凶手,你还等什么?”
沈璧君咬了唆牙,拔出了刀。
鲜血,箭一般射在她身上。
萧十一郎全身的肌肉似已全都抽搐,但他还是动也不动。
他目光中不仅充满了悲痛,也充满了绝望。
他难道情愿死在她手上?
沈璧君的手在抖,泪已流下,这第二刀竟是无论如何再也刺不出去,雷满堂大喝一声,道:“夫人不愿出手,我来杀他也是一样!”
喝声中,他已冲了过来,雷公凿直打萧十一郎胸肋。
这一招之威,果然有雷霆之势!
萧十一郎还是凝注着沈璧君,根本连瞧都未瞧他一眼,反手一掌向他脸上掴了过去。
这一掌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不知怎的,雷满堂竟偏偏闪避不开,他的雷公凿明明是先击出的,但还未沾着对方衣袂,自己脸上已着了一掌!
只听“啪”的一声,接着“砰”的一响。
雷满堂竟被打得飞了起来,“砰”的撞破窗户飞出,又过了半晌,才听到“噗通”一声,显见已落入湖水内。
龙一闪脸色发青,竟吓呆了。
沈天菊张开了嘴,却再也喊不出来。
萧十一郎的厉害,固然是人人都知道的,但谁也想不到他随随便便一巴掌,就能将名满武林的“太湖雷神”打飞出去。
沈璧君的心更乱。
“他现在身受重伤。一掌之威犹令人招架都无法招架,方才他好好的时候,为什么不躲开我那一刀呢?”
“他若真是凶手,为什么不杀了我?”
想到这里,沈璧君全身都渗出了冷汗。
一直躺在床上晕迷不醒的沈天伦,此刻忽然如鱼一般从床上溜了下来,行动之轻捷,哪里像受过一点伤的样子。
只见他目中凶光闪动,恨恨地瞪着萧十一郎。
沈璧君一眼瞧见了他骇极大呼道:“小心”。
她已发觉这件事不对了,却还是迟了一步。
“小心”这两字刚刚出口,沈天菊已自被中抽出了一把软剑,身子凌空跃出,一剑向萧十一郎头顶劈下。
龙一闪左手抄起了倚在角落里的长枪,右手拔出了腰上的软刨,枪中夹剑,正是龙一闪独门传授的成名绝技。
他手甩两种兵器一长一短,一刚一柔,本来简直无法配合,只见他左手枪尖一抖,红缨闻动,直到萧十一郎肋下,右手软剑直舞,护住了自己胸腹,原来他两种兵刃一攻一守,能立于不败之地,一个人用的兵器,往往和他的性格有关,龙一闪人虽高大魁伟,胆子却最小,又最怕死。
他所以苦练轻功,为的就是要跑得快些,用的兵器招式也以保护自己为先,左手长枪一丈四尺,一枪刺出,他的人还在一丈开外,就先以右手将自己防护得风雨不透,连一点险都不冒,那边沈天竹滑到地上,就势一滚,扬手发出了七八点寒星,带着尖锐的风声直打萧十一郎的后背。
萧十一郎前胸血流如注,沈璧君手里的刀尖距离他不到半尺,左面有龙一闪的长枪,右面有沈天菊的软剑,后面又有沈天竹的暗器。
一霎眼间,他前后左右的退路都已被封死,但他还是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痴痴地望着沈璧君。
沈璧君忽然反手一刀,向沈天菊的刀上迎了过去。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替“大盗”萧十一郎挡这一剑。
但她身子毕竟太虚弱,一刀挥出,人已跌倒。
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绝望的眼睛忽然露出一线光亮——沈璧君的人刚跌在地上,就听到“格喳”一声,“噗”的一响,三声凄厉的惨呼,沈天竹、沈天菊、龙一闪三个都已非死即伤!
原来就在这刹那间,萧十一郎右手突然闪电般伸出,抓使了沈天菊的手腕,“格喳”一声,他手腕已被生生折断。
龙一闪长枪眼见已刺入萧十一郎肋下,枪尖突然被抓住,只觉—般不可抗拒的力量涌来,身子不由自主向前冲出。
萧十一郎反手一带长枪,已将龙一闪带到背后,竞将龙一闪当作了活盾牌,沈天竹发出的七点寒星,全都打在他背上。
沈天竹大骇之下,无暇再变招,只听“噗”的一声,萧十一郎一拍手,就已将龙一闪的长枪刺入他的下腹。
三声惨叫过后,龙一闪和沈天竹都已没命了,只有沈天菊左手捧着右腕,倒在地上呻吟。
萧十一郎甚至连脚步都未移动过。
但他毕竟也是个人,沈璧君那一刀虽无力,虽末刺中他的要害,但刀锋入肉,已达半尺。
没有人的血肉之躯能挨这么一刀。
方才他凭着胸中一日冤气,还能支持不倒,此刻眼见对头都已倒下,他哪里还能支持得住。
他似乎想伸手去找沈璧君,但自己已先倒在桌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人大笑道:“好功夫,果然好功夫,若能再接我一凿,我也服了你!”
这竞似雷满堂的声音。
笑声中,只听“呼”的一声,雷满堂果然又从窗外飞了起来,全身湿淋淋的,手里两只雷公凿没头投脑的向萧十一郎击下!
沈璧君惊呼一声,将掌中的刀向萧十一郎抛了过去。
萧十一郎接过了刀,用尽全身力气,反手一刀刺出。
雷满堂竟似在情急拼命,居然不避不闪,“嗤”的一声,那柄刀已刺入他的前胸,直没至柄。
谁知他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连惨呼都未发出,还是张牙舞爪地扑向萧十一郎。
这人难道杀不死的么?
萧十一郎大骇之下,肩头一个大穴已被雷公凿扫过,他只觉身子—麻,人已自桌上滑到地下。
就算他是铁打的金刚,也站不起来了。
只见雷满堂站在他面前,竟然格格笑道:“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你的命,我去见阎王,好歹也得要你陪着。”
他飘飘荡荡地站在那里。似乎连脚尖都不沾地,全身湿透,一柄刀插在他心口,一张脸都已扭曲。
船舱中的灯已打翻了三盏,只剩下角落里的一盏孤灯,灯光闪烁,照着他狰狞扭曲的脸。
这哪里是个人,正像是个阴魂不散的厉鬼。
萧十一郎纵然还能沉得住气,沈璧君都简直已快吓疯了。
雷满堂阴森森道:“萧十一郎你为何还不死,我正在等着你……你快死啊!”
他的脸巴僵硬,眼珠子如死鱼般地凸出,嘴唇也未动,语声也不知从哪里发出的。
萧十一郎忽然笑了笑,道:“你用不着等我,我死不了的。”
雷满堂忽然银铃般尖笑了起来。
笑声清脆而娇媚。
厉鬼般的雷满堂,竟忽然发出了这样的笑声,更令人毛骨悚然。
萧十一郎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又是你,果然又是你!”
这句话未说完,雷满堂忽然扑地倒下。
他身子一倒下,沈璧君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个人。
银铃般的娇笑,正是这人发出来的。
只见她锦衣金冠,一张又白又嫩的脸,似乎能吹弹得破,脸上带着说不出有多么动人的甜笑,她不是小公子是谁?
见到了这个人,沈璧君真比看到鬼还害怕。
原来雷满堂早已奄奄一息,被小公子拎着飞了进来,正像是个被人提着绳子操纵的傀儡。
只听小公子银铃般娇笑道:“不错,又是我,我阴魂不散,缠定你了。”
她笑盈盈走过来,轻轻摸了摸萧十一郎的脸,娇笑着道:“我一天不见你,就想得要命,叫我不见你。那怎么行?叫我躲开你,除非杀了我。……唉!杀了我也行,我死了也缠定了你这个人。”
她声音又清脆又娇媚,说起话来简直比唱的还好听。
沈璧君失声道:“你……难道你也是个女人?”
小公子笑道:“你现在才知道么?我若是男人,又怎舍得对你邢么狠心?只有女人才会对女人狠得下心来,这道理你都不明白?”
沈璧君怔住了。
小公子叹了口气,摇着头道:“这沈姑娘虽长得不错,其实半点也不解风情,有哪点能比得上我,萧郎呀萧郎,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她,不喜欢我呢?”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
他一个字还未说出,只觉胸肋间一阵剧痛,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第二个字竟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小公子道:“哎呀!原来你受了伤,是谁刺伤了你?是谁这么狠心?”
沈璧君心里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怒气,忍不住大声道:“是我刺伤了他,你杀了我吧!”
小公子眨着眼道:“是你,不会吧?他对你这么好,你却要杀他……我看你并不像没有良心的女人呀!”
沈璧君咬着牙道:“若是再有机会,我还是要杀他的。”
小公子道:“为什么?”
沈璧君眼睛已红了,颤声道:“我和他仇深似海,我……”
小公子道:“他和你有仇?谁说的?”
沈璧君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他们都是人证。”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他救了你好几次命,你却不信任他,反而要去相信那些人的话。”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他自己也亲口告诉过我,他就是萧十一郎。”
小公子叹道:“不错,他就是萧十一郎,但放火烧了你家屋予,杀了你祖母的人,却不是萧十一郎呀!”
沈璧君又怔住了,颤声道:“不是他是谁?”
小公子笑了笑,道:“当然是我,除了我还有谁做得出那些事?”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了起来。
小公子道,“‘鲁东四义’、‘雷电双神’,都是被我收买了,故意来骗你的,我以为他们一定骗不过你,因为萧十一郎对你那么好,你怎会相信他们这些混帐王八蛋的话,谁知你看起来还不太笨,其实却偏偏是个不知好歹的呆子!”
这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根针,一针针刺入了沈璧君的心。
她本来虽已觉得这些事有些不对了,却还是不肯承认自已杀错了人,她实在没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这话亲口从小公子嘴里说出来,那是绝不会假了,她就算不敢承认,也不能不承认。
原谅我又冤柱了他……原谅我又冤枉了他……我明明已发誓要相信他的,到头来为什么又冤枉他?
想到萧十一郎眼中方才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绝望之色,想到他对她的种种恩情、种种好处。”
沈璧君只恨不得半空中忽然打下个霹雳,将她打得粉碎。
小公子道:“你现在又想死了,是不是?但你就算死了,又怎能补偿他对你的好处?若不是他,你早巳不知死过多少次了。”沈璧君早已忍不住泪流满面,叹声道:“你既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不动手?”
小公子道:“我本来的确是想杀你的,现在却改变了主意。”
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小公子道:“因为我还要你多看看他,多想想你自己做的事……”
萧十一郎忽然道:“但我却不想着她了,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我看着就生气,你若真的喜欢我,就赶快将她赶走,赶得越远越好。”
他勉强说完了这几句话,已疼得汗如雨下。
沈璧君听了更是心如刀割。
她当然很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是想叫小公子赶快放自己离开:“我虽然这么样对他,他还是要想尽办法来救我,我虽然害了他,冤枉了他,甚至几乎将他给杀死,他却一点也不怨我。”
她实在想不到“大盗”萧十一郎竟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小公子当然也不会不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柔声道:“为了你,我本来也想放她赶的,只可惜我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萧十一郎道:“为什么?”
小公子道:“你知道,她是我师父想要的人,我就算不愿将她活生生地带回去,至少也得将她的尸体带回去才能交差。”
萧十一郎道:“你难道还想回去?”
小公子道:“我本来也想跟你一齐逃走,逃得远远的。找个地方躲起来,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可是……”
她叹了口气,接着道:“我实在不敢不回去,你不知道我那师父有多厉害,我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也一定会找到我的。”
萧十一郎勉强支持着,道,“你师父是谁?他真的有这么大的本事?”
小公子叹道:“他本事之大,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萧十一郎笑道:“我的本事也不小呀!”
小公子道:“以你的武功,也许能挡得住他三十招。但在他四十招之内,一定可以要你的命!”
萧十一郎苦笑道:“你未免也将我看得太不中用了吧!”
小公子道:“普天之下,没有哪—个能挡住他二十招的,你若真能在二十招内不落败,已经算很不错的了。”
萧十一郎道,“我不信。”
小公子笑嘻嘻地道:“不管你信不信,我也不会告诉你他的名字,你越想知道,我就越不告诉你……我越不告诉你,你就越想知道,就只好每天缠着我打听,你越缠得我紧,我便越高兴。”
萧十一郎沉默了半晌,闭上了眼睛道,不说话了。
他每说一句话,胸肋间的创口就疼得似将裂开,但他却一直勉强忍耐着,为的就是想打听出她师父的名字。这小公子机智百出,毒如蛇蝎,赵无极、“飞鹰王”、“鲁东四义”、“雷电双神”,这些人无一不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但对她却是唯命是从,服服帖帖,算得是萧十一郎平生所见过最厉害的人物了。
徒弟如此,师父更可想而知。
萧十一郎表面虽很平静,心里确是说不出有多么着急。
在他眼中,世上本没有“难”字,但现在,他却实在施不出有任何法子能将沈璧君救出去。
第一五章 萧十一郎的家
将近黄昏。西方只淡淡地染着一抹红霞,阳光还是黄金色的。
金黄色的阳光,照茫山谷里的菊花上。
千千万万朵菊花,有黄的、有白的、有浅色的,甚至还有墨菊,在这秋日的夕阳下,世上还有什么花能开得比菊花更艳丽?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菊花的。
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瞧见过这么多菊花,这么美丽的菊花,到了这里,她才知道以前见过的菊花,简直就不能算是菊花。
四面的山峰挡住了北方的寒气,虽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风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样温柔。
天地间充满了醉人的香气。
绿草如茵的山坡上铺着条出自波斯名手的毯子,毯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果,还有一大盘已蒸得比胭脂还红的螃蟹。
沈璧君身上穿着比风还柔软的丝袍,倚在三四个织锦垫子上,面对着漫天夕阳,无边秋景,嘴里啜着杯已被泉水冻得凉沁心肺的甜酒,全身都被风吹得懒洋洋的,但是她的心,却乱得可怕。
她越来越不懂得小公子这个人了。
这些日子,小公子给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给她喝的是葡萄美酒,给她穿的是最华丽、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稳的车、最快的马,载她到景色最美丽的地方,让她宴尽人世间最奢侈的生活。
但是她的心里,却只有恐惧,她简直无法猜透这人对她是何居心,她越来越觉得这人可怕。
尤其令她担心的,是萧十一郎。
她每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看来仿佛很快乐,但她却看得出他那双发亮的眼睛已渐渐黯淡,那种野兽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他究竟在受着怎么样的折磨?
他的伤势是否已痊愈?沈璧君有时也在埋怨自己,为什么现在想到萧十—郎的时候越来越多,想到连城璧的时候反而少了?
她只有替自己解释!
“这只不过是因为我对他有内疚,我害了他,他对我的好处,我这一生中只怕永远也无法报答。”
萧十一郎终于出现了。
他从山坡下的菊花丛中,馒慢地走了出来,漆黑的头发被散营,只束着根布带,身上被着件宽大的、猩红色的长袍,当胸绣着条栩栩如生的墨龙,衣袂被风吹动,这条龙就仿佛在张牙舞爪,要破云飞出。
他两颊虽已消瘦,胡子也更长,但远远望去,仍是那么魁伟,那么高贵,就像是位上古时君临天下的帝王。
小公子倚在他身旁,扶着他显得更娇小,更美丽。
有时甚至连沈璧君都会觉得,她的女性娇柔,和萧十一郎的男性粗犷,正是天生的—对。
“可惜她只不过是看来像个女人而已,其实却是条毒蛇,是条野狼,无论谁遇见她,都要被她连皮带骨一齐吞下去!”
沈璧君咬着牙,心里充满了怨恨。
但等她看到萧十—郎正在对她微笑时,她的怨恨竟忽然消失了,这是为了什么?她自己也不如道。小公子也笑了,娇笑着道:“你瞧你,我叫你快点换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缠着我,害得人家在这里等我们,多不好意思。”
这些话就像是一根根针。在刺着沈璧君。
萧十一郎真的在缠她?
他难道真的已被她迷住了,已拜倒在她裙下?
“但这也许只不过是她在故意气我的,我为什么要上她的当?何况,他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根本就没有理由生气的。”
沈璧君垂下头,尽力使自己看来平静些。
他们巳在她对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娇笑着道:“你看这里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说,花是属于女人的,因为花有女人的妩媚,但菊花却不同。”
她用一根银锤,敲开了一只蟹壳,用银勺挑出了蟹肉,温柔地送入萧十一郎嘴里,才接着道:“只有菊花是男性化的,它的清高如同诗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艳,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风,正象征着它的倔强……”
她又倒了杯酒,喂萧十一郎喝了,柔声道:“我带你到这里来,就因为知道你一定喜欢菊花的,因为你的脾气也正和菊花一样。”萧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欢菊花的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剥下来,和生鱼片、生鸡片一齐放在水里煮,然后再配着‘竹叶青’吃下去。”
他笑了笑,接着道:“别人赏花用眼睛,我却宁可用嘴。”
小公子笑道:“你这人真煞风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萧十一郎怀里,又道:“但我喜欢你的地方,也就在这里,你无论做什么都和别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许会有第二个李白,第二个项羽,但不会有第二个萧十一郎,像你这样的男人,若还有女孩子不喜欢你,那女孩子就一定是个白痴。”
她忽然转过脸,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连夫人,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沈璧君冷冷道:“我已经不是女孩子了,对男人更没有研究,我不如道。”
小公子非但一点也不生气,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么会喜欢她呢?我本来正在奇怪,连公子有这么样一个美丽的夫人,怎会舍得一个人走呢?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是因为……”她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却已很明白。沈璧君虽然不想生气,却也不禁气得脸色发白。小公子又倒了杯酒,笑道:“这酒倒不错,是西凉国来的葡萄酒,连夫人何不尝尝?连夫人总不至于酒都不喝吧?否则这辈子岂非完全白活了!”
沈璧君闭着嘴,闭得很紧。
她生怕自己—开口就会说出难听的话来。
小公子道:“连夫人莫非生气了?我想不会吧?”
她眼被流动瞟着萧十一郎接着道:“哦若坐在连公子身上。连夫人生气还有些道理,但是他……连夫人总不会为他生我的气,吃我的醋吧?”
沈璧君气得指尖都已冰冷,忍不住抬起头——她本来连瞧都不敢瞧萧十一郎一眼的,但这一抬起头,目光就不由自主瞧到萧十一郎的脸上。
她这才发现萧十一郎不但脸色苍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满了痛苦之色,甚至连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
他显然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萧十一郎本不是个会将痛苦轻易流露出来的人。
沈璧君立刻就忘了小公子尖刻的讥讽,颤声问道:“你的伤,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了,大声道:“什么?那点伤我早已忘了。”
沈璧君迟疑着,突然冲了过去。
她的脚还是疼得很——有时虽然麻木得全无知觉,有时却又往往会在睡梦中将她疼醒,她全身的力气,都似已从这脚上的伤中流了出去,每次她想自己站起来,都会立刻跌倒,但现在,她什么都忘了。
她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萧十一郎的衣襟。
她立刻忍不住惊呼出声来。
很少有人会听到如此惊惧、如此凄厉、如此悲哀的呼声萧十一郎的胸膛,几乎完全溃烂了,伤口四周的肉,已烂成了死黑色,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令人作呕。
现在沈璧君才知道他身上为什么总是穿着宽大袍子,为什么总是带着狠浓烈的香气,原来他就是为了要掩隐这伤势,这臭气、就算心肠再硬的人,看到他的伤势,也绝不忍再看第二眼的。
沈璧君的心都碎了。
沈璧君虽然不懂得医道,却也知道这情况是多么严重,这种痛苦只要是血肉之躯就无法忍受。
但萧十—朗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却还是谈笑自若。
他难道真是铁打的人么?
又有谁能想象他笑的时候是在忍受着多么可怕的痛苦?
他这样做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小公子摇着头道:“好好的怎么哭了?这么大的人,都快生孩子了,动不动就哭,也不怕人家瞧见笑话么?”
沈璧君用力咬着嘴唇,嘴唇已咬得出血,瞪着小公子颤声道:“你……你好狠的心呀!”
小公子又笑了,道:“我好狠的心?你难道忘了是谁伤了他的吗?是你狠心?还是我狠心?”
沈璧君全身都颤抖起来,道:“你眼看他的伤口在溃烂,为什么不为他医治?……”
小公子叹道:“他处处为你着想,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但他对我呢?一瞧见我,就恨不得要我的命。”
她叹了口气,道:“他对我只要对你一半那么好,我就算自己挨一千刀、一万刀,也舍不得伤他—根毫发,可是现在,杀他的人却是你,你还有脸要我为他医治?我真不懂这句活你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来的?”
沈璧君嘶声道:“你不肯救他也罢,为什么还要他喝酒?要他吃这些海味鱼虾?”
小公子道:“那又有什么不好?我就是因为对他好,知道他喜欢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来,知道他好吃,就为他准备最新鲜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体贴的妻子,对她的丈夫也不过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但你明明知道酒和鱼虾都是发的,受伤的最沾不得这些东西,否则伤口一定会溃烂,你明明是在害他!”
小公子淡淡道:“我只知道我并没有伤他,只知道给他吃最好的东西,喝最好的酒,别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璧君牙齿打战,连话都说不出了。
萧十一郎一直在凝注着她,那双久已失却神采的眼睛,也不知为了什么突然又明亮了起来,直到这时,他才笑了,柔声道:“一个人活着,只要活得开心,少活几天又有何妨?长命的人难道就比短命的快活?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这种人岂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乐乐地活一天,岂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义得多。”
小公子拍子笑道:“不错,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萧十一郎果然不愧为萧十一郎!若为了一点伤口,就连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萧十一郎了!”
她轻抚着萧十一郎的脸,柔声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会好好地待你,尽力想法子令你快乐,无论你要什么,无论你想到哪里去,我都答应你。”
萧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对我这么好?”
小公子道:“当然是真的,只要瞧见你快乐,我也就开心了。”
她遥望着西方的晚雾,柔声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几天也好……”
晚霞绚丽。
但这也只不过是说:黑暗已经不远了。
沈璧君望着夕阳下的无边美景,又不禁泪落如雨。
萧十一郎神思也似飞到了远方,缓缓道:“我既不是诗人,也不是名士,只不过是个在荒野中长大的野孩予,在我眼中看来,世上最美丽的地方,就是那无边无际的旷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连那漫山遍野的沼气毒潭,也比世上的所有的花朵都可爱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连想法也和别人完全不同。”
萧十一郎笑道:“就因为我是个怪人,所以你才会喜欢我,是么?”
小公子伏在他膝上,柔声道:“一点也不错,所以我无论什么事都依你。你若真想到那种地方去,我们现在就走。”
萧十一郎长长吐出口气,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里,就算立刻死了,也没什么关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应你,我一定让你活着回到那里,然后……”
萧十一郎打断了她的话,悠悠道:“然后再死在那里,是么?。”
穷山,恶谷。
山谷间弥漫着杀人的瘴气。
谎言必定动听,毒如蛇蝎的女人必是人间绝色,致命的毒药往往甜如蜜杀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绚丽,令人目眩神述。
但忠言必逆耳,良药也是苦口的。
这是什么道理?
难道这就是“造化弄人”?还是上天有意在试探人类的良知?
沈璧君想不通这道理。
若说天道是最公平的,为什么往往令好人都坎坷终生、受尽拆磨,坏人却往往能享尽荣华富贵?
若说,“善恶到头终有报”,为什么小公子这种人却能逍遥自在活下去,萧十一郎反得死!
后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前面是深不可测的绝壑。
萧十一郎嘴里又在低低哼着那首歌,亦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听来,曲调显得更凄凉、更悲壮、也更寂寞,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就仿佛流浪天涯的游子,终于又回到了家乡。
小公子一直在凝视着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是在这地方长大的么?”
萧十一郎道:“嗯!”
小公子叹了口气,道:“一个人要在这种地方活下去,可真不容易。”
萧十一郎嘴里忽然露出一丝凄凉的微笑,悠悠道:“活着本就比死因难得多。”
小公子眼波流动,道:“但千古艰难唯一死,死,有时也不如你想象中那么容易。”
萧十一郎道:“只有那些不想死的人,才会觉得死很苦。”
小公子眨着眼,笑道:“你难道真想死?我倒不信。”
萧十一郎淡淡道:“老实说,我根本没有仔细去想过,根本就不如道自己是想死,还是想活?”
小公子缓缓道:“但死既然是那么方便的事,你若真想死,又怎会活到现在?”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小公子笑了笑,道:“你还想再往上面走么?看来这里已经像是路的尽头,再也走不上去了。”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这里明明已到了尽头,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真的,我为什么还要想往上走。……。”
他忽然向小公子笑了笑,道:“我想一个人在这里站一会儿,想想小时候的事。”
小公子道:“你站不站得稳?”
萧十一郎道:“你为何不让我试试?”
小公子眼珠子转了转,终于放开了扶着他的手,笑道:“小心些呀!莫要掉下去了,连尸首都找不着,活着的萧十一郎我虽然见过了,但死了的萧十一郎是什么样子,我也想瞧瞧的。”
萧十一郎笑道:“死人虽比活人听话,但却一定没有活人好看,你若瞧见,只怕会变得讨厌我了,我何必让你讨厌呢?”
他又回头向沈璧君笑了笑,忽然跃身向那深不可测的绝壑中跳了下去……
沈璧君全身都凉透了。
萧十一郎果然是存心来这里死的!
“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这声音就像是霹雳,一声声在她耳边响着!
“他死了,我却还有脸活着……。·我怎么对得起他?我又能活多久?还有谁会来救我……。”
想到小公子的手段,沈璧君再也不想别的,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了扶着她的人,也纵身跳入了那万丈绝壑中。
奇怪的是,在她临死的时候,竟没有想到连城璧。
她也不想想自己死了后,连城璧会怎么样?
难道连城璧就不会为她悲伤?
小公子站在峭壁边,垂首望着那迷漫在绝壑中的沼气和毒瘴,面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拾起一块很大的石头,抛了下去。
又过了很久,才听到下面传上来“卟通”一响。
小公子面上这才露一丝微笑。
她笑得仍然是那么天真,那么可爱,就像是个小孩子……
死,有时的确也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
沈璧君居然还是没有死。她跳下来的时候,很快就晕了过去,并没有觉得痛苦。
她醒来时才痛苦。
绝壑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沼泽,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生命!有的只是湿泥、臭水和迷雾般的沼气,沈璧君整个人都已被浸入泥水中。
但她却没有沉下去,因为这沼泽简直就像是一大盆浆糊,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了下来却没有摔死。
最奇怪的是,她整个人泡在这种湿泥臭水中,非但一点也不难受,反而觉得很舒服,就连足踝上的伤口都似已不疼了。
这沼泽中的泥水竟似有种神奇的力量。能减轻人的痛苦。
沈璧君惊异里,忽然想起了萧十一郎对她说的故事!
“我曾经看到过一匹狼,被山猫咬得重伤之后,竟跃入一个沼泽中去,那时我还以为它是在找自己的坟墓,谁知它在那沼泽中躺了两天,反而活了,原来它早已知道有许多种药草是腐烂在那沼泽里,能治好它的伤势;它早已知道该如何照顾自己。”
沈璧君的心跳了起来。
她耳旁似又响起了萧十一郎那低沉的语声,在慢慢地告诉她:“其实人也和野兽一样,若没有别人照顾,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了……”
难道这沼泽就是那匹狼逃来治伤的地方?
这沼泽既能治好那狼的伤,是否也能治好萧十一郎的伤?
虽然这里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穷山绝壑,虽然四面都瞧不到一样有生命之物,虽然她的人还浸在又脏又臭的泥水中,虽然她还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下去?虽然她就算能活下去,也未必能走出这绝壑,但沈璧君这一生中从来也没有如此开心、如此兴奋过。
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必定也还没有死!
她本来几乎已忍不住要大声呼唤起来,但一想到小公子可能还在上面听着,就只有闭住了嘴。
她只有在心里呼唤着:“萧十一郎。萧十一郎,你在哪里?”
只要还能看到萧十一郧,所有的牺牲都值得,所有的痛苦也都能忍受了。
她挣扎着,划动手脚,想将头抬高些。
她确信萧十一郎必定也在附近,她希望能看到他。
只要能看到他,她就不会再觉得寂寞、绝望、无助……。
谁知她不动还好些,这一动她身子反而更向下沉陷。
泥沼浓而粘。表面有种张力,所以她虽然从那么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并没有完全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一挣扎,泥沼中就仿佛有种可怕的力量在将她往下拖,她挣扎得越厉害,陷落得越快忽然间,她全身都已陷入泥沼中,呼吸也立刻困难起来,浓而粘的泥水就像是一双魔手,已扼住了她的咽喉。
她只要再往下陷落一两寸,口鼻就要陷入泥沼中。
现在她就算还想呼喊,也喊不出声音了。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多久,只知道那最多也只是片刻间的事了。
她本已决心想死的,现在却全心全意的希望能再多活片刻。
若能再多活片刻,说不定就能再见萧十—郎一面。
“但见不见面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我知道并没有害死他,只要他还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算立刻死,也死得心安了。我能平平静静、问心无愧地死在这里,上天已算对我不薄,我还求什么?”到现在,她才想起连城璧。但她知道连城璧一定会照顾自己的,有没有她,连城璧都会同样活下去,而且活得很光荣,活得很好。她当然也想到了腹中的孩子。大多灵敏的女人都会将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重要,这是母住,也正是女性的荣光,人类的生命也正因为这缘故才能永远延续。但孩子若还没有出世,就完全不同了。女人对自己还没有出世的孩予,绝不会有很深的感情、很大的爱心。因为这时她的母性还未完全被引发。这是人性。母性是完美的,至高无上的,完全不自私、不计利害、不顾一切、也绝不要求任何代价。但人性却是有弱点的。沈璧君闭上了眼睛……
一个人若真能安安心,平平静静地死,有时的确比活着还幸运,这世界上,真能死而无憾的人并不多。沈璧君也并不是不想活了,只不过她知道已没法子再活下去。这是绝地,她已陷入绝境,完全绝望。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是萧十一郎的声音。这声音竟似就在她的耳畔,沈璧君狂喜着,忍不住想扭过头去瞧他一眼。但萧十一郎已接着道:“你千万不要转又来看我,尽量将自己放松,全身都放松,就好像你现在正在—张最舒服的床上,躺在你母亲的怀里,完全无忧无虑,什么都不要去想,绝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中仿佛有股奇异的力量,能令人完全安定下来,完全信任他。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能说话么?”
萧十一郎道:“要说得很轻、很慢,我能听到的。”这声音更近了。沈璧君道:“我可以不动,也可以放松自己,但却没法子不想。”
萧十一郎道:“想什么?”一沈璧君道,“我想假如我们动一动就会陷下去,岂非要永远被困死在这里?你难道也想不出法子脱身?”
萧十一郎道:“自然是有法子的。”沈璧君柔声道:“只要你有法子能脱身,我就安心了,我无论怎么样都没关系。”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就瞧见了萧十一郎那双发亮的眼睛。
这本是双倔强而冷酷的眼睛,有时虽然也会带着些调皮的神色,带着些讥诮的笑意,却从来没有露出过任何一种情感。
现在这双眼睛里却充满了喜悦、欣慰、感激……
沈璧君的脸红了。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瞧见萧十一郎,所以她才情不自禁吐露了真情,若是已瞧见他,她只怕就不会有这种勇气。
但现在萧十一郎距离她这么近。
她几乎已能感觉到萧十一郎的呼吸。
萧十一郎已避开了她的目光,道:“你本来看不到我的,现在却看到了,是不是?”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我一直都没有动过,否则早已沉下去了,我既没有动,又怎会移动是这里来了呢?”
沈璧君自然不知道原因。
萧十一郎道:“这泥沼看起来是死的,其实却一直在流动着,只不过流动得很慢、很慢,所以我们才感觉不出。”
他接着说道:“就因为我完全没有动,所以才会随着泥沼的流动漂了过来。若是一挣扎,就只会往下陷落,所以你才一直停留在这里。”
沈璧君没有说话,但她的心里在暗自庆幸:“若是我也没有挣扎,也随着泥沼在往前流动,我现在怎会看到你?”
萧十一郎道:“前面不远,就是陆地,只要我们能忍耐到那里,就得救了……那也用不着多久,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的,是不是?”
他目光不由自主转了过来,凝注着沈璧君的眼睛。
沈璧君也不由自主凝注着他的眼睛,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的眼睛却仿佛在说:“为了你,我一定能做到的。”
从眼睛里说出的话,也正是自心底发出的声音,这种声音眼睛既瞧不见,耳朵更无法听到。
能听到这种声音的人不多。
这种声音是用“心”来听的。
萧十一郎却听到了。
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现在才知道我错了。”
萧十一郎道:“什么事错了?”
沈璧君道:“我本来以为天道不公,常常会故意作贱世人,现在才知道,老天毕竟是有眼睛的。”
萧十一郎缓缓道:“不错,所以一个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忘记天上有双眼睛随时随地都在瞧着你。”
没有声音,没有动静,没有生命,天地间一切仿佛都是死的。
泥沼也是死的,谁也感觉不出它在流动。
“它真能将我们带到陆地上去么?”
沈璧君并没有问,也不着急。
她的心很平静,此时,此刻,此情,此境,她仿佛就已满足!
是死?是活?她似已完全不放在心上。
她只怕萧十一郎这双发亮的眼睛看透她的心。
她只怕萧十一郎感觉出她的心越跳越快,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一定要找些话来说。
但说什么呢?
萧十一郎忽然道:“你可知道这次是谁救了我们?”
沈璧君道:“自然是……是你。”
她忽然发觉萧十一郎的呼吸也很急促。
她的心更慌了。
萧十—郎道:“不是我。”
沈璧君道:“不是你?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狼。”
只在这一瞬间,他目光仿佛是瞧着很远的地方,缓缓接着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就是狼带我来的。”沈璧君道:“我听你说过那故事。”
萧十一郎道:“是狼告诉我,这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可以治疗人的伤势,是狼教我会如何求生,如何忍耐。沈璧君轻叹道:“要学会这两个字,只怕很不容易。萧十一郎道:“但一个人若要活下去,就得忍耐……忍受孤独,忍受寂寞,忍受轻视,忍受痛苦,只有从忍耐中去寻得快乐。”
沈璧君沉默了很久,柔声道:“你好像从狼那里学会了很多事。”萧十一郎道:“不错,所以我有时非但觉得狼比人懂得多,也比人更值得尊敬。”
沈璧君道:“尊敬?”
萧十一郎道:“狼是世上最孤独的动物,为了求生,有时虽然会结伴去寻找食物,但吃饱之后,就立刻又分散了。”
沈璧君道:“你难道就因为它们喜欢孤独,才尊敬它们?”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它们比人能忍受孤独,所以它们也比人忠实。”
沈璧君道:“忠实?”
用“忠实”两字来形容狼,她实在闻所末闻。
萧十一郎道:“只有狼才是世上最忠实的配偶,一夫一妻,活着时从不分离,公狼若死了,母狼宁可孤独至死,也不会另寻伴侣,母狼若死了,公狼也绝不会另结新欢。”
他目中又露出那种尖锐的讥诮之意,道:“但人呢?世上有几个忠于自己妻子的丈夫?抛弃发妻的比比皆是,有了三妻四妾,还沽沽自喜,认为自己了不起。女人固然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因而出现一个能为丈夫守节的寡妇,就要大肆宣扬,却不知每条母狼都有资格立个贞节牌坊的。”
沈璧君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又道:“世上最亲密的,莫过于夫妻,若对自己的配偶都不忠实,对别人更不必说了,你说狼是不是比人忠实得多?”
沈璧君又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但狼有时会吃狼的。”
萧十一郎道:“人呢?人难道就不吃人么?”
他冷冷接着道:“何况,狼只在饥饿难耐,万不得已时,才会吃自己的同类,但人吃得很饱时,也会自相残杀。”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你对狼的确知道得很多,但对人却知道得太少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道:“人也有忠实的,也有可爱的,而且善良的人永远比恶人多,只要你去接近他们,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有他可爱的一面,并非像你想象中那么可恶。”
萧十一郎也不说话了。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些话。
难道他也和沈璧君一样,生怕被人看破他的心事,所以故意找些话来说?
难道他想用这些话警戒自己?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只喜欢说狼?为什么不说说你自己?”
萧十一郎道:“我?我有什么好说的?”
沈璧君道:“譬如说,你为什么会叫萧十一郎?难道你还有十个哥哥姐姐?”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这么说,你岂非一点也不孤独?”
萧十一郎道:“嗯。”
沈璧君道:“你的兄弟奶妹们呢?都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死了,全都死了!”
他目中忽又充满了悲愤恶毒之意,无论谁瞧见他这种眼色,都可想象出他必有一段悲惨的往事。
沈璧君只觉心里一阵刺痛——
在这一刹那间,她忽然觉得萧十一郎还是个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需要人爱护,需要人照顾……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泥沼果然是在流动着的。
前面果然是陆地。
但沈璧君却绝末想到这地方竟是如此美丽。
千百年前,这里想必也是一片沼泽,土质自然特别肥沃。
再加上群山合抱,地势又极低,所以寒风不至,四季常春,就像是上天特意要在这苦难的世界中留下一片乐土。
在别的地方早已凋零枯萎的草木,在这里却正欣欣向荣,在别的地方难以久长的奇花异草,在这里却满目皆是。
就连那一道自半山流下来的泉水。都比别的地方分外清冽甜美。
沈璧君本来是最爱干净的,但现在她却忘记了满身的污泥,一踏上这块土地,就似已变得痴了。
足足有大半刻的功夫,她就痴疯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我真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种地方,只怕也唯有你这种人才能找得到。”
萧十—郎道:“我也找不到,是……”
沈璧君笑了,打断了他的话,嫣然笑道:“是狼找到的,我知道……”
她忽又发现在泉水旁的一片不知名的花树丛中,还有间小小的木屋,一丛浅紫色的花,从屋顶上长了出来。
她仿佛觉得有些失望,轻叹着道:“原来这里还有人家?”
萧十一郎凝注着她,缓缓道:“除了你和我之外,这里只怕不会再有别的人……你也许就是踏上这块土地的第二个人。”
沈璧君的脸似又有些发红,轻轻地问道:“你没有带别的人来过?”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
沈璧君道:“但那间屋子……”
萧十—郎道:“那是我盖的,假如每一个人都一定要有个家,那屋子也许就可算是我的家。”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道:“自从我第一眼看到这个地方,我就爱上它了,以后每当我觉得疲倦,觉得厌烦时,我就会到这里来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月,每次我离开这里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像是已换了个人似的。”
沈璧君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多住些时候?”
为什么不永远住下去?”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沈璧君的眼睛发着光,又道:“这里有花果,有清泉,还有如此肥沃的土地,一个人到了这里,就什么事都再也用不着忧虑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快快乐乐地过一生,为什么还要到外面去惹那些烦恼?”
萧十一郎沉默了很久,才笑了笑,道:“这也许只因为我是今天生的贱骨头。”
他笑得是那么凄凉,那么寂寞,沈璧君忽然明白了。
无论多深的痛苦和烦恼,都比不上“寂寞”那么难以忍受。
这里纵然有最美丽的花朵,最鲜甜的果子,最清凉的泉水,却也填不满一个人心里的空虚和寂寞,萧十一郎缓缓道,“所以我总觉得有很多地方都不如狼,它们能做到的事,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沈璧君柔声道:“这只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狼,是人……。一条狼若勉强要做人的事,也一定会被它的同伴看成呆子,是么?”
萧十一郎又沉默了很久,喃喃道:“不错,人是人,狼是狼,狼不该学人,人为什么要去学狼呢?”
他忽然笑了。道:“我已有很久没到这里来,那屋子里的灰尘一定有三寸厚了,我先打扫打扫,你……你能走了么?”
沈璧君嫣然道:“看来老天无论对人和对狼都同样公平,我在那泥沼里泡了半天,现在伤势也觉得好多了。”
萧十一郎笑道:“好,你若喜欢,不妨到那边泉水下去冲冲洗洗,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我就在屋子里等你。”
这自然只不过是很普通的一句话,萧十一郎说这句话的时候,永远也不会想到这句话对沈璧君的意义是多么重大,沈璧君这一生中,几乎有大半时问是在等待中度过的,小的时候,她就常常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等待她终年游侠在外的父母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等着看她父亲严肃中带着慈爱的笑容,等着她母亲温柔的拥抱,亲切的爱抚……
直到有一天,她知道她的父母永远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天她没有等到她的父母,却等到了两口棺材。
然后,她渐渐长大,但每天还是在等待中度过的。
早上,她很早就醒了,却要躺在床上等照顾她的奶妈叫她起来,带她去向她的祖母请安。
请过安之后,她就要等到午饭时才能见到祖母,然后再等着晚饭,每天只有晚饭后那一两个时辰,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那时她的祖母会让她坐在脚下的小凳子上,说一些奇奇怪怪的故事给她听,告诉她一些沈家无敌金针的秘诀,有时还会剥一个枇杷、几瓣橘子喂到她嘴里,甚至还会让她摸模她那日渐稀疏的白发,满是皱纹的脸。
只可惜那段时候永远那么短,她又得等到明天。
她长得越大,就觉得等待的时候越多,但那时她等的已和小时候不同了,也不再那么盼望晚饭的那段短暂的快乐。
她等的究竟是什么呢?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也许她也和世上所有的女孩子一样,是在等待着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骑着白马来接她上花轿。
她比别的女孩子运气都好,她终于等到了。
连城璧实在是个理想的丈夫,既温柔,又英俊,而且文武双全,年少多金,在江湖中的声望地位更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无论谁做了他的妻子,不但应该觉得满足,而且还应该觉得荣耀。
沈璧君本也很知足了。
但她还是在等,常常倚着窗子,等待她那位名满天下的丈夫回来,常常一等就是好几天、好几个月……
在等待的时候,她心里总是充满了恐惧,生怕等回来的不是她那温柔多情的丈夫,面是一口棺材。
冷冰冰的棺材!
对于“等”的滋味,世上只怕很少有人能比她懂得更多,了解得更深,她了解得越深,就越怕等。
怎奈她这一生中却偏偏总是在等别人,从来也没有人等她,直到现在,现在终于有人在等她了。
她知道无论她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无论她在这里做什么,只要她回到那边的屋子里,就一定有个人在等着她。
虽然那只不过是间很简陋的小木屋,虽然那人并不是她的什么人,但就这份感觉,已使她心里充满了安全和温暖之意。
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孤独的,并不是寂寞的。
泉水虽然很冷,但她身上却是暖和的。
她很少有如此幸福的感觉。
除了一张木床外,屋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显得说不出的冷清,说不出的空虚,每次萧十一郎回到这里来,开始时也许会觉得很宁静。但到了后来,他的心反而更乱了。
他当然还可以再做些桌椅和零星的用具,使这屋子看来不像这么冷清,但却并没有这么样做。因为他知道,屋子里的东西虽可以用这些东西填满,但他心里的空虚,却是他自己永远无法填满的,直到现在——这屋虽然还是和以前同样的冷清,但他的心,却已不再空虚寂寞,竟仿佛真的回到了家。
这是他第一次将这地方当作“家”。
他这才知道:“回家”感觉,竟是如此甜蜜,如此幸福。
他虽然也在等着,但心里却很宁静。
因为他知道他等的人很快就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屋于里只要有个温柔体贴的女人,无论这屋子是多么简陋都没关系了,世上只有女人才使一间屋子变成一个“家”。
大多数男人都有这种病——懒病。
能治好男人这种病的,也只有女人,他爱的女人。
也不知为了什么,萧十一郎忽然变得勤快起来了!
木屋里开始有了桌子、椅子,床上也有柔软的草垫,甚至连窗户都挂起了竹帘子。
虽然萧十一郎并不住在这屋子里,每天晚上,他还是睡在外面的石岸上,但他却还是认为这屋子就是他的家,所以他一定要将这个家弄得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
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了个家。
现在桌上已有了花瓶,瓶中已有鲜花。
吃饭的时候已有了杯、盘、碗、盏,除了那四时不断的鲜果外,有时甚至还会有一味煎鱼,一盘烤得很好的兔肉,或是葡萄酿成的酒,虽然没有盐,但他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萧十一郎有双很巧的手。
普普通通的一块木头,到了他手里,很快就会变成一只很深亮的花瓶,一个很漂亮的酒杯。
泉水中的鱼,草丛少酌兔,只要他愿意,立刻就会变成他们助晚召,沈璧君卿草编成的桌布,使得他们的晚餐看来更丰富。
他们的伤,也好得很快。
这固然是因为泥沼中有种神奇的力量,但感情的力量却更神奇、更伟大!世上所有的奇迹,都是这种力量造成的。
有一天早上,萧十一郎张开眼睛的时候,看到沈璧君正将一张细草编成的“被”轻轻盖在他身上。
看到他张开眼睛,她的脸就红了,垂下头道:“晚上的露水很重,还是凉得很……”
萧十一郎瞧着她,似已忘了说话。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道:“你为什么不再盖间屋子?否则你在外面受着风露,我却住在你的屋子里,又怎么能安心?”
于是萧十一郎就更忙了。
原来的那间小木屋旁又搭起屋架……
人,其实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聪明,往往会被眼前的幸福所陶醉,忘了去想这种幸福是否能长久。
第十六章 柔肠寸断
有一天,萧十一郎去汲水的时候,忽然发现沈璧君一个人坐在泉水旁,垂头瞧着自己的肚子。她像是完全没有发觉萧十一郎已走到她身旁。
萧十一郎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沈璧君似乎吃了—惊,脸上立刻发生了一种很奇特的变化。过了很久才勉强笑了笑,道:“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想。”
萧十一郎没有再问下去。
他方才问出了那句话,巳在后悔了。
因为他知道女人在说:“什么都没有想”的时候,其实心里必定在想着很多事,很多她不愿被别人知道的事。
这些事却又偏偏是别人一定会猜得出来的。
萧十一郎当然知道沈璧君在想什么。
第二天,沈璧君就发现那间已快搭成的屋子又拆平了。
那几罐还没有酿成的酒也空了。
萧十一郎坐在树下,面上还带着酒意,似乎一夜都未睡过。
沈璧君的心忽然跳得快了起来。
她已隐隐感觉到有什么不幸的事将要发生。
她嗫嚅着问道:“你——你为什么要将屋子拆了?”
萧十一郎面上—点表情也没有,甚至瞧也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既已没有人住了,为什么不拆?”
沈璧君道:“怎——怎么会没有住?你——”萧十一郎道:“我巳要走了。”
沈璧君全身都似乎凉透了,嗄声道:“走?为什么要走?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萧十一郎道:“我早已告诉过你,我没有家,而且是个天生的贱骨头,在这里待不上两个月,就想出去惹惹麻烦了。”
沈璧君的心像是有针在刺着,忍不住道:“你说的这是真话?”
萧十一郎道:“我为什么要说谎,这种日子我本来就过不惯的。”
沈璧君道:“这种日子有什么不好?”
萧十一郎冷冷道:“你认为好的,我未必也认为好,你和我根本就不同,我天生就是个喜欢惹麻烦、找刺激的人。”
沈璧君眼圈儿已湿了,道:“可是我——”萧十一郎道:“你也该走了,该走的人,迟早总是要走的。”
沈璧君虽然在勉强忍耐着,但眼泪还是忍不住流了下来。
她忽然明白萧十一郎的意思。
“他并不是真的想走,只不过知道我要走了。”我本来就没法子永远待在这里。”
“我就算想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
沈璧君咬了咬牙,道:“我们什么时候走?”
萧十一郎道:“现在就走。”
沈璧君道:“好。”
她忽然扭转头,奔回木屋,木屋中立刻就传出了她的哭声。
萧十一郎面上还是一点表情也没有。
风吹在他身上,还是暖洋洋的。
但外面的湖水却已结冰了……
出了这山谷,沈璧君才知道现在已经是冬天!
冬天来得实在太快了。
道路上积满冰雪。行人也很稀少。
萧十一郎将山谷中出产的桃子和梨,拿到城里的大户人家去卖了几两银——在冬天,这种水果的价格自然特别昂贵,他要的价钱虽不太高,却已足够用来做他们这一路上的花费了。
于是他就雇了辆马车,给沈璧君坐。
他自己始终跨在车辕外。
沈璧君这才知道:原来“大盗”萧十一郎所花的每一文钱,都是正正当当、清清白白,用自己劳力换来的。
他纵然出手抢劫过,为的却是别的人、别的事。
沈璧君这才知道萧十一郎原来是这么样的一个人。
若非她亲眼瞧见,简直不信世上会有这种人存在。
她对萧十一郎的了解虽然越来越深,距离却似越来越远。
在那山谷里,他们本是那么接近,接近得甚至可以听到对方的心声。
但一出了山谷,他们的距离立刻就拉远了。
“难道我们真的本来就是生活在两个世界中的人?”
雪,下得很大,已下了好几天。
山下的小客栈中,除了他们,就再也没有别的客人。
沈璧君又在“等”了。
现在她等的是什么?
是离别!只有离别……
忽然间,—辆马车停在门外,萧十一郎一下了马车就冲进来,脸色虽然很苍白,神情却很兴奋。
看到萧十一郎回来,沈璧君心里竟不由自主泛起一阵温暖之意。连忙就迎了出去,嫣然道:“想不到今天你也会坐车回来。”
对大多数男人说来,世上也许很少有比他所喜爱的女孩子的笑容更可爱、更能令他愉快的事了。
平常沈璧君在笑的时候,萧十一郎的目光几乎从来也舍不得离开她的脸。这也许只因为他知道他能看到她笑容的机会已不多了。
但今天,他却连瞧都没有瞧她一眼,只是淡淡地道:“这辆车是替你叫来的。”
沈璧君怔了怔,道:“替我——叫来的——”女人的确要比男人敏感得多,看到萧十一郎的神情,她立刻就发现不对,脸上的笑容已渐渐凝结。
萧十一郎道,“不错,是替你叫来的,因为这附近的路你都不熟悉。”
沈璧君的身子在往后缩,似乎突然感觉到一陈刺骨的寒意,她想说话,但嘴唇却在不停地颤抖,因为她知道,萧十一郎每天出去,都是为了打探连城璧的消息。
过了很久,她才鼓起勇气,道:“你——是不是已找到他了?”
萧十一郎道:“是。”
他的回答很简短,简短得像是针,简短得可怕。
沈璧君脸上的表情也正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她一向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听到自己丈夫的消息时,无论如何都应该觉得高兴才对。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竟无法使自己作出惊喜高兴的样子。
又过了很久,她才轻轻问道:“他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门口那车夫知道地方,他会带你去的。”
沈璧君面上终于露出了笑容,道:“谢谢你。”
她当然知道这三个字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但声音听来却那么生疏,那么遥远,就仿佛是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当然也知道她自己在笑,但她的脸却又是如此麻木,这笑容简直就像是在别人的脸上。
萧十一郎道:“不必客气,这本是我应该做的事。”
他的声音很冷淡,表情也很冷淡。
但他的心呢?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叫车子在外面等着?”
萧十一郎道:“是!好在现在时候还早,你还可以起一大段路,而且——你反正也没有什么行李要收拾。”
他面上忽然露出一种很奇怪的笑容,接着又道:“而且我知道你一定很急着要走的。”
沈璧君慢慢地点着头,道:“是,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萧十一郎道:“好,你快走吧!以后我们说不定还有见面的机会。”
两个人话都说行很轻、很慢,像是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
这难道真是他们心里想说的话?世上又有几人能有勇气说出来?
老天既要叫他遇着她,为何又要令他们不能不彼此隐瞒,彼此欺骗,甚至要彼此伤害……
萧十一郎忽然转过身,道:“你还有一段路要走,我不再耽误你了,再见吧!”
沈璧君道:“不错,我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你——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萧十一郎淡淡道:“是,一个人只要活着,就得不停地走。”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嘴唇,大声道:“我还想做一件事,不知道你答不答应?”
萧十一郎虽然停下了脚步,却没有回头,道:“什么事?”
沈璧君道:“我——我想请你喝酒。”
她像是鼓足了勇气,接着又道:“是我请你,不是你请我。不说别的,只说你天天都在请我,让我回请一你也是应该的。”
萧十一郎道:“可是你——”沈璧君笑了笑,道:“我虽然囊空如洗,但这东西至少还可以换几罐酒,是不是?”
她拔下了头上的金钗。这金钗虽非十分贵重,却是她最珍惜之物,因为这是她婚后第一天,连城璧亲手插在她头上的。
她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用这金钗来换几罐酒,但现在她却绝没有丝毫吝惜,只要能再和萧十一郎喝一次酒,最后的一次,无论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萧十—郎为她牺牲这么多,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为他牺牲一次。
她知道自己这一生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他了。
萧十一郎终于转过身,瞧见了她手里的金钗。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说,但到最后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你知道,只要有酒喝,我从来也没法子拒绝的。”
醉了,醉得真快,一个人若是真想喝醉,他一定会醉得很快。
因为他纵然不醉,也可以装醉。最妙的是,一个人若是一心想装醉,那么到后来往往会连他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是装醉?
还是真醉了?
萧十一郎又在哼着那首歌。酒醉了的人往往不能说话,却能唱歌。因为唱歌实在比说话容易得多。
沈璧君已静静地听了很久。她还很清醒。因为她不敢醉,她知道自己一醉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她生怕自己会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
不敢死的人,常常反而死得快些。
但不敢醉的人,却绝不会醉,因为他心里已有这种感觉,酒喝到某一程度时,就再也喝不下去,喝下去也会吐出来。
一个人的心若不接受某件事,胃也不会接受的。
歌声仍是那么苍凉、那么萧索。
沈璧君的眼眶渐渐湿了,忍不住问道:“这首歌我已听过许多次,却始终不知道这首歌究竟是什么意思?”
歌声忽然停顿,萧十一郎的目光忽然自遥远朦胧的远方收了回来,凝注着沈璧君的脸,道:“你真想知道?”
沈璧君道:“真的。”
萧十一郎道:“你听不懂,只因这本是首关外蒙人唱的牧歌,但你若听懂了这首歌的意思,恐怕以后就永远再也不想听了。”
沈璧君道:“为什么?”
萧十一郎面上又露出那种尖刻的讥消之意,道:“因为这首歌的意思,绝不会被你们这种人所能了解,所能欣赏的。”
沈璧君垂下了头,道:“也许我和别的人有些不同呢?”
萧十一郎眼睛盯着她,良久良久,忽然大声道:“好,我说,你听——”他摸索着,找着了酒,一饮而尽,缓缓接着道:“这首歌的意思是说,世人只知道可怜羊,同情羊,绝少会有人知道狼的痛苦,狼的寂寞;世上只看到狼在吃羊时的残忍,却看不到它忍着孤独和饥饿在冰天雪地中流浪的情况,羊饿了该吃草,狼饿了呢?难道就该饿死吗?”
他语声中充满了悲愤之意,声音也越说越大!
“我问你,你若在寒风刺骨冰雪荒原上流浪了很多天,滴水末沾,米粒末进,你若看到了一条羊,你会不会吃它?”
沈璧君垂着头,始终未曾抬起。
萧十一郎又喝了杯酒,忽然以筷击杯,放声高歌。
“暮春三月,羊欢草长,天寒地冻,问谁饲狼?人心怜羊,狼心独怆,天心难测,世情如霜……。”
歌声高亢,唱到这里,突然嘶裂。
沈璧君目中已流下泪来。
萧十一郎已伏在桌上,挥手道:“我醉欲眠君且去,你走吧——快走吧!既然迟早都要走,不如早些走,免得别人赶你——”沈璧君的心从来也没有这么乱过。
她知道这一次是必定可以回去了,回到她熟悉的世界,一切事又将回复安定、正常、平静。
这一次她回去了,以后绝不会有任何人、任何事再来扰乱她,这本是她所企求的,她本应觉得高兴。
但现在——
她拭干了泪痕,暗问自己:“萧十一郎若是拉着我,要我不走,我会不会为他留下呢?”
“我会不会为他而放弃那安定正常的生活,放弃荣誉和地位,放弃那些关心我的人,放弃一切?”
她不敢再想下去。
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坚强的人,她不敢试探自己。
她甚至不敢再想萧十—郎对她的种种恩情,不敢再想他那双明亮的眼睛,眼睛里的情意。
现在,她只想连城璧。
她决心要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因为……。
现在马车已停下,她已回到她自己的世界。
这是人的世界,不是狼的。
院子里很静,静得甚至可以听到落叶的声音。
因为现在夜已很深,这里又是家很高贵的客栈,住的都是很高贵的客人,都知道自重自爱,绝不会去打扰别人。
连城璧就住在这院子里。
店栈中的伙计以诧异的眼色带着她到这里来,她只挥了挥了手,这伙计就走了,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在这种地方做事的人,第一件要学会的事,就是要分清什么是该问的,什么是不该问的。
西面的厢房,灯还亮着。
沈璧君悄悄地走过院子,走上石阶。
石阶只有四五级,但她却似乎永远也走不上去。
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心里竟似有种说不出的畏惧之意,竟没有勇气去推开门,没有勇气面对她自己的丈夫,她所畏惧的是什么?
她是不是怕连城璧问她:“这些日子你在哪里?”
屋子里的灯光虽很明亮,但说话的声音却很低,直到这时,才突然有人提高了声音问道:“外面是哪一位?”
声音虽提高了,却仍是那么矜持,那么温文有礼。
沈璧君知道这就是连城璧,世上很少有人能像他这样约束自己。
在这—刹那间,连城璧的种种好处又回到她心头,她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在怀念他的。
在这一刹那间,她恨不得冲进屋里,投入他怀里。
但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她知道连城璧不喜欢感情冲动的人。
她慢慢地走上石阶,门已开了,站在门口的,正是连城璧。
这两个月来,他一直在苦苦寻找他的妻子,一直在担心、焦急、思念,现在,他的妻子竟忽然奇迹般出现在门外。
但甚至就在这一刹那间,他也没有露出兴奋、惊喜之态,甚至没有去拉一拉他妻子的手。
他只是凝注她,温柔地笑了笑,柔声道:“你回来了。”
沈璧君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回来了。”
就这么样两句话,没有别的。
沈璧君一颗乱糟糟的心,却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本已习惯于这种淡漠而恬静的感情,现在,她才发现所有的一切都并没有改变。
她不愿说的事,连城璧还是永远不会问的。
在他的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无论是父子、是兄弟、是夫妻,都应该适当地保持着一段距离。
这段距离却令人觉得寂寞,却也保护了人的安全、尊严、和平静……
屋子里除了连城璧外,还有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南七北六十三省七十二家镖局的总镖头,江湖中人称“稳如泰山”的司徒中平,和武林“六君子”中的“见色不乱真君子”的厉刚。
这五人都是名满天下的侠客,也都是连城璧的朋友,自然全都认得沈璧君,五个人虽也没有说什么,心里都不免奇怪!
“自己的妻子失踪了两个月,做丈夫的居然会不问她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做些什么事?做妻子的居然也不说。”
他们都觉得这对夫妻实在怪得少见。
桌子上还摆着酒和莱,这却令沈璧君觉得奇怪了。
连城璧不但最能约束自己,对自己的身体也一向很保重,沈璧君很少看到他喝酒;就算喝,也是浅尝即止,喝酒喝到半夜这种事,沈璧君和他成亲以后,简直还未看到过一次。
她当然也不会问。
但连城璧自己却在解释了,他微笑着道:“你没有回来之前,我们本来在商量着一件事。”
赵无极接着笑道:“嫂夫人总该知道,男人们都是馋嘴,无论商量什么事的时候,都少不了要吃点什么,酒更是万万不可少的。”
沈璧君点了点头,嫣然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嫂夫人知道我们在商量的是什么事?”
沈璧君摇了摇头,嫣然道:“我怎会知道。”
她很小的时候就懂得,一个女人若想做人人称赞的好妻子,那么在自己的丈夫朋友面前,面上就永远得带着微笑。
有时,她甚至笑得两颊都酸了。
超无极道:“十几天以前,这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我请连公子他们三位来,为的就是这个。”
沈璧君道:“哦?不知道是什么事呢?”
她本不想问的,仍有时“不问”也不礼貌;因为“不问”就表示她对丈夫朋友的事漠不关心。
虽然她对赵无极这人的印象一向不太好,因为她总觉得这人的人缘太好,也太会说话了。
会说话的人,难免话多,话多的人,她一向不欣赏。
赵无极道:“这地方有位孟三爷,不知道嫂夫人可曾听说过?”
沈璧君微笑道:“我认得的人很少。”
赵无极微笑道:“这位孟三爷仗义疏财,不下古之孟尝,谁知十多天以前,孟家庄竟被人洗劫一空,家里大大小小一百多口人,不分男女,全都被人杀得干干净净!”
沈璧君皱眉道:“不知道这是谁下的毒手?”
赵无极道:“自然是‘大盗’萧十一郎!”
沈璧君的心骤然跳了起来,失声道:“你是说萧十一郎?”赵无极道:“不错!除了萧十一郎外,还有谁的心这么黑?手这么辣?”
沈璧君勉强控制着自己,道:“孟家庄既已没有活口,又怎知下手的必定是他?”
赵无极道:“萧十一郎不但心黑手辣,而且目中无人,每次做案后,都故意留下自己的姓名——”沈璧君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再也控制不住了,大声道:“不可能!下这毒手的绝不可能是萧十一郎!你们都冤枉了他,他绝不是你们想象中那样的人!”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嫂夫人心地善良,难免会将坏人也当做好人。”
厉刚的眼睛就像是一把刀,盯着沈璧君,忽然道:“但嫂夫人又怎知下这毒手的绝不是他呢?”
沈璧君身子颤抖着,几乎忍不住要冲出去,逃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听这些话,见到这些人。
但她知道她绝不能走,她一定要挺起胸来说话,她欠萧十一朗的已太多,现在正是她还债的时候。
她咬着嘴唇,一字字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在这里杀人,因为这两个月来,我从未离开过他!”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沈璧君用不着看,也知道他们面上是什么表情。用不着猜,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
但她并不后悔,也不在乎。
她既已说出这句话,就已准备承当一切后果。
也不知道了多久,连城璧才缓缓道:“这件事只怕是我们误会了,我相信内人说的话绝不会假。”他声音仍是那么平静,那么温柔。
屠啸天慢慢地点着头,喃喃道:“—定是误会了,再说。”
赵无极也在不停地点头,忽然长身而起,笑道:“嫂夫人旅途劳顿,在下等先告辞,明日再为夫人接风。”
海灵子一句话也没有说,—揖到地,第一个走了出去。
只有司徒中平还是安坐不动。
此人果然不愧是“稳如泰山”,等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都走了出去,他才沉着声道:“厉兄且慢走一步。”
厉刚的嘴虽仍闭着,脚步已停下。
司徒中乎缓缓说道:“这件事若不是萧十一郎做的,别的事也就可能都不是他做的,这次我们冤枉了他,别的也可能冤了他。”
这句听在沈璧君耳里,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她知道司徒中平的出身只不过是镖局中的一个趟子手,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并不容易。
所以他平日一向小心翼翼,很少开口,惟恐多言贾祸,惹祸上身,以他的身份地位,也实在是不能说错一句话的。
这句话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份量自然和别人说的不同。厉刚虽然未必听得入耳,却也只有听着。
司徒中平道:“你我既然自命为侠义之辈,做的事就不能违背了这‘侠义’二字,宁可放过一千个恶徒,也绝不能冤枉了一个好人。”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常言道:千夫所指,无疾而终。一个人若是受了冤枉无法辩白,那滋味实在比死还要难受。”
沈璧君静静地听着,只觉这一生中从来也未曾听过如此令她佩服,令她感动的话。
司徒中平虽是个很平凡的人,面目甚至有些呆板,头顶已微微发秃,仿佛是个已历尽中年的悲欢、对人生再也没有奢望、只是等着入土的小人物。
但此刻在沈璧君眼中,此人却似已变得说不出的崇高伟大,她几乎忍不住想要在她那秃头顶上亲一下。
司徒中平又道:“萧十一郎若真的不是传说中的那个恶徒,我们非但不能冤枉他,还得想法子替他辩白,洗刷他的污名,让他可以好好做人。”
他目光忽然转到沈璧君身上,缓缓接着道:“但人心难测,一个人究竟是善是恶,也并不是短短三两个月中就可以看得出的。”
沈璧君断然道:“但我却可以保证他,他绝不是个坏人。”她垂下头,慢慢地接着道:“这两个月来,我对他了解得很多,尤其是他三番两次地救我,对我还是一无所求,一听到你们的消息,就立刻将我送到这里来——”说到这里,她语声似已哽咽,连话都说不下去了。
司徒中平道:“既然如此,嫂夫人也该设法洗刷他的污名才是。”
沈璧君咬着嘴唇,黯然道:“他对我的恩情,我本来以为永远也无法报答,只要能洗清他的污名,让他能重新做人,无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做的。”、司徒中平沉吟着,道:“不知嫂夫人是什么时候跟他分手的?”
沈璧君道:“我在今天戌时以后。”
司徒中乎道:“那么,他想必还在附近?”
沈璧君道:“嗯。”
司徒中乎又沉吟了半晌,道:“依我之见,嫂夫人最好能将他请到这里来,让我们看看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对他多了解一些。”
他笑了笑,又道:“萧十一郎的大名,我们已听得多了,但他的人,至今却还没有见过。”
沈璧君展颜道:“你们若是看见他,就一定可以看出他是怎么样的—个人了,只不过——”她忽又皱起眉道:“今天却不行。”
司徒中平道:“为什么?”
沈璧君道:“今天——他已经醉了,连话都已说不清楚。”
司徒中平笑道:“他常醉吗?”
沈登君也笑了,道:“常醉。”
司徒中平微笑道:“常喝醉的人,酒量一定不错,而且一定是个直心肠的人,几时若有机会,我倒想跟他喝几杯。”
沈璧君嫣然道:“总镖头有河海之量,天下皆知,无论喝了多少,还是‘稳如泰山’,只不过,我看他也未必会输给你。”
司徒中平笑道:“哦?他今天喝了多少?”
沈璧君道:“大概最少也有十来斤。”
司徒中平悠然道:“能喝十来斤的,已可算是好酒量了,但还得看他是在什么地方喝的酒?喝的是什么酒?”
他笑了笑,接着道:“—个人酒量的强弱,和天时、地利、人和,都有关系。”
沈璧君道:“喝酒的地方并不好,就在城外山脚下的一家小客栈,喝的也不是什么好酒,只不过是普通的‘烧刀子’。”
司徒中平笑道:“如此说来,他酒量果然不错,我倒更想见见他,只不过——”他缓缓站起,道:“今日天时已晚,好在这事也不急,等嫂夫人安歇过了,再去请他来也不迟——此刻在下若还不走,就当真是不知趣了。”
他微微—笑,抱拳一揖,又道:“方才那番话,又引动了我的酒兴,不知历兄可有兴趣陪我再喝两杯去?”
厉刚道:“好!”
他自始至终,只说了这一个字。
第一七章 君子的心
人已散了,烛也将残。闪动的烛光,照着连城璧英俊、温和、平静的脸,使他这张脸看来似乎也有些激动变化,但等他夹断了烛芯,烛火稳定下来,他的脸也立刻又恢复平静。
也许太静了,沈璧君拿起酒杯,又放下,忽然笑了笑,道:“我今天喝了酒。”
连城璧微笑着,道:“我也喝了一点,夜已渐寒,喝点酒就可以暖和些。”
沈璧君沉默了半晌,道,“你——你有没有喝醉过?”
连城璧笑道:“只有酒量好的人,才会喝醉,我想醉也不容易。”
沈璧君叹了口气,幽幽道:“不错,一醉解千愁,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福气能喝醉的。”
连城璧出沉默了半晌,才笑道:“但你若想喝,我还可陪你喝两杯。”
沈璧君嫣然一笑,道:“我知道,无论我要做什么,你总是尽量想法子来陪我的。”
连城璧慢慢地倒了杯酒,放到她面前,忽然叹息了一声,道:“只可惜我陪你的时候太少,否则也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沈璧君又沉默了下来,良久良久,忽然问道:“你可知道这两个月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连城璧道:“我——我知道了一切,却不太清楚。”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不问?”
连城璧道:“你已说了很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但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是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为什么不问我怎么会天天见到他?”
为什么?她忽然变得很激动,连城璧却只是温柔地凝注着她。
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说了一句:“因为我信任你。”
这句话虽然只有短短六个字,但却包括了一切。
沈璧君整个人似已痴了。
无限的温柔,无限的情意,在这—刹那间,忽然一齐涌上她心头,她的心几乎无法容纳下这么多。
她很快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忽然伏在桌上,痛哭了起来。
连城璧若是追问她,甚至责骂她,她心里反会觉得好受些。
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做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但他对她却还是如此温柔、如此信任、处处关心她、处处为她着想,生怕对她有丝毫伤害。
她心里反而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歉疚。
因为这两个月来,她并没有像他想她那样想他。
她虽没有真做出对不起他的事,却还是对不起他。
她本来只觉得对萧十一郎有些亏欠,现在她才发现亏欠连城璧的也很多,也是她这一生永远报答不完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把刀,将她的心分割成两半。
她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做。
连城璧凝注着她,似也痴了这是他的妻子第一次在他面前真情流露,失声痛哭。
他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她心里有什么痛苦,他忽然发觉他与他妻子的心的距离竟是如此遥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伸出手,温柔地轻抚着他妻子的柔发。
他的手刚伸过去,又缩回,静静地木立半晌,柔声道:“你累了,需要休息,有什么话,等明天再说吧!——明天想必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沈璧君似已哭累了,伏在桌上,似已睡着。
但她哪里能睡得着。
她听到她的丈夫轻轻走出去,轻轻地关起门,她也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温柔,那么体贴。
但她心里却只希望她的丈夫对她粗暴一次,用力拉住她的头发,将她拉起来,抱入怀里。
她心里虽有些失望,却又说不出的感激。
因为她知道他以前是如此温柔,现在是如此温柔,将来还是会同样的温柔,绝不会伤害她,勉强她。
现在,已痛哭过了一场,她心里忽然觉得好受得多。
“以前的事,都已过去了。”
“只要能将萧十一郎的冤名洗清,让他能抬起头来重新做人。我就总算已对他有了些报答。”
“从今以后,我将全心全意做连城璧忠实的妻子,我要尽我所有的力量,使他快乐。”
她已决心要这么样做。
一个人已下了决心,总会觉得平静些的。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她眼泪却又流下了面颊……
夜凉如水,石阶也凉得很。
连城璧坐在石阶上,只觉一阵阵凉意传上来,凉入他的身体,凉入他的背脊,凉入他的心。
他心里却似有股火焰在燃烧。
“她怎么会遇见萧十一郎的?”
“她为什么要和萧十一郎天天在一起?”
“这两个月来,他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她直到今天才回来?”
这些问题,就像是一条毒蛇,在啃噬着他的心。
他若将这些话问出来,问个清楚,反倒好些。但他却是个有礼的君子,别人不说的话,他绝不追问。
“可是,我虽不问她,她自己也该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不说?她究竟还隐瞒着什么?”
他尽力要使自己心里坦然,信任他的妻子。
可是他不能。
他的心永远也不能像他表面看来那么平静。
看到他妻子提到“萧十一郎”这名字时的表情,看到她的痛苦与悲伤,他忽然觉得萧十一郎和他妻子之间的距离,也许远比x接近得多。
他第一次觉得他对他妻子完全不了解。
这完全是因为他自己没有机会去了解她?还是因为她根本没有给他机会让他了解她?
秋已深了,连梧桐的叶子都在凋落。
他忽然发现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和厉刚从东面厢房中走出来,四个人都已除去了长衫,只穿紧身的衣服。
他们看到连城璧一个人坐在石阶上,似乎也觉得有些意外,四个人迟疑着,对望了一眼,终于走了过来。
赵无极走在最前面,勉强笑着,道:“连公子还没有睡?”
他们本来是兄弟相称的,现在赵无极却忽然唤他“公子”了,一个人只有在对另一人存有戒心时,才会忽然变得特别客气。
连城璧却只是淡淡笑了笑,道:“你们也没有睡。”
赵无极笑得更勉强,道:“我们——我们还有点事,想到外面去走走。”
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道:“我知道。”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连公子已知道我们要去做什么?”
连城璧默默半晌,缓缓道:“我不知道。”
赵无极终于真的笑了,道:“有些事连公予的确还是不知道的好。”
外面隐隐有马嘶之声传来。
原来他们早已令人备好了马。
海灵子忽然道:“连公子也想和我们一齐去吗?”
连城璧又沉默了半晌,缓缓道:“有些事,我还是不要去的好。”
于是四个人都走了。
这四人都是武林中的绝顶高手,行动之间,自然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但马不同,奔马的蹄声,很远都可听得见。所以他们出门后又牵着马走了很久,才上马急驰。
这四人的行踪为何如此匆忙?如此诡秘?
东面厢房中的灯还亮着。
连城璧又静静地坐了很久,似乎在等他面上的激动之色平静,然后,他才慢慢地走了过去。
门是开着的,司徒中平正在屋子里洗手。
他洗了一遍又一遍,洗得那么仔细,就好像他手上沾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的血腥。
也许他要洗的不是手。而是心。
连城璧站在门外,静静的瞧着他,司徒中平并没有回头,忽然道:“你看见他们出去了?”
连城璧道:“嗯。”
司徒中平道:“你当然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
连城璧闭着嘴,像是拒绝回答这句话。
司徒中平叹了口气,道:“你想必也知道,无论萧十一郎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都绝不会放过他的,萧十一郎不死,他们只怕连觉都睡不着。”
连城璧忽然笑了笑,道:“你呢?”
司徒中平道:“我——”连城璧淡淡道:“若不是你探了萧十一郎的行踪,他们怎么找得到?”
司徒中平洗手的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停顿在半空中,过了很久,才从架子上取下块布巾,慢慢地擦着手,道:“但我并没有对他们说什么。”
连城璧道:“你当然已用不着再说什么。因为你在探问时,已特地将厉刚留了下来,那已足够了。你当然知道厉刚与萧十一郎之间的仇恨。”
司徒中平道:“我也没有和他们一齐去。”
连城璧道:“身为七家镖局的总镖头,行事自然要特别谨慎,不能轻举妄动。”
司徒中平道:“但杀萧十一郎,乃是为江湖除害,非但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且光彩得很。”
连城璧道:“这也许是因为你不愿得罪壁君,也许是生怕日后有人发现萧十一郎真是含冤而死,所以宁可置身事外,也不愿去分享这份光彩。”
他笑了笑,淡谈接着道:“司徒总镖头这‘稳如泰山’四字,当真是名下无虚。”
司徒中平忽然转过身,目中带着种奇特的笑意,盯着连城壁道:“你呢?”
连城璧道:“我——?”
司徒中平道:“你明知我方才是故意在探听萧十—郎的行踪,明知他们要去做什么,但你却并没有阻止之意,如今为何要来怪我?”
连城璧不说话了。
司徒中平悠然笑道:“你虽未随他们同去,也只不过是因为知道萧十一郎已醉了,他们必可得手,其实你心里又何尝不想将萧十一郎置于死地!而且你的理由比我们都充足多——”说到这里,他脸色突然改变。
连城璧也不由自主地转过头,随着他的目光瞧了过去。
他立刻发现沈璧君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里。
沈璧君全身都在颤抖着,眼泪如断线珍珠般不停地往下流落。
连城璧长长吸了口气,柔声道:“你本该已睡了的——”他一步步走过去,沈璧君一步步往后退。
连城璧柔声接着道:“院子里很凉,你要出来,至少也得加件衣服。”
沈璧君忽然叫了起来,嘶声道:“不要走近我!”
她流着泪,咬着牙,接着道:“我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英雄,这样的君子——”她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就扭转身,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醉了,真的醉了。
真的醉了时,既不痛苦,也不愉快,既无过去。也无将来,甚至连现在都没有,因为脑子里已成了一片空白。
真的醉了时,既不会想到别人,也不会想到自己,甚至连自己所做的事,也像是别人做的,和自己全无丝毫关系。
一个人真的醉了时所做的事,一定是他平时想做,却又不敢去做的。
他做这件事,一定是为了一个人,这人一定是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的人,就算他脑子里已成了—片空白,就算他已醉死,这人还是在他心底,还是在他骨髓里,已与他的灵魂纠缠成一体。
他会不顾一切地去做这件事,但他自己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的心已被那人捏在手里。
只有真正醉过的人,才能了解这种感觉。
萧十一郎忽然跳了起来,冲到柜台边,一把揪住掌柜的衣襟,道:“拿来!”
掌柜的逃也逃不了,挣也挣不脱,脸已吓白,颤声道,“拿——拿什么?”
萧十一郎道:“金钗——那金钗——”清醒的人,对喝醉了人总是有点害怕的。
萧十一郎一把抢过了金钗,踉跄着走了几步,忽然一跤跌在地上,居然并没有站起来。
他也许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瞧着的是什么?想着的又是什么?
他只是在反反复复地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因为沈璧君这人并不在他脑里,而在他骨髓里、血液里,在他心底,已与他灵魂纠缠在一起。
他又何必再去想呢?
那掌柜的也明白了,心里也在暗暗叹息,“这一男一女本来很相配,又很相爱,为什么偏要分手?”
萧十一郎痴痴地瞧着、反复地低唤……忽然伏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连那掌柜的心都酸了。
“那位姑娘若是瞧见他这模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忍心离开他?”
掌柜的心里暗暗庆幸,自己这一生中还没有为情如此颠倒,如此痛苦,现在又幸而过了为情颠倒的年纪。
他却不知没有经历过这种情感的人,人生中总难免有片空白,这片空白正是所有其他的任何事都填不满的。
“道是不相思,相思令人老,几番几思量,还是相思好……”
门外巳隐隐传来马蹄声,脚步奔腾声。
忽然间“砰!砰!砰!”三声大震。
三面的窗子都被踢碎,三个人一跃而入,一个站在门口,手持一柄青森森的长剑,脸色却比剑还青、还冷,正是海南第一高手海灵子!
萧十一郎还似全无感觉,还是坐在那里,痴痴地瞧着手里的金钗,低低地呼唤着沈璧君的名字。
他真的醉了。
从左面窗中跃入的赵无极,眼睛里发着光,笑道:“想不到杀人如草的‘大盗’萧十一郎,居然还是个多情种子。”
厉刚冷笑道:“难怪沈璧君要为他辨白,原来两人已——哼!”
沈璧君,有人在说沈璧君。
萧十一郎忽然抬起头,瞪着厉刚。
其实他也许什么也没有瞧见,但眼睛看来却那么可怕。
厉刚竟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海灵子厉声道:“莫等他清醒了,快出手!”
喝声中,他掌中的剑已化为闪电,向萧十一郎咽喉刺出。
萧十一郎也许并不知道这一剑就要他的命,但二十年来未放下的武功,也已融入了他的灵魂。
他随手一挥,只听“叮”的一声,他手里的金钗竟不偏不倚迎着了海灵子的剑锋!
这名扬天下的海南第一剑客,竟被他小小的一根金钗震得退出了两步,连掌中的剑都几乎把握不住。
赵无极脸色变了变
他自从接掌“先天无极”的门户以后,武功虽未精进,气派却大了不少,无论走到哪里,从来也没有人看见他带过兵刃。
但此时他却从腰畔抽出了一柄精钢软剑,斜斜画了个圆弧,不但身法手式,连气度更是从容潇洒。
“先天无极”门的武功,讲究的本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以守为攻,以快打慢”。
他剑方出手,只听急风一响,一柄旱烟筒已抢在他前面。
向萧十一郎脊椎下“沧海”穴打了过去。
屠啸天的人看来虽然土头土脑。甚至已有些老态龙钟,但出手却当真是又狠、又准、又快!
赵无极自恃身份,故作从容,出手—向好整以暇,不求急进,但瞧见屑啸天这一招攻出得手,萧十一郎必将血流如注,至死无救。
那边海灵子还未等喘过气来,就又挥剑扑上。
海南剑法本以辛捷狠辣见长,海南门下的剑客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是立刻要取人性命的杀手!
萧十一郎自出道以来,从未败过,无论谁能杀了他,都是件了不起的事,无名的人必将立刻成名,有名的人名声必特更响,所以这三人都在争先出手,像是生怕被人抢去了这份光彩。
只听又是“盯”的一响,火星四溅。
海灵子的剑竟迎上了赵无极的剑锋。
萧十一郎的人却已自剑锋下滚了出去。
双剑相击,海灵子和赵无极的脸上都不禁有些发红,随手抖出了个剑花,正待转身追击。
但听“蓬”的一声,萧十一郎的身子突然飞了起来,“砰”的撞上了柜台,鼻下嘴角都已沁出了鲜血。
他实在醉得太厉害,竟未看到一直站在角落里的厉刚。
赵无极、海灵子、屠啸天,三个人抢着出手,谁知反而被厉刚捡了便宜,抢了头功。
海灵子板着脸,冷笑道:“厉兄的三十六路‘大摔碑手’,果然名不虚传,以后若有机会,我少不得要领教领教。”
厉刚的脸上根本从来也瞧不见笑容,冷冷道:“机会必定有的,在下随时候教!”
就在这时,又听得“叮”的—晌、原来这两人说话的时候,屠啸天见机会难得,怎肯错过,掌中的旱烟袋已向萧十一郎头顶的“百会”穴击下。
谁知赵无极的剑也跟了过来,也不知是有意、是无意,剑锋划过烟斗,屠啸天这一招就打歪了。
但他的烟管乃精钢所铸,份量极是沉重。
赵无极的剑也被他震得斜斜飞了上去,两人目光相遇,虽然都想勉强笑一笑,但那神情却比哭还难看得多。
厉刚冷笑了一声,道:“此人中了我一掌,不劳各位出手,他也是活不成的了。”
屠啸天勉强笑道:“我曾听人说过,若要证明一个人是否真的死了,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先割下他的头来瞧瞧。”
赵无极也勉强笑道:“不错,这句话我也曾听过,而且从未忘记。”
厉刚冷笑道:“这倒简单得很,此刻就算是三尺童子,也能割下他的头颅——”海灵子突也冷笑了一声,道:“只怕未必吧!”
厉刚怒道:“未必?”
他目光一转,脸色也变了。
萧十一郎正在瞧着他们发笑。
这双眼睛虽还是朦朦胧胧,布满血丝,虽然还带着七分醉意,但不知何时已睁得很大。
一个人若快死了,眼睛绝不是这样子。
赵无极眼珠子一转,淡淡道:“姓萧的朋友,你中了厉刚厉大侠的‘大摔碑手’,本该赶快闭上眼睛去死才对,为何还睁着眼睛在这里发笑!”
萧十一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连气都透不出。
厉刚纵然老练,此刻脸也不禁红了,怒喝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笑道:“你的‘大摔碑手’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吗?”
他不等厉刚回答,突然站了起来,挺着自己的胸膛,大笑道:“来,来,来,我不妨再让你在这里打两巴掌试试。”
厉刚脸色已由红转青,铁青着脸,一字字道:“这是你自取其辱,怨不得我!”他肩不动,腰不拧,脚下向前踏出了一步,掌尖前擦,刚刚触及萧十一郎的胸膛,掌心才突然向外一吐。这正是内家“小天星”的掌力。
萧十一郎竟不避不闪,硬碰硬接了他这一掌。
只听“蓬”的一声,如击败革,但这一次萧十一郎竟还是稳稳地站着,动也不动,简直就像是个钉子般钉在地上了。
厉刚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确已将“大摔碑手”练到九成火候,纵不能真的击石如粉,但一掌击出,只要是血肉之躯,实在不可能挨得住的。
谁知萧十一郎这人竟像是铁打的。
他一掌拍上萧十一郎的胸膛,就觉得有一股潜力反激而出,若不是他下盘拿得稳,只怕已被这一股反激之力震倒。
赵无极、海灵子面面相觑,虽然有些幸灾乐祸,但究竟是同仇敌忾,心里也是惊骇多于欢喜。
只见萧十一郎笑嘻嘻地瞧着厉刚,过了半晌,忽然笑问道:“你练的这真是‘大摔碑手’吗?”
厉刚道:“哼!”
萧十一郎笑道:“依我看这绝不会是‘大摔碑手’,而是另一门功夫。”
赵无极瞟了厉刚一眼,故意问道:“却不知是哪一门功夫?”
萧十一郎目光四转,笑道:“这门功夫我恰巧也学过,我练给你们瞧瞧。”
他吃东西并不太挑嘴,只要是用豆子做的东西,无论是豆腐、豆干、油豆腐、干丝,他都很喜欢吃,但酒一喝多,无论什么都吃不下了。所以方才他虽然要了盘红烧豆腐,却留下了一大半,还放在那边桌上。
此刻他竟摇摇摆摆地走了过去,伸出手将盘子里的豆腐捞了几块出来,重重往地上一摔。
豆腐自然立刻被摔得稀烂。
萧十一郎居然一本正经地板着脸,道:“这门功夫叫‘摔豆腐手’,和‘大摔碑手’是同路的功夫,只不过是师娘教出来的。”
别人本来还不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听了这话,才知道萧十一朗不但武功高明,臭人的本事更是高人一等。
海灵子第一个大笑起来。
此时此刻,他本来是笑不出的,他平生也根本从未这么样大笑过,但想到厉刚面上的表情,他笑不出也要笑,而且笑得特别响。
别人一笑,萧十一郎也笑了,笑得弯下了腰。
其实他也笑不出的。
二十年来,死在厉刚“大摔碑手”下的人已不知有多少,萧十—郎挨了他两掌,受的内伤实已很重。
但喝醉了的人,往往不计利害、不知轻重,明明不能说的话一醉就会说了出来,明明不能做的事也照样做了。
因为酒一下肚,明明只有五尺高的人,就会忽然觉得自己有八尺高,明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也会觉得自己是个大力士。
所以喝醉了的人常常喜欢找人打架,无论打不打得过,也先打了再说,就算最聪明的人,一喝醉也会变成呆子。
萧十一郎苦在清醒时,当然绝不会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接厉刚的这一掌,只可惜萧十一郎喝醉了时,也和别的人全没两样屠啸天虽也在笑,但萧十一郎的一举一动他都很注意。
姜毕竟是老的辣。
屠啸天比别人多活了二三十年,这二三十年并不是白活的,表面上虽然笑着,眼睛里却全无丝毫笑意,突然道:“这门功夫我倒也学过的。”
萧十一郎大笑道:“你?你是不是也想来试试?”
屑啸天道:“正有此意。”
这四字说了,掌中的旱烟管也已击出。
只觉他手腕震动,一个烟斗似乎变成了三个,分打萧十一郎前胸玄机、乳泉、将台三处大穴。
屠啸天号称海内打穴第一名家,就这一着“三潭印月”,一招打三穴,放眼天下,实已很少有人能比得上。
萧十一郎的身子根本没有动,右手如抓苍蝇,向外一抓,这支旱烟管就莫名其妙地到了他手里。
屠啸天的脸一下子就变得比纸还白。
萧十一郎大笑道:“我只喝酒,不抽烟,这玩意儿我没用。”
他双手一抖,似乎想将这烟管折断,却不知烟管竟是精钢所铸,他一抖末断,忽然大喝一声,只听得“叮”的一声,烟斗虽被他拗得崩了出去,打在墙上,但他嘴里也喷出了—口鲜血,全都喷在屠啸天的身上。
屠啸天本似已吓呆了,被鲜血一激,突然转身,一个肘拳击上了萧十一郎的胸膛。
这一次萧十一郎再也挨不住了,身子也被撞得飞出,但见剑光一闪,赵无极的剑已闪电般刺入了他肋下。
寻不着马卒。
沈璧君力已将竭,一口气已几乎喘不过来。
但她就算力竭而死,也不会停下脚的。
“我绝不能让萧十一郎因我而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他。”
她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别的事她已全不管了。
夜很静。
她认准了方向,全力飞掠,前面有墙,她就掠过墙,前面有屋,她就掠过屋,也不管是谁家的墙院,谁家的屋子。
这种事她以前本不敢做的,但现在她已不在乎。
只要能救得了萧十一郎,无论要她做什么她都不在乎。
一片乌云掩来,掩去了星光月色。
沈璧君忽然发觉自己竟迷失了方向!
萧十一郎倒在墙角下,喘息着。
他眼虽是眯着的,似已张不开,但目光却很清澈。
他的酒终于醒了。
酒不醒反而好些,酒一醒,他忽然觉得全身都痛苦得仿佛要裂开——酒,已化为冷汗流出。
屠啸天仰面大笑道:“现在只怕真连三尺童予都能割下他的脑袋。”
赵无极微笑道:“既是如此,就让在下来动手吧!”
屠啸天忽然顿住了笑声,道:“且慢!”
赵无极皱了皱眉,道:“还等什么?”
屠啸天笑道:“是我杀了他,怎敢劳动掌门人去割他的脑袋。”
赵无极仰天大笑了几声,道:“想不到屠兄近来也学会用剑。”
屠啸天怔了怔,冷冷道:“我已老朽,已无心再去学剑,好在这旱烟管,也未必就比剑不中用!”
赵无极悠然笑道:“这人致命的伤口,明明是剑伤,无论谁都可看得出来,屠兄使的若不是剑,这剑伤是哪里来的呢?”屠啸天脸色变了变,冷笑道,“若非老夫那一拳,这一剑只怕再也休想沾着他的衣裳。”厉刚突也冷笑了一声,道:“若非他早巳受了内伤,阁下的头颅,只怕也已和这烟斗一样了。”
海灵子冷冷道:“人家站在那里不动,他居然还有脸出手,这样的君子,倒也少见得很!”
厉刚怒道:“你有何资格说话?你可曾沾着他的毫发?”
海灵子厉声道:“至少我并末乘人之危,捡人便宜,”突听萧十一郎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样子我这脑袋必定值钱得很,否则这些人怎会你抢我夺,就像狗抢骨头似的。”
四个人脸上阵青阵白,谁也说不出话来。
萧十一郎道:“我正头疼得要命,有人能将它刻下来,我正求之不得,你们有胆子的,就来拿吧!”
他忽然向屠啸天笑了笑,道:“但你现在真有把握能割下我的脑袋吗?——你为何不来试试?”
屠啸天脸色发白,竟不由自主后退了半步。
萧十一郎目光移到赵无极身上,道:“你呢?你方才抢着动手的,现在为何不来了?”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剑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萧十一郎喘息着,道:“海南剑派门下,素来心黑而无胆,想必是不敢出手的了。”
海灵子气得发抖,但掌中的剑还是不敢刺出。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狮虎垂危,犹有余威。
萧十一郎道:“至于你——”他目光忽然刀一般盯在厉刚脸上,冷笑道:“你这‘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我早巳看透你了,你现夜只要敢再往前一步,我就要你立刻死在我脚下!”
厉刚铁青着脸,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但两只脚却像已被钉在地上,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半步!
萧十一郎忽又大笑起来。
赵无极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
萧十一郎道:“我笑的是你们这四个无胆的匹夫!”
他大笑着接道:“其实我这头颅早巳等着你们来割了,你四个无论谁来下手,我都已无力反抗,只可笑你们竟无一人有此胆量!”
四个人面上阵红阵白,竟被骂得抬不起头来。
萧十一郎道:“我这头颅虽已等人来取,但凭你们这四人,还不配!”
他忽然抽出了腰畔的刀,仰面长笑道:“萧十一郎呀萧十一郎呀!想不到你这颗大好的头颅,竟无人敢来一割,到头来还得要你自己动手!”
赵无极忽然喝道:“且慢!”
萧十一郎喘息着,大笑道:“你现在再想来割,已来不及了!日后江湖中人总有一日会知道,萧十一郎只不过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你们这四位大英雄、大侠客,竟只能在旁边瞧着。”
赵无极淡淡道:“我们本就不是什么英雄豪杰,若非早巳知道你已烂醉如泥,也许根本就不敢到这里来。”
萧十一郎道:“这话倒不错。”
赵无极笑了笑,道:“但我们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又怎会知道你醉了呢?”
萧十一郎脸色突然变了,厉声道:“你怎会知道的?”
赵无极悠然道:“这是谁告诉我们的,你难道还想不出?”
他冷笑着接道:“连夫人早已将你恨之入骨,要我们来将你乱刀分尸,所以才先灌醉你,只可笑你还捧着她的金钗,自我陶醉,你岂非比我们还要可笑得多。”
萧十一郎忽然狂吼一声,扑了上去!
他伤口上的血本已凝结,这一用力,伤口就又崩裂,鲜血一股股射了出来!
但这一刀之威,仍是势不可当。
赵无极挥剑迎了上去,“叮”的一声,他虎口已被震裂,掌中剑竟也把持不住!
他整个人都被这一刀震麻了,两腿一软,跌了下去。
萧十一郎的第二刀又已砍下。
赵无极心胆皆丧,再也顾不得什么身份气派,就地一滚,滚出了七八尺,“砰”;的撞在柜台角上,额角立刻被撞出了个大洞。
萧十一郎又已追了过来。
赵无极魂都吓飞了,只见他刀已扬起,突然“当”的落在地上,他身子摇了摇,也随着倒下。
第一八章 亡命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铁打的!他血流个不停,力气也流尽了。
赵无极又一滚,抄起地上的刀,狂笑道:“我迟早还是要你死在我手上!”
霹雳一声,暴雨倾盆。
一阵狂风自窗外卷入,卷倒了屋子里的两只残烛。
赵无极刀已扬起,眼前忽然什么也瞧不见了。
死—般的黑暗。死一般的静寂,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赵无极的手紧握着刀柄,他知道萧十一郎就在刀下!
但萧十一郎真的还在那里吗?
赵无极的掌心正淌着冷汗。
突然间,电光一闪。
萧十一郎正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随着闪电而来的第二声霹雳,又将他震倒,就倒在刀下了。
超无极的手握得更紧,静等着另一次闪电。
这一刀砍下去,一定要切切实实砍在萧十一郎的脖子上!
这一刀绝不能再有丝毫差错。
隆隆的雷声终于完全消失,正已到了第二次闪电击下的时候。
闪电一击,萧十一郎的头颅就将随着落下。
想到这一刻已近在跟前,赵无极的心也不禁加速了跳动。
他只恨现在烛火已灭,不能看见萧十一郎脸上的表情。
就在这时,屋子里突然多了阵急促的喘息声。
门了外雨声如注。这人似乎自暴雨中突然冲了进来,然后就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因为他也必定什么都瞧不见。
这人是谁?
赵无极不由自主向后面瞧了一眼,虽然他也明知道是什么也瞧不见的,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瞧瞧。
就在这时,电光又一闪!
一个人被头散发,满身湿透,瞪大了腿睛站在门口,目光中充满了惊惶、悲愤、怨恨、恐惧之意。
是沈璧君!
赵无极一惊,沈璧君也已瞧见了他,手突然一扬。
电光一闪即熄,就在这将熄未熄的一刹那间,赵无极已瞧见沈璧君手中有—蓬金丝暴射而出!
这正是沈璧君家传,名震天下的“夺命金针”!
赵无极已顾不得伤人,抖手晃起一片刀花,护住了面目,身子又就地向外滚出了七八尺,“砰”的一声,也不知撞上了什么。
又一声霹雳声过,电光又一闪,沈经君已冲了过来,扑倒在萧十一郎身上。
四下又是一片黑暗,震耳的霹雷声中,她甚至连萧十一郎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但她的手却已摸到他身上有湿粘粘的—片。
是血?
沈璧君嘶声道:“你们杀了他——是谁杀了他?”
凄厉的呼声,竟似比雷声更震人心弦。
黑暗中,一只手向沈璧君抓了过来。
雷声减弱,电光又闪。
沈璧君瞧见了这只手,枯瘦、乌黑得如鹰爪。正是海灵子的手。
海灵子另一只手还紧握着剑,似乎想一把抓开沈璧君。接着再一刻刺穿萧十一郎的咽喉!
但他也瞧见了沈璧君的眼睛,比闪电还夺人的眼睛!
火一般燃烧着的眼睛!
直到闪电再亮,他的手还停顿在那里,竟不敢抓下去!
沈璧君道:“滚!滚开!全部滚开!无论谁再敢走近一步,我就叫他后悔终生!”
呼声中,她已抱起萧十一郎,乘着黑暗向门外冲出。
只听一人道:“且慢!”
电光再闪,正好映在厉刚脸上。
他铁青的脸被这碧森森的电光所映,映得更是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沈璧君怒喝道:“闪开!你有多大的胆子,敢拦住我?”
闪光中,她的手似又扬起!
厉刚也不知是被她的气势所慑,还是畏惧她手里的“夺命金针”,竟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两步。沈璧君已向他身旁冲了出去。屠啸天长长叹了口气,道:“纵虎归山,萧十一郎这—走,日后我们只怕就难免要一个个死在他手上了!”
厉刚怒道:“你为何不来拦住她?”
屠啸天叹道:“你莫忘了,沈璧君毕竟是连城璧的妻于,她若受了伤,谁承担得起?”
赵无极忽然笑了笑,道:“但你若是连城璧,现在还会认她做妻子吗?”
屠啸天默然半晌,忽也笑了笑,道:“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再追也不迟,反正她也走不远的。”
厉刚道:“不错,追!”
暴雨如注。
雨点打在人身上,就好像一粒粒石子。
无边的黑暗,雨水帘子般挂在沈璧君跟前。
她根本瞧不清去路,也不知道究竟该逃到哪里去。
天地虽大,却似已无一处能容得下他们两个人。幸好后面还没有人追来,沈璧君放慢了脚步,迟疑着道:“该走哪条路?”
电光一闪。她忽然发觉一个人痴痴地站在暴雨中,正痴痴地在瞧着她。
是连城璧!他怎么也到了这里?
沈璧君虽然并没有看清他的面目,但这双眼睛,眼睛里所包含的这种情意,除了连城璧还有谁?
她的脚步忽然似乎被一种虽然无形、但却巨大的力量托住!
无论如何,连城璧毕竟是她的丈夫。
电光又一闪,这一次,她才看清了他。
他全身都已湿透,雨水从他头上流下来,流过他的眼睛,流过他的脸,他却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他目中既没有怨恨,也没有愤怒,只是痴痴地望着她,全心全意地望着她,除了她之外,他什么都已瞧不见,什么都不在乎。
连城璧本来永远都是修饰整洁,风度翩翩的,无论任何人,在任何时候瞧见他,他都像是一株临风的玉树,神采照人,一尘不染。
但现在——
沈璧君从来也没有看见他如此消沉,如此狼狈过。
她突然觉得一阵热血上涌,连喉头都似被塞住,情不自禁向他走了过去,嘎声道:“你——你一直在跟着我?”连城璧慢慢地点了点头。沈璧君道:“但你并没有来拦住我。”
连城璧沉默了半晌,缓缓道,“只因我明白你的心意——”沈璧君道:“你明白吗?真的明白?”
连城璧叹道:“若不是你,他不会落得如此地步,你怎么能不救他?”
忽然间,沈璧君整个人似也痴了,心里也不知是悲伤,还是欢喜?
“无论如何,他毕竟还是了解我的。”
在这一刹那问,连城璧若是叫她带着萧十一郎逃走,她也许反而会留下,以后她纵然还是会后悔的。
但在这一刹那间,她绝不忍抛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暴雨中。
连城璧柔声道:“我们回去吧!无论他受的伤多么重,我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绝不会让任何人再伤他毫发。”
沈璧君突然向后面退了两步,道:“你——你相信他不是坏人?”
连城璧道:“你说的话,我几时怀疑过?”
沈璧君身子忽然颤抖了起来,颤声道:“但他们方才要来杀他时,你并没有拦阻,你明知他们要来杀他,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她—面说,一面向后退,突然转身飞奔而去。
连城璧忍不住喝道:“壁君——”沈璧君大声道:“你若真的相信我,现在就该让我走,否则以后我永远也不要见你,因为你也和别人一样,是个伪君子!”
连城璧身形动了动,又停下!
雨更大了。
沈璧君的身形已消失在雨水中。
只听一人叹道:“连公子的涵养,果然非人能及,佩服佩服。”
震耳的霹雳声中,这人的话声还是每个字都清清焚楚地传入连城璧耳里,只可惜他的脸色别人却无法瞧见。
一个人手里撑着柄油伞,慢慢地自树后走了出来,闪电照上他的脸,正是“稳如泰山”司徒中平。
他脸上带着诡秘的微笑,又道:“在下若和连公子易地相处,萧十一郎今日就再也休想逃走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在下最多也不过只是个保镖的,连公子却是名满天下,人人佩服的大侠,日后迟早必将领袖武林。”
连城璧脸上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司徒中平笑道:“我只是说,连公予方才若杀了他,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但若被人知道连公子也会乘人之危,岂非于侠名有损?连夫人更难免伤心,如今连公子虽末杀他,他反正也是活不长的。”
连城璧没有说话。
司徒中平道:“方才赵无极他们也已追了过来,连夫人虽未瞧见,连公子却自然不会瞧不见,现在他们既已追去,夜雨荒山,以连夫人之力,又还能逃得多远?既然已有人杀他,连公子又何必自己出手?”
连城璧沉默了良久,缓缓道:“这些话,你自然不会对别人说的,是吗?”
司徒中平道:“连公子也知道在下一向守口如瓶,何况,在下此时正有求于连公子。”
连城璧淡谈道:“你若非有求于我,也不会故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了。”
司徒中平大笑着道:“连公子果然是目光如炬,其实在下所求之事,在连公子也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连城璧突然笑了笑,道:“江湖中人人都知道司徒中平‘稳如泰山’,依我看,却未必。”
司徒中平脸色变了变,勉强笑道:“在下正也和连公了一样,本就是别人无法看透的。”
连城璧沉下了脸,冷冷道:“你看我是个会被人所胁的人吗?”
司徒中平身子不内自主向后缩了缩,再也笑不出来。
连城璧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如此做,也是情非得已,只因你要求我的事,平时我是绝不会答应的。”
司徒中平变色道:“连公子已知道我要求的是什么事了?”
连城璧淡淡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的事,有几件是我不知道的?但你们只知我涵养很深,却未想到我有时也会翻脸无情的。”
司徒中平依然瞧着他,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人似的。
连城璧叹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两种面目,有善的—面,也有恶的一面,否则他非但无法做大事,简直连活都活不下去的。”
司徒中平满头水流如注,也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突然抛下了手里的油伞,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闪电又击下!
连城璧的剑却比闪电还快!
司徒中平连一声惨呼都未发出,长剑已自他后背刺入前心穿出,将他整个人钉在地上!
连城璧垂首瞧他,叹息着道:“没有人能真‘稳如泰山’的,也许只有死人——”他慢慢地拔出剑。
剑锋上的血立刻就被暴雨冲洗得干干净净。
荒山。
闪电照亮了山坳后的一个洞穴。
沈璧君也不管洞穴中是否藏有毒蛇、猛兽,不等第二次闪电再照亮这洞穴,就已钻了进去。
洞穴并不深。
她紧紧抱着萧十一郎,身子拼命往里缩,背脊已触及冰凉坚硬的石壁,她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喘息。
雨水挂在洞口,就像是一重水晶帘子。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被猎人和恶犬追踪的狼,她忽然了解了狼的心情。
赵无极他们并没有放过她。
她虽然没有真的看到他们,但她知道。
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感觉也就会变得和野兽一样敏锐,仿佛可以嗅得出敌人在哪里。
这是求生的本能。
但无论是人或野兽,都会有种错觉,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地方,就会觉得自己已安全得多。
沈璧君颤抖着,伸出手——萧十一郎的心还在跳,还在呼吸。
她闭上眼睛,长长叹了口气,过了半晌,他身子突然发起抖来,牙齿也在“格格”地打战,仿佛觉得很冷,冷得可怕。
沈璧君心里充满了怜惜,把他抱得更紧。
然后,她就感觉到萧十一郎在她怀抱中渐渐平静,就好像一个受了惊骇的孩子,知道自己已回到母亲的怀抱。
世上只有母亲的怀抱才是最安全的。
虽然外面还是那样黑暗,风雨还是那么大,虽然她知道敌人仍在像恶犬般追踪着她。
但她自己的心忽然也变得说不出的平静。一种深挚的、不可描述的母爱,已使她忘却了惊煌和恐惧。
孩子固然要依赖母亲。
母亲却也是同样在依赖着孩子的。
世上固然只有母亲才能令孩子觉得安全,但也唯有孩子才能令母亲觉得幸福、宁静——这种感觉是奇妙的。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会有这种感觉。
因为她还不太懂得真正的爱情。
恋人们互相依赖,也正如孩子和母亲。
闪电和霹雳已停止。
除了雨声外,四下已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沈璧君也不知道是该再往前面逃,还是停留在这里。恍恍惚惚中,她总觉这里是安全的,绝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他们。
她这是不是在欺骗自己?
有时人会自己欺骗自己,所以才能活下去,若是对一切事都看得太明白、太透彻,只怕就已没有活下去的勇气。
恍恍惚惚中,她似又回到了深谷里的那间小小的木屋。
萧十一郎正在外面建筑另一问,雨点落在山石上,就好像他用石锤在敲打着木头。
声音是那么单调,却又是那么动听。
她眼帘渐渐阖起,似已将入睡。
她虽然知道现在睡不得,却已支持不下去—一恐惧并不是坏事。
一个人若忘了恐惧,就会忽略了危险,那才是真的可怕。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有了声音!
他身子仿佛微微震动了一下,然后就轻轻问道:“是你?”
四下—片黑暗,暗得什么都分辨不出。
沈璧君看不到萧十一郎,萧十一郎自然也看不到她。
但他却已知道是她,已感觉出她的存在。
沈璧君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温暖之意,柔声道:“是我——你刚刚睡着了。”
萧十一郎很久没有回答,然后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来的”沈璧君道:“为——为什么?”
萧十一郎道:“你知道——我不愿意连累你。”
沈璧君道:“若不是我,你怎会这样子?本就是我连累了你。”
萧十一郎道:“没你,他们一样会找到我,没有你,我一样能活下去,你明白吗?”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你走吧!”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次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走了。”
萧十一郎从来也未曾听到她说过如此坚决的话。
她本是很柔弱的人,现在已变了。
他本想再像以前那么样刺伤她,让她不能不走。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那些尖刻的话他竟再也无法说出来。
沈璧君仿佛笑了笑,柔声道:“好在那些人已走了,我们总算已逃了出来,等到天一亮,我就可以送你回去,那时我——我再走也不迟。”
萧十—郎又沉默了很久,忽也笑了笑,道:“你根本不会说谎,何必说谎呢?”
沈璧君道:“我——说谎?”
萧十一郎道:“那些人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放过我的,我明白得很。”
他声音虽然还是那么虚弱,却又已带着些讥消之意。
沈璧君道:“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死?”
萧十一郎道:“因为我若死了,他们就可以活得更安全,更有面子。”
沈璧君终于听出了他话中的讥消之意,试探着问道:“是不是只有你才知道他们曾做过哪些见不得人的事?”
萧十一郎没有回答。
沉默就是回答。
沈璧君长长叹息了一声,道:“其实,你用不着告诉我,我现在也已看清这些自命侠义之辈的真面目了。”
萧十一郎道:“哦?”
沈璧君通;“他们说的,跟他们做的,完全是两回事。”
萧十一郎道:“所以他们为了要杀我,必定不惜使用各种手段。”
沈璧君道:“的确是这样。”
萧十一郎道:“所以,你还是走的好,你不必陪我死。”
沈璧君道:“我不走。”
她的回答还是只有这三个字。
这三个字里包含的决心,比三万个字还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就算说三十万个字,也无法改变她这决心的。
他只有一个了也不说。
过了很久,沈璧君忽又问道:“我知道赵无极他们必定是做过许多亏心事,但厉刚呢?”
萧十一郎冷笑道:“你觉得厉刚真是个‘见色不乱’的真君子,是不是?”
沈璧君道:“别人都是这么样说的。”
萧十一郎道:“我却只能这么说,在男人面前,他也许是个君子,但遇着单身的美丽女子,他身上恐怕就只剩下头发还像个君子了。”
沈璧君不说话了,因为已说不出话来。
雨还是很大。
萧十一郎忽然道:“天好像已有些亮了。”
沈壁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你真的不肯一个人走?”
这次沈璧君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萧十一郎道:“好,那么我们一齐走。”
沈璧君又迟疑了。
天已亮了,敌人就在外面,他们一走出去,只怕就要——沈璧君道:“等雨停再走不好吗?”
萧十一郎道:“我如道你讨厌这场雨,但我却很感激。”
沈璧君道:“感激?”
萧十一郎道:“就因为这场雨冲乱了我们的足迹,所以他们直到现在还没有找到我们,也就因为这场雨,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逃走。”
沈璧君道:“机会?什么机会?”
暴雨自山路上冲下来,就好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厉刚、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在山路的分岔口停下。
赵无极叹了口气,道:“这场雨倒真帮了他们不少忙,非但冲走了他们的足迹,连他们的味道都冲掉了,我们就算带着猎犬,只怕也追不到他们。”
海灵子冷冷道:“他们还是逃不了!”
屠啸天道:“不错,这种路连我们都走不快,何况沈璧君,她还带着个重伤的人。”
他笑了笑,接着道:“我们这位连夫人的功夫,大家自然都清楚得很。”
赵无极道:“但至少我们现在就不知道该往哪条路上追。”
厉刚忽然道:“分开来追!”
赵无极沉吟着,道:“也好,我和海道长一道,厉兄——”厉刚道:“我一个人走。”
这句话未说完,已施动身形,向左面一条山路扑了上去。
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三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地瞧着他身影消失。
屠啸天悠然道:“这人的掌力虽强,轻功也不弱,脑袋却不大怎么样。”
赵无极笑了笑,道:“你是说他选错了路?”
海灵子道:“不错,沈璧君和萧十一郎绝不会从这条路上逃的。”
海灵子道:“怎见得?”
屠啸天道:“因为这条路比较好走。”
他又解释道:“一个人在逃命时,反而不会选好走的一条路的,总认为若向难走的一条路逃,别人也就很难找到。”
赵无极笑道:“不错,每个人都难免有这种毛病,我只奇怪,厉刚也是老江湖了,怎会想不到?”
屠啸天望着自雨笠檐前流落的雨水,忽也笑了笑,道:“还有件事,我也始终觉得奇怪。”
赵无极道:“哪件事?”
屠啸天道:“厉刚人称君子,不知他做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被萧十一郎发现,所以才非要将萧十一郎杀死不可。”
赵无极笑道:“他坚持要一个人走,只怕也是生怕萧十一朗在我们面前揭穿他的秘密吧!”
萧十一郎似在思索着。沈璧君就又问了句:“什么机会?”萧十一郎道:“他们猜不出我们往哪条路逃,一定会分开来搜索。”
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厉刚生怕我在人前说出他的秘密,一定不愿和别人同行。”
沈璧君道:“赵无极、屠啸天、海灵子呢?他们三个人最近就好像已粘在一起似的。”
萧十一郎道:“但这次他们一定也会分开。”
沈璧君道:“为付么?”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能杀了我,是件很露脸的事,谁也不愿别人分去这份功劳。”
沈璧君道:“可是,他们难道就不怕一个人的力量不够吗?”
萧十一郎道:“他们知道我已受了重伤,已无力反抗。”
沈璧君道:“但我却没有受伤。”
萧十一郎又笑了笑道:“你以为你的武功和他们差不多?”
沈璧君咬着嘴唇,道:“我只知道他们四个人,无论谁也不敢跟我交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他们怕你,因为你是沈璧君,是连夫人,并不是为了你的武功。”
沈璧君又不说话了。
萧十一郎道:“但他们还是算错了一件事。”
沈璧君道:“哦?”
萧十一郎道:“他们不如道,野兽对伤痛的忍耐力,总比人强些。”
沈璧君忍不住笑了,道,“他们更不知道你的忍耐力比野兽还强。”
萧十一郎道:“所以只要我算得不错,以我们两人之力,无论要对付他们其中哪个人,都可以对付得了。”
他缓缓接着道:“只要他们分开来追,我们就有机会将他们一个个杀死!”
这句话中已带着种杀气。
沈璧君似乎打了个寒噤,过了半天,才叹息着道:“你若猜错了呢?”
萧十一郎道:“我们至少总有机会赌一赌的!”
虽然天已亮了,但在暴雨中,目力犹无法及远。
沈璧君扶着萧十一郎走出了山穴,道:“我们往哪里去?”
萧十一郎道:“哪里都不去,就等在这里!”
沈璧君愕然道:“就等在这里?”
萧十一郎道:“逃,我们是逃不了的,所以只有等在这里,引他们来。”
沈璧君道:“可是——可是——”萧十一郎没有听她说下去,道:“这样做,虽然很冒险。但至少是在以逸待劳,因为我们现在的气力已有限,已不能再浪费了。”
沈璧君望着他,目中充满了爱慕。
她觉得萧十一郎的确是任何人都比不上的。
萧十一郎忽又笑了笑,道,“我现在只是在猜想,第一个找到我们的是谁?”
沈璧君道:“你猜会是谁?”
萧十一郎道:“是屠啸天!”
沈璧君道,“你为什么猜是他?”
萧十一郎道:“他的江湖经验最丰富,轻功也不比别人差。”
他微笑着道:“第一个抓到鸡的,一定是条老狐狸。”
沈璧君道:“他若来了,我该怎么样做?”
萧十一郎道:“老狐狸都难免会有种毛病。”
沈璧君道:“什么毛病?”
萧十一郎道:“疑心病。”
沈璧君道:“所以我们就要对准他这毛病下手。”
萧十—郎道:“一点也不错,我们只要——”他说话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很低,除了沈璧君外,谁也听不到。
第一个找来的,果然是屠啸天。
他果然是一个人来的。
沈璧君坐在山穴前一块石头上,似已痴了,暴雨如注而下,她仿佛一点感觉都没有,屠啸天来了,她也似没有瞧见。
屠啸天一眼就瞧见了她,却没有瞧见萧十—郎。
萧十一郎莫非躲在山洞里?
屠啸天迟疑着,慢慢的走了过去,脸上带着假笑,故作惊讶,道:“连夫人,你怎会在这里?”沈璧君这才抬头瞧了他一眼,居然笑了笑,道:“你怎么到现在才来?”
屠啸天目光闪动着,道:“连夫人难道在等我吗?”
沈璧君道:“我迷了路,正在等着人来送我回去。”
屠啸天道:“那位萧十一郎呢?”
沈璧君叹了口气,道:“他已死了,你们本就该知道他是活不长的。”
屠啸天慢慢地点了点头,也叹息着道:“他受的伤确实很重,但若是有名医救治,还是很快就会复原的。”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却不知他的尸身在哪里,也许还未真的断气呢!”
沈璧君目光有意无意地向山洞里瞧了一眼,立刻又垂下了头,道:“我跑了半夜,实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得将他的尸身抛下。”
屠啸天道:“抛在哪里?”
沈璧君呐呐道:“黑夜之中,也不知究竟抛在哪里了,慢慢找,也许还可以找着。”
屠啸天笑道:“—定可以的找的。”
他脸色突然一沉,人已蹿到山洞前,高声道:“姓萧的,事已至此,你躲在里面又有什么用?还是老老实实地出来吧!”
山洞中没有应声。
沈璧君面上却露出了惊煌之色。
屠啸天眼珠子一转,突然蹿到沈璧君身旁,道:“得罪了!”
三个字出口,他已扣住了沈璧君的手腕。
沈璧君变色道:“你想干什么?”
屠啸天道:“也没什么,只不过想请连夫人先走一步,带我到山洞里去瞧瞧。”
沈璧君脸都吓白了,犹疑着,终于跺了跺脚。
屠啸天已将她推入了山洞,厉声道:“姓萧的,你听着,连夫人已在我手里,你若敢玩什么花样,我就叫你们连死都不得好死!”
最后一个“死”宇,他并没有说出来。
这“死”字已变作一声惨呼!
他只觉得好像有千百只蜜蜂,一齐钉入了他的后颈和背脊。
沈璧君乘机挣脱了手,反手一掌击出。
屠啸天踉跄后退,退到洞口,霍然转身。
萧十一郎正站在洞外笑嘻嘻地瞧着他。
屠啸天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咬着牙道:“你——你这恶贼——”萧十一郎微笑道:“不错,我是恶城,你却是笨贼,你以为我在洞里,我偏在外面。”
屠啸天道:“你——你——你用的是什么恶毒的暗器?”
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是沈家的金针,自然是有毒的那种。”
屠啸天死灰色的脸,突然一阵扭曲。
然后,他的人也倒下。
就在他倒下去的时候,萧十一郎也倒了下去。
沈璧君奔出来,扶起他,柔声道:“你没事吧?”
萧十一郎道:“我只怕自己会先倒下,我若先圈下,他也许就能再多支持一会儿,先将我杀了。”
沈璧君透了口气,嫣然道:“想不到你用金针的手法,并不在我之下。”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一个人到了生死关头,无论做什么都会比平时做得好些的。”
屠啸天自从倒下去后,就没有再动过。
萧十一郎喘息着,瞧着他,喃喃道:“幸好老狐狸的疑心病都很重,否则哪有鸡的活路。”
沈璧君道:“我将他拖到洞里去好不好?”
萧十一郎道:“不好,他还有用。”
沈璧君道:“有用?”
萧十一郎闭上眼睛,道:“第二个来的,一定是赵无极。”
沈璧君并没有问他是从哪点判断出的。
她已完全相信他。
萧十一郎道:“赵无极的为人,不但聪明,而且狡猾,聪明人大多有种毛病,就是自作聪明,狡猾的人大多胆小。”
沈璧君道:“你准备怎么样对付他?”
萧十一郎道,“我靴筒里有把小刀,你拿出来。”
刀很锋利。
沈璧君轻试着刀锋,嫣然道:“你什么都不讲究,用的刀却很讲究。”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我喜欢刀。”
他立刻又接着道:“我喜欢它,并不是因为它能杀人。”
沈璧君道:“我明白。”
萧十一郎道:“好的刀,本身就是完美的,就好像无暇的璧玉一样,你只要将它拿在手里,心里就舍觉得很满足。”
沈璧君道,“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好刀常常都会替人找来许多麻烦。”
说了这几句话,他们都觉得松弛了些。
沈璧君道:“你要这把刀干什么?”
萧十一郎拿过刀,道:“你回过头去。”
沈璧君凝注着他道:“我不必回头,无论你做什么,我知道都是对的,何必回头?”
萧十一郎避开了她的目光,一刀插入了屠啸天的胸膛。
然后,他才解释着道:“这么样一来,赵无极就会认为我是面对面杀死屠啸天的了。”沈璧君道:“嗯。”
萧十一郎道:“对面有两排树,你瞧见了没有?”
沈璧君道:“赵无极认为你杀了屠啸天,一定不敢过来,一定会退到那两排树中去,是不是?”
萧十一郎笑道:“不错,你不但已学会很多。而且学得很快。”
沈璧君道:“但他退过去后又怎样呢?”
萧十一郎道:“你将右面一排树,选较柔韧的树枝,弯曲下来,用——用你的头发系在地面的石头或者树根上。”
他凝视着沈璧君,道:“你能做得到吗?”
沈璧君情不自禁摸了摸满头流云的柔发,道:“我一定能做到。”
萧十一郎瞧着她,心里充满了感激。
因为他知道女人们对自己的头发是多么珍视,有时她们甚至宁愿割下头来,也不愿牺牲头发的。
沈璧君道:“你还要我做什么?”
萧十一郎道:“左面第三棵树,枝叶最浓密,你就躲到那棵树上去。”
沈璧君道:“然后呢?”
萧十一郎道:“然后你就等着,等赵无极进入树丛,牵动头发,左面的树枝一下子就会突然弹起,赵无极必定会大吃一惊。以为左面还有埋伏。”
沈璧君眼睛亮了,道:“他一定就会往右面闪避退却。”
萧十一郎道:“不错,那时你就在树上用金针招呼他。”
沈璧君笑道:“我明白了。”
萧十一郎道:“但你一定要把握机会,要看准他身法的变化已穷,旧力己竭,新力未生的那一瞬间出手,叫他避无可避,退无可退!”
沈璧君媚然道:“你放心,沈家的金针,毕竟不是用来绣花的。”
萧十一郎长长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叫安排香饵钓金鳖,不怕他来,只怕他不来!”
突听一人冷笑道:“好!果然是妙计!”
第一九章 奇计
海灵子。来的是海灵子。
萧十一郎毕竟不是神仙,毕竟有算错的时候。
沈璧君全身都凉了。
头戴雨笠,手持长剑的海灵子,已站在她面前,距离她还不及七尺。湿透了的衣裳蛇皮般紧贴在他顶枯柴般身上。
他看来就像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向人索命的厉鬼!
沈璧君连看都不敢看他,扭过头,去看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居然在笑。
海灵子冷冷道:“两位只怕再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我吧!”
萧十一郎大笑道:“体以为我想不到?其实我早就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里了。我那些话就是说给你听的,否则你怎敢现身?”
他笑得那么开心,说得又那么自然。
连壁君都几乎忍不住要相信他这番话是真的。
海灵子脸也不禁变了变,但脚步并没有停。
他走得并不快,因为他每走一步,脚步与剑锋都完全配合。
他行动时全身几乎完全没有破绽。
他并不是个轻易就会被人两句话动摇的人。
萧十一郎不再等了,因为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用尽全力,扑了过去。
然后,他倒下。
他气力已不继,就像块石头似的,往半空中跌在海灵子足下。
沈璧君惊呼失声。
海灵子的剑己毒蛇般下击,直刺萧十一郎腰后软肋。
萧十一郎似已本能闪避,身子一缩,以右臂去迎海灵子的剑!
“哧”的剑锋入内,鲜血四溅。
海灵子面露狞笑,正想拔剑,再刺!
谁知萧十一郎突然反手,以肉掌握住了剑锋。
海灵子一挣,未挣脱,身形已不稳。
金针已暴雨般射了过来!
萧十一郎应变的急智,永远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他自知力竭、伤重,绝难对敌,竟拼个以血肉之躯去迎海灵子的剑,为的只是将海灵子毒蛇般的剑扼死!
他必须要给沈璧君一个出手的机会,他只怕沈璧君会轻易放过这机会,那么他们就必死无疑了!
幸好沈璧君已学会了很多。霎眼间,她已发出七把金针!
“满天花雨!”
这名字虽普通,但却是暗器中最厉害的一种手法。
萧十一郎先倒下正是怕阻住她的暗器。
海灵子一声狂吼,撤剑,萧十一郎已滚了过去,抱住了他的腿,他倒下时,胸膛上已多了柄匕首。
一柄几乎完美无瑕的匕首,却刺在这丑恶无比的人身上!
萧十一郎仰面躺着,喘息着,他觉得雨点打在他身上,已不再发疼。
是雨已小了?还是他已麻木。
沈璧君呆笨地站在那里,茫然望着倒在地上的海灵子。
她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
她整个人都似乎已将虚脱。
萧十一郎挣扎着,像是要爬起来。
沈璧君这才定了定神,赶过去扶住他,柔声道:“你——你的伤——”看到他的伤口,她眼泪已流下面额,萧十一郎道:“我的伤没关系,扶我坐起来。”
沈璧君道:“可是你——你还是躺着的好。”
萧寸‘一郎苦笑道:“我一定要坐起来,否则只怕就要永远躺夜这里了!”
雨虽小了,却仍末停。
萧十一郎盘膝坐在海灵子和屠啸天的尸体旁,似在调息。
沈璧君一直在看着他,仿佛天地间就只剩下他这么一个人,仿佛她目光只要离开他,她的人就会崩溃。
萧十一郎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突然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沈璧君心一震,目光四下搜索,哪有赵无极的人影?
过了很久很久,萧十一郎突然又道:“赵无极,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躲在那里?”
同样一句话,他竟说了四遍。
每隔盏茶工夫就说一次,说到第三次时,沈璧君已明白他这只不过是在试探,但等他说到第四次时,赵无极果然被他说出来了。
赵无极步履虽很安详,但面上却带着惊讶之色,他自信步履很轻,实在想不通萧十一郎怎会知道他已来了的。
萧十一郎眼睛已张开,却连瞧都没瞧他一眼,淡淡笑道:“我知道你迟早总会来的,想不到你竟来得这么迟,连海灵子都比你早来了一步。”
赵无极目光掠过地上的尸身,脸色也变了。瞪着萧十一朗,满面都是惊讶和怀疑之色。
萧十一郎道:“你用不着瞪我,他们两位并不是我杀的!”
赵无极道:“不是你?是淮?”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是谁?他们刚走到这里,就突然倒下去死了。”
赵无极目光闪动。道:“他们是自己死的?”
萧十一郎道:“不错,你只要走过来,看看他们的伤痕就知道。”
赵无极非但没再向前走,反而往后退了几步,道:“用不着再往前走了,在这里我就可以看得很清楚!”
萧十一郎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赵无极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开口。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我已力竭,又受了重伤,连逃都逃不了,怎么能杀得死屠大侠和南海剑派的第一高手?”
他又吸了口气,道:“现在我坐在这里,只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赵无极道:“等死?”
萧十一郎苦笑道:“不瞒你说,现在你若要来割下我的脑袋,我连一点反抗之力都没有,最惨的是,连沈姑娘的金针都用完了。”
沈璧君只觉嘴里在发苦,苦得要命。
她自然知道萧十一郎说的是真话。
但他为什么要说真话,他疯了吗?
赵无极若是真的走过来,后果实在是不堪设想。
但赵无极非但没往前走,反面又后退了几步。
萧十一郎道:“你若要杀我,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你为什么还不过来动手?”
超无极突然仰面大笑起来,笑得几乎淌出了眼泪。
萧十一郎道:“你杀人的时候一定要笑吗?”
赵无极大笑道:“两位一搭一挡,戏真演得不错,只可惜在下既没有屠老儿那么土,也没有海灵子那么蠢。”
萧十一郎道:“你以为我在骗你?”
赵无极道:“我只不过还不想被人在胸膛上刺—刀而已。”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道:“这机会太好了,错过了实在可惜。”
赵无极笑道:“多谢多谢,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萧十一郎道:“你现在若走,一定会后悔的!”
赵无极笑道:“活着后悔,也比死了的好。”
这句话未说完,他身形已倒纵而出。
萧十一郎道:“你若想通了,不妨再回来,我反正是逃不了的。”
这句话赵无极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因为话未说完,他已走得踪影不见了。
赵无极一走,沈璧君整个人就软了下来,嫣然道:“我真设想到赵无极会被你吓走。”
萧十一郎长长叹息了一声,苦笑着道:“你以为我有把握?”
沈璧君道:“但我巳快急死了,你还是那么沉得住气。”
萧十一郎叹道:“那也多亏了这场面。”
沈璧君道:“这场雨?”
萧十一郎道:“其实那时我又何尝不是满头冷汗,但赵无极却一定以为那只不过是雨水,我身上的血迹也被雨冲走了。”
他笑了笑,又接着道:“这场雨一下,每个人都变成了落汤鸡,大家都同样狼狈,否则以赵无极的精明,又怎会看不出毛病来?”
沈璧君看着他的笑容,面上忽然露出了忧虑之色。
他虽然在笑着,却笑得那么艰涩,那么疲倦。
萧十一郎自然知道她忧虑的是什么。
沈璧君终于忍不住道:“厉刚到现在还没有找来,只怕不会来了吧I”萧十一郎道:“嗯!只怕是不会来了。”
两人目光相遇,沈璧君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她平时绝不会这么做的,但现在却不同。
现在也许就是他们相聚的最后一刻了。
他们嘴里虽还在骗着自己,但心里却都很明白。
厉刚必定会来的,而且很快就会来的。
就算没有人来,他们也很难再支持下去,厉刚来了,他们哪里还有生路?
厉刚的心,就像是一把刀!
沈璧君凝注着萧十一郎,道:“我——我只要你明白一件事。”萧十一郎道:“你说。”
沈璧君咬了咬嘴唇,垂下头,柔声道:“无论怎么样,我都绝没有后悔。”
萧十一郎没有说话,也没有移动,整个人却似已疯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萧十一郎突然道:“只要你肯,我还是有对付厉刚的法子。”
雨渐稀疏。
厉刚摘下了雨笠,用衣袖擦着脸。
他几乎已找遍了半山,几乎已将绝望。
就在这时,他发现了沈璧君和萧十一郎。
萧十一郎仰面倒在那里,海灵子就压在他的右边,手里还握着剑,剑已刺入了萧十一郎的胯骨。
屠啸天倒在左边,一只手扣住萧十一郎的脉门,另一只手还印在他心口的“玄祝”穴上。
这三人想必经过一场恶斗,已同归于尽了。
再过去几步,才是沈璧君。
她胸膛还在微微起伏着,显然还没有死。
她脸色苍白,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帘上,湿透的衣衫,紧紧裹着她那修长却成熟的胴体。
厉刚自从第一眼看到她目光就没有离开脚步也没有移动,面上却还是连一丝表情也没有。
沈璧君似已睡着,又似已晕迷,全不知道有人已到了她身旁,厉刚岩石般的脸,忽然起了一种极奇异的变化,那双刀一般锐利、冰一般冷的眼睛里,也似有股火焰燃烧了起来。
他呼吸也渐渐急促,仿佛叹息了一声,喃喃道:“果然不傀是天下无双的美人——”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已扑在沈璧君身上。沈璧君的身子似在颤抖。厉刚喘息着,撕开了她的衣襟,眼睛里的火焰燃烧得更炽热——突然,这双眼睛死鱼般凸了出来。他的人也突然挺直、僵硬,嘴里“丝丝”地吐着气——一丝鲜血,慢慢地自嘴角沁出。
一柄刀已插入他心脉旁的肋骨之间。
沈璧君还是在不停地颤抖着,全身打着冷战。
她的手紧握着刀柄,厉刚的血就流在她那春葱般的玉手上,她甚至可以感觉出厉刚的身子在逐渐僵硬,逐渐冰冷。
她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推开了他,站起来,喘息着,牙齿不停地“格格”打战,连嘴唇上都再也没有一丝血色。
然后,她突然弯下腰,呕吐起来。
上山虽艰苦,但有时下山却更难。
沈璧君挣扎着,扶着萧十一郎,在山路上踉跄而奔。
虽然她知道此时外面已不再有人追赶,但她还是用尽全力在奔跑,她只想快跑,走得离厉刚远些。
她这下才认清了这“见色不乱真君子”的真面目。
萧十一郎一直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可能令她受到刺激,他绝不能让她再受到任何伤害。
他只是在心里感激。
沈璧君若不是为了他,是死也不肯做出这种事来的。
山路旁,密林中,仿佛有两条人影。
但他们并没有发觉。
他们再也想不到连城璧此刻正在他们方才经过的密林里。
连城璧眼看着他们走过,既没有说话,更没有阻拦,甚至连他的脸色看来都还是那么平静。
站在他身旁的正是赵无极。
赵无极平时一向自命镇定购功夫不错,此刻却也忍不住了。
他已知道方才上了当,已忍不住要追过去。
但连城劈却拉住了他。
赵无极愕然,试探着问道:“连兄难道不想将嫂夫人劝回来?”
连城璧慢慢地摇了摇头,淡淡道:“她想回来,迟早总会回来的,若不想回来,劝也没有用。”
赵无极沉默着,似在猜测着连城璧的用意,过了很久,嘴角才慢慢露出了一丝很奇特的微笑。
他微笑着,喃喃道:“不错,连夫人迟早总会回来的,萧十一郎反正已活不长了……”
走过前面的山坡,就是平地。
萧十一郎用手掩住嘴,轻轻地在咳嗽。
沈璧君柔声道:“你要不要歇歇再走?”
萧十一郎摇了摇头,身予突然倒了下去,捂着嘴的手也松开。
嘴里已满是鲜血。
沈璧君大骇,挣扎着抱起他。
就在这时,她腹中突然觉得一阵无法形容的绞痛,就仿佛心肝五脏都已绞在一起,连胆汁都已绞了出来。
她全身突然虚脱,就从这山坡上滚了下去。
萧十一郎比沈璧君醒来得早。
他一醒就想到了沈璧君,立刻就开始寻找。
其实他根本用不着找,因为沈璧君就躺在他身旁。
但他们躺着的地方,并不是那山坡下的草地,而是一张很柔软、很舒服、还接着流苏锦帐的大床。
床上的被褥都是丝的,光滑、崭新,绣着各式各样美丽的花朵,绣得那么精细,那么生动。
他们身上也换了光滑崭新的丝袍,丝袍上的绣工,也和被褥上的同样精致,同样华美。
萧十一郎忽然发觉自己到了个奇异的地方。
这难道是梦?
屋子里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太离奇古怪的陈设,只不过每样东西都精致到了极点,甚至已精致得有些夸张。
就连一个插烛的灯台,上面都缀满了晶莹的明珠,七色的宝石,锦帐上的流苏竟是用金丝缕成的。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这地方的主人绝不是暴发户。
因为每件东西都选得很美,这么多东西摆在一齐,也并没有令人觉得拥挤、俗气,看来甚至还很有调合。
暴发户绝不会有这么样的眼光。
就算这是场梦,也是场奇异而华美的梦。
只可惜萧十一郎并不是喜欢做梦的。
他悄悄溜下床,没有惊动沈璧君——他不愿沈璧君醒来时发现他睡在旁边,他不愿做任何使她觉得难堪的事。
地上铺着厚而软的波斯毡。
萧十一郎赤着足,穿过屋子。
这段路他本来一眨眼就可走过的,现在却走了很多时候,每走一步,他全身的骨路都似乎要散开。
但他的伤势无疑已好了很多,否则他根本连一步都走不动。
他伤势怎么会忽然好了这么多?
是因为睡了一觉?还是因为有人替他治过伤?
这里的主人是谁?
为什么要救他?
问题还有很多,但他并不急着去想。
因为他知道急也没有用。
对面有扇门,雕花的门,镶着黄金环。
门是虚掩着的。
推开了这扇门,萧十一郎就走人了比梦还离奇的奇境!
他这一生从未经历过,也永远想象不到的奇境!
这间屋子比方才那间还大,屋里却只有一张桌子。
一张桌子几乎就已占据了整个屋子。
桌子上也摆着一栋屋子,是栋玩偶房屋。
就连孩子们的梦境中,也不会有如此精美的玩偶房屋。
整栋房屋都是用真实的木材砖瓦建筑的,瓦是琉璃瓦,和皇宫所用的完全一样,只不过至少小了十几倍。
房屋四周,是个很大的花园。
园中有松竹、花草、小桥、流水、假山、亭阁——花木间甚至还有黄犬白兔仙鹤驯鹿。
树是绿的,花是香的,只不过都比实的小了十倍。
那些驯鹿,白兔虽是木石所塑,但也雕得栩栩如生,仿佛只要一招手,它们就会跑到你面前。
萧十一郎最欣赏的就是九曲桥后的那座八角亭,朱栏绿瓦,石桌上还摆了局残棋,下棋的两个高冠老人似已倦了。
一个朱衣老人正在流水劳垂钓,半歪着头,半皱着眉,似乎还在思索那局残棋似的。
另一个缘袍老者就在他身旁浣足,手里还拿着刚脱下来的双梁福字履,正斜着眼,瞟着那朱衣老人作得意的微笑。
这一局棋,显然他已有胜算在握。
两个都是形态逼真,须眉宛然,身上穿的衣服,也是用极华贵的绸缎剪裁成的,而且剪裁得极合身。
这一切,已足够令人看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
但比起那栋屋子,这些又全不算什么了。
屋子前后一共有二十七间。
有正厅、偏厅、花厅、卧房、客房、仓房,甚至还有厨房。
从窗户里瞧进去,每间房子里的陈设都可以看得很清楚。
每间屋里,每样东西,看来竟似全都是真的。
厅房里摆着紫檀木的雕花椅,椅上铺着织锦缎的垫子。
墙上接着字画,中堂是一幅山水,烟雨朦朦,情致潇洒,仔细—看,那比蝇足还小的落款,竟是吴道子的手笔。
萧十一郎最爱的,还是那副对联。
“常末饮酒而醉,以不读书为通。”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
厅中有两人枯坐,像是正在等主人接见。
两个轻衣小髻,正捧着茶掀窗而入。
就连那两只比钮扣还小的茶盏,都是真瓷的。
丫环们脸上带着巧笑,仿佛对这两个客人并不太看重,因为她们知道她们的主人对这客人也很轻慢。
主人还在后面卧室中拥被高卧。
床旁边已有四个丫环在等着服侍他起身了,一人手里捧着形式奇古的高冠,一人手里捧着套织金的黄袍,一人手里打着扇。
还有一人正蹲在地上,刷着靴子。
主人的年纪并不大,白面无须,容貌仿佛极英俊。
床后有个身穿纱衣的美女,正在小解,秀眉微颦,弱不胜衣,仿佛昨夜方经雨露,甜蜜中还带着三分羞煞人的疼痛。
厨房里正在忙碌着,显然正在准备主人的早膳。
萧十一郎叹了口气,喃喃道:“这人的福气倒真不错。”
每间屋子里都有人,都是些貌美如花的妙龄少女。有的在抚琴,有的在抄经有的在绣花有的在梳妆也有的还娇慵未起,二十七间屋子,只有一间是空的。
这屋子就在角落上,外面有浓荫覆盖的回廊,里面四壁全是书,案上还燃着一炉龙涎香。
香炉旁文房四宝俱全,还有幅未完成的图画,画的是挑灯看剑图,笔致萧萧,虽还未完成,气势已自不凡。
看来此间的主人还是个文武双全的高士。
萧十一郎已不是孩子了,但面对着这样的玩偶房屋,还是忍不住瞧得痴了,几乎恨不得将身子缩小,也到里面去玩玩,听到后面的呻吟声,他才知道沈璧君不知何时也已起来了。
沈璧君脸色苍白,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但她的眼睛里,却也正闪动着孩子般的喜悦。
她倚在门口瞧着这栋玩偶屋宇,也不觉瞧得痴了。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叹了口气,道:“好美的屋子,若能在里面住几天,一定很好玩。”
萧十一郎笑道:“只可惜谁也没有那么大的神通,能将我们缩小。”
沈璧君转过头,凝注着萧十一郎,过了很久,才嫣然一笑,道:“我们都没有死。”
萧十一郎慢惧地点了点头凝注着她道:“我们都没有死。”
这虽然只不道是很普通的一句话,但在他们口中说出来,却不知包含了多少欢悦、多少感激。
人的欲望,本来是最难满足的。
但他们仿佛只要能活着,就已别无奢望。
又过了很久很久,沈璧君才垂下头,道:“是你带我到这里来的?”
萧十一郎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里了。”
沈璧君道:“你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萧十一郎道:“我也不知道。”
沈璧君又转过头去瞧那玩屋,道:“我想,这里的主人必定也是位奇人,而且一定很有趣。”
萧十一郎笑了笑,道:“若非奇人,也做不出这样的奇事。”
沈璧君道:“但他既然救了我们,为什么又不出来与我们相见呢?”
萧十一郎还未回答,只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自门外响起。
一人娇笑着道:“正因我家主人生怕惊扰了贤伉俪的清梦。”
“贤伉俪”这三个字听在沈璧君耳里,她连耳根都红了。
别人居然将他们当做了夫妻。
她心里只觉乱糟糟的,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滋味,想去瞧瞧萧十一郎的表情,又没有这勇气。
她垂着头,并没有看到说话的人进来,只嗅到一阵淡淡的香气。
兰花般的香气。
进来的这人,清雅正如兰花。
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漆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
她的嘴很大,不笑的时候,显得很坚强,甚至有些冷酷,但一笑起来,露出了那白玉般的牙齿,看来就变得那么柔美妖媚。
她的颧骨很高,却使她的脸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魅力。一种可以令大多数男人心迷的魅力。
这女子并不能算美,但站在这华丽无比的屋子中,却显得那么脱俗,若不是沈璧君在她身旁,所有的光辉几乎要全被她一个夺去了。
沈璧君虽没有看她,但她却在看着沈璧君。
一个美丽的女子遇到另一个更美丽的女子时,总会从头到脚,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的。
女人看女人,有时比男人还要仔细。
然后,她才转过头来打量萧十一郎。
她不是那种时常会害羞的女人,但瞧见萧十一郎那双猫一般的眼睛时,还是不由自主垂下了头,带着三分羞涩,七分甜笑,道:“贱妾素素,是特地来待侯贤伉俪的。”
又是“贤伉俪”。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希望萧十一郎能解释。
但萧十一郎若真的解释了,她也许又会觉得很失望。
萧十一郎只淡淡道:“不敢当。”
素素道:“两位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若有什么话要问,问我就行了。”
萧十一郎道:“我若问了,你肯说吗?”
素素抿着嘴笑道:“只要是我知道的,知无不言。”
萧十一郎道:“我们承蒙相教,却连是谁救的都不知道。”
素素道:“那是我们家公子,乘着雨后去行猎时,无意中发现了两位。”
她忽又嫣然一笑,道:“我们家公子本不喜欢管闲事的,但见到两位不但郎才女貌,而且情深如海,纵在垂死晕迷时,手还是紧紧握着,舍不得松开——”听到这里,沈璧君的脸已似在燃烧。
幸好萧十一郎将活打断了,道:“却不知你们家公子尊姓大名?”
素素笑道:“他姓天,我们做下人的,只敢称他为天公子,怎么敢去问他的名字呢?”
萧十一郎道:“天,天地的天?”
素素道:“嗯。”
萧十一郎道,“有这种姓吗?”
素素笑道:“一个人有名姓,只不过是为了要别人好称呼、好分辨而已,只要你愿意,随便姓什么都无所谓的,是吗?”
萧十一郎不说话了。
素素笑得更甜,又道:“譬如说,我劳问两位贵姓大名,两位也未必肯将真实的姓名告诉我,是吗?”
萧十一郎也笑了,道:“却不如这位天公子是否愿意见我们一面?”
素素道:“当然愿意,只不过——”萧十一郎道:“只不过怎样?”
素素嫣然道:“只不过现在已是深夜,他已经睡了。”
萧十一郎这才发觉了两件事。
屋里根本没有窗子。
有光是因为壁上嵌着铜灯。
素素道:“公子知道两位都不是普通人,而且武功一定很高,所以再三盼咐我们,千万不可怠慢了两位。”
萧十一郎淡淡笑道:“若是武功很高,就不会如此狼狈了。”
素素徐徐地说道:“你受了四处内伤,两处外伤,外伤虽不致命,但那四处内伤,却仿佛是被‘摔碑手’、‘金钢掌’这一类的功夫击伤的,普通人只要挨上一举,就活不成了,你却还能支持得住,若不是武功极高,就是运气太好了。”
萧十一郎笑道:“姑娘非但目光如炬,而且也是位高人,否则又怎会知道我是被哪一种掌力所伤?”
素素巧笑道:“其实我什么都不懂,全都是听别人说的。”
她似乎在逃避着什么,话末说完,已转身走了出去。
萧十一郎既没有阴止,也没有追问。
沈璧君这才偷偷瞟了他一眼,悄声道:“你看这位姑娘怎样?”
萧十一郎道:“还不难看,也不太笨。”
沈璧君笑道:“非但不难看,而且美极了,只看她,就可想见主人是个怎么样的人物了。”
萧十一郎沉吟着。
沈璧君又道:“我看这地方的人好像都有点神秘,却不知道他对我们是好意?还是坏意?”
只听素索娇笑道:“若是坏意,两位只怕已活不到现在了。”
地毡又厚又软,走在上面,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沈璧君不禁又红着脸,垂下了头。
素素已捧着两碗茶走进来,带着笑道:“这本是我们家公子的好意,但两位若不愿接受,也没关系。”
萧十一郎笑了笑,淡淡道:“我们的性命本为天公子所救,这碗茶里就算下毒,我也一样喝下去。”
他果然端起来,一饮而尽。
素素叹了口气,道,“难怪公子对两位如此看重,就凭这份豪气,已人所难及的了。”
她看见沈璧君慢慢地喝下那碗茶。
她看着萧十一郎先倒下去,沈璧君也跟着倒了下去。
她笑得仍是那么甜,柔声道:“我方才说过,这碗茶有种意想不到的效力,你们很快就会知道,我并不是骗你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