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三十八章 巨人细刀
交手仅一回合。 张钓诗、沈钩月、孟金风、陶清四大高手,全力以赴,但一伤四人皆伤。刘独峰双脚终于沾地。
这一回合间的凶险可想而知。
刘独峰也衣衫尽湿,看他的样子,亦有些狼狈。他立在牛棚前,张五廖六在他左右。
交手虽只有一招,但四人俱已明白。
纵尽四人之力,仍决非刘独峰之敌。
所以,他们四人迅速站在一起,成横“一”字,四个人拦在戚少商和息红泪面前。
陶清大喝了一声:“走!”
他这一声大喝是针对戚少商和息大娘所发的。
他们不管是奉高鸡血之命,还是遵赫连春水之令,都誓必要完成任务。
纵死无愧。
这一种人,在世上已愈来愈少,但在一些绝世人物、当代豪雄的身畔,仍然可以见到一些。
这四人显然就是这种蹿厉取死之士。
这一种人,俗称为“死士”。
一个人可以为你不借生死,不顾一切,不管是不是人材,这种高情高义,总是可贵的。
陶清叱了一声“走”,刘独峰的双剑已左右平举,胸襟大开。
他要出手了。
他已让戚少商、息大娘逃了一次,决不想让他们逃第二次。
因为他曾经答应过对方只要能在他手下逃三次,他便不再追捕。
他已发觉追捕这两人有着前所未有,平生首遇的麻烦。
他已不想再有大多的麻烦。
他站在泥泞中,脚下湿漉漉、滑腻腻的,衣衫也全部湿了——他不想再“湿”下去。
只要戚少商和息大娘一逃,他立即就飞身追去,要是那些人阻挡,他杀了四人再说。
可是戚少商和息大娘不逃。
他们反而加了进来,一左一右,跟“花间三杰”和陶清,联成一线。
他们本就是同一条阵线的人。
戚少商和息大娘也明白:这是他们逃亡的好机会。
他们知道这四条汉子,一定拼力死守。
他们更清楚四人拼力死守的后果就是:死。
他们也是人,也有热血。
逃亡、苦困、危难、挫伤和惨败,并不因而使他们的热血冷却。
就算这热血被世界的冷漠所淡化,但也被这四人的热血重新沸腾。
六个受伤的人。
六种激烈的斗志。
六个人,六件兵器,一条心,向着刘独峰。
刘独峰一生抓过上干个人,从来不曾遇过这样一种燃烧不畏的斗志。
他的双剑合拢。
左右合一。
成为一剑。
张五和廖六似乎有些害怕,张五悄声说了一声:“爷。”廖六指指自己的肩膊,低声道:“您请。”
就在这时,战斗骤然发生。
戚少商等六人还未发动。
引发这场剧战的,是牛棚的篷顶遽然倒塌。
雨下得很大,茅顶上积了不少水,茅篷一倒,水柱和枯叶,脏物,全压向刘独峰。
刘独峰站得比较接近牛棚,为的便是可以遮挡部分风雨。
——如果风雨迎面吹袭,对作战会造成一定的障碍。
刘独峰是高手中的高手,在作战之际,对一切天时地利,自然都相当留意。
但他没有留意到棚顶上会有人。
不仅有人,而且有六个人。
茅顶三个,在棚里也有三个!
六个人,一起随棚塌水倾之际,分三个方向,攻向刘独峰和张五、廖六。
雨花四溅。
而这些雨花,绝不是干净的雨水,还夹杂着许多肮脏的东西。
刘独峰一面疾退,一面出剑。
他迎面而来的是一支红缨枪。
枪花红缨如血。
枪尖在闪电中精亮。
这一枪之力,远胜刚才四大高手全力合击之十倍!
刘独峰一声大喝。
他一剑就削去了枪尖。
枪尖只剩下了一截,但枪势未减,仍直刺而至!
白光一闪,宛似电殛。
刘独峰在疾退中,又削断了那一截枪尖。
枪头只剩下斜削的铁杆,但枪劲不但未减,反而更疾!
枪杆始终离刘独峰胸际不过半寸!
黑芒一闪,竟比白光还厉!
黑芒来自刘独峰的左手黑剑。
枪杆又被斩去一截。
但枪杆仍朝向刘独峰。
刘独峰双剑一交,枪杆再断!
枪杆只剩半尺不到!
但握枪杆的手仍坚定无比。
枪杆仍丝毫不变!
胸膛!
刘独峰的胸膛!
仿佛刺不中刘独峰的胸膛,这一招决不收回!
白剑再度刺出!
这次剑势并非斜削,而是直刺。
剑直戳入杆心,枪杆裂而为二。
枪杆已毁,持枪杆的手,疾易为指,中指一屈,直敲刘独峰胸膛!
刘独峰的胸膛忽然多了一样事物。
黑剑的剑锷。
手指就击在剑锷上。
“拍”的一声,中指力叩剑锷。
“哇”地一声,刘独峰仰天喷出一口鲜血,同时间,来人飞起一脚,踢掉刘独峰手中的白剑。脏水四溅,喷到刘独峰脸上,和血雨混在一起。
刘独峰左手脱剑,但时腕一震,五指已抓住来人中指。
来人一上来就全力抢攻,中指未及收回,只听他大叫一声:“斩!”
一道刀光,如电光疾闪而下!
比电还厉!
比电还烈!
比电还迅疾!
出刀的是一名巨人。
赤棵上身、怒目、贲鼻、身上肌肉像一块块的铅铁,头发却十分浓密。
他抱刀而立,怒目而视。
刀身窄而细长、像为女子所用。
可是那一刀之速,可比电魂,那一刀之厉,可比电魄。
他一刀既出,立即收回,不再出刀。
那一切是他平生功力所聚,他发一刀之前,曾戒斋、浴沐、上香、默祷,一刀发出,元气大伤,半响不得复原。
那一刀之威,的确夺了众人的心魄。
可是那一刀所造成的结果是什么呢?
“好刀法!”刘独峰喝道。
刀光猝现,他全力缩手。
这一刀目的不是在砍他的头,而是志在斩他的手。
因为这一刀之力,若要想砍他的头,那还远所未及。
巨人这一刀,聚势已久,为的是只砍下他一只手臂。
巨人能有这个机会,完全是因为那使红缨枪的人抢攻所致。
刘独峰缩手身退,刀光下,两只手指断落!
一是刘独峰左手的姆指。
一是来人的中指。
这一刀暗袭,布局精微,合众人全力之一击,却只能使刘独峰吐一口鲜血,断一只手指!
刘独峰问:“巨人罗盘古?”
巨人不答。
站在刘独峰对面的人,在雨中,他的枪断为二,左手中指断落,雨湿重衣,但他依然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使他看来英挺。俊朗,而又满不在乎。
没有这人的急枪,这一刀根本不能奏效。
但这人还得牺牲掉一只手指。
刘独峰武功之高,应变之快,仍然超乎他的想象。
刘独身的目光从巨人罗盘古身上缓缓地收回来,他知道罗盘古还不能算是他的敌人。
但眼前这人却是!
不仅是敌人,而且是大敌!
刘独峰一字一顿地道:“他既然是巨人细刀罗盘古,你当然便是他的主人,赫连春水了?”
息大娘乍见此人,喜动颜色,叫道:“你来了。”
赫连春水平静地看了她身旁的戚少商一眼,却没有去瞧她,道:“我来了。”
息大娘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赫连春水道:“我说过你有难时我会来的,我便一定会来。”
息大娘道:“过去的事,你还记得。”
赫连春水道:“那一点一滴,都在心头,我是不会忘记的。”
这时,那棚顶落下的三名快刀手,已经制住了张五和廖六。
刘独峰这时忽道:“赫连。”
赫连春水道:“刘捕头。”
刘独峰道:“你当然是因为救助朋友,才来冒这趟混水,可是,这人是皇上下旨要拿的,我是一定要执行的,你若沾上身,纵有你家的几位长辈出面,也照不住的,你断一指,我也断一指,两无相欠,你带你那十个手下离开去,我不会再追究此事。”
赫连春水说道:“刘捕神,家父跟您相交二十年,论辈份,我是您的侄儿……”
刘独峰道:“是儿子也没有用。”
赫连春水微笑,徐徐拔剑。剑在腰畔,剑鞘翡翠镶边,金嵌银环。“好,那我就不多言了。”
刘独峰叹道:“其实,你又何必——”
赫连春水向息大娘望了一眼,只望一眼,立即又专心诚意,拔剑横胸,道:“余无悔。”
刘独峰道:“你既不悔,我也不再相劝。好。结束了。”
赫连春水一怔道:“什么结束了?”
刘独峰道:“我已断了一指,只有一只手能握剑,你们有廿五人,我的手下不是不在这儿,就是被你们所制,或已横死在这里,我已别无选择。”
他顿了一顿,道:“我的‘留情’已经结束,谁再阻止我拿下此入,我就要杀人。”
他说话时雨下得一线线利刀似的,打在众人的身上,可是没有人听见雨声,只听到他一人在说话。
戚少商当然明白刘独峰的意思。
刘独峰要全力出手了。
他站上前去,不是为了逞能,而是觉得这本是他的事,不该有人为他而牺牲。
赫连春水忽道:“戚兄。”
戚少商闻说过赫连春水在自己和息大娘分手后,追息大娘最力的人。这人少年得志,向来养士习艺,在王孙公子当中,是一名令人刮目相看,有雄图壮举的年青人物。“公子,这件事,在下心领了,刘捕神是冲着我来的,一人做事一人当,公子与我,素昧平生,帮人帮到这个地步,已情至义尽了,公于请由在下自决罢。”
赫连春水冷峻地一笑:“如果我是你,我就闭咀。这件事,现在不仅是你挑上了,息大娘也沾上了,大娘惹上的事,便是我的事,我是非管不可的。”
他冷冷地道:“你现在最后做的是:带大娘走,远远地走开去,这样,我们或许会少流一些血,少死一些人,少开一些杀孽。”
刘独峰道:“到了这个地步,看来血是免不了要流的,人是少不免要死的,可是,谁也逃不掉。”
息大娘道:“我们为什么要逃?”
赫连春水怜惜地望向息大娘,息大娘道:“我们何不合力把他杀了!”
刘独峰大笑道:“好,你们来杀我吧。”
戚少商道:“刘独峰,我一向都敬你是个执法公正的名捕,现在非要一决生死不可,那是为势所迫,你怪不得我。”
刘独峰道:“我们活在这世上,又有谁能作得了主?我连对我的剑都作不了主!你杀得了我,我便怨不得你,怕只怕在我剑下,你们这儿没有人能活得了!”
这时,高鸡血麾下的陶清和十九名弟子,还有赫连春水与巨人罗盘古,花间三杰与三名快刀手,全围拢了过来,在滂沱大雨中,重重包围住刘独峰。
刘独峰一个人,一柄剑,受伤的手,斜插襟内,神色凛然不惧。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三十九章 杀人的雨夜
天色已黑。 电闪连连,雷鸣不已。雨如银网密集,地上溅起千万朵水花。
攻势就要发动。
戚少商忽然闪身过去,在息大娘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甚至在大雨中,各人五官都像被浆糊粘住了一般模糊,可是息大娘的震讶,还是可以看得出来。
刘独峰没有法子知道他说了一句什么。
他叱道:“谁先动手,我就杀谁!”他向来只抓人,万不得已的时候,决不会任意杀人,可是今晚这种局面,已由不得他选择。仿佛他这样说明在先,杀了人也会心安理得一些。
他这句话一出口,便有人抢先发动了攻势!
罗盘古!
罗盘古是赫连春水一名忠心耿耿的奴仆。
他也是赫连春水身边的一员猛将!
刘独峰一向养尊处优,太久不涉江湖,虽然很能够熟练地掌握上层高官的勾心斗角,但对武林中好汉的烈性和刚耿,了解得并不透彻。
他那一句话,起不了阻吓作用,反而激起了罗盘古的豪勇。
巨人!
细刀!
风雨!
电光一闪,一缕黑色的异芒,细刀破映雨光而入,截断了罗盘古的一切攻势!
不过在同时间,超过二十件武器,同时攻向刘独峰!
刘独峰不退,俯身,冲入刀光剑影中,又自敌方阵营中闪出。
他肩膊上一记深创,血水很快的被大雨冲去,他脚下的水畦深褐了一大片。
三名壮丁,一名快刀手踣地,他们没有痛苦,在倒地之前已失去了生命。
罗盘古幌摇了一阵,喉头发出格格一响,也仰天而倒,刀落在烂地上。
一个照面间,刘独峰连杀五人。
刘独峰的手也有点抖,这十多年来,他很少像今晚这样大开杀戒!
他很想要求停止,可是第二轮攻杀又已展开!
今晚仿佛是个杀人的雨夜!
孟金风死。
五名壮丁和一名快刀手,也在刹时间失去了生命。
刘独峰掌中的黑剑被击落。
可是他疾退之时,李二递上了一柄青色的剑。
刘独峰接剑的时候,赫连春水长空飞刺刘独峰。
刘独峰以剑破剑,击退赫连春水,同一时间,李二已被张钓诗、沈钩月和陶清所杀。
刘独峰回援,剑若青龙,陶清人头落地,但李二也已断了气。
这是交手的第二个回合!
雨声犹如七万只怪畦在呜响,雷声如天庭的阶前滚过铜鼓,他们在等待第三度攻击!
第三个回合又是怎样一个局面?
又是谁死?谁生?谁在流血?
剩下的四名壮丁,一见陶清被杀,都红了眼,这一轮冲杀,便是由他们开始的。
刘独峰怒叱道:“送死!”
青剑在密雨中,像一头破空飞去的游龙。
青光闪耀着血影。
三名壮丁被杀,余下一人,战志已完全崩溃,掩脸跪在水畦之中。
又一名快刀手哀号倒在血泊中。
赫连春水掌中剑折。
他疾喝道:“退!”不去攻击刘独峰,反而剑锷直刺穴道受制的张五!
刘独峰闪身架过一剑,还攻一剑,赫连春水闪过,正欲还击,忽然胸膛一热,如遭电光劈中。
刘独峰那一有形的剑虽被他剑鞘架住,但那无形的剑意,仍在他百般防备里刺中了他。
赫连春水中剑,但全身立即急遽后缩。剑意伤了胸膛,并未刺人心脏。
刘独峰追袭,翡翠剑鞘已套入他的剑上!
刘独峰吐气扬声,剑鞘震成千百碎片,与青色剑芒,在雨中化成一蓬极好看的烟花。
却在这刹间,刘独峰突然想起:戚少商和戚大娘呢?!除了第一轮攻击之外,怎么不曾见他们出手?!
他怔了一怔,就在这时,赫连春水等已飞乌投林,燕子三抄水,闪电惊虹,投入密雨的暗处。
只有沈钩月在临去前,一刀砍去了穴道被制的蓝三的头颅!
刘独峰大怒,飞脚一踢,地上那柄细小利刀,破雨网直射,贯入沈钩月背胸!
沈钩月惨呼而倒,刘独峰持剑四顾:戚少商和息大娘呢?一时也无心去追那赫连春水、张钓诗和剩下的三名快刀手。
只胜下一名壮了,跪在血雨中,怔怔发呆。
刘独峰长叹一声,仰首雨中,道:“戚少商啊戚少商,却还是给你再跑了一次!”
战斗伊始,戚少商已经在跑了,他见各人之战志,没想到戚少商和息大娘竟会不战而退!
他说过若第三次拿不住戚少商,便不再追缉他,而今,已经给他逃了两次。
刘独峰惨笑,望望掌中的青锋剑,把另一只手自襟里掏出来,四指沾满了鲜血,一下子便教大雨冲去。雨滴打在伤口上他只觉一阵痛人心肺,喃喃地道:“或许,我是看错你了……”
他始终没想到戚少商会临阵而逃;否则,他未必截他们不住。
刘独峰过去解开了张五和廖六的穴道。
他们本是六人一道儿来,而今,云大死在息大娘剑下,周四被花间三杰所杀,李二和蓝三也丧命在这一场格斗里,这在刘独峰一生的战役里,极少遭逢过如此惨重的折损!
而在刚才舍死忘生的一战里,哪里还有什么高手的气派、宗师的风度,只不过是为免自己被杀,所以杀人。
杀了这么多可能是无辜,至少是还不该死的人!
在刚才的格斗里,他要不伤人只使对方重创而失去战志,那也不难做到;可是他若要剑下留情,就会增加自己的困难和危险,他便宁愿杀人。
是什么令他如此心狠手辣呢?
也许是因为这雨吧!这场鬼雨!刘独峰心中发恨:这身龌龊和肮脏的环境,造成他速战速决的立意,因而不惜杀人。
可是因为怕脏就可以杀人吗?
他心里极端难过,看着发怔的壮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廖六为他披衣,系剑,抹去泥污,张五则为他包扎伤口。
张五和廖六的心情,也都难过,沉重。
刘独峰忽向张五道:“你留在这儿,好好埋葬他们。”旋向廖六道:“你跟我去。”
廖六凛然道:“是。”
张五抗声道:“爷,让我也去,我要手刃那罪魁祸首戚少商!”
刘独峰道:“你身上有伤。你的三位兄长尸首,不能任由在这儿搁着。要是我们没有回来,回去京城,不要再来。”
张五悲声道:“爷——这么多年来,我们几时分开过,求你收回成命,我们一起埋葬三位哥哥,才一起上路,爷……”
刘独峰长叹道:“也罢。反正他们是逃不掉的。”在雨中负手俯首,这时候的他,已完全无视于这地方的恶臭污秽。他一生追捕不少大恶元凶,但从未如此沉重沮丧过,仿佛追捕者和被迫捕者,在这天网恢恢的迷雨里,全是被网在同一个噩运中的可怜人。
战斗前,戚少商在息大娘耳畔说的话是:“战斗一起,你我即走!”
这很不像戚少商的个性!
更不似戚少商口中说出来的话!
然而却是戚少商亲口说的。
息大娘为之愕然。
战局一起,便十分剧烈。
每个人都是拼命,不是拼掉自己的命,便是去拼掉别人的命。
戚少商和息大娘发出了第一次攻击后,却拉着息大娘就跑。
在这混乱而阴黯的场面里,而互相厮杀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连刘独峰都不会留意戚少商会在黑暗泥泞中退却。
他们一直奔出了好远,到了一个三岔路口,息大娘忽甩开戚少商的手,道:“我来引路。”
他们并肩疾奔,两人都没有说话,这时,雨渐渐小了。
隐约可以瞧见远处有一簇灯火。
有人类群居之处,总会有灯光。
人总爱光明,不喜欢黑暗。
只惜黑暗是无所不在的,人们只能在一起,尽可能多点一两盏灯,来撑起这一角微明。
息大娘心头也有一片阴霾。
戚少商伸手去拉她的手,这一拉,竟没拉着,只听息大娘悠悠地道:“他们不知道怎样了……”
戚少商也感觉出来了,道:“你是不是在对我生气?”
息大娘看了看天色。月亮像刚给水淹肿了脸庞,自浮云里缓缓踱了出来。“刘独峰的剑,在这当儿,恐怕不会饶人性命。”
戚少商用手轻轻搭在息大娘肩上:“大娘,我……”
息大娘微微一挣,戚少商立即缩了手。
息大娘也觉察到自己这样做,也太明显了一些,于是道:“我是在担心他们的安危。”
戚少商道:“我知道。”
他顿了一顿又道:“你是在生气我临阵脱逃,这是懦夫行为!”
息大娘微一抬目,迅速地看了戚少商一下,心想要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心意,但又被他的脸上浓烈的沮丧之色震住,上前一步,拉他的手,道,“我知道你这样做是逼不得已,刘独峰的武功太高,我们从二十五人联手一击,也决非其敌。不过,既然只有早死或迟死,那又何必要逃。”
戚少商脸上的沮丧之色转为痛苦的神情。
息大娘上前看他的断臂,关切地问:“伤口痛吗?”又问:“很痛吧?”
戚少商立即摇头。
息大娘道:“刚才的局面,你留在那儿,也没有用,一齐出手,只有在送性命……不过,想到他们一群朋友,还有多年旧交,为我们拼命,我实在……实在不想走,要死,就一起死,死得也痛快些!”
戚少商道:“他们不是为我死的!”
息大娘不明他所指。
戚少商道:“他们不认识我,可是,高鸡血、赫连公子他们却认识你,他们是因你的情面才来救我。”
息大娘惴然道:“他们是答应我,一定要救你……”
戚少商道:“他们是为你效死。”
息大娘说道:“但我却为你不计生死。”
“我知道。”戚少商语气忽然又柔和了起来道:“大娘,我们共历生死,共渡患难,难道我会连这点都不明白么?”
“可是你不高兴?”息大娘问。
“你也不开心;”戚少商道:“这些人因为你的事才来的,结果,我们临阵而逃,他因维护我们而死战。”
“我们留在那儿又会有什么用?”戚少商的声音激动了起来,“我们一定不是刘独峰的敌手,然后被杀的杀了,被抓的抓了,有谁来报仇?”
“打从连云寨遇劫开始,因为我的事情,牵连了不少人,霹雳堂雷门、碎云渊毁诺城,而今是老人家那一帮,还有赫连王府,一个又一个,一群又一群,毁家的毁家,灭门的灭门;”戚少商痛苦地道:“他们为了护我这个早该死的,究竟牺牲了多少人,还要牺牲多少人?!如果我死了,或者被逮回京城,谁来为这些牺牲者报仇?!我怎么对得他住?!”
“我的死生已不重要,我想通了;”戚少商挥拳痛恨地道:“再死多些人,我也要活下去,活下去替他们报仇!”
“这仇,是决不能不报的!”
“为了报仇,”他握着息大娘的手,道:“除了你,我可以牺牲一切,不顾廉耻的活下去!”
“活下去是为了要报仇!”
戚少商道:“所以,刚才我不择手段,与其大家一齐命丧在刘独峰剑下,不如逃生,而且,刘独峰目的在我,我一旦逃走,他或许便无心恋战,所以我逃。”
“我不管了,顾惜朝、黄金麟、文张、鲜于仇、冷呼儿、李福、李慧、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还有这个刘独峰,有朝一日,千刀万剐,我一个也不放!”
逃亡了那么久,戚少商仍未逃出噩运,心中有一股前所未有豪杰式的怨毒。
“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意。”息大娘微喟道,“一直都是我劝你逃走的,唯有逃得性命,一切才有机会……可是,在我心目中,你一直是个英雄,而今真的见你临阵逃亡,心中不知怎的,竟……唉,这确是我的不该了!”
“不是的,大娘;”戚少商深情的注视息红泪,道:“你一直希望我强,希望我好,我如今这样子……你也难过。”
戚少商眼中闪着仇恨的光芒,仰天道:“只是,我要报仇,所以,我会为达到目的,不惜厚颜独活,为了完成这个心愿,我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愉快的活下去,让极不愿意我活下去的人生气、发怒、失去冷静……哈哈哈……”
息大娘有些惶惑地道:“你变了……”想伸手去触摸戚少商的唇,却又不敢。
“我其实没变。”戚少商道:“我只是要用最有效的办法,来打击敌人,要让敌人活得不痛快,不惬意!他们要我受尽苦楚,我偏要活得快快乐乐!”
“我刚才那样对你,你不要记在心里才好。”
“大娘。”戚少商一呼唤这个名字,语气就转为动人肝肠的柔情。
“那些人,我请动他们来帮忙,虽则,他们大部分都是有所求的,可是,他们有些,也对我真的好……”息大娘委婉的道:“他们有的人,很喜欢我,江湖中人,相孺以沫,他们纵有所求,也并不过分。”
“我知道他们对你的心意,大娘;”戚少商道:“我见穆四弟的神色,就已明白了七八分。这段日子,我一直不在你身边,你当然应该有你的朋友知交。”
“我就知道你满脑子胡猜着人家的心意;”息大娘白了他一眼,宛然笑道:“我可没做出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不像你,”她一只手指几乎要捺到他的鼻尖上去,“在外尽是风流韵事,也不见得那些女子为你安危出头伸手!”
戚少商赶快移转了话题:“说来,穆老四不知有没逃得出来?”
他当然不知道穆鸠平因救雷卷,已死在文张和舒自绣的手上。而且,沈边儿和秦晚晴为了掩护雷卷及唐晚词,双双被活生生的烧死。在这个生死存亡临大变的处事中,雷卷竟和戚少商都是采取了同样的态度:先求活下去!
再图复仇!
两人的做法,不谋而合。
难道英雄与袅雄,在临危落难之际的应对之法,都是这般不顾一切、不择手段?难道当这些人要活下去,都必须要旁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章 鸡血鸭毛
“我要活下去。” “我要用尽一切办法活下去,还要活得很好。”“活下去才能够报仇。”
这是此刻戚少商的想法。
人是会变的。但大部分的人都以为自己不会变。其实是应该要变的,当变即变的,只不过有些人是潜移默化的变,有些人是彻头彻面的变,有些人是外形变,有些人在内心变,有些人小事变易大节不变,有些人却毫无原则,只有性情不变。
成长是一种变。
成熟也是一种变。
患难和享乐,永远是变的源头,很少人能在受尽煎熬苦难和享有荣华富贵之后,能够全然不变的。
变也没什么不好,变有时候是必须的。
人是依靠适时而变才能活下去的,一如夏天摇扇、冬天加衣一般自然。
“他们为了我送死,我应该跟他们在一起。”这是息大娘现刻的想法。
她想到雨中搏斗的一群人,就热血贲腾。
她明知戚少商和自己应该逃离,可是,她毕竟是个丽烈的江湖女子,有些人,比谁都知道生命的可贵,比谁都了解逃生的方法,但他们在重要关头,抛头颅、洒热血,将性命作泰山似鸿毛的一掷,决无丝毫珍惜。
这究竟是聪明人,还是笨人?
也许这并不重要。江湖上、武林中、历史里、可歌可泣的事件,往往都是这些人的热血写成的。
戚少商那样一问,息大娘同时也想起了秦晚晴和唐晚词,以及毁诺成中那一干姊妹,戚少商也想起了雷卷、沈边儿和一众连云寨的兄弟。
可是想起了又能怎样?他们仍在逃亡。
逃了那么久,那么远,仍未逃出生天。
“到思恩镇去。”息大娘心里虽然难过,但是她可以肯定一点:因为临阵脱逃,他们已争取了时机。
争取了与刘独峰拉远距离的时机。
如果善于把握这个时机,甚至可以甩掉刘独峰的追踪。
既然已经有人为这一点作出牺牲,他们就不该平白浪费这个重要的时机。
“思恩镇?”对戚少商而言,思恩镇只是一个市集中心,商人聚集买卖皮货的地方,以及屠宰场所。
“对,思恩镇。”
“为什么要到思恩镇。”
“因为我们约定,高鸡血等人在思恩镇接应,赫连春水也会到思恩镇会集。”
“我跟高鸡血、尤知味、赫连春水他们,以前也曾合作过,一齐对抗过强敌;”息大娘补充道:“我们进退之间,都有一定的默契。”
“可惜,我们从来没有应付过,像刘独峰这样正义、强悍、坚忍而武功高不可测的敌手!”
于是他俩到了思恩镇。
一入思恩镇,他们便听到那种很特殊的犬鸣声。
息大娘当然明白这犬鸣声的意思。
她往犬鸣处走去。
最后来到了“安顺栈”。
犬吠声骤然而止。
息大娘与戚少商互望了一眼。
息大娘点了点头。
戚少商遂举起了手,叩响了门,叫道:“店家,店家。”
开门了。
一个胖子、一个老者、一个年轻人,站在店门。
年轻人掌着灯,灯光映在戚少商和息大娘的脸上。
蓝衫胖子一见到他们,就笑眯眯的打量戚少商一眼,然后又看了六、七眼,再瞪了七、八眼,才在脸上挤满了笑容,道:“大娘,这位就是教赫连小老妖自古多情空遗恨的戚寨主是吗?现在这个模样,我是做生意的,看准你这桩买卖蚀定了老本。”
息大娘冷凝了脸孔,道:“高老板,你让不让我们进去?”
高鸡血涎着笑脸道:“让又怎样?不让又怎样?”
息大娘道:“让就少说废话,不让咱们立即就走!”
高鸡血慢条斯理的道,“我打从老远赶来这儿,累死了四匹马,磨破了三条裤裆,眼巴巴赶到这儿来,刚刚才在楼上收拾了三十来个军兵,十来名衙差,五名高手,一位大捕头,就是等你来;不让你们进来,让谁进来?”
“再说,”高难血用他那条血红的细长舌头,又一敌鼻尖,道:“你们要是不进来,还能往哪儿跑去?前头,据报,那姓顾的新贵,还有那用黄金买的狗官,加上些什么乌鸦、驼背大将军的,已直逼而来,你们能逃到哪儿去?”
“还不止,”息大娘道:“后面跟上来的还有当代捕神刘独峰。”
高鸡血忽然笑不出来了。
他突然收起笑容的时候,连灯火也为之一黯。
他喃喃地道:“陶清他们……”
息大娘道:“连花间三杰,罗盘古也凶多吉少了……”
高鸡血紧接着问:“赫连小妖呢?”
息大娘道:“未知生死……”
高鸡血长叹了一声,退了两步,微微欠身,意即招呼息大娘入内:“我实在不该答允相助你们的!”
他叹了一声又道:“这会使我们‘老头子’一脉全军覆没的!我们原本只是殷实的生意人!”
息大娘并没有立刻进去,道:“所以我要先把实情告诉你;你要是后悔,还来得及!”
高鸡血回头看了看,店里有一处神龛,正在上奉看,神坛上是一位老婆婆的塑像,老婆婆的神态,虽然塑得栩栩如生,但全不似一般供奉神像的容态,倒不似神仙,而直如平凡人“迟了,迟了。”他摊摊手道:“别忘了我已在家慈名位立过誓。”
“这誓约只要我不提,你当着没见到我,也并不算毁约!”息大娘道:“我现在没有了毁诺城,不能给你要的东西,你有充份的理由毁约!”
高鸡血笑了笑,想了想,眯起眼睛,道:“我是生意人。生意人讲究眼光,放长线,钓大鱼,我的眼光一向不差,生意也做得很大。”他指了指息大娘,“你还是息大娘,”又指了指戚少商,“他还是戚少商,”顿了顿,接着:“只要戚少商、息大娘都还活着,谁又知道哪一天又建一座毁诺城,起一座连云寨!”
戚少商忽道:“高老板,你若能助我,他日连云寨重建,你就是我寨的供奉——”
高鸡血连忙摇手道:“谢了免了,你们大寨,讲的是仁义道德、劫富济贫、锄强扶弱、理所当然,我讲的只是钱,可不要跟官府朝廷作对,也不空谈什么志气理想,他日如果还有连云寨,有钱可赚的事,尽可来找我,若无油水可捞,光谈侠义,我可不干!”
戚少商一时为之气结。
高鸡血又堆起机警的笑脸,道:“请进来吧,我们就躲在这儿,躲得过则是最好,否则占着地利,跟刘独峰、顾惜朝。黄金鳞他们打一场硬仗又如何!”
戚少商向那老者一拱手,道:“阁下想必就是与高老板齐名、一时瑜亮的韦掌柜了?”
韦鸭毛道:“不是瑜亮,而是畜牲,他鸡我鸭。他会做生意,搞阴谋;我会打算盘,学人笔迹刻章,如此而已。”他指指那小店伙,道:“别小看他,他就是江湖人称‘冲锋,禹全盛。”
禹全盛仍小心翼翼的掌着灯,把两人领进来后,再返身上好了栓。韦鸭毛道:“今晚,这儿上上下下,住的全是我们自己人,刘独峰他们要是查到这儿来,也未必能瞧出跷蹊,暂时躲得三五天,把伤养好,那也是好事。”
“是。”戚少商,却瞥见高鸡血正向他母亲的灵位上香,十分恭诚,心中觉得这位“好商”,有这份亲念孝心,可谓十分难得。
“是了,”息大娘忽然记起了什么,问:“刚才你们不是说擒住了一批人,那是些什么……”
话未说完,外面的犬吠声又起,凄厉之余,竟有些似狼嗥。
高鸡血仍对他母亲灵位叩首,专心诚意,神色不变。
禹全盛脸上微微变色,道:“来得好快!”
韦鸭毛银髯微飘,疾道:“上楼去!”
禹全盛立即领戚少商与息大娘上楼,进入那一间刚才格斗过的房间里。
他们隔着布帘的缝隙,在偷窥楼下街上的情形。
来的是什么人?
怎么来得这么快!
来的不止是一个人。
是一队人。
浩浩荡荡的一队军兵。
火光猎猎。
军容肃整。
这一队人马,虽历经数场厮杀,连日奔波,但依然威风有势,皆因军纪森严。
这一队人马,除了军兵之外,还有连云寨的徒众,以及神威镖局的高手,足有四百余人,在火光与马蹄声中,进入了思恩镇。
为首的是黄金麟。他指挥全军。
全军分三个队次:军队乃由鲜于仇负责,镖局高手由高风亮调度,连云寨徒众则由游天龙率领。
顾惜朝与冷呼儿则不在其中。
他们去了哪里?
他们进入了思恩镇,就挨家挨户的搜查。
这一搜的结果,他们很快的就发现一件事情。
——李福、李慧兄弟及手下一群差役,就在这镇里失踪的。
——还有“连云三乱”,宋乱水,霍乱步和冯乱虎,还有三十多名高手,全不知下落。
这一查的结果,很快便勾勒出这些事情,或多或少都跟“安顺栈”有关。
大队立刻调到“安顺栈”来,重重包围了这个地方。
戚少商知道这次再也逃不了。
他没想到高鸡血。韦鸭毛等人的掩护,反而成了瓮中捉鳖。
可是息大娘神色仍然如恒。
因为这时候,“咿呀”一声,一人开门,走了出去,迎向箭扣弩张的大军。
却正是蓝衫胖子高鸡血。
高鸡血,打开门,缓步走出。
黄金麟一见此人,也吓了一跳,心忖:怎会是此人!忙叱道:“没我下令,不许放箭!”
全军一齐喊:“是。”声量齐整有力,足可把胆子小的人吓倒当堂。
黄金麟招呼道:“可是高大老板?”
高鸡血遥相拱手,笑道:“来的大官可是黄大人?这火花炫眼的,我可看不见您的全面!”
黄金麟心中奇道:果真是他!这好钱如命的角色,做生意做到朝廷上去了,怎么会在此地出现!当即下马,笑道:“原来真是高老板!”
高鸡血笑着上前,相拥道:“黄大人,去年京城一会,没想到咱们却在此地会合,果真有缘!哈哈哈……”
黄金麟运劲于身,防他突袭,却不觉高鸡血有何异动,心想此人跟朝廷各方大员都有交往,与傅宗书也有渊源,却不知因何要冒这趟浑水,便说:“下官原不知高老板在此居停,因公务在身,来此勘查。骚扰之处,尚祈恕罪则个……”
高鸡血一愕,小声道,“公务,却不知是什么公务?”
黄金麟笑容一敛,小声道:“实不相瞒,见高兄是自己人,我才敢说,我这回来,是抓拿朝廷钦犯来着的……”
高鸡血即道,“朝廷钦犯?戚少商!”
黄金麟没料他竞一语道破,呆了一呆,道:“你也知道”当然知道,这阵子捉拿戚。息两个叛贼,招贴榜文,天下不知者几稀矣:“他笑了笑,低声道:”何况,刑部文大人便是叫我在这儿伏着,等戚少商那干逆贼入彀!“
这番话倒出乎黄金麟意料之外,他神色不变,却忍不住“哦”了一声,自然表达了一点诧异和不信。
“你不信么:也难怪,”高鸡血自襟内掏出一份火漆密封的函件,递给黄金麟,道:“你看看便知个中内情。这是文大人的手令。”
黄金麟一手拈接过书束,小心翼翼的拆封。打开、展读,瞧他的小心防范,高手一眼可以看出,他在提防信封内沾有毒药,在戒备高鸡血的突施暗算。
火光照着他的脸肌,在读信的时候,突突的跳动着。
火炬发出轻微但清晰的声响。
一群军队,鸦雀无声,只等黄金麟一声令下。
黄金麟读罢信函,摺信入封,递回给高鸡血,道:“大水冲着了龙王庙,真是自家人不识自家人,得罪之处,万请见谅。”
匿伏在楼上的戚少商和息大娘,虽不明信里内容,但知高鸡血已暂时应付过去了,正要舒得一口气,忽闻黄金麟一字一句地道:“不过,下官职责在身,这座客店,还烦高老板行个方便,让我们作个例行公事,进去搜一搜。”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一章 尤知味的滋味
世上的官僚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翻脸不认人”。 这种做法,在清官叫做克尽职守,大公无私,有时可以叫做铁脸无私,执法如山;在贪官也叫做公事公办。依法行事,甚至可以叫做六亲不认、大义灭亲,总之一个“法”字,在他们手上,既可颠三倒四,也可逆行倒施,法理伸缩自如,借法行私,自是得心应手,为所欲为。大凡官员,自有一番官腔。
听官员打官腔,那是非同小可的事儿,因为官腔既不好听,但又不得不听,万一在恭聆时神态出个什么差他,重则灭族,轻则抄家,事情可大可小,谁敢轻惹?
黄金麟这下子跟高鸡血打的就是“官腔”。
幸好高鸡血这个人,已听惯了“官腔”。
甚至可以说,他这一世人,都在“听官腔”和“打官腔”里度过。
有些人已习惯了天天打官腔,有朝一日忽然不打官腔了,心里就会不舒服,难受得很。就像天天坐轿子的人有朝忽然要用双脚来走远路一样。
高鸡血眉开眼笑的道:“自是应该搜一搜的。不过,却也有些儿不便。”
黄金麟盯着高鸡血的全身,眼睛眨也不眨:“既然该搜,那就不会有什么不便,莫非高老板隐藏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在客店里?”
高鸡血笑眯眯的颔首:“确是。”
黄金麟眼神转为凌厉:“高兄隐衷,无妨直言。”
高鸡血道:“奉皇上圣谕,来此设下天罗地网,来抓拿逆贼戚少商,大人这一带军人内,不是把在下苦心布置的局面搞砸了吗?这又何必!”
黄金麟想了一想,一揖道:“高兄,下官也是军令在身,不得不执行公务,入内一搜。”
高鸡血眉毛一挑,道:“黄大人不赏情面?”
黄金麟道:“高老板言重了。”
高鸡血道:“别无他策?”
黄金麟道:“下官也希望有别条路径,为了不伤和气,这儿既然无窝藏钦犯,何不让下官带七十精兵,入内一搜?”
高鸡血笑道:“说得也有道理。”他好整以暇地接道:“我没有问题,可惜有一位朋友不会答应。”
黄金麟盯着他的双手,神色不变,但全身都在戒备状态,道:“不知是哪一位朋友,不妨请他出来相见。”
忽听远远一个声音道:“是我。”
只听一阵得得的蹄响,黑夜里,一匹灰马自远而近。
这匹马奔行的速度也不算怎么快,姿势奇特,黄金麟等虽然人多势众,但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灰马迅即奔近。
马背上却无人。
弓箭手立即瞄准马腹。
马腹下也没有人。
没有人的马,怎么会说话?
难道说话的不是人,而是马?
黄金麟的脸色,在火光里忽明忽暗,有点笑不出来。
高鸡血问:“我的朋友来了,你不认识吗?”
黄金麟的手已搭在剑柄上。
只听一个奇怪的语音,缓缓的道:“听说这个人升官发财以后,就再也不认得老朋友了。”
这人的声音,竟从马嘴里传出来。
火炬。弓箭。刀枪,都对准了那匹怪马。
怪马裂开,像一尊石膏像被击碎。
马碎裂,人在马中。
这人出现,气定神闲,是个瘦子。
黄金麟一见此人,即宽了颜,叱道:“不许动手。”
然后三两步上前,亲热地揽肩招呼道:“你来了,尤大师。”
江湖上、武林中,尤大师只有一个,跟朝廷上、官场里的尤大师,是同一个人。
尤大师只有一个。
尤大师的全名是——“尤大厨师尤知味”。
尤知味这人也没有什么特别,他的武功高低,没有人知道,他的定力如何,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为人怎样,也不得而知;人们唯一知道的是,当今天子,就爱吃他亲手烹制的菜肴,这一点,比什么都重要。
黄金麟还比别人知道多一点事情。
那就是尤知味不但控制了皇帝的口胃,同时还是当今天下权力最高的傅丞相的亲信。
单凭这两点,黄金麟就知道,这天底下,决不能得罪是这一号人物。
黄金麟是个聪明人。
他跟尤知味毕竟也碰过三次面。
遇到这种重要人物,他只要见过一眼,立即就会记住,下次再见的时候,便会变成熟人。有些时候,黄金麟的“熟人”,根本还未曾谋面。尤知味淡淡地道:“你要入内检查?”
黄金麟怔了一怔,道:“这……”
尤知味直截了当的道:“你在进去之前,最好能先看看这封密束。”说罢掏出一封公文,黄金麟一看,神色更是恭谨起来。
尤知味待他看完之后,又问道:“怎样?”
黄金麟额上已渗出黄豆大的汗珠,道:“下官不知道傅大人已另派人手,接管此事……”
尤知味冷笑道:“你们办事不力,劳师动众,抓拿区区几个反贼,都徒劳无功,相爷好生不悦。”
黄金麟汗涔涔下:“是,是……下官等确已尽力,唯望尤大师在相爷面前,多美言几句。”
“这……我会看着办。”尤知味负手沉吟。
黄金麟上前一步,低声道:“大师,城南龙凤坡旁,有一处大宅,正是龙蟠虎踞之地,山幽水秀,夏凉冬暖,我和荆内早已添置,唯这等风水旺地,贵人方可承受得起,不如待大师下次来京之时,我们再接你过去看看宅子,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这……”尤知味神色稍缓,道:“如此厚礼,怎好意思啊?”
黄金麟忙道:“这是个权贵双全的好居处,在下怎受得起?还是尤大师方才实至名归,大师如果坚拒,那就是不赏面给在下了。”
尤知味道:“这个……待咱们回京再说罢……你这个地方,还要不要搜一搜查一查?”
“不搜了,不查了,”黄金磷忙不迭地道:“既有相爷手令,下官有几个脑袋,搜个什么搜?我会依照吩咐,退离十五里……”当下扬声向高鸡血长揖道:“高老板,多有得罪,请您高人宽量,不要计较。”
说罢,返身调度兵马,一众凶神恶煞,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高鸡血看着风卷残云般去远的军队,笑着道:“黄金磷实在是个很够朋友的人。”
尤知味也笑道:“至少,他是个很管用的朋友。”
高鸡血转向尤知味,笑道:“管用的是你的名头。”
尤知味反手一引,道:“其实最管用的,还是你那位宝贝师弟,韦鸭毛的那一手好字和仿刻图章的本领!”
“安顺栈”的大门打开,韦鸭毛与禹全盛走了出来,韦鸭毛道:“现在,应当如何?我那仿制的字章,总不能瞒天过海一辈子。”
尤知味道:“现在,决不能冒冒然出去,外面还有搜索者的天罗地网,还有刘独峰这厉害的角色没有来。”
高鸡血有点担心地道:“那顾惜朝呢?好像不在队里。”
尤知味脸有得色的道:“我总得要见见息大娘,遂了心愿;”他看着自己白蜇修长的十指,道:“也许,我突然兴起,见大家都逃得饿了,先给你们煮一顿好吃的再说!”
禹全盛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拍手道:“好极了,能吃到尤大师亲手煮出来的东西,那是王亲国戚才有的福份呢!”
“胡说!”尤知味感慨地啐道:“其实那干皇室朝臣,哪懂吃东西?我在御膳厨里,只管把山珍海贵堆在一起,摆得华贵漂亮就好,味道吗?谁懂得品尝!”
禹全盛满怀希望的说:“我懂,我懂。”
尤知味笑笑道:“你也不用急,息大娘逃累了,也逃饿了,我先给她弄一顿好吃的,你们自然也有口福了。”
韦鸭毛也喜形于色:“我叫三、五个厨子帮你。”
“也罢,”尤知味道:“虽然我也有帮手,但他们帮我看火切菜,也总比没有的好。现在你就告诉我:息大娘在哪里?还有厨房在哪个方向?”
息大娘和戚少商跟尤知味见了面。
戚少商和息大娘身上的新伤,已被高鸡血的手下包扎裹好。
尤知味见着息大娘,对戚少商深深地望了一眼,轻哼一声道:“你欠我一次情。”
息大娘道:“我们仍未脱险。”
“我知道,”尤知味道:“我不是要你现在还我情。”
他皮笑肉不笑地道:“我现在只是要请你们吃饭,吃我尤大厨师煮的‘滋味粥’。”他说完便走下楼去,跟高鸡血小声道:“怎么橱柜里有人?是什么人?”
高鸡血当下把铁手唐肯在午间力战王命君等事,和盘相告,同时也不漏了李福、李慧来捕铁手,以及喜来锦等衙差窝里反,引出了“连云三乱”及一干官兵,后来终教韦鸭毛的手下把这一干人全制住了。
尤知味听后,沉吟得一会,韦鸭毛问:“要不要先把连云三乱等杀了,或把铁二爷放了,还是……请他们一起来吃尤大师您的‘滋味粥,?”
尤知味道:“不必了。就留他们在隐蔽之处,待戚少商等人说险之后,再把该杀的杀,该放的放,这才安全。”
韦鸭毛道:“大师说的是。”
尤知味答道:“我说话,一向不见得怎么有理,倒是煮菜烧饭,还薄有点名气。”
高鸡血伸手一引作恭请状,道:“正是要大师大展身手。”
尤知味返身打开了大门,门前站了两个人。
这两人站在门前,仿佛已站了好久好久。
一人披头散发,满脸泥污,目光闪缩,神情可怖;另一人则像贵介公子,但左目已眇,独眼用皮套罩着,脸上近鼻梁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目露神光,令人不敢逼视。
韦鸭毛和禹全盛一见,却暗吃一惊。
更惊异的是,外面布下不少高手,竟都不知这两人已来到门口。
尤知味却道:“披发的是申子浅,外号”三十六臂“。独眼的叫侯失剑,绰号只有两个字,叫做”血盐“。”他停了停又道:“烧菜就像杀人、动武一样,出手要准要快,申子浅就够准够快;煮菜不能缺少了盐,侯失剑就是我的盐。只不过,这个人,动起手来,无论在任何一方,都像菜里已下了盐一般重要。”
他拍拍两人肩膀道:“他们,都是我的好帮手。”
因为有最后这一句话,高鸡血、韦鸭毛、禹全盛,才能放下心头大石。
像这样可伯难测的对手,他们实在不想招惹。
然而像这样的帮手,则多多益善。
对于这一顿美味而难忘的“滋味粥”,戚少商、息大娘、高鸡血,韦鸭毛,禹全盛等,真是吃出滋味来。这一班江湖汉于已轮班、更替的吃了两碗,还意犹未足。
偏偏是刚吃出滋味,就没得吃了,这滋味更叫人疯狂。
也许尤知味因局限于佐料的不够充份,这“滋味粥”还弄得并不如何,但他那点到为止、恰到好处的粥份,使得大家更回味无穷,念念不忘。
尤其是戚少商和息大娘,这连番逃亡下来,哪有好好吃一顿饱餐的机会?这回可让他们大快朵颐了。
高鸡血忽然想到这点,便问:“你是怎么知道有人躲在壁柜里的?”因为铁手在柜里,连戚少商和息大娘也察觉不出来,尤知味的武功再高,也不至于此。
“我闻出来的,”尤知味大笑说,“你不知道吗?擅于烧菜的人鼻子和舌头都特别灵!”
高鸡血这才明白,想了想,端起剩下的一小碗粥和送粥的小食,向禹全盛道:“你还是送一份给铁二爷吃吧。”
戚少商在一旁听得奇怪,问:“铁二爷?”
高鸡血道:“是名捕铁手——铁二爷。”
戚少商一震,道:“铁二爷?!他在哪里?!”
“他是来抓你的罢?”高鸡血安慰地道,“他已落在我们手里,穴道被制,就困在你们刚才那房间的橱柜里,你放心吧。”
戚少商急了起来:“不行,铁二爷是帮助我们的人,他绝无与我们为敌的意思。”
高鸡血倒没想到,“哦”了一声,看了看尤知味。尤知味微笑托颐不语。
戚少商巍巍颤颤的站了起来,道:“我要去解开他的穴道——”一时却觉天旋地转,息大娘忙去扶持他,但也觉得一阵晕眩。
尤知味道:“哦,原来铁手是自己人,你们赶快上去请他下来呀——”
高鸡血的脸色变了。
他暗自运气,但不聚气还好,一旦运起内息,丹田剧痛如绞,四肢百骸,均感虚脱,浑不着力。
他自是又怒又急,转首去望了韦鸭毛一眼,韦鸭毛脸上也冒着汗珠,又气又急。
尤知味笑道:“请他下来又怎样?早些送死啊?”又问:“这‘滋叶粥’的滋味怎样?”
高鸡血强自镇静,道:“尤知味,你在粥里下了什么手脚?”
“我发誓:我没有下毒;”尤知味笑着摊手,道:“下毒不容易,而且你们又是顶尖儿的高手,一旦吃出来了,对谁都不好,我只下药,稀薄的,缓慢的,让你们吃下去后,还悟然不知,让你们的功力,在一个时辰内运聚不起来……”
他的笑容一敛,道:“一个时辰,我们足可以为所欲为了!”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三章 顾惜朝对顾惜朝
尤知味打开木门的时候,他的身体各个部分,都在全面备战的状况。 就算在一眨眼间,他可以至少发出二十六种致人于死的招式,让攻击他的人死上二十七次!他以烹饪名闻天下,很少入知道他的武功如何,其实,他杀人就像砍骨切瓜一样,只切得比别人更优美更从容。
他把门打开。
他已作好一切防范。
可是他做梦都没想到,在门口出现的会是谁!
顾惜朝!
顾惜朝怎么会在门外?!
顾惜朝怎会来敲门?!
顾惜朝不是留在店里吗?!
尤知味在一错愕间,二十七道杀手均未发出,一记银枪震起红缨,已劈脸刺到!
尤知味在错愕间反应依然极快,身子一晃,枪尖险险自颈旁擦过,缨穗也扑在颊边!
就在这刹那间,在店内顾惜朝立足之处,蓬蓬两声巨响,尘土飞溅,两只手臂,已分别抓住顾惜朝双脚。
顾惜朝乍见尤知味遇袭,又见自己的样子在店门前一晃而过,心神一震,便在这时,下盘已被人扣着。
顾惜朝大喝一声,全身拔起。
那土中两人,虽然得手,但顾惜朝的内劲非同小可,冲天而起,那两人也抓紧他的脚,被带上半窒!
顾惜朝双手一沉,一刀一斧,已劈入两人脑门之中,但顾惜朝亦觉双腿一阵刺痛,那两人十指如钢锥,也抓入自己脚胫骨里!
这瞬间的变化,虽锥极速,但土中那两人,一个叫做土牛。一个叫做土狗,俱是土遁法高手,投入赫连春水帐下,他们一旦拿住顾惜朝双脚,原可废之,不过顾惜朝更快一步,先把他们抽离土中,再格杀之,但他双腿也受创不轻。
顾惜朝飞降而下,他第一个意志便是:速杀戚少商和高鸡血!
他自知受创非轻,生恐夜长梦多,又让戚少商逃脱,便生了立毙戚少商之意。
但就在他落下地来之际,有一男一女,遽然向他包抄过来。
顾惜朝正要全力应战,那一男一女,忽然同时飞起一脚,把刚才那两名伏击者——土狗与土牛——的尸身踢飞!
顾惜朝的斧头和小刀,仍嵌在上狗与土牛的脑壳里,两具尸身被踢开,顾惜朝一时也不及拔回武器。
那男的突攻了一刀。
女的也砍了一刀。
顾惜朝正欲招架,忽然发现,那两刀并不是砍向自己,而是两刀互击。
“呛”的一声响,星花四溅,两刀交击,发出极之灿亮的星火,亮得令顾惜朝等一时睁不开眼来。
就在他闭目的刹那间,那双刀交击间炸出数十枚细如牛芒的金针银针,射向顾惜朝。
顾惜朝双袖一卷一遮,把细针全收入袖里。
那一男一女忽然滚身欺入,双刀如雪,飞祈顾惜朝双足。
顾惜朝脚下本已受伤;这一轮急攻,把他攻退了十七、八步,那对男女刀法虽然劲急诡奇,但要杀伤顾惜朝,仍然力有未逮,突然收刀疾退,护守住戚少商、高鸡血、韦鸭毛、息大娘这一干无力抵抗的人。
顾惜朝喘得过一口气,正待还击,忽瞥见大门口一人溅血而倒,一人摇晃不已。
原来赫连春水一枪不中,尤知味已一手刁住枪杆,揉身急上,追打急拿赫连春水身上七十二要穴!
赫连春水单手托枪,用一只右手与之对抗,一拆四十一招,两人既未进得一步,也未后退半步。
两人正打出真火来,那“顾惜朝”突又出现!
尤知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知道顾惜朝仍在屋里应敌,才不再上当,双手仍步步进迫,招招封杀,双脚却疾踢了出去:玉环鸳鸯步、麒麟十八踢、谭腿连环蹴、七煞绝命蹬、虎尾脚,急踢背后那个“顾惜朝”。
“顾惜朝”在后,赫连春水在前,尤知味双手攻扣赫连春水,双脚急踢“顾惜朝”,出招凌厉,无暇可击,以一敌二,丝毫不乱。
这“顾惜朝”原来便是十一郎。
那双刀布下奇阵联手攻杀顾惜朝的,是十二郎和十三妹。
这三人原本是苗疆子弟,擅易容术和奇招幻阵,很有制敌之效;赫连春水少有大志,麾下连鸡鸣狗盗之士,无不收容,有意效仿战国四公子之遗风。十一郎一上来,即易容成“顾惜朝”模样,乍然亮相,令尤知味大吃一惊,因而措手不及。
要知道天下间再精明的“易容术”,也只不过能使脸容、年岁、身段略有些改变,但是断不可能经过长期相处之后连亲人都认不出来,先前顾惜朝和冷呼儿故意把自己化装得残缺丑陋,使入不想多看一眼,加上尤知味的掩护,众人才未发觉,十一郎以彼道还彼身,化装成顾惜朝的样子,乍然闪出,的确是吓了尤知味一跳,若要再期欺瞒,则绝不可能。
尤知味连踢数脚,逼退十一郎,双手一击,已夺下赫连春水手上的银枪,但忽觉脑门一晕,浑身不着力,内力无法聚合,倒有些似自己也喝了“滋味粥”的感觉,心知不妙,大喝一声,心下一横,连击数掌。
赫连春水接了他一掌,却得对方掌力甚劲,知道已中了自己的“迷 魂 香,‘,但内息依然如此之强,心中暗惊。又接得一掌,顿觉对方掌力已弱。再接一掌,已大占上风。第四掌拍来之时,赫连春水双掌一挫,立意要把尤知味震伤,不料尤知味这一掌却不聚力,反而随这一震之力,飞出门外!
尤知味的目的便是藉力逃脱!
他知道自己再不全力逃遁,所中的迷药一旦完全发作,就跟戚少商、高鸡血的情形等没什么两样!
尤知味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他是一知情况不妙,立即急退,但他虽然退得快,运道却不怎么好!
一朵“花”正向他迎面开到!
他把银枪一横,震开“刀花”,红缨又是一荡,尤知味只觉鼻端闻间一阵香味,登时省悟,原来迷药就下在枪尖的红缨里!
尤知味怒叱一声,银枪飞射,把张钓诗贯胸钉在地上,但背后速响起一道急风!
尤知味急速回身,然而神志已难以清醒,双手架住一拳,那“砰”地一脚,正踢在他的胸口,格勒勒一阵至少碎了三根助骨,赫连春水的另一只手,已封住了他身上七处穴道。
这刹那的景象是:尤知味受制。
张钓诗死。
十二郎与十三妹,正横刀护守戚少商等。
赫连春水与十一郎,亦正向顾惜朝望来。
顾惜朝马上作了一个决定:逃!
顾惜朝当然认得赫连春水!
他曾经拜会过赫连春水的父亲,但知道赫连春水决不会因这点渊源而有所容情——相反的,赫连春水会杀他灭口,以免顾惜朝奏上朝廷,致有灭族之祸。
顾惜朝自然明白这点。
尤知味已遭擒,看来,刚才出去的冷呼儿情况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儿除赫连春水之外,还有三名高手,自己却负伤在身,一对脚又流血不止。
顾惜朝于是立刻就逃!
“杀死他!”息大娘叫道。
——让顾惜朝逃走,会连累赫连春水一家的!
“别放过他!”高鸡血也大呼。他恨绝顾惜朝和尤知味杀死禹全盛几位弟兄。
赫连春水却知道当前之急,不是此事。
而且他必知傅宗书正与自己父亲密谋大计,断不会因自己的行动而贸然去消灭强助,破坏两股势力的合作团结。
况且,他并没有把握能够抓住顾惜朝。
他现在更重要的是,如何救走息大娘这一伙人。
所以他用两只手指压住尤知味的眼盖,尤知味的眼珠在眼皮下不住颤动,冷汗涔涔而下。骇然呼道:“别,别杀我!”
赫连春水叹道:“我本来也不想杀你……听说你烧的菜,尝过一次之后,剁掉舌头也无憾,我很想有这个口福。”
尤知味道:“你要吃什么,我去烧……”
赫连春水道:“可是,我又怕你对待我,就像对待他们一样,下了些血盐什么的,——”说时手指微微用力。
尤知味只觉眼球有一阵刺心的疼痛,忙不迭地道:“我不会的,不敢的,我……”只觉眼皮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刺痛越来越甚,忙道:“我去解他们的毒……我是诚心的,你不要杀我!”
赫连春水指尖上的劲道略为一收,冷冷地道:“如何解法?”
尤知味知道这些人的解药乃是自己的“救命符”,便期期艾艾地道:“这些药嘛,配制有些麻烦……”
赫连春水打断道:“我知道会有些麻烦,但我只要干净俐落快捷神速见效的药方!”说着一只手已按在尤知味的“百会穴”上!尤知味的身子虽然敕敕地发着抖,但这生死关头,他是抓着“活命本钱”死不放手的:“这……这药方没有现成的,一定要另外配制……我乱给你解药,那也无用啊。”
赫连春水忽然笑了。
尤知味只听得毛骨惊然。
韦鸭毛恨他杀死禹全盛,嘶声道:“赫连小妖,把他杀了算了,我们——”
赫连春水笑声陡止,在尤知味眼前摇了摇手,道:“看到这手没有?”
尤知味知道眼前这人决不好惹,但肉在砧上,只好道:“公子,您,这……”
赫连春水道:“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我要你看看,这是我的手,不然,待会儿你便什么都看不到了,千万别忘了,挖掉你眼珠是那一只手,是它对不住你。”
尤知味眼皮子不住跳动,但仍然坚持道:“顾惜朝逃走了……他很快便会叫大队过来。”
赫连春水笑道:“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是要威胁我不成?”
尤知味忙不迭地道:“公子,小人哪里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只是……小的只是想,公子如果杀掉小人,那么这三、四十位英雄好汉,没有解药,撤走似乎有些个不便……”
赫连春水一拍大腿,“啊”了一声,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随后用手拍拍尤知味的肩膊,道:“我明白了,原来你真的是在威胁我。”
尤知味一味地道:“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赫连春水笑道:“你胆子大得很,你当然敢。”
尤知味惶然道:“小的说的是实情。”
“我也有个实情要说予你听;”赫连春水好整以暇地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放走顾惜朝?”
尤知味连忙摇首。
“我放走他,是因为他根本走不了。”赫连春水道:“你知道我素来喜欢交朋友,是不是?”
尤知味看着他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心更沉到了底:“公子义薄云天,仁义满天下,各路英雄好汉,江湖豪杰,自都来为公子效命。”
“你很会说话啊,”赫连春水笑道:“那你想必知道我养士若干了?”
尤知味更惧:“公子威仪服众,摩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赫连春水微微一笑,“一万?八千?你倒夸大了,跟我一起的朋友,凑合起来,勉强算个一千来位,这次,我只带了一半来,你看,顾惜朝顾公子,和他的部队,是否可以敌得过呢?”
尤知味一听,更知大势已去,神色惨然,“公子部下个个神勇过人,顾惜朝那干乌合之众,如何能敌!”
赫连春水笑着说:“这便是了,既然顾惜朝他们逃不出去,又有谁会知道戚寨主等住在此?我又何必忙着要逃?再过一两个时辰,迷药力不持久,自然消散,我们再撤走未迟,只是,到那时候——”
他用手掌拍拍尤知味微秃的额顶,啧啧有声地道:“到那时候,可怜一代名厨,已变作了一滩浓血罗!”
尤知味又吓得籁籁发颤。
赫连春水忽正色道:“所以,解药你阁下高兴给,就给,不高兴给,也由你,威胁不到我的!”
尤知味脸无人色地道:“我给,但是——”他现在只求赫连春水能因他给解药而答允饶他不杀,只怕要高兴得叫爹喊娘了。
赫连春水攸然脸色一变,双指往尤知味眼睛插落!
尤知味吓得魂不附体,忙把双目一闭,赫连春水指到半途,突然一转,挟住尤知味的左耳一拧,竟鲜血淋漓的撕下了尤知味一只耳朵!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四章 垂帘里苍白的手
赫连春水拧着他的耳朵,只笑道:“怎样?滋味好受罢?”尤知味痛得只是惨叫,偏连举手捂耳都乏力。 赫连春水道:“就算我不动手杀你,任你流血,你的血也不见得流个一天半天流不尽罢?”尤知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现在又痛得椎心刺骨,哪里还敢讨价还价,忍痛道:“解药……就在我襟里。”
赫连春水一扬眉,道:“这可是你自己招供的,我没答应你什么。”他一手还挟着血淋漓的人耳,长相却尊贵温文,有一种温玉似的气质,白里透红的肤色,相映成一幅诡异已极的图画。
十二郎过去,果在尤知味衣衫里掏了七八瓶药粉。
尤知味道:“把绿色的药未渗和白色的,服食一捺药粉便行……求求你,先替我止血好不好……?”
赫连春水笑道:“这也无不可,不过,你先服下一剂再说。”他是防尤知味索性同归于尽,胡乱凑合了一种毒药,害大家一起送命。
十二郎马上会意,捏着尤知味的鼻子,把一小撮药未往他喉里倒,尤知味英雄一世,就算在他未诣武功之前,烹饪木己是名冠天下,谁敢对他不敬?日后他仗赖这一门绝活,使得武功高强之士,为了大快朵颐,不借以一门半门绝艺换他下厨一餐。尤知味武功渐高,名气也更大,能请得动他的人也越有面子,而他学的武功,也愈渐精深,普通的武林人物,武功上己决非他的手脚,又哪里请得动他?今日他遭到这般折磨,也算平生首遇,当下又惊又痛,变得傍徨无计,胆气全消。
赫连春水见尤知味服后,也没什么异象,便疾封了尤知味近耳的血脉,不让他失血过多而殁,一面示意十一郎、十二郎和十三妹去给群侠服食解药。
解药一服,功力较深厚的高鸡血与韦鸭毛,很快便几近完全复原。
戚少商和息红泪因为逃亡岁月里负伤太重,元气大伤,一时还未恢复。
高鸡血乾指尤知味,向赫连春水道:“这种败类,饶他不得!”
赫连春水道:“我本就没打算饶他。”
尤知味哀声道:“诸位大侠,念在大家同在江湖道上,就饶了我一条狗命吧!”
高鸡血冷笑道:“刚才又不见得你饶了小弟我的鸡命!”
尤知味大声道:“杀,我,对你们可没什么好处!”
赫连春水道:“不杀你,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尤知味赶忙道:“你们这一路上,难免还是要饮食充饥的,你们杀了我,全天下管膳食烹任的厨师都会跟你们过不去,防不胜防;留着我,不管吃的喝的,我用不着舌头去醮都可以分辨得出来,又何苦一定要杀我?”
赫连春水笑道:“哦,我倒忘了你是天下厨子之王,杀了你,等于是跟自己的肠胃作对……可是如果不杀你,我又实在信你不过。”
尤知味几乎要哭出来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已经受你们所制,我又能作些什么呢……”
赫连春水道:“哦?要是一个不小心,让你给逃脱了呢?那我们岂不是十分危险?”说着把手轻轻按在他的“百会穴”上,只要一发力,立即便可要了尤知味的命。
尤知味给赫连春水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忽听息大娘道:“先不杀他。”
尤知味大喜过望,赫连春水转向息大娘,息大娘道:“这人还有用处。”
赫连春水道:“好!”忽然一掌拍了下去!
尤知味见息大娘挺身阻止赫连春水杀害自己,以为今番有救,不料猝然之间,赫连春水便施杀手,“轰”地一声,眼前一黑,便扑地而倒,不省人事。
赫连春水道:+这一掌,至少要他躺上一天一夜,睁不开眼来。这厮十分狡诈,须得小心提防。“
息大娘幽幽一叹,道:“公子,我没想到、这件事,你会……”
赫连春水哈哈一笑,道:“大娘一直以为我这个小妖怪是无信无义之徒,是不是?”
息大娘忽正色道:“其实,你并没有带那么多兵马来的,对不对?”
赫连春水也正色道:“我来助你,家严本就不许,我只偷偷带了二十人出来,现在剩下不到一半,实力绝对无法与他们相持,所以此地守不得,一定要撤退。”
赫连春水领“花间三杰”、六名快刀手,巨人罗盘古、土狗土牛、十一郎、十二郎、十三妹、虎头刀龚翠环、四大家仆等二十人赴解毁诺城之危,但在阻拦刘独峰逮捕息大娘之际,牺牲惨重,加上击溃顾惜朝擒下尤知味一役,赫连春水手边只剩下十一郎、十二郎、十二妹、龚翠环及四大家仆八人而已。
这样的实力,自然阻挡不住黄金麟等的大队军马。
息大娘道:“既然如此,我们即刻离开。”
韦鸭毛已为部下一一解去药力,高鸡血道:“楼上还有人,我去处理。”
戚少商道:“铁二爷在上面,我去看看;没有他仗义相助,我们恐伯早已横尸多时,他遭人逼害,都因为救我们所致。”
赫连春水诧异问:“铁二爷?他是……?”
话未说完,忽听三长二短的信号,宛似狼曝犬吠,但仔细听去,却像怪兽夜哭,十分尖森刺耳。
赫连春水眉头一皱。
高鸡血道:“怎样——?”忽然住口不语,只听一阵闷响,像有人在泥泞底层击响棺椁,很是暗痖难听。
这时,又是二长三短的嘶呜,比前声要急促多。
掺杂着闷响之声,特别令人感觉幽森悚骨。
这次到戚少商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赫连春水沉着脸色道:“来得好快!”
高鸡血更是神色凝重:“点子扎手得很!”
这时际,暗号此起彼落,更加尖锐急促。
赫连春水道:“来人不多,但决不易与,己攻破了咱们两道防线!”
高鸡血攸然变色道:“不好,对方已攻近来了。”
韦鸭毛长身道:“咱们要退还是要战?!”
高鸡血道:“来不及选择了。”
赫连春水在这两人对话间,已打开了店门,长吸一口气,大步踱了出去。
明月映空。
长街微霜。
一顶轿子,赫然在长街口,巨大的木轮正辘辘的向前转动,缓缓移近。
轿帘深垂。
轿前轿后,隐约有几名衣白如雪的人影。在深夜里的月色中,这顶轿子,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杀气。
赫连春水横枪当胸,就算他知道来人好快,他已断未料到对方看来似是兵不刃血的就能来到了这里。
他横枪而立,有一股万夫莫开睥睨群雄的气态,却因这冷森的杀气而震荡。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煞气陡增!
因为戚少商已立在他身边。
他马上觉得一股激荡的气势,使得他衣袂皆奋扬起来!
戚少商出来,朱红色的宝剑“留情”,正遥指轿车。
“你逼我入死路,我要你先死!”
那轿子忽然停了。
完全静了下来。
静得连路边林中一只夜鸟子眨眼的声音都隐约可闻。
戚少商忽然感觉到这寂静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
只听轿子里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道:“是你吗?”
赫连春水把枪一舞,虎地一响,仿佛要藉枪风的威力来破除这刀锋般凄寂的杀气。
赫连春水大声叱道:“还有我!”
轿里完全没有反应。
静寂了半晌,轿帘略为动了一动,赫连春水执枪的手不由得紧了紧。
轿里又传出了那无力但清晰可闻的语音:“我只要拿犯人,旁人不相干。”
高鸡血也站出来,扬声道:“没有谁相干,谁不相干,我们都是站在同一道上的人!”
轿里的人轻轻咳了一声,又一声,然后静了静,似乎等呼吸平静下来,才道:“哦,原来你们千方百计,拦阻我进去,便是为了要维护他!”
赫连春水怒道:“废话!”
那轿中人便不说话。
木轮又开始轧轧转动。
轿子再度向店子逼近。
赫连春水压低声音向戚少商道:“刘独峰既已追来,看来决无善了,战斗一起,你立即带息大娘走!”
戚少商怔了一怔,忍不住道:“我已经临阵逃过一次了,你不怪我?”
赫连春水没料戚少商这般说,也是一怔,才道:“我不是在救你,也不会救你,我是要救大娘,因为大娘才救你,所以你的责任就是带大娘逃出生天,我的任务就是让你和大娘逃生,别的事我不管!”
戚少商道:“很好!”
赫连春水道:“怎么很好?”
戚少商道:“这一次,刘独峰不会放过我的,我不能被他逮着的,一旦逮住,必定自杀,大娘就要烦你照顾了。”
赫连春水账红了脸,道:“胡说!”
戚少商双眼望定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大娘跟你,我很放心。”
赫连春水忽然感到他眼中的善意与信任,心里一阵无由的感动,这时,轿子已逼近众人,赫连春水猛抬头,向戚少商道:“一动手,马上走!”
戚少商用力地点头。
除非自己再度落在顾惜朝这些人的手上,他就不惜身死,不然,他一定要活着,并且要跟息大娘活在一起的。
高鸡血这时厉声道:“止!”
轿子仍缓缓前进。
高鸡血双袖如吃饱了风的帆布,鼓荡不已。
赫连春水的银枪忽然一沉,砰地拍打在地上!
陡地,四条人影,自四个不同的角度,疾射向轿子!
这四人身形极快,到了半途,骤然改变:四人本来从东南西北四面斜射向轿子,但此际东首那人,身形在半空强自一顿,高拔而起,以泰山压顶之势,由上而下,直降入轿顶!
南首那人,半空中身形如游鱼般一拧,变成横撞向轿侧;西首那人,身形疾沉,急降而下,滚入车底;北面那人,身形翻跃,已绕至轿后,这刹那间,四人的兵器,同时出手!
这四件兵器,俱十分奇特,刚拔出来时,只是一件黑黝黝的短兵器,但只不过在霎眼之间,他们人在半空,双手疾动,已把这样一件短兵器拆合接驳成一技长兵器,四个人,四件长兵器,带着锋锐割耳的尖啸,一齐刺入轿子里!
赫连春水一枪击在地上,便是下令这四人出手攻袭的暗号。
他觉得十分满意,这“四大家仆”并非他所养之士,而是为赫连家族世代尽忠的仆役,赫连乐吾父子待他们如一家人,“四大家仆”对赫连家自然也鞠躬尽瘁,死而后己。
这四大高手分四个角度,用四种不同的兵器、手法,足可在刹那间里把这顶轿子粉碎!
赫连春水的银枪遥遥对准轿帘。
只要轿里的人为了躲避这凌厉的攻势而掠出轿子,他的银枪便立即发出雷霆一击!
对付像刘独峰这样的高手,决不能容允他有片刻喘息的余地。
可是接下来的变化,不但令赫连春水意想不到,就连曾与刘独峰数次交手的戚少商,也始料未及。
帘子略为掀了一掀。
一只苍白的手指,像分花拂柳般露了一露,立即又缩了回去。
一道细长的白光,疾地打在持巨钳仆人的钳柄上!
这仆人痛哼半声,巨钳脱手飞出,白光一折,反弹飞射,击中他的左胁,他身形一跌,斜仆出去!
巨钳恰好撞在另一仆人的巨斧上,“当”地星花四溅,那仆人的一斧,自然也失去了威力。
原来那仆人跌撞向另一仆人的巨剪下!
这仆人立收招,扶住同伴。
两人一个踉跄,刚好封住第四名仆人巨挫的攻势,那仆人只好把巨挫一收,跃开戒备。
第一名仆人这才发现,嵌在自己腰间大横穴上,是一枚制钱。
这一枚铜钱,嵌在他的穴道上,却并没有割伤他的肌理,但它发挥的效用,无疑把四大家仆四人联手的一击,一尽化解。
但却未伤一人。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五章 魔轿
“四大家仆”一击失败,四人互望一眼,身形交错,手中兵器,舞得虎虎生风,四人合力的第二击,又要发出! 只听轿内传来一声叹息。“我只是要捉拿犯人,你们这又何苦呢?”
赫连春水突然大喝一声:“停!”
他已看出刚才轿中人若要杀死“四大家仆”,只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
“四大家仆”身形一顿,他的身子,突然变成一道尖啸!
人是人,不可能会变成声音。
赫连春水骤然化为一道尖锐的风声,是因为他与手上的枪,已合而为一了。
就像一个巨弯的强力,发出锐无可挡的一矢,赫连春水蓄势已久的一枪,已直刺了出去!
他的人,已成为枪的一部分!
他浑身的锋芒,聚成这杀气无匹的一枪,不但要刺穿轿子和轿内的人,仿佛连轿后的那一脉山丘,也要破山腹而出!
这一枪之力,未发时,已使得站在他身边的戚少商等人,衣袂间带起一股扯力、头发而往后鬓直贴!
枪未到,轿帘已被疾风荡扬!
而赫连春水这一枪的目的,并不是要立毙刘独峰。
他只是要把刘独峰逼出来!
轿帘被激风卷开。
轿里黑黝黝的,有一个人,着白色长衫,坐在那里,还未看清楚面目,那人手已一扬。
手苍白。
苍白的手。
手指更白。
手指拧着雪亮的刀。
刀更白!
比雪还白。
刀锋亮。
刀光更亮。
刀光灿眩了赫连春水的眼睛!
刀尖刹那间已到了赫连春水的双目之间。
赫连春水长啸一声,已不顾伤人,直射的身躯,长空冲起!
刀掷空。
赫连春水居高临下,抢势改由自上往下直戮!
但刀击空,竟然也是半空一折,倒射赫连春水小腹!
大凡武林高手的全力一击,居然可以半空换气,易势再袭,那已经极难做到,赫连春水这一击之气势淋漓,但给飞刀所挫,第二次再袭,飞刀又至,他大喝一声,半空三个翻身,落在丈外,一口元气,无处渲泄,枪尖一撒,哧地刺入道旁一颗大石里!
那大石当中吃这一枪,竟喀喇一声,四分五裂,赫连春水只觉真气逆走,五脏有说不出难受,张口欲呕出一口鲜血,但生性倔强,硬生生地又把一口热血吞下,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不料那一刀仿有人驾驭驱使,二次刺空,竟又静悄悄地折射而至!
待赫连春水发现时,已不及闪躲!
“铮”的一响。
白衣一闪。
戚少商落在赫连春水身前。
他断臂,仗剑,击落飞刀。
他的人就拦在赫连春水的银枪前。
两个人,一剑一枪,四只眼睛,盯着那一顶轿子。
轿帘又已掩上。
轿在月光下。
这一顶鬼轿子。
戚少商出道以来,攻下过不少难以攻克的天险难关,攻破了数不清的阵势军容,但这样一顶轿子,却似固若金汤的雷池,奠测高深的堡垒,完全无暇可袭,无处可攻!
这时候,忽听呼呼两声。
这两声就像是一个巨人,在运用他的天生育力,挥舞两根巨柞的声响。
然而却只是头发斑白,举止老迈的韦鸭毛,在挥动他那一双袖子。
他那一双袖子像吃饱了风的帆布,他一面挥动着袖子,一面向轿子大步行去。
接着,又是虎、虎几声,这风声骤加凌厉,好像挥舞的已不是巨杵,而是两棵大树。
韦鸭毛步子更疾。
他全身被袖子遮个风雨不透。
就像头发到脚趾,全让浑厚的袖风所遮掩。
韦鸭毛走得更快。
他的步于越密,双袖的急风更劲。
这时离轿子不到七尺,袖风已成莱恐。恐的声音,像两面大鼓,在互相碰击着。
而韦鸭毛全身也膨胀了起来。
他遍体都布满了真气,一个本来枯干瘦小的老头,变得像高鸡血一样的胖。
然而高鸡血却知道,他这个江湖上从未背叛过他的老拍档,已使出他的看家本领“干元大周天小阳神功”,以六十年来苦修的纯阳元功,使得轿中人的暗器无法破这浑实淋漓的元气而入。
他要一气摧毁这顶魔轿!
韦鸭毛已逼近轿子。
还有五步。
韦鸭毛准备以先天黑气之“干元大周天小阳神功”,把轿子震个粉碎。
还有四步。
轿子里的人似乎想不出什么法儿来制住这一股势莫能御的内家真气。
若硬闯出来,势必要和韦鸭毛硬拼。
韦鸭毛武功不杂!内力却纯,这一身内气之盛,决不在铁手之下,纵横江湖,能够与他“干元小阳神功”相持的人,确也不能算多!
就在这时,帘子一掀!
一只白玉般的手指,向下指了一指。
疾的一声。
手指又很快的收入帘内。
高鸡血突然尖叫一声:“小心!”
他的人胖,声音却尖。
他叫的时候,整个人掠起,他的人胖得像一粒球,肚子又圆又突,当他掠起时,就像一粒柿子,遽然飞上了天。
可是没有人能形容他的速度。
就像赫连春水那一枪,比之尚且还有不如。
韦鸭毛一愣。
他见帘中伸出了手,以为要向他攻击,正全力以赴,凝神以待,不料手指又缩了回去。
便在其时,突觉脚心一痛。
这一痛非同小可,他立时感觉到一口细针,正自脚心直冲上内庭穴,转入昆仑穴位,破跗阳而上,一刹间已过三道要穴!
韦鸭毛只觉剧痛难当,“干元大周天小阳神功”一散又聚,强自压下,要逼住那一口尖针上攒!
这时候,帘子一掀,那只手又伸了出来。
雪白的手。
修长的手指。
令人惊心动魄的手!
这只手双指一挥,疾地又射出一物。
那物细小,速度又快,以致让在场的高手都无法看得清楚那是什么。
但这只手以一柄飞刀破去赫连春水的“残山剩水夺命枪”,以一枚制钱使得四大家仆狼狈不堪,就算是他弹出来的是一条头发,也足以令在场的数大高手心惊胆战。
那事物疾射向韦鸭毛心口!
韦鸭毛的“干元大周天小阳神功”已转入右足,逼住细针随血循环攻上,已无法抵御那一道暗器。
暗器来得何等之快,就算戚少商等要救,但也来不及了。
可是高鸡血却在危机刚起已然发动。
他的身形何等之快!
他的身形甫动,已到了韦鸭毛身边,再看时,他的人已到了天边,手里还揪住韦鸭毛。
那事物“啸”地打空,竟又“唆”地回射入轿中帘里。
这是什么鬼暗器?!
高鸡血拖走韦鸭毛,尖声道:“鬼手神叟‘地心夺命针’!”他说时额上已渗出了汗。
纵然他在尤知味挟持之下,临死不惧,但此际却因关心身边的老拍档,而汗如雨下。
韦鸭毛用真气强逼住细针运行,痛哼出声,却不停的猛摇头:“不……是……这针……无毒……”
众人这才明白,刚才那轿中人向下一扬手,乃是射出一枚细针,刺入地面,穿入地下,再攒刺入韦鸭毛脚心里,这发射暗器的手劲、本领,真是巧到巅毫,令人叹为观止。
武林中能以地底穿针,杀人于百步之外的,便是擅施“地心夺命针”的鬼手神叟海托山,但鬼手神叟的针是淬毒的,见血封喉,无药可医,高鸡血听闻韦鸭毛所中之针并无淬毒,心中一宽,但惊栗之意,因不知来者何人,只有更甚。
他宽心的是韦鸭毛内力高深,普通细针,虽潜入体内,但断不致死,惊的是来人若是鬼手神叟尚好,因海托山的暗器、偷盗、掌法俱有盛名,但内功、下盘,却是弱点,如今若不是海托山,换作剑法精湛,内功奇强的刘独峰,这一战便劫数难逃。
只听轿中人冷冷地道:“他死不了。”
高鸡血长叹一口气,道:“好暗器!”
轿中人道:“我的暗器从来不淬毒。”
高鸡血再吸一口气,道:“可惜。”
轿中人道:“可惜什么?”
高鸡血道:“身手这般好,却当昏君奸臣的狗奴才!”
轿中人沉默了半晌,居然没有生气,只淡淡地道:“我要抓的人,伤天害理,十恶不赦,是该抓的,这事情跟你们无关!”
高鸡血怒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轿中人也冷笑道:“为虎作伥,见恶不除,看来武林中人言‘鸡血鸭毛,手狠心慈’,也不过如此!”
高鸡血忽然一阵尖笑,半晌才道:“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滚出来吧——”
突然间,叮的一响。
原来在高鸡血与轿中人对话的时候,息大娘已无声无息的自后潜近轿子。
高鸡血的尖笑,正掩饰了息大娘本就如片叶落地的步履。
息大娘见已贴近轿子,遽然出剑。
剑尖刺入轿内。
“蓬”地一声,一条白影,自轿顶跃出。
高鸡血早已蓄势以待,一发千钧!
他尖啸。
啸声一起,人已到。
没有人能想象一个这么肥胖臃肿痴胖的人,身法会快到如此不可思议。
在轻功里,“决”并不是最难达到的。
在身轻如燕、一泻千里的急掠中,还能保持杀力和声势,这才是极难并存的。
高鸡血在白影一闪的刹那,已到了白影之后。
他的七道杀手同时攻了出去。
但是,突然之间,他眼前的人不见了。
背后却一凉。
敌人已到了他背后。
轿中人的轻功,比他还要可怕十倍,高鸡血完全不能想象,那人要躲开息大娘无声无息的一剑,正冲身而起,乍遇自己暗袭,却怎能于一闪身间已到了自己背后?
白衣人到了高鸡血的背后,高鸡血等于把背上的空门卖给了对方。
白衣人有没有出手?
高鸡血不知道。
他突然感觉到剑风。
白衣人也惊觉到剑风。
剑风来自他的背后。
“九现神龙”戚少商已然出剑。
剑刺白衣人背后。
白衣人突然滴溜溜一转,身子疾往下沉,人已落回轿中。
戚少商那一剑,变得刺向高鸡血的背心!
戚少商一惊,高鸡血霍然回身,回手一拍,已挟住长剑。
两人疾落了下来。
下面的轿子。
轿子并不可怕。
但轿子里的人,随时都会发出令人防不胜防的暗器。
戚少商那一剑,蓄势已久,自是非同小可;高鸡血那回身一招,也是毕生武功精华所在,叫做“方佛一印”。这两下击空,两人力道对消,身形落下,正好让轿中人有机可趁!
赫连春水大喝一声,一跃而起,人在半空,一枪横扫,以枪杆把戚、高二人身子横拨了出去。
这时候,息大娘见一剑不中,拔剑欲退。
剑刚拔出,白衣人已落回轿中。
原先抽剑的那个剑孔,遽然射出细如针眼般十七八颗五色珠子!
息大娘一时躲避不及,突然,劲风扑至,韦鸭毛拦在她身前,双袖一阵急挥,把彩珠尽皆拨落,一面护息大娘急退。
原来韦鸭毛内力浑厚,在这片刻里已逼出脚底细针,救拯息大娘。
这鹊起兔落的几个照面间,轿中人始终未正式露面,单以骇人听闻的暗器和超凡脱俗的轻功,已力挫戚少商、高鸡血、韦鸭毛、息大娘、赫连春水五大高手的三次合攻!
轿子依然是轿子。
五人相顾失色,退了开去。
“你……”戚少商双目发出逼人的锐气:“你不是刘独峰!”
“你是谁?!”
轿子的人淡淡地道:“我不是刘独峰,但一样是来抓人的。”
这同时间,五人一齐发出一声断喝!
不管来人是谁,都是来抓人的!
他们已没有别的路!
只有杀死来人,趁顾惜朝等大军未调回前,杀出一条血路!
他们五人一齐冲了过去。
银枪。红色的剑。激荡的袖风。无声的短剑。胖身以佛掌抢进。
他们立意要集五人之力,把这顶魔轿一举摧毁。
有谁能抵挡得住这五大高手全力的合击?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六章 绿剑红芒白衣人
“呼”地一条白影,飞上了安顺栈的楼阁。 白衣人刚飘起,五人的攻势便攻不出去。因为这时候对轿子发出攻击,很容易便为敌人居高临下所乘。
这五人都是应变奇速的武林好手,当然知道何时攻,何时要守。
那人一手抓住栏杆,在月光下,被楼栏遮着,面目看不甚清楚,只听他道:“如果我有意下毒手,你们还可以五人联手么?”
息大娘忽然“呀”了一声,她发现自己发譬上不知何时,嵌了一颗绿色晶莹的珠子,她现在才撷落下来。
戚少商也变了脸色。
他发现一枚金色小巧袖箭,正串在他袖口边上。
高鸡血也胀红了脸,他的长袍下摆,齐齐整整钉了四口白骨丧门针。
这几枚暗器,敢情都是在刚才戚少商与高鸡血半空落下时,息大娘拔剑未及后跃之际,轿中白衣人所发出的,但都留了手,并未杀伤他们。
他们五人合击,白衣人便无法在轿中应付,但若白衣人一早下了杀手,他们又岂能五人联手?
这五人都是绝顶聪明的武林好手,这种情状他们当然了解。
轿中白衣人无伤他们之意,这点也是至为明显的事,一时间,五人都面面相觑,要攻击下去,还是不攻击?
要束手就擒,还是抵抗到底?
这人武功那未高,到底是谁?
不论是谁,戚少商、息红泪、高鸡血、韦鸭毛、赫连春水已无法阻止这一场剧斗。
因为那一列对着街心的楼房,突然全被震开,高鸡血和韦鸭毛预先安排好的一组伏兵,蜂拥而出。
一下子,栏杆断裂。
攻击全向白衣人发动。
这十几人的攻击全落了空。
白衣人一上屋顶,身法十分俐落,但戚少商“噫”了一声,他已经发现,这白衣人翻腾之术,全仗一口真气运转和双手之力,而这人的一双腿子,软荡荡的浑不着力,竟似废了一般!
戚少商惊党的同时,高鸡血已失声道:“难道是他!”赫连春水也变色道:“是他!”
这时,白衣人已到了屋顶上,任何人都不能想象得到一个残废的人身手能够如此敏捷。
只是他一到了屋顶,屋顶上又冒出十几名大汉。
这些大汉如狼似虎,攻向白衣人。
白衣人突然说话了:“你们再苦苦相逼,我可要开杀戒了。”
高鸡血和韦鸭毛一高一胖两条身影,已掠上了屋瓦,拦在白衣人身前。
他们已知道来人是谁。
他们不想让手下白白送死。
高鸡血和韦鸭毛掠上屋顶,戚少商和息大娘再也没有选择。
他们也飞身上屋顶。
因为他们知道这个人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恐怕当今武林中能在他手下暗器活回来的人当真寥寥可数。
戚少商和息大娘一掠上屋顶,使得赫连春水也没有选择。
他要保护息大娘。
他要完成息大娘的心愿。
所以他更不能让戚少商被捕或死亡。
他也只有飞上屋顶。
他知道这一上纵,能否再活着落到地上,实在是没有多大把握的事。
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上跃之前,发出一声长叱:“毁轿!”
赫连春水这道命令是向“四大家仆”而发的。
既然是跟这个天下间第一等辣手人物对上了,就必须干到底,先把他那使黑白二道闻名丧胆的轿子毁碎再说。
赫连春水掠了上去,“四大家仆”立时全面毁碎这顶怪轿。
正在这时,突然间闪出四条瘦小的人影。
四个穿紫衫、灵巧的孩童,各施一对金银小剑,刺戮四大家仆的下盘。
四大家仆的兵器既粗而重,长大而具威力,但四名小憧一味近攻,身法灵动,使四大家仆一时穷于应付。
赫连春水双脚刚要沾到瓦面,突然间,一块瓦片飞射向他足踝。
这一下激射而至,以赫连春水的武功,并不怎么难以闪躲,但这一记攻击却拿捏得妙到巅毫,赫连春水足尖还有半寸即达屋顶,眼看就要站稳,全心全意凝聚下盘之力降落,就在这时,瓦片破空而至!
这好比一个人正在凝神沉思,只要在他耳边随便叫上一声,都会使他大吃一惊;又像一个在吃嫩滑鱼肉时,冷不防肉中夹了一根鱼刺,特别容易被刺伤咽喉。
赫连春水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原可一个跟斗避了开去,只是这样会稍微狼狈了些,他立意要在来人面前显示一下他的实力,当下力聚足尖,骤然加快,拍的一声,把瓦片踩于足下。
他这一脚,已踏住瓦片,这一脚之力,刚可裂石,但又使得恰到好处,不致踩碎屋瓦足陷其中。
可是他脚下的瓦片,竟像游鱼一般的滑动,饶是功力霸道的赫连春水,也把桩不住,一滑倒退,直泻而下。
瓦面是下斜的,他足足滑退了七尺,瓦片仍在溜动。赫连春水应变奇速,另一只脚尖,及时又踏住了瓦片。
这时,那瓦片被赫连春水双脚踏住,再也无法滑动。
可是在这时候,赫连春水的位置,也不利到了极点。
他落脚之处,本来是面对白衣人,位置略高,甚宜抢攻,而今一滑七尺余,变得尽处于下风,白衣人若再施暗器,赫连春水只有两种情形:一是死,一是翻落屋瓦。
就在赫连春水应付那足下瓦片的刹那间,戚少商、息大娘、高鸡血、韦鸭毛四大高手,已一齐向白衣人发出强力的攻击。
白衣人也发出了四道暗器。
四道完全不同的暗器。
他的暗器就像抓药一般。
不同的药方,适用于不同的病人。
不同的药物,抵抗不同的疾病。
他这四种暗器,刚好是觑准这四大高手武功招式的破绽而发出的。
所以四人的攻势俱被挡回。
白衣人手上已多了一枚钢镖。这一枚钢镖,仍在他的指间,并未发出。
但这一件暗器要发出时的杀气声势,全都聚集在赫连春水的身上。
赫连春水如不想死,只有被迫跃下屋顶。
可是赫连春水也当真顽强,他右手提枪,高举过额,准备全力掷出!
只要白衣人发出飞镖,他就扔出那银枪!
——宁可拼个同归于尽,也绝不临阵退缩!
战况在这种剑拔弯张,一触即发的情形下僵持,胶着!
月光下,戚少商等四人看见白衣人萧杀的神态,不禁都为之悚然。
白衣人那一镖若发出去,赫连春水就不一定能接得下。
同样,白衣人在闪躲赫连春水银枪奋力一掷后,也不一定能接下他们四人的全力攻袭。
这是生死关头。
问题是:谁死?谁生?
白衣人并没有发出他那一镖。
他只是冷冷地道:“你是‘神枪小霸王’赫连春水?”他说话不像说话,像在桶里掏泼一片片的薄冰。
“你的‘铁翼迎风’袖法,是用‘小阳神功’使的,当然是韦鸭毛;另外一位,身法踏‘玉树临风’、双掌并施鸭犬不留万佛手上‘,想必是高鸡血。”白衣人继续说下去,他在提到那一个人的时候,便向对方看了一眼,只看了一眼,便似一片冰剑,在对方脸上刺了一记。
比月色还冷。
比雪还寒。
“双剑如梦身如絮,花落花开霜满天,剑法好、出手辣、人如此美,不是息红泪息大娘,不可能有第二位。”然后他双目盯着戚少商,英华毕露:“你的‘碧落剑法’,还有‘鸟尽弓藏’心法,决非‘独臂剑’周笑笑能使——你是‘连云寨’的‘九现神龙’戚少商!”
五大高手,无不骇然。
白衣人能在这短短交手的几个照面里,能够从他们的武功家数,觑出他们的名号。
更可怕的是,白衣人不是从正面过招里,得悉他们的武功绝招,而只是从他们招a架闪躲暗器的招式中,即道破他们的身份。
白衣人一字一句地道:“你是不是戚少商?”
戚少商虽给他看得心头发寒,但凛然不惧,昂然道:“你来抓的是我,岂不知道我是谁!”
白衣人摇头,道:“我抓的当然不是你。”
此语一出,众皆愕然。
白衣人道:“我抓的是周笑笑。”
戚少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你以为我是周笑笑?”
白衣人颔首道:“周笑笑也是独臂的,他逃亡的时候,‘海上神山烟云阁’的‘天姚一凤’惠千紫,也跟随着他逃跑。而我追捕他这一路来,也有很多武林高手出手拦阻,所以才致生此误会,你们……”
戚少商和息大娘都舒了一口气,戚少商道:“还好,如果连‘四大名捕’中的老大无情,也来抓我,那我算是多生一双翅膀,也飞不掉了。”
白衣人这才一笑道:“戚寨主言重了。”这人一笑,仿似严冬尽去,春暖花开,一天的阴霾俱隐去,云开月朗。
这青年人正是“四大名捕”中的大师兄,原名成崖余,江湖人称“无情”。
无情与众人一番交手,他人尽皆叹服。他因先天体弱,内气走岔,无法练成武功,只依靠一双巧手,以冠绝天下的暗器,还有自己精制的轿子机括,来抗巨敌。他双腿俱废,却以无比的毅力,练成绝世轻功,适才五大高手联手,也伤不了他分毫。
像这样一个体弱多病的残废人,却是名震天下的名捕之首,戚少商断臂之伤未愈,见了也不由心生振奋。
无情问:“却不知戚寨主因何而逃?是何人追你?何以会弄到这个地步?”
戚少商长叹道:“这事说来话长………说来你还有一位知交在我们这儿。”
无情扬眉道:“哦?”
无情和戚少商等的紧张局面一旦缓和,下面轿子旁的四名小僮与四大家仆,也纷纷住手。
高鸡血知道眼前这极难缠的白衣青年,并非敌人,当下放下了心头大石,涩笑道:“啊,原来是一场误会。”
韦鸭毛本来全身绷紧僵硬,也缓缓松弛下来,道:“周笑笑是‘天灵堂’的堂主,一向甚有令名,却不知是犯了何事,要劳名捕追缉?”
无情冷哼道:“周笑笑就是有盛名,可是他的所作所为,不堪已极,我因机缘巧合,得知他的罪行,既不是奉师父之命拿他,也不是刑部要抓他,只是我要揭发他的罪状……”他顿了一顿,道:“这一路来,很多道上的人,都被这伪君子骗倒,和我作对,我因抓此人,确也得罪了不少江湖上的朋友。”
息大娘见无情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隐有愤色,知道无情着实甚恨周笑笑,却不知周笑笑犯了什么滔天罪衍。
正在这时,忽听无情叱道:“谁?!”
一条人影,疾掠上屋顶。
这人来得十分迅疾,快得不可思议,连高鸡血、赫连春水等五大高手,事先也全无省觉,反倒由无情一喝,这才警省!
这人直掠而上,他所掠之处,却是赫连春水的一道暗卡所在:那是十一郎,十二郎及十三妹防守的要塞。
三条人影。
三道刀光直卷来人。
只听一声惊呼,三道刀光如长空急电,激飞投入夜空之中。
三人的身躯,被一种奇异的力量震得飞向赫连春水、高鸡血、韦鸭毛之处投来。
赫连春水、高鸡血、韦鸭毛因事起伦然,不及应变,只连忙把人扶住。
来人已扑向戚少商。
戚少商大喝一声,出剑刺去。
那一柄+留情“宝剑,原为朱红颜色,戚少商仓猝运力,剑身在黑暗中呈现通体金红,直刺来人。
来人横剑一架,手中所持的剑,通体碧绿,像黑夜森林里的狼眼。
双剑一交,红芒锐消,绿光暴长。
息大娘见戚少商遇险,双剑急刺来人背心,来人反手一剑,红色剑芒暴长,息大娘剑短,只好急忙退开。
来人的绿剑已指在戚少商的咽喉上。
红剑已在这人手里,他是用这夺来的剑击退息大娘的。
息大娘退避,是因为她完全没有想到来者可以在一招之内制伏戚少商。
息大娘、赫连春水、高鸡血、韦鸭毛再想冲近,戚少商已为来人所制。
忽听一人冷冷地道:“放开他。”
来人一怔。发觉一枚飞刀已无声无息,到了自己背心三尺之远,突然硬生生停住,只要白衣人发力一催,便会疾射过来。
这样短的距离,他是不是能躲得过?
这样可怕的暗器,他能不能应付得过来?
他也不知道。
他没有收剑。
剑尖仍指着戚少商的脖子。
他缓缓回头。
他只知道一点,像这样高明的暗器手法,普天之下,绝对不超三位。
他希望是他想见到的那一位。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七章 名捕与神捕
这个人高大、威仪,顾盼间有一种高贵的气派,但身上衣衫半干不湿,血渍和泥渍斑斑点点,却仍不使他的气派稍减。 这人正是刘独峰。刘独峰回头。
无情一震,失声道:“是你!”伸手凌空一挽,收回飞刀。
刘独峰可说是六扇门中顶尖儿的好手,辈份绝对高于四大名捕,甚至足可与诸葛先生平起平坐;四大名捕声名鹊起,后来居上,大有青出于蓝之势,但四大名捕对这位公门名宿,仍是十分尊敬仰仪。
四大名捕里,无情和追命,都曾因缘际会,曾与刘独峰碰过面,无情还总共与刘独峰见过三次,一次是诸葛先生宴晤刘独峰与李玄衣;一次是跟御史大人、刑部尚书、吏部各大员议事;另一次,是他们合力制服天梁、夭相、天府这“三星七煞”。
那一次合作破案,使无情与刘独峰,有更进一步的合作,而且惺惺相惜起来。
刘独峰向不轻易许人,那一次,他忍不住向无情说过这样的话:“我佩服你。”
“你比别人少了一双腿子,但你的轻功比谁都好,你的体质比任何人都弱,但你的意志比谁都坚强。你连武功都不能练,但暗器使得比蜀中唐门还好。但是谁都可以当捕快,唯独你不可以,可是,你当得比谁都称职。”
“我要是你,我办不到。我真的佩服你。”
这是刘独峰对无情最高的称许。
那次无情只说了一句话。
“我一生都是在向你学习。”
那是五年前的事。
之后,他们就没有再碰过面。
刘独峰也道:“是你!”
他是先惊觉那绝世的暗器手法,推想可能是无情,所以震讶的程度,远不如无情为甚。
无情这才抱拳道:“刘大人。”
刘独峰道:“成捕头。”无情原名成崖余,江湖上反而忘了,刘独峰却是记得非常清楚。“你怎么也来这里?不是赴陕西金印寺办案吗?”
无情道:“那案件已结了,三师弟仍在那儿善后,我因追缉一个恶徒,到了南燕镇,那恶徒伤了人,我找这儿的名医,那医师姓潘,大家谈起来,我才知道二师弟曾在思恩县出现过,像还受了伤,特地过来看看,便遇到了这桩事儿……”
“三师弟”便是追命,“二师弟”即是铁手,那姓“潘”的医师,自然就是日间铁手求医的“翻生神医”了。
无情毕竟办案久了,知道在什么时候必需要立即表明立场,他这几句话即清楚交待自己何以在这里,刘独峰当下道:“哦,你跟他们并不在一块儿的。”言下之意是:如果你们是一伙的,那倒不好办事了。
无情道:“戚寨主义薄云天,向有侠名,却不知今儿犯了什么事,要劳动刘爷的大驾,千里迢迢来缉拿他呢?”
无情知道不论是什么案件,只要是惊动到这位深居皇宫里养尊处优的刘神捕,事情决难善了,只是不忍见传言里一向庸洒清逸、侠名远播的戚少商,落难断臂后仍难逃法网,故出此一问。
刘独峰道:“我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这戚少商,是皇上下旨要抓的。”
无情凛然道:“是。”
刘独峰道:“这一路来,有不少人护着他,我就趁他们和你对敌之时,偷偷潜入,一举擒下他……我掩进来的时候,只看见他们全神贯注在围攻你,我也没看清楚是谁,却没想到是成大捕头你。我倒是检了这个便宜了。”
无情道:“他们把我当作是刘爷了。”
刘独峰忽道:“这个息大娘,还有赫连春水,也拒捕杀害我四名随从,按照道理,我也要把他们一并拿下,依法定罪。”
赫连春水狠狠地道:“我呸!你算算看手上的剑,染了我们赫连春水侯府多少鲜血!你杀害了我们多少热血好汉的性命,那就不用偿命了吗?!”
刘独峰道:“因你拒捕在先,他们是秉公行事,杀他们是应该的!”
高鸡血忿然道:“大家都是命一条,没啥应不应该的,你们要杀我们,我们就杀你们!这儿不是朝廷,一切都得照江湖规矩!”
刘独峰怒笑道:“按照江湖规矩,我便要取你性命!”
高鸡血拉开马步,一手朝前招了招,道:“来啊,有本事尽来取去!”
刘独峰冷笑道:“你也引开我,好抢救戚少商,别以为我会上当!”
高鸡血道:“你是没种,不敢接战,只敢欺负受伤断臂的人。”
刘独峰脸色一变,强忍道:“杀人者死,别的我不管。息大娘杀死云大,必须偿命。”
赫连春水长身拦在息大娘身前,道:“好,你杀了我多名部属,也得先偿命来!”
刘独峰脸露怒色,冷哼道:“没想到赫连乐吾有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儿子!”
赫连春水道:“不成材?我这个不成材的东西,至少可以剁掉大名鼎鼎的刘神捕一只姆指!”他自己中指折断,手里紧紧握住银枪,正在冒血。
刘独峰心里正在迅速转念:他的确也杀了不少人,那些人大多是忠义不畏死之士,心里难免有愧,云大的死,息大娘自该偿命,至于杀死李二、周四和蓝三的人,都已丧生在该役中,没有什么不公平的,刘独峰心里清楚:戚少商和息大娘并无大恶,而且素有侠名,自己奉旨抓拿,偏在他们落难负伤、巨雠未报之际,一上来先破了碎云渊,在害了不少无辜女子,又因追捕两人,先后与江湖上的高鸡血,韦鸭毛等硬角色结仇,又与在朝廷中颇有影响力的赫连府中人结怨,这些梁子愈结愈深,当非好事。
他看出赫连春水与高鸡血舍命出手,不像是为戚少商,而是要帮息大娘,至于韦鸭毛,则一向都是高鸡血的拍档。如果自己一定要杀息大娘,赫连春水与高鸡血则可以为报一众弟兄之仇来追杀自己,如此冤冤相报,何时是了?他要一并杀掉赫连春水与高鸡血,还不算太难,“但高鸡血的部属,赫连府的亲人,难保都不报仇,这样下去,如何善了?他手上已抓住了戚少商,总算首号要犯已拿住,生恐夜长梦多,不如先押回京城,便算是完成任务;何况,圣上旨意并没有要抓息大娘等,自己又何必逼人于绝呢?
刘独峰这一阵转念,已下了决断,便道:“好,我冲着你们几位的面子,息大娘杀死云大的帐,暂且记下;这位戚寨主,我是身奉皇命,非抓回去不可,刘某人这趟行事,有何亏江湖礼节处,他日再当谢罪。”当下未待众人反应,便向无情匆匆低声说了一句:“我要走了,你先替我挡上一挡。他日再叙。”
一面说着,一剑刺出!
戚少商乍见剑波一吐,以为刘独峰已动恶念,要杀自己,偏又避无可避,自度必死,不料剑尖刺在他的穴道上,何等锋锐的剑却似变成了钝木,只封了他颈肩五处大穴,却不刺破皮肤,戚少商仰天倒下,刘独峰一手揪住,叱道:“后会有期。”身形直向地面急射!
赫连春水、高鸡血俱是一怔。
他们主要的目的,是要维护息大娘,他们自己也心知肚明,单凭自己几人,就算联手,也未必就能敌得过刘独峰,何况还有个无情?俗语说:官官相护,更何况无情和刘独峰同是名捕!
可是为了保护息大娘,他们也只好一拼。
而今乍然闻说刘独峰只要抓走戚少商,先不计较息大娘,他们二人,心中俱是一喜。
就在这时,刘独峰挟了戚少商就走。
刘独峰知道,单凭那几人之力,无情若出手相助,这些人也断留他不住,自己日后再向无情面谢,总好过耗在这里夹缠不清。
刘独峰对接手这椿案子,已感到前所未有的懊恼。
刘独峰一走,赫连春水与高鸡血一时没有想到该不该出手。
韦鸭毛则看高鸡血而行事,他年纪比高鸡血大,经验比高鸡血丰富,但高鸡血却是他的师兄,他也只服高鸡血一个人,只对高鸡血一人尽力、尽忠、鞠躬尽瘁,这种江湖人的感情,也非一般人所能了解的。
可是只有一人完全没有考虑。
没有考虑到自己生死安危,不考虑一切……
这人当然就是息大娘。
息大娘全力出手。
她焉能忍容刘独峰挟走戚少商!
息大娘一旦出手,赫连春水和高鸡血也出手,韦鸭毛自然也随着出手。
但他们只迟了这么一刹。
息大娘第一个出手,她最可以阻拦刘独峰,但一道黑物飞至!
息大娘全神拦截刘独峰,竟无及闪躲,腿上“跳环穴”着了一下,登时一个跄踉,赫连春水伸枪一拦,用手相扶,息大娘才不致滑落下去。
这一来,息大娘便不及拦住疾若隼鹰的刘独峰。
刘独峰胁下挟了一人,但动作速度,丝毫不减。
他人未落地,已发出一声长啸。
三匹快马,即从街角处急驰而出!
三匹健马并行,骑在左右两匹马上的,便是张五和廖六。
中间一马空驮。
刘独峰身形一降,轻轻地落在空驮的马背上。
三马急驰而去。
高鸡血和赫连春水所布下人手,想上前围拢拦阻,但全给廖六和张五舞起扫刀,逼了开去。
三马飞驰,息大娘等追了几步,距离已经拉远,但息大娘仍然发狠急急追。
赫连春水、高鸡血只好也相伴,发足狂追。
韦鸭毛则退了回来。
这儿的大本营他还要坐镇照顾。
真正的江湖中人,所顾念决不只是一己之私,而是一众兄弟朋友的福利安危。
韦鸭毛身形一顿,目眺高鸡血等身形远去,索然回首,长叹一声,问:“你为何要这么做?”
他问的是无情。
语音里充满了失望、难受。
刚才那一道暗器,打在息大娘的“跳环穴”上,的确是无情出的手。
无情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刘独峰是捕神,他是奉旨意抓拿戚少商;他也是捕头,没有理由眼看同僚在不伤害其他江湖好汉之下擒住要犯,而在强敌围攻下不出手相助的。
所以他打出那一枚暗器。
那枚暗器旨不在伤人,只是要阻人。
可是他也知道,他这种做法,无疑已跟这一干江猢人物结怨。
韦鸭毛见他不语,也了解他的苦衷,便道:“你知道戚寨主因何落到这般田地?”
无情摇首,他远赴陕西勘查金印寺奇案,后因闻铁手遇危而赶来这里,对连云寨、毁诺城被攻破的事情均一无所知。
韦鸭毛简单扼要的对他说明。
无情听了,又惭又悔。要知道四大名捕虽身在公门,但时获诸葛先生谆谆告诫,要体情察微,了解黎民百姓疾苦;在江湖上,要秉道义处事;在武林中,亦要照规矩行止。“连云寨”素有侠盗之名,因招忌而被铲除,寨主戚少商只身一人,身负重创,被叛徒追杀,自己还出手使之成擒,在情在理,未免说不过去。
韦鸭毛说罢之后,叹道:“没想到戚寨主他逃过重重险阻,以为总有一天能报血海深仇,却仍是逃不过这一关。”
无情静默了一会,道:“刘神捕不是那种人。这一路上,决不会难为他的。”
韦鸭毛晒笑道:“刘神捕再好又有何用?就算戚少商不死在路上,押回京师,傅丞相会放过他么?”
无情沉默。
这时,忽听远处喊杀之声大起,又一阵衣袂掠风,赫连春水、高鸡血已挟着息大娘急奔回来。
原来息大娘、赫连春水、高鸡血狂追刘独峰,追了二、三里,忽见人马浩荡,火炬耀目,竟是顾惜朝已召集黄金麟部众赶来剿灭,刘独峰打马驰入军队中,高鸡血和赫连春水见势不利,忙挟了息大娘就走。
息大娘脸上出现了一种悲愤的神色,这却使她尖秀的脸颊有一种决绝的美。
高鸡血掠回镇中,立即布署撤退,赫连春水则在旁留意息大娘,生怕她又冲回敌阵,为救戚少商而不顾一切。息大娘却出奇地平静,她掠上屋顶,走向无情,到七步开外处停步,一字一句地道:“你害了他,好,我杀了你的兄弟!”
无情一愕,不知她是何所指。突想起刚才戚少商曾向他提起“有一位知交还留在我们这儿”,心中隐隐感到不安。息大娘已一个倒翻,掠入客栈二楼。
息大娘这不出手反而飞退,令无情心中惴然不安,双手一拍屋瓦,急掠而上。
赫连春水一向痴心于息大娘。他是世家子弟,虽然聪明过人,能果断、用人、任事、这从他身边多效死之士可以见出,他不借断一指之击以求伤退刘独峰,亦可见他的勇慨果决,不过毕竟是年少易冲动,对情这一关,十分的勘不破。他情有独钟于息大娘,本来眼见戚少商被刘独峰掳去,心底深处难免隐有一丝喜意,但见息大娘心丧欲死,他即如失了魂魄一般。
这下他见无情要追赶息大娘,不加思虑,银枪一拦,一枪向无情脸门扎到!
无情见这一枪来势非同小可,心想自己跟他谈不上深仇大恨,何故出手如此不留余地,赫连春水的“残山剩水夺命枪”,自是不可小觑,当即全神应付。
息大娘跃进房里,一连转入三间房里,踢开橱柜,都没有发现有人,先前她听韦鸭毛等人说起,铁手穴道被制,并藏在橱柜内,她对无情恨绝,总是觉得要是没有无情相阻,必定可以拦住刘独峰,救回戚少商,所以她要搜出铁手,杀他以泄恨。
待她踢开第四间房子的橱柜时,赫然发现铁手正在里面。
息大娘叱道:“你的大师兄害了戚少商,你怨不得我!”银牙一咬,一剑向铁手心口刺落!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四十八章 钩子与袖子
忽然拍的一声,息大娘这一剑,被人双掌一拍,硬生生挟住。 息大娘脸色一变,道:“高老板,你别阻我!”来人出手阻挡,正是高鸡血。
高鸡血虽然也倾慕息大娘,但其实十分自量,以义气为重,色倒在其次,只不过他惯于与人做生意,绳头小利,铢锱必争,反而不似别人装出一副大仁大义的模样。他不像赫连春水一般痴心,知道息大娘是去杀铁手泄愤,觉得大大不妥,便出手拦阻。
高鸡血道:“大娘,这是危急之际,何苦多树强仇?”
息大娘道:“我不管!无情害了少商,我杀死他的师兄弟,有何不当?”
高鸡血脸露迟疑之色:“可是……”
突然外面喊杀之声大作,敌人愈冲愈近。息大娘直望高鸡血背后,叱道:“顾惜朝,你还敢来!”
高鸡血大吃一惊。他听声辨位,知道敌军己然迫近,但决未料到顾惜朝已攻上客栈了,连忙回身防范。
只是背后哪里有人?他急回身,息大娘脸上充溢着霜刃般的煞气,又一剑向铁手扎下,高鸡血这次已不及出掌挽救。
突然拍的一响,一片飞蝗石,将剑锋撞偏!
跟着又拍的一声,一片飞蝗石击在铁手腰胁上,别看这小小一片事物,却把铁手震得斜飞出橱柜。
同一时间,七八片飞蝗石打在铁手身上。
息大娘一怔,只见门口白影一闪,无情已出现。
后面追了个赫连春水。
原来几个照面间,无情已用凌厉的暗器,迫开赫连春水,抢上客栈房间来,一见竟是二师弟铁手,连忙施放暗器阻止息大娘杀人。
息大娘气得发抖,刷地撕下墙上一块窗纸,道:“好,你来受死更好!一干卑鄙小人,枉称四大名捕!”
无情也不动气,只道:“你们大敌当前,大祸临头,还不从速退去,跟我穷耗作甚!”
息大娘骂道:“你们这些冷血无情的东西,惺惺作态又如何!”一剑往无情刺去!
她的人飘起,单剑直攻无情,但另一只手却在背后一扬,“嗖”地一支绳镖,直射铁手胸膛!
无情一手支地,微用力一撑,左闪三尺,避过一剑。
息大娘的左手绳镖,却掩饰得十分巧妙,直射近铁手胸膛,众人才发觉,不觉失声呼叫。
息大娘如果杀了铁手,与四大名捕的梁子,可结得深了。
不料铁手轻嘘一声,伸手一抄,已抓住绳镖。
韦鸭毛暗吃一惊,心道:铁手明明是给自己封住了穴道,为何还能动弹?口心一想,当即省悟:无情的后来几片飞蝗石,想必是替铁手打通了被封的穴道。
只听铁手道:“大师兄,你来了。”
无情道:“二师弟,你伤得如何?”
铁手放开绳镖,道:“不得事的。不过,连云寨一案,十分冤枉,戚寨主也是一名豪杰,这样被他们抓去,实在说不过去。”
无情道:“是。这个事我处理得殊为不当。现下大敌,顷刻便近,看来是要捉拿剩下这几位的,不如先行退走,再从详计议。”
铁手当即道:“是。”向众人道:“戚寨主的事,我们师兄弟必当设法,你们犯不着留在此地任凭宰割,何不先撤走再说?”
高鸡血和韦鸭毛都觉有理,赫连春水望向息大娘,要看她的决定。
戚少商一旦被擒,息大娘已心乱如麻,只想要报仇,怒愤莫已。而今略定心神,知道就算自己不顾性命,也决不能叫这几名江湖好汉陪死,当下便道:“你们先退,我去追刘独峰!”
铁手摇首道:“你一个人去追,刘独峰武功高强,追着了又能奈何?不如先跟大伙儿退走,再合力营救戚寨主,方才是善策!”
息大娘含泪道:“可是……可是……再不救少商,可能就——”她生怕戚少商会落在顾惜朝等人手中,又恐刘独峰行动迅疾,不易追及。
铁手看出她心中所虑:“你急又有何用?依我看,刘大人是个公正明理重英雄的人,决不会胡乱把戚寨主交落黄金麟这等小人手上……”这时喊杀之声已越逼越近,韦鸭毛早放暗号,命部下在林子里外迎抗来敌。
无情忽道:“息大娘,戚寨主被擒一事,因我而起,如果戚寨主实属无辜,我会负责追回此事,你不必担心。”
无情说的话,自是十分有份量。他的轻功又极好,如以他追赶刘独峰,自然有相当把握。息大娘情知此刻不能任性行事,害己误人,便道:“高老板、赫连公子,我们该当如何撤退好?”
她这样一问,显然心头怒火已暂告平复,高鸡血、赫连春水等都松了一口气,这才商议如何退走。
铁手道:“如果要撤,我还有一位姓唐的小兄弟,还有十几名六扇门的朋友,也得一齐撤走。”
韦鸭毛应道:“好。”又问:“李福、李慧、连云三乱等,要不要都一刀杀了?”
铁手道:“这个……三宝葫芦的梦幻天罗,那是一定要收回的,免得给这干伤天害理的狗腿子用来害人……”
韦鸭毛道:“这事我自会办理。”
无情忽问:“有一干连云寨的叛徒被你们擒住了?”
铁手道:“也有黄金麟的部属。”
无情道:“如此甚好。黄金麟和顾惜朝非易惹之辈,必先布署妥善才发兵攻来,我们硬闯不是办法,这些人大是有用。”
众人知道无情是四大名捕之首,足智多谋,诸葛先生有许多重大决定,不能亲力亲为时,便交付无情代决,可见此人办事智计过人,连忙向他请教。
无情嘱韦鸭毛及部下们把李福、李慧、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一众人等放了出来,铁手也设法打开三宝葫芦,收回梦幻天罗,于是把冯乱虎一干人等用布蒙脸,换去原来服饰,逼每人强服一颗丹丸,这一干人早已吓得屁滚尿流,怎敢不从?无情吩咐道:“我一喊”滚“字,你们立刻往东北方逃,走得快,不让我追到,或可活命;而且,你们吞了我的”三尸腐脑丸“,要不疾奔出汗,将药性自毛孔逼出,立即丧心病狂,毒力入脑,自噬而殁,如想要得以活命,就要看你们跑得够不够快,卖不卖力了。”
众人一听,更是吓得双腿打颤,却不知丹九有毒,其实是假,要他们撒腿逃跑是真。
无情便暗示韦鸭毛令手下撤退,退入栈中。待顾惜朝、黄金鳞等大军一到,便命连云三乱等发腿猛跑,无情和四僮发喊穷追,一面发出暗器,那一干贪生怕死之辈见逃得慢的同伴中镖路地,吓得巴不得亲娘多生两条腿子,没命似地狂奔。
顾惜朝、黄金麟与鲜于仇冲杀过来的时候,原已料定息大娘等决不会留在客栈内坐以待毙,此番见这班人一逃,加上无情全力追逐,便更加判定客栈内不会留下什么重要人物,都全力追赶,黄金麟与顾惜朝虽知铁手维护息大娘等,但却不知无情也帮着这一伙人,他们刚才确遇上刘独峰,刘独峰虽坚持不让戚少商落在他们手里,但却提到之所以能顺利擒得戚少商,乃仗赖无情从旁出手相助,故此黄金麟、顾惜朝都以为无情是“自己人”。
黄金麟及顾惜朝虽然巴不得手刃戚少商方才甘心,但刘独峰说什么都不允可,几乎不惜大动干戈,坚持护此重犯,黄金鳞等也不敢强索,心里都在盘算:反正戚少商押回京师,落在傅大人手里,绝免不了一死,又何须挂虑?当下便发兵全力攻打安顺栈。
连云三乱等蒙面奔窜,顾惜朝等自然认不出来,他们也不知道铁手就在栈内,并曾与无情交谈过,设法要救护这一班讲道义的江湖朋友。
顾惜朝和黄金麟发动主力追赶,弓矢齐发,射倒了七、八人,剩下二十余人,更加吓得魂不附体,既不敢回头,也不敢停步,发足猛逃,狼窜兔奔,狼狈不堪。
鲜于仇则留下来,跟一队人马,搜索安顺栈。
这一来,便遇上息大娘、赫连春水、铁手、高鸡血、韦鸭毛、喜来锦、唐肯等这一脉的主力。
这些人虽伤的伤,疲的疲,但武功大都在鲜于仇之上,鲜于仇一下子便给息大娘、赫连春水、高鸡血与韦鸭毛等包围堵死。
铁手大声呼道:“不可恋战!”他总是认为报仇是日后的事,万一黄金麟等拨大队回头,则不易应付,可是息大娘杀红了眼,巴不得把这些强雠全杀个清光方才甘休。
鲜于仇在万分危险之际,忽然出现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不多,但都十分精锐。
铁手一见,脸色攸变,疾喝:“快退!”他自度元气恢复不到一、二成,这还是靠韦鸭毛在点穴时,并未用重手,也不封要穴,使他得以在橱柜内,虽动弹不得,但仍可以运气调息,元气方才得以恢复一小部分。但在己方阵容里,息大娘伤疲过度,根本不宜再战,赫连春水也挂了彩,只有高鸡血、韦鸭毛等,比较在体力上没有什么耗损,但敌方增援极快,如果为了杀死鲜于仇而恋战,这是十分不智的。
鲜于仇的骆驼双峰杖,挥舞极急,策苍黄马突围,但却被高鸡血突然抱住马首,整匹健马像浑没了骨骼般的,瘫软了下来。
鲜于仇滚落地面,依然苦战不休。
赫连春水一记银枪,把他逼入绝路。
背后是石墙。
前面是息大娘要取他性命的双剑。
这鲜于仇到了性命交攸的时分,倒也非同小可,怪杖往后一击,竟将石墙击塌,他越墙而出!
息大娘报仇心切,自破墙里疾穿而出!
没料这鲜于仇作战经验丰富,临危反噬,自己越破墙而过后,一杖回击,就在息大娘在墙洞将越未越的刹间,下了杀手!
息大娘双剑一交,架住一杖,剑尖一捺,刺入怪杖的两颗怪瘤结上。
鲜于仇回杖一抡,息大娘剑尖嵌在杖上,剑柄则在手中,藉势掠了过来。
鲜于仇大吃一惊,一掌拍出,息大娘双剑都刺入杖中,体力衰弱,一时不及应变,但鲜于仇这一掌“砰”地一声,却击在一只袖子上。
那袖子鼓满了真气,就像一面皮鼓一样,鲜于仇一掌击下去,手腕被震得几乎脱臼;韦鸭毛替息大娘挡过一击,一腿向鲜于仇踢去!
韦鸭毛上用衣袖遮挡,脚下这一贼,无声无息,极是难防,但鲜于仇临危不乱,见韦鸭毛肩膀一动,当即跃起,不料人才跃起,肩上已着了一记,闷哼一声,斜飞出去!
鲜于仇着了这一记,心里还完全不能明白,何以韦鸭毛明明是腿下一勾,但吃痛的反而是自己的肩膊。
他不知道韦鸭毛除了“铁翼迎风”袖功之外,在江湖上尤为称著的是他那“借东打西,出手打脚,打自己伤别人,‘的怪招。他出脚绊鲜于仇,却已出掌击中鲜于仇。
鲜于仇藉力飞退,却遇上唐肯。
唐肯更不打话,一刀研去。
鲜于仇在跄踉痛退中,无法闪躲。
唐肯刀斫至一半,突然住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骂道:“这样杀你,胜之不武!”
他身旁的捕头喜来锦可不是这种想法。
他的铁枷一舞,用力向鲜于仇头部砸去!
“不杀留着成祸患,不可妇人之仁!”喜来锦如此叱道。
可是鲜于仇只稍缓得一口气,这人也算勇悍,一杖反击过去,枷杖互碰,鲜于仇功力本远胜喜来锦。但他仓惶应战,受伤在先,怪杖反而被喜来锦的双枷夹硬锁住。
鲜于仇四面受敌,临危反扑,一味勇悍;喜来锦养精蓄锐,除恶务尽,下手自不容情,一时间两人争持不下。
突然,一人平越过众人头顶,一钩挂向喜来锦!
唐肯横刀一架,手中大刀,几乎脱手飞出!他也天生豪勇,强自立马,拼死不让人拉扳过去。那人一钩不能奏功,轻噫一声,一闪身已出足扫跌唐肯。
唐肯一倒,那人的钩子便向他脖子钩落!
挣的一声,钩子钩在一杆银枪上。
使枪赶来的正是赫连春水!
那人用刀一拖,钩口磨擦枪杆,发出尖锐刺耳的响声,赫连春水连跌两步,那人居然松钩,钩不回收,却以钩头反撞而出!
要知道赫连春水正被钩力扯得前冲,钩头迎胸撞来,这一正一反之力何等巨大,若是击实,赫连春水非要立毙当前不可。
那人钩法十分歹毒巧妙,可是他却忽略了赫连春水的枪法,原就叫做“残山剩水夺命枪”!
+夺命枪“自然是指枪法夺命,但”残山剩水“四字,形容的正是这一路枪法,在遇险拼命、绝境危局之时,越能发挥它的威力!
赫连春水一招失利,但即一枪搠出!
枪是长兵器,必须要回枪刺出,才有力道,否则只能藉直搠横拖刺冲之势,才能发挥效力,但赫连春水一枪在短距离出击,一枪直刺那人脸门!
那人应变奇速,急时一仰首,枪尖险险掠鼻而过,赫连春水借这一枪之势回转一格,拍地架住那一钩。
那人脸虽后仰,但左手一刁,已扣住赫连春水脉门!
赫连春水一挣不脱,揉身直上,一时就打了出去!
凡古今使枪名家,莫不是与人拉长距离动手为尚,赫连春水却步步进逼,着着抢攻,贴身肉搏,近距发招,“砰”地一记,正中那人胸胁。
但那人也斜步一勾,把赫连春水勾跌了半步。
不过赫连春水的一时,也足以打断了他两二条胁骨。
赫连春水一跌,立刻借银枪之力反撑而起,那人亦捂胸而起,赫连春水跟那人互相抢攻,一个照面间,两人俱伤,只不过那人伤得惨重一些;赫连春水伤得实在不算什么,但觉得那人出手不论兵器拳脚,全是以“钩”法为主,武功甚是奇特,不禁往那人看去。
只见那人眉清目秀,脸色煞白,胸胁那一记,伤得显然不轻。
赫连春水一怔,脸色攸变,忽想起武林中一人形貌,脱口道:“舒自绣!”
赫连春水怕的当然不是舒自绣。
而是他知道舒自绣与邝连其二人,都有一个大靠山。
这个“靠山”便是文张。
赫连春水怕的是文张!
可是,文张早已来了!
鲜于仇与喜来锦比拼三招,鲜于仇越战越勇,内力恢复得越快,喜来锦已尽落下风。
但韦鸭毛的袖子忽然卷住他的怪杖。
鲜于仇最忌畏的就是韦鸭毛。
韦鸭毛的另一只袖子已卷上了鲜于仇的颈项!
正在此时,另一只袖子已攻了上来。
鲜于仇心惊胆战,不料韦鸭毛竟有三只袖子;一对袖子他已应付不过来,更何况有三只袖子!
可是这只袖子却半截住韦鸭毛的袖子,绞缠在一起。
韦鸭毛的人立即变了。
他本来枯瘦的身躯突然膨胀了起来。
他随即松开了卷住鲜于仇拐杖的袖子,攻向来人。
那人的白袖,也舒了过来;一青一白,两只袖子,袖口对联在一起,两只袖子里都像有汹涌波涛一般,激荡起来,也不知两只手掌,在袖里过了多少招、多少式。
鲜于仇眼见来了强助,大喜过望,正要乘虚攻韦鸭毛,但息大娘双剑已然攻到。
高鸡血砰地撞破石墙,跨了过来,猛见一人,神态从容慈和,清癯有神的白衣文士,正以一双袖子,与韦鸭毛一双袖子,战在一起,高鸡血一看,情知不妙,叫道,“是文张!师弟小心!”
突地一刀斫来,出刀者神容威猛,白发白须,正是高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