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一零七章 我们又在一起了!
铁手怒吼。 因为他同时发现:戚少商危殆、赫连春水凶险。他内力源源迫发,双掌拍出,左击黄金鳞,右劈张十骑。
张十骑、黄金鳞一齐被他掌力迫退丈外。
可是,欧阳斗突然袖子一扬。
天色忽然一黯。
至少有三百颗豆子,一齐像麻蜂一般的向他叮来。
铁手吐气扬声,双掌上扬,将豆子激飞天外,向官兵丛中迸射而去。
官兵们一阵惶叫急喊,哎唷连声,竟倒下了一、二十人。
铁手手才向上推出,欧阳斗双掌已分别拍中铁手胸前!
铁手大喝一声。
欧阳斗也喝了一声。
铁手连中两掌,幌也不幌一下。
欧阳斗喝了那一声之后,却立步不稳,连退七、八步。
不过,张十骑却似一阵旋风般到了铁手身前。
他刚才被震飞出去,但足不沾地的又似一阵风地“刮”了回来。
他手中的虬龙杆棒,横扫铁手。
铁手双肱一沉,硬受一击。
张十骑打横退出十一步,只觉血气翻腾,想叫一声:“好!”但一开口,喉头一甜,几乎吐血。
铁手以一身精湛的内功,连挫二大高手,可惜,他没有第三只手,也没有人来让他缓一缓气。
黄金鳞已绕到他背后,一刀砍在他背上。
突然,一把剑,窄、长、尖而锐、颤动而迅急,无声无息,发现时已急挑黄金鳞握刀的手腕。
黄金鳞暗吃一惊。
他虽巴不得手刃铁手,但总不成为了杀铁手而丢掉一双臂膀,更何况大局已定,杀铁手是迟早的事,也不争在一时。
他急忙缩手,回刀,一刀反砍来人。
他不砍还好。
一砍,那人不闪,不避,一剑反刺他的胸前“膻中穴”。
黄金鳞又是一凛,这人应变怎么这般迅急?莫不是殷乘风未死?忙连退三步,刀势一变,飞斩那人手腕!
殊料那人不退反进,剑势直刺黄金鳞咽喉!
一招比一招狠!
一剑比一剑绝!
黄金鳞怪叫一声,猛一吸气、全身一缩,这时可见出他养尊处优,但一身功夫决未搁下,在这等情形下,仍能以大旋风转身,跺子跟脚,一刀反撩对方下颚。
不料那人剑势顿也不顿,如流星闪电,在黄金鳞刀意刚起、刀势未至之际,已剑刺黄金鳞的眉心穴,攻势绝对要比殷乘风的快剑还要凌厉百倍!
黄金鳞甚至可以感觉到剑锋砭刺额肤的寒悸。
——这人竟不要命了!
——怎么招招都是这种玉石俱焚的抢攻!
——怎么剑剑皆是这般两败俱亡的打法!
黄金鳞也是应变奇速之人,当下双腿全力一蹬,全身铁板桥、鸽子翻身、细胸巧穿云,三记身法,一式同施,险险闪开一剑,眼前只见一个坚忍而英挺的年轻人,手里有一柄剑,而那柄剑现在又追叮自己的咽喉!
黄金鳞此惊非同小可,心念电转。
——这是谁!?
——难道是他!?
黄金鳞猛想起一个人。
一个传说中的人。
在江湖上,每个人都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在武林中,谈起这个人的时候,通常都把他跟其他三个人的名字并列。
他是谁?
欧阳斗又要撒豆子了。
他一扬手就是一蓬豆子:其中包括蚕豆、绿豆、红豆、黄豆、黑豆、青豆、扁豆、大豆、巴豆……有软有硬,有大有小,但在他手中撒来,都是比暗器更厉害的暗器。
他撒向铁手的脸门。
铁手只要中了这一把,脸孔就要变成麻蜂窝一般。
不过,他也知道这一撒手未必能伤得了铁手,所以,真正的杀手,是在九合无丝锁子枪,正点刺铁手的下盘。
他已看准铁手的一身功夫,主要在一双手上。
一个人花大多时间在一双手上,下盘功夫就难免有点欠缺,反之亦然。
欧阳斗的眼界极准。
他看对了。
但做错了。
因为他的豆子,忽然纷纷落地。
每一颗豆子,都被击落。
是被暗器击落的。
暗器极细,包括有:蜻蜒镖、黄峰针、丧门钉、恨天芒、透骨刺、天外游丝、金蝇珠、情人发、珍珠泪……等等绝门暗器。有的暗器,连名称也没有;有的暗器,当今武林已无人会使;而今却在同一人之手、同一刹那间全使出来,把自己撒出的豆子,尽皆击落。
欧阳斗大吃一惊,那一枪也刺不出去了。
他抬头一望,只见一个苍白而冷隽的青年,双腿盘膝而坐,不知何时已在自己身前,正冷冷的瞧着他,冷冷的问了一句:“你如果还有豆子,不妨把它都撒出来。”
欧阳斗暮地想起一人,失声道:“你——”
那青年微微一笑,笑时也寒做似冰:“你有豆子,我有暗器,公平得很。”他目光流露出一种极度的自傲与自信,“我一向十分公平。”
然而他只是一个残废。
大底下有那一个双腿俱废的人,能有这等自信、还有这手能令人动魄惊心的暗器?
有。
至少有一个。
不过这个人,通常与其他三人并称。
他是谁呢?
张十骑把虬龙杆棒飞舞狂旋,怒击铁手!
他恨铁手,身为公差,又贵为御封“名捕”之一,居然还勾结匪党,他一向公正严明,所以更要把铁手这等“害群之马”铲除!
他这一棒,足可开山裂石。
但这一棒,却打在葫芦上。
“蓬”的一声,那葫芦却不知是什么制成的,居然打不碎,完好如常。
这一击,却击起葫芦嘴里的一股酒泉,直喷到他脸上!
张十骑忙挥袖急退,但仍给不少酒珠溅在脸上,只觉酒沾之处,一阵热辣辣的痛,以为是毒液,急乱了手脚。
只听一人笑道:“这只是烈酒,决不是毒酒!”他一面笑着,一面说话,一面出腿。话说完这一句,已踢出五十二腿,张十骑只觉脚影如山,杆棒左拦右架、上封下格,却抵挡不住,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
那人一轮腿踢完,停了下来,又咕噜噜的喝了一大口酒,笑问:“怎么?你休息够了没有?”
张十骑心中一动,倏地想起一人,正要发话,那风霜而又豪迈的人大笑道:“你歇了口气,我可又要来了!”全身飞起,双腿比手还灵活,一连蹴出一十六腿,每一脚踢出来的角度,都诡异莫测、匪夷所思!
张十骑连忙全神贯注,竭力应付,心中却想:难道是他!?
谁是他?
他是一个名动江湖而游戏人间的人物,不过,黑、白两道提起这个人名字的时候,通常都把他和他的三位师兄弟的名字并提。
——他是谁呢?
铁手一见这三人,血气上冲,豪兴斗发,神威抖擞,容光焕发,忍不住大声叫道:“你们来了!”
冷隽而残废的白衣青年笑道:“遇上这种事,我们怎能不来?”他这样笑的时候,就不那么寒傲了。
沧桑而戏谚的中年人笑道:“我们是来迟了,但却一定会来。”他笑起来,很有一股洒脱的味道。
英俊而坚忍的年轻人也笑道:“我们终于来了!”他笑起来十分英俊好看。
一时间,四个人忍不住一齐欢忭的道:“我们又在一起了。”
他们虽在说着话,但各人手下腿上,都不歇着。
黄金鳞、张十骑、欧阳斗的心一齐往下沉,因为他们都听说过一句话:一句江湖上流行了很久的话:一句已经可以算得上是武林里至理名言的话:“四大名捕,天下无阻;四人联手,邪魔无路。”
他们是四大名捕。
白衣残足的是大师兄无情,中年人是三师弟追命,年轻坚毅的是小师弟冷血。
他们当然都有自己本来的名字,可是因为他们的外号太出名,所以江湖上知道他们原来名字的人,反而不多。
他们当然是“四大名捕”。
“血雨飞霜”的狼牙穿,穿不过赫连春水的身体,因为息大娘已抢近赫连春水背后,用她的七色小弓,射出了她的暗器:“刺猬”,倒穿过了他的掌心。
“灭魔弹月弯”的威力,非同少可,何况是在近距离发射,“刺猬”更是绝难应付的暗器,曾应得闷哼一声,三廷狼牙穿落地,捂手急退。
赫连春水忘了一切,只喜叫道:“大娘……”心头一酸,几乎落泪。
戚少商当然也没有死在顾惜朝的刀斧之下。
因为戚少商身前突然多了一个人。
一个又瘦、又弱、又青、又白、又病、又怕冷、身上穿着厚厚的毛裘、两眼有点发绿、两颊微呈火红色的人。
这个人瑟缩在毛裘里,可是顾惜朝一见到他,就像见到鬼一样。
因为他的鼻骨,便曾是因此人弹指而碎的。
他在此人手下吃过大亏。
这个人,当然就是——戚少商喜叫道:“卷哥!”
江南、霹历堂、雷门、雷卷。
息大娘为何“不见了”?那是因为唐晚词突然在战团出现,双刀一掣,先发制人,各伤了申子浅和侯失剑一刀,唐晚词和息大娘两人又在一起,双刀短剑一绳镖,相视一笑,息大娘即转去其他战团援助,并及时解救赫连春水之危,唐晚词则与喜来锦、唐肯力敌陈洋、侯失剑、申子浅三人。
张十骑又惊又怒,急叱道:“你们要造反不成!四大名捕?”
话未说完,陈洋已捱了一名空自旁闪出来的巨斧大漠一肘,哇地口吐鲜血,眼见是无力再战了。
无情淡淡一笑道:“要是造反,我们怎突破得了你们重重军马,直入战团?”
追命笑着又灌了一口酒,接道:“我们当然是奉命而来的。”
张十骑是威镇边疆的大将,他立即问:“奉命,奉谁的命?”
冷血截道:“奉圣上之命。”
这句话一出,众皆动容。
黄金鳞见势不妙,即道:“圣旨何在?”
追命道:“马上就到,我们怕贻成大错,先行一步,来阻止你们下辣手。”
陈洋是水上将官,他忍伤问:“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说的是真话?”
“我们说的当然是真话。”无情伸手一引,人群立分,只见有三人三骑,并策而来,后面跟着大队兵马,全是隶属京师的亲兵。
黄金鳞一望,只见三骑均是气派非凡,官服官靴,左首连是名武官,紫膛脸,深目浓眉、面色红润;右首是一名带刀侍卫,但官衔极高,青子官靴、四开楔夹褶大褂,红布刀衣,目含神光,顾盼间一团正气;居中的是一名老太监,面如蟹壳,色近青砖,白眉如雪,唇角下撇,威仪肃肃。
黄金鳞心往下沉,因为来的三人,左边的正是傅相爷得力亲信,亦在朝中当一品官的龙八,右首那边的是诸葛先生为皇帝布防的带刀一等侍卫副头领舒无戏,而居中的太监,是皇上的近身,宫中人人都称之为“米公公”,听说一身内外功夫,已高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这一下子,来了三个人,全是朝廷中的要人,而且,其所属均大不相同,其中米公公口中说出来的话,几乎已等于圣旨一样,至于龙八和舒无戏,也足能代表傅丞相和诸葛先生。
黄金鳞的心往下沉,顾惜朝的心也往下沉。
他们立时拜见三人。
他们心中唯一的寄望是:幸好傅相爷的亲信龙八也来了,如果万一有什么不利的变化,龙八一定会挺身相护的。
可是最令他满心惊肉跳的话,便是由这人的口中说出来:“黄金鳞、顾惜朝,在朝廷予你们重任,丞相大人提拔你们,你们竟私下勾结,擅下军令,逼害忠良之士,这还成何体统,像什么话!”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黄金鳞、顾惜朝震愕当场!
其他如陈洋、张十骑、欧阳斗、休生、曾应得等,始知事有跷蹊,面面相顾,只怕大祸临头,作声不得。
黄金鳞颤声申辩道:“下官知罪。下官有要情相禀……”
龙八吆喝道:“还狡辩什么,圣旨马上就到了,你还狡赖,想罪加一等是不是!?”
黄金鳞这回三魂吓去了七魄,全身哆嗦了起来,只顾跪地求饶。
顾惜朝毕竟是武林中人,有点胆识,忍不住抗声道:“禀各位大人:小民任敉匪总指挥一事,确是丞相大人委派,小民怀里还有委任状——”
“胡说!”龙八截叱道,“丞相大人早已飞骑追回委任书,要你们缴回印信,你们一直延展不从,而今还在此狡赖不成!”
顾惜朝心中叫起撞天屈来,那居中的大监忽道:“你们辩也无益,圣旨由杨公公亲奉,片刻就到,我们跟四大名捕先赶前头,制止你们草营人命。”
陈洋在旁忍不住道:“可是……他们的确是盗匪啊……”
话未说完,龙八喝道:“来啊!”
后面的亮花顶、开雕袍的武官,齐喝袭一声,垂手领命,龙八道:“拿下此人,先掌嘴三十,押待后审!如有纵容,小心你们的脑袋!”
八名武官齐声道:“是。”
一齐过去把陈洋控背一扳,四把厚背朴刀交错架着脖子,劈劈拍拍的连声掌嘴,也不容他再作申辩。
这一来,人人都噤若寒蝉,那敢再分辩半句?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一零八章 危机
局面已完全控制下来。 戚少商、息大娘、赫连春水、唐肯等的噩梦已过去。云开见日。
奉圣旨的杨公公虽未到来,但米公公、龙八和舒无戏来了,从他们的言谈举止,看来局面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黄金鳞、顾惜朝、文张等已失势,他们的上司为求自保,不惜“弃车保帅”。
于是黄金鳞和顾惜朝,不但无功,反而有过,戚少商、息大娘、雷卷、铁手、唐肯等,却获得“平反”。
果然如此。
直至杨公公在军队簇拥下赶到,宣读圣旨,准予戚少商重建“连云寨”,息大娘重整“毁诺城”,并拨大量银饷以示支助,而“匡护良善”论功行赏的名单:竟是赫连春水、唐肯、高鸡血、韦鸭毛、殷乘风、雷卷等人。
不过,对黄金鳞、顾惜朝等人,也并无责罚,只不过“留候查办”。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剧变呢?
一些被追击千里、家破人亡的“通缉犯”,突然摇身一变,变为受朝廷封赏的“忠臣烈士”;一些追击穷寇、赶尽杀绝的朝廷鹰犬,突然权势倾覆,变成待罪之身惶惶然不知自处。
——这算什么!?
对流亡数千里、辗转数十战、友死亲亡、家散业毁的戚少商而言,心中只有荒谬二字!
——这算是什么朝廷封赐!?
——圣旨又如何!?
他本来就是反朝廷的劣政,抗旨又何惧!?
无情却由银剑和铁剑扶上了木轮椅,推了近来,低声在他耳畔说:“戚寨主,这是你唯一翻身的机会,就算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应为维护你的朋友打算,你们当然不想一辈子流亡无终日,一世人受官方通辑,你领旨谢恩,只是权宜之策,莫忘了若能报仇雪恨,又何必在乎眼前忍让?”
戚少商低声道:“我明白。”
他明白。
他明白他自己的处境。
他明白应为大局着想。
他明白他们的心意。
他更明白,他要报仇,为死去的人报仇,他不能让他们白白送命,为了复仇,他不惜牺牲一切。
复仇的力量,往往要比爱来得更大,更强烈。
很多人能够成大事,便是因为善用这两种人类天性所形成的力量。
这种力量绝不应被低估。
这两种力量,也往往形成分歧,成为一正一邪相持的势力。
戚少商等人,要到后来才完全明了个中的变化。
无情、唐晚词、雷卷、银、铁、铜三剑、郗舜才、巨斧仆、宾东成等自猫耳镇一役,格杀文张后,要郗舜才、宾东成仍留守南燕,余人护送无情,日夜兼程,赶返京师,竟比预期中早到五天。
无情在京师外五十里,已请较不为人注意的巨斧仆和铁剑,潜入城中,暗中知会诸葛先生。
这一举是为免蔡京及傅宗书的人派人拦截,以“通匪”之罪杀人灭口。
诸葛先生一旦得悉,即亲自出城,接返无情。当下诸人定计,由诸葛先生面圣,用极隐晦而含蓄但又使当事人必当分明的语言劝谕:若再追杀“连云寨”的人,只会逼戚少商把“证物”公诸于世,而戚少商已把此机密及证据交由九位不知名的武林同道收存,杀人既不能灭口,何不转而重加安抚,以绝口实?诸葛先生以人头担保,只要追抚戚少商等,他们一定会三缄其口的。
这个皇帝若不是昏庸无能,也不会酿起兵乱四起,好相当权了,诸葛先生这一番甘辞温言,也隐透威胁的话,自然采纳见用,诸葛先生得此旨意,立时着手办理,钜细无遗,就连抚恤“神威镖局”高风亮的后人,册封唐肯为“护国镖局”局主,擢升郗舜才和宾东成等等细节,也兼顾周到。
傅宗书耳目何等众多,很快便得知风声,生怕皇帝迁怒自己,以示自身清白,也力陈“大义灭亲”,派出龙八这等心腹,要把亲信黄金鳞、顾惜朝等“革职查办”,并断绝关系。
诸葛先生对这种群魔丑态,也不以为奇,当下知此时十万火急,恐怕这十数日来晓夜兼行,一向体弱多病的无情无法应付,便下“神捕令”,把追命和冷血调回,即赴易水,护旨救人。
不过,无情心念二师弟和戚少商等一群武林同道的安危,将文张尸首送回文家,并告知其子文张乃死于他手中一事之后,坚持要亲自前往;雷卷和唐晚晚词也决不后人,也一同前赴。这当然也勾起一段恩怨,文张之子文雪岸又怎会甘心自己父亲丧生于他人之手!
诸葛先生和无情的计策,乃“以毒攻毒”,皇帝本意杀人灭口,现转为暗胁皇帝,使他为保令誉,牵制追杀戚少商等一事,由于戚少商若遭意外,此丑事必定张扬,势将天下皆知,这回可是皇帝大急,保护戚少商唯恐不及,除了派太监杨梦去降旨外,把武功高强、手段高明的大太监米苍穹派去主理此事。
傅宗书生怕事态严重,会牵连自己,忙请示蔡京,蔡京便是教他把身边干员龙八派遣去,必要时“以正法纪”的主使人。
这一来,不但无情、冷血、追命、雷卷、唐晚词全都到了,连朝中三大势力的要员,也聚于一条道上。
像黄金鳞、顾惜朝这种一向晓得顺风转舵的人物,那会不晓得形势比人强?更不敢打话,默然静候“处分”。
这年来的逃亡、艰苦的转战,终于已告一段落。
——终于熬出头了。
苦尽甘来。
柳暗花明。
这些岂都不是在咬牙苦忍的人,心中的梦想?
唐肯成为了“神威镖局”的领袖,主持大局,这些日子来的磨难,也渐渐使他变成一个出色的人物,行事作风渐趋成熟,更何况他在这段历难的过程里,使他结识了不少武林人物,大家都因为他的为友尽义、胆色豪情而敬重他三分,对他押镖的行业而言,有时候要比武功高强还管用。
所以人不必怕吃亏,不必怕付出。
有时候,吃亏才能不吃亏;付出常换来获得。
甚至可以说,没有付出,就没有获取。
现在唐肯是获得了,他心里只遗憾:高风亮和勇成以及局里的许多高手,都平白牺牲了。
——有些付出,也不一定能有所获。
但若完全不付出,则连有所获的机会也断送了。
郗舜才和宾东成也有所获。
只不过郗舜才的“无敌九卫士”全送了性命,正如高鸡血、韦鸭毛、禹全盛、范忠、薛丈一、盛朝光、穆鸠平、沈边儿、秦晚晴、殷乘风、花间三杰、陶清和一众赫连将军的部下、刘独锋和他的六名亲信等人一样。
牺牲的人、毁灭的事,实在是大多了,现在急需重建。
雷卷重整雷门。
唐晚词和息大娘重组碎云渊。
戚少商重办连云寨。
赫连春水先返将军府一趟,他这次惹下的事情、闯下的祸端,以及断送的人手,少不免要回去面对赫连老将军的雷霆怒颜。
人人似乎都有事情在忙着。
人人都似乎暂时找到了他的依归。
事情似乎暂时平息了下来。
平静了下来。
可是黄金鳞和顾惜朝却不是这样想法。
他们仍惶惶终日,暗自危惧。
他们当然觉得自己是冤枉的。
——他们虽然都有私心,但确实是奉丞相之命,来追杀“叛逆”的。
他们当然不敢公然申辩呼冤,因为这般做法,无异于自杀。他们认为相爷只是受到压力,迫不得已作出这一时权宜之策。
不过,这“一时权宜”,也足足“权宜”了三个月。
漫长的三个月。
对黄金鳞和顾惜朝而言,杯弓蛇影,暗自疑惧,是极难熬过的三个月。
三个月过去了,这“一时权宜之策”,始终没有改变,顾惜朝和黄金鳞仍被投闲置散,但又不能擅自离开居所,困而不用,这种滋味既凄惶又沉闷,对一向过惯群呼簇拥生涯的顾惜朝、黄金鳞而言,简直比死还难受的。
不过,唯一的好处是:他们虽未被再度起用,但也没有受到刑罚。
这使他们更加相信,只要事情继续淡忘、平息,他们就会有东山复起、重被傅宗书和蔡京起用的一日!
另外一件好事,应该是两人心中最大的顾虑与恐惧,并不曾发生。
——报复!
他们最怕的是群侠的报复!
——赶尽杀绝、残虐迫害,对这干“流匪”,曾用尽一切手段厮杀,他们怎会不图报仇!?
可是,事情似乎真的平息下来,不但没有人报复,自他们失势之后,连访客也几稀矣。
他们心中忐忑,两个比毒蛇还毒、比狐狸还狡。比虎狼还凶残的人,都因这件事和同样的遭遇,而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准备万一有个不测,可以联手抗敌。
大概在黄金鳞和顾惜朝这一生里,从来不曾跟人这么推心置腹、这般紧密联手过,这时候,大家都认为对方是平生知己,投契至极,融合无间,还结义为兄弟。
黄金鳞年纪要比顾惜朝长,当然为兄,黄金鳞还拍着顾惜朝的肩膀说:“我能有你这样的义弟,死而无憾。”
顾惜朝因这时期的不得志,也变得杯不离手,此刻灌了几杯酒,红了眼睛,觉得吞下去的酒比药还苦,比辣椒还辣,一股豪气上冲,只朦着声音道:“我现在才知道,平生交友,都比不上一个义兄你!”
两人柑掌惨笑,又举杯邀饮。
两人并在结义宴中定下大计,投帖想求见龙八、傅宗书、蔡京等,但屡被严拒,两人试过多次,各方打点,均无功而返。
这一来,两人同病相怜,不知上头在搞什么鬼,而他们身边的人,因两人日渐失势,大多已相继离开。
一个人没有了权势,自然就没有了朋友。幸好他们还有一点点钱。
所以他们还能喝酒、欢娱,不过喝的是苦酒,而且也不见得能尽欢颜。
直至有一日,也许是因为他们的银子花多了,终于见出了一点成果,龙八终于肯“接见”他们。
当然,龙八肯接见他们的时候,架子之高、派头之大、气焰之盛,也是黄金鳞、顾惜朝平生仅见的;要是换作平日,黄、顾还是相爷跟前。‘红人“的时候,龙八的身份地位,未必高于他们多少,说什么也不敢弄这种声威气派,但却在此时此境,龙八”肯“接见他们,已是天大的喜事了!
一个人要仰人鼻息、卑屈求存的时候,自然就要忍受一切不公平的待遇。
幸好这无礼的“款待”,却换来令二人振奋莫名的讯息:“你们再耐心等等罢,”龙八说,“相爷为了你们的事,己各方关照澄清了,只要再过一段时候,诸葛先生不再留难,圣上不再追究,那就可以重新起用你们了。”
黄、顾二人一听,干恩万谢,忻喜莫已。
“你们可知傅相爷和蔡大人为你如何费心么!”龙八申斥道,“你们在八仙台时,居然敢当我面前提起相爷来,这算什么!?推诿罪责!?幸好我为你们遮瞒,要不然,哼!单是这一项大罪,就足让你们满门抄斩!”
顾、黄二人一听,吓得冷汗直冒,忙叩谢龙八“保全”之德,他日必“粉身以报”,说的声泪俱下,似巴不得把心都捣给对方,以验“赤胆忠心”一般。
龙八这才平息怒火,只说:“你们回去等等罢,现在不宜再骚扰相爷了,不日自然有喜讯至,到时可别忘了姓龙的就好了!”
黄金鳞和顾惜朝又忙说:“龙爷大恩大德,没齿难忘,恳请龙爷为我们多美言几句。”两人高高兴兴的告辞出来,在回府的马车上,已经开始痛骂龙八摆的是什么臭架子,他日如果得意,必要给他点颜色瞧瞧,但一回到私邸,又请人送龙府厚礼谢意。
这一来,两人才比较安下心来,而不多久后,龙八又着人通知他们,蔡太傅已运用权势,跟诸葛先生等人谈妥,准予戚少商等人重建连云寨,成为朝廷外防,但条件是不准对顾惜朝和黄金鳞等部属施加报复,对方已答允条件云云。
黄金鳞、顾惜朝和连云三乱等一听,自是放下心头大石,几要感激流涕,感念丞相眷顾之恩,同时在着人多方探听之下,确知息大娘和唐二娘正忙于重建碎云渊、雷卷正忙于重整雷门、戚少商亦忙着重组连云寨,人在远方,根本腾不出来对付他们,这才使他们不致寝食难安,渐次有意重图大志。
危机一过,黄金鳞又动色心。
他年纪虽大,妻妾亦多,但当日在攻打青天寨时,对惠千紫尚且色心大动,不过这“天姚一凤”死于八仙台,黄金鳞颇觉惋借,而今经此事一闹,妻妾趁机离去的,竟占大半,所谓“大难来时各自飞”,黄金鳞越想越不忿,又不敢在此际轻举妄动,却就在此时,就给他遇上了英绿荷。
英绿荷在长街蝶血之际,给无情以口中暗器射中眉心,在那儿留了一个大伤疤,破了相、毁了容,不过,当时无情元气未复,真气不继,只能伤之而未能杀之。
英绿荷本就有几分姿色。
而且还有几分媚色。
两人又曾在一起对敌过,自有敌汽同仇之心,且都好色而荒淫,更是最佳搭配。
两人因而一拍即合,如胶如漆。
人只要有共同御敌的机会,很容易就会紧密的结合在一起,这道理就如同人在为自己求生存的时候,往往不借毁灭别人生存的机会。
自古以来,人类为求生存,已做出不少不像人类做的事情来。
或者,人类根本就是只适合做这种看来不是人类做的事。
这种事情,连义重如山的戚少商都做过——他不惜临阵逃脱——更何况是黄金鳞、顾惜朝这种人!
不过,顾惜朝、黄金鳞、英绿荷、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等人,却因共同面对的危机,而紧紧的结合在一起。
结合在一起,来应付危机。
危机,永远只让你闻得着它、嗅得着它、感觉得着它,但却没有办法去触摸它。
一旦可以被解决的危机,就不是危机了。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一零九章 “她不杀,我杀!”
这样又人心惶惑的过了个把月,顾惜朝因感人手短缺,暗派“连云三乱”去联络“连云寨”的部属,调回京师,三人回来所报告的结果是:“无一人愿从顾公子。” 顾惜朝一听,本来已经碎裂了的鼻子,显得更歪了,就像一根折了的腊肠,吊在双颧之间。黄金鳞也唉声叹息。
原来他派去请援的人,都分别回来了。
“血雨飞霜”曾应得悉闻黄、顾二人已经失势,就当他们瘟疫一般,避犹不及。
“粉面白无常”休生已经跟龙八挂钩,翻脸不认人,早没把黄金鳞瞧在眼里。
“豆王”欧阳斗知道前为黄金鳞、顾惜朝所骗,见他们派人说项,把来人逐出大门,申斥拒见。
“敦煌将军”张十骑早已遣调兵马,出征伏狮领,平寇敉匪,才没闲暇再理会他们的事。
反而是尤知味的结义兄弟“三十六臂”申子浅和“血监”侯失剑,愿意赶来臂助黄、顾二人。
至于“铁桅”陈洋,仍在养伤,他自己的事都管不来,何况是别人的事。
倒是“天弃四叟”中仅存的吴双烛,虽因要重整八仙台的势力,并要养伤,不能赶来,但一再言明,只要黄金鳞和顾惜朝有难,不妨向八仙台投奔。这越发引起黄金鳞的感概。
“没想到还是吴老二够义气,”黄金鳞叹道,“那些人,个个都是见利忘义之徒!”
“这次真够冤的,明明是义父指派我灭连云寨的,现在却背上了这样一个黑锅。”顾惜朝也忿忿不平,“在我平时对寨里的子弟这么体恤,现在有事,他们一个都不来助我!”
“我也不是一样!”黄金鳞颓然道,“我这个叛乱总指挥,明明是皇上的恩赐,现在,忽然变成了我公报私仇,私自行动,这……这又算什么!?”
“我都说了,不杀戚少商,必有祸患!”顾惜朝道,“现在他把连云寨大事整顿,看他何时何日,再谋反朝廷罢!”
“你这样说可是抄家灭族之罪!”黄金鳞满怀希望的道,“不过,那时候朝廷就知道谁才是耿耿忠心,谁先防微杜渐了。”
宋乱水忍不住插嘴道:“可是……可是重整‘连云寨’的,好像不是戚少商……”
顾惜朝奇道:“不是戚少商!?”
黄金鳞诧问:“那是谁!?”
宋乱水不知该不该说,跟冯乱虎、霍乱步面面相顾。
顾惜朝怒道:“我现在心情不好,你再支支吾吾的,信不信我一斧劈了你!”
宋乱水嗫嗫道:“是……是……铁手。”
顾惜朝只觉惜愕莫名:“铁游夏!?”
黄金鳞失声道:“铁捕头去当强盗头子!?”他一时也忘了顾惜朝也当过那个位子。
顾惜朝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宋乱水一急,心更乱,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霍乱步马上接道:“是这样的,我们打探到的消息是:戚少商对连云寨的事业,已心丧若死,再也无心整顿,而铁手对捕寇之间的关系,自那件事后、也觉得困扰,并对‘名捕’的名义,感到心灰意冷,便一再向诸葛先生请辞,反而愿到连云寨帮忙重振声威。”
顾惜朝只感到荒谬:“这么说,‘天下四大名捕’,岂不只剩三大名捕?”
黄金鳞这才整理出一个头绪来:“这也没啥出奇,连云寨已为朝廷招揽,才能重整旗鼓,铁手当个官样山大王,也并没有变样。”
英绿荷在旁听了,也说:“本来嘛,官和贼之间,一线之差,也没啥不同。”
黄金鳞当官数十年,听英绿荷这一说,觉得有失威严,忙道:“妇道人家,懂个什么!”
英绿荷把小嘴一撅,顾惜朝又担心了起来:“那么,戚少商到那儿去了?”
霍乱步道:“不知道,谁也没有他的消息。”
冯乱虎道:“听说息大娘和赫连春水也正在到处找他。”
顾惜朝仍忧心怔忡的喃喃自语道:“戚少商……息大娘……赫连春水……”
黄金鳞忽眼神一亮,笑了起来:“哈哈!”
顾惜朝诧道:“你笑什么?”
黄金鳞抚须笑道:“你说戚少商、息大娘和赫连春水,他们三人在一起,会闹出些什么事体儿来?”
顾惜朝略一沉吟,恍然分明,也忍不住打从心里笑了出来:“他们以前要共同应敌,所以暂弃前嫌,而今大局初定,他们三人说不定就……”笑而不语。
“最好让他们争风呷醋,鬼打鬼,”黄金鳞笑道,“咱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顾惜朝也高兴了起来,问:“却不知申子浅和侯失剑何时才到?”
冯乱虎道:“约莫申时未就到。”
顾惜朝心里很有些感动:“他们来得忒快,真是义薄云天。”
黄金鳞十分高兴,拉着顾惜朝的手道:“来来来,为戚少商、息大娘和赫连春水的自乱阵脚,该当好好的喝一杯!最好,他们为这事来个‘毁诺城’、‘连云寨’、‘赫连将军府’大混战,那就是最好不过了。”
“对对对!”顾惜朝也兴高采烈,“咱们为这事儿痛饮几杯再说!”
他们不但喝酒,还喝汤。
不过他们正如许多有钱人家一样,只吃菜,不吃饭。
“连云三乱”辈份低,自然不敢跟“黄大人”与“顾公子”同台吃饭,其实,在“黄大人”和“顾公子”失势后,他们的辈份总算也提升了不少,不过,就算跟落难了的黄金鳞与顾惜朝同座吃饭,一旦他们得势之后,恐怕也后果难当,想到这儿,“连云三乱”一向是“可免则免”。
黄金鳞在菜肴上了一半时,举杯邀花月,叹道:“我来敬这园子的良辰美景,好花明月一杯。”
顾惜朝笑着问:“义兄怎地忽生如此雅兴?”
黄金鳞似有难言之隐,只道:“若我再不敬这些花月,恐怕这儿的一草一木,他日我想要敬也有所不能了。”
顾惜朝奇道:“何有此言?”
黄金鳞喟叹道:“这些日子以来,银库只有支出,没有收入,再这样下去,这院子楼阁,全要拱手他人了。”
顾惜朝也生感慨,眼角也忍不住有些潮湿,只哽咽道:“义兄待我恩重如山,此事一并受到连累,我真……不知如何说谢是好!”说着仰脖子灌尽了一杯酒。他在京城自然也有货资,不过,论财力是还不如黄金鳞。
黄金鳞瞧着他,忽然正色道:“你别谢我,我还要谢你呢!”
顾惜朝一怔道:“是我连累了义兄,抱愧犹恐不足,恩兄那须言谢?”
黄金鳞很诚恳地道:“没有你的捐献,又怎能解我之危?”
顾惜朝愕然道:“我捐献了什么?”
黄金鳞眯着眼睛道:“你不知道吗?”
顾惜朝茫然道:“我真的不知道。”
黄金鳞肃容道:“你有一件事物,足以能令愚兄起死回生,重振复苏的。”
顾惜朝也热烈地道:“那是什么?”
黄金鳞笑了笑,呷了杯酒,把酒放在桌上把筷子放在桌上,也把手放在桌上,然后才一个字一个地道:“你的人头!”
他的话一说完,双手一推,整张紫檀木大桌直撞顾惜朝,他的人已倒翻出去,迅疾无伦!
顾惜朝见桌撞来,连忙往后一缩,“答答”二声,檀木椅的把手突然伸出两个钢扣,把自己双腕箍住!
顾惜朝挣动不得,双脚连环踢出,桌子飞起,碗、筷、杯、碟。壶、盅还有菜肴、菜汁,洒了半天。
英绿荷却抢了进来,铁如意已在顾惜朝胸膛重击了一记!
顾惜朝一面要震碎木椅,一面想运气硬受一击,忽觉天旋地转,丹田剧痛攻心,英绿荷的铁如意已拍击在他胸上!
顾惜朝藉这一股内力袭入的同时,陡地大叫一声:“三乱!”哇地吐了一口鲜血!
英绿荷还待再追袭,突然刀光一闪!
顾惜朝竟能在这时候射出了他的成名飞刀!
英绿荷的玉颊被刀光映得有些发绿。
“登”地一声,刀光被砸飞。
黄金鳞挥舞鱼鳞紫金刀,护在英绿荷身前!
顾惜朝眶眦欲裂,嘶吼道:“你——你好卑鄙!”欲运内力震碎座椅,扯裂把手,但一运气之下,五脏翻涌,咕咯一声颓然坐回椅里去。
只听后面一个清脆的声音道:“你不要这张椅子?我来帮你!”
顾惜朝猛回首,只见一道剑光,当头斩落!
顾惜朝这下吓得魂飞魄散,百忙中连人带椅往侧一闪。
他反应仍然快捷,但功力已不复存。
血光暴现。
一条胳臂,在半空腾起,再飞落地上,手指还搐动了一下。
这条胳臂已挣脱了把手上的钢箍,但同时也脱离了他主人的身体!
顾惜朝怔住。
他完全不能相信这竟是事实。
——自己竟断了一条手臂!
——断了的手臂竟是自己的!
——他只剩下一条胳臂!
顾惜朝完全愕住,甚至忘了痛楚。
背后出剑的人是息大娘。
息大娘粉脸煞白,脸露杀机:“你可记得,当日是怎样暗算戚少商的吗!?”
顾惜朝心头恨极。
他最恨的不是戚少商,不是息大娘,而是黄金鳞!
若不是黄金鳞的暗算,他又怎会失去了功力、被箍在椅子上、丢了一只臂膀!
顾惜朝撕心裂肺地咆哮:“黄金鳞,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黄金鳞怪无奈的道:“那也没有办法。大娘、戚少商都答应我,只要我为杀你而尽力,他们和我便不记前嫌。”黄金鳞赶忙接道,“你要知道,他们已得皇上圣谕,要杀你我,易如反掌,我那有这天大的胆子,敢抗命行事?顾公子,你这可怨不得我。”
顾惜朝只觉剧痛攻心,痛不欲生,冷汗直冒,惨笑道:“好,好,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几乎痛晕了过去,但他自知这一晕,便一生都完了,所以强自挣扎。
息大娘笑道:“这一剑,是我代戚少商砍的,此外,我已晓得尤知味的‘滋味粥’秘方,现在放一点在酒里,变成了‘滋味酒’,怎么?滋味如何?”
顾惜朝猛地跳起来,吼道:“你杀了我罢!”
忽听一声大喝道:“慢!”
这一声大叱,竟是三人同声喊出来的。
冯乱虎、宋乱水、霍乱步都到了。
宋乱水的金瓜锤攻向息大娘。
冯乱虎的铁剑攻向黄金鳞。
霍乱步一掌震碎大椅,扯起钢箍,背着顾惜朝就跑。
顾惜朝喘息道:“跑不了了……”霍乱步不理,只背着顾惜朝亡命似的逃。
他们才冲出大门,忽见一个人,穿着厚厚的毛裘,冷冷的立在月光下。
顾惜朝一见,心里暗喊:我命休矣。
那人正是雷卷。
霍乱步再勇猛,也决非雷卷之敌。
顾惜朝知道自己这次是死定了。
不过除了命运,没有人可以确定自己是成、是败、是胜、是负、是生、是死。
这时候忽听屋瓦上有人大喝:“顾公子别怕,我来救你!”一人飞身而下,仗剑和雷卷战在一起,却正是“血监”候失剑。
另外三骑,卷蹄而至,只有中间那匹马上有一大汉,大汉大呼道:“顾公子,我们来了,快上马。”正是申子浅。
霍乱步飞身而上,把顾惜朝驮在背上,他另跨上一骑,人叱马嘶,放蹄疾驰,顾惜朝知道自己得这些人之助,或能逃得一死,心下一放松,臂上剧痛,心中悲愤,终于晕了过去。
他能逃得了吗?
能。
不但他能,就连宋乱水、冯乱虎、霍乱步和申子浅、候失剑全都逃得出去。
也许因为息大娘和雷卷他们要对付的,只是顾惜朝,顾惜朝一逃之后,他们既无心伤人,也无意恋战。
“连云三乱”等趁机逃去?
黄金鳞一见顾惜朝逃走,跺足叹道:“怎能让他逃去?不能放虎归山!”发足要追,息大娘作势一拦,道:“算了。”
“算了!?”黄金鳞可比在场这些人都要急,因为他知道除非顾惜朝不复原,只要一旦活得下来,一定会找自己报仇的。
——顾惜朝恨自己,绝对要在恨息大娘之上。
黄金鳞可不想轻易放过顾惜朝,也不敢轻易放过他,他不想再来一场“戚少商事件”重演。
息大娘却展颜一笑道:“他已断了一臂,受了伤,何必要急着杀他?”
黄金鳞急道:“可是,如果他不死,迟早必会找我们报复的啊!”
息大娘点点头,道:“对,就像戚少商一样。”
黄金鳞觉得有些不对劲,当下强笑道:“不,戚大侠大人不记小人过,海涵阔量;大娘也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不会深记人过。”
息大娘秀眉一挑,道:“哦?我倒一向小气惯了,铢辎必较,睚眦必报,你不知道吗?”
黄金鳞强笑道:“不过,大娘和戚寨主已答应过在下,只要在下助各位诛杀顾惜朝,决不计较过去的误会,各位一向言而有信,想必会饶在下这一趟。”
息大娘一笑道:“言而有信?我果真言而有信,也不必建毁诺城了。”
黄金鳞脸色大变道:“你……武林中人,怎能出乎尔反乎尔的!”
息大娘淡淡地道:“你不但是武林前辈,而且还是手握大权的高官,当日答应过铁手什么话来?结果,在他束手就擒之后,不一样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
黄金鳞已明白了是怎样一回事:他让顾惜朝踩进了陷阶里。
而他自己也坠入了彀中。
“我是奸恶小人,”黄金鳞腆颜说道,他决定要不惜任何代价的活下去,对自己的“面子”更不顾惜,“你们是英雄侠女,怎能跟我这种阴险小人一般见识呢?”
“好。”息大娘道,“我纵不守约,也尊重戚大哥向来都是千金一诺的。”
她寒着脸,一字一句的道,“你帮我伤了顾惜朝,我不杀你。”
黄金鳞登时放下心头大石,正要圆说几句,忽听另外一个声音森然的接下去道:“她不杀,我杀。”
说话的人当然就是雷卷。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一一零章 总帐
黄金鳞只觉得自己的头很大,几乎要比这世界上所有的事物还要大,而且很重,重得几乎使自己的身体负荷不起。 他一见到这个人,他就觉得局势无论怎样发展,今晚都很难渡过,很难过得了去。这一刹那间,他的感受是很奇特的:他对这满园子的花、满院子的月、还有花前月下俏生生的英绿荷,都感到非常珍惜。
奇怪,人在平时都不会珍惜他所拥有的、他所得到的、他所朝夕相伴、垂手可获的,但到一些特别的时分,又会份外珍惜,份外不舍。
黄金鳞就是这样子。
他依恋的看了看花,看了看月,也看了看英绿荷,仿佛有了点当年要考取功名时寒窗苦读的咏叹和志气,然后横刀向雷卷说:“你们既然食言,有多少人,一并上罢!”
雷卷阴阴沉沉地道:“大娘已说过,她和戚少商会守诺的,要向你复仇的,就我一个,铁手他不屑向你报仇。”
黄金鳞又有一线生机,豪情斗发道:“这么说,戚少商、息大娘、铁手都不会向我动手了?!”
息大娘即道:“是。”
黄金鳞大声道:“那我只要打败你,我就可以走了,是不是?”
雷卷一摊手道:“你就算打不败我,只要逃得了,就尽管逃。”
黄金鳞连舞几刀,刀气浸凌,花落叶飘,他人在月下,握刀凝发,长须飘飞,很有一股气派,一面凝注雷卷,一面以极低沉的声音向英绿荷道:“你替我护法,小心息大娘。”
英绿荷也悄声道:“是”
然后铁如意一记猛击在他背上!
黄金鳞大叫一声,身子禁不住连冲三步,雷卷的拇指已捺在他的额上。
黄金鳞一刀砍出,雷卷已如蝙蝠般掠到息大娘的身边,遥遥而冷冷的看着他。
天地摇幌,花叶摇荡。
烛火狂摇。
月影闪幌。
黄金鳞觉得自己的头好轻,比一根羽毛还轻,轻得几乎使他立足不住,他用刀尖支地,吃力地指着脸无人色的英绿荷,艰难地道:“你……你也来暗……暗算我?……为什么,……”
英绿荷白了脸,手执铁如意,一步退一步的道:“你怪不得我,不能怪我。”
黄金鳞嘶声道:“为什么!?到底为什么!?”
英绿荷狂摇着铁如意,一味的说:“我也要活下去。我跟你在一起,一早就是他们的授意。我在猫耳镇已遭他们所擒,他们没有杀我,便是要我今晚对你下手……”
黄金鳞觉得眼前一片深红,看不清楚,他用手往脸上一抹,一手都是鲜血。
他惨笑道:“好,好……你们都骗得我……好……”
雷卷沉声道:“不能说我们骗你。大娘、少商、铁手,的确都没出手。向你报仇的,确只有我。英绿荷不是向你‘报复’的,她是向你‘暗算’的。我们并没有食言。”
他冷冷的道:“因为你一向言而无信,我才跟你玩言辞上的戏法,正如你当日制住了铁手之后,任由人动手伤他,却说你守约不动他一般。”
“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若然不报,时辰未到。”雷卷的声音对黄金鳞而言,是愈来愈远、自深黝漆暗里的回响:“这样老掉牙的话,你想必听过,但不一定会相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现在都是你应报的时候,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黄金鳞不是没有话说。
而是他说不出来。
顾惜朝说得出话来的时候,是因为刺痛。
刺痛还不是最难受的。
最难受的是断臂的感觉。
——那感觉是失去的永不复来,他变成个独臂的人,永远带着伤痕,永远负着遗恨。
“连云三乱”都己聚集在一起,他们就在顾惜朝一家不为人所知的宅子里躲藏着,过得一日得一日,过得一时得一时。
申子浅和侯失剑却不赞同。
申子浅的意思是:“躲在这儿,也不是办法,迟早会给他们找到,一定要逃出京城,找个地方躲起来,俟顾公子伤势复原时,再图报仇大计。”
侯失剑的意思是:“现在再不逃出京城,恐怕就再也逃不出去,朝廷既已让他们为所欲为,早晚会下谕抄家灭门,顾公子不如趁现在潜出京城,要安全多了。”
顾惜朝对他的义父傅宗书所为,已完全绝望,而义兄黄金鳞的暗算,更使他战志全溃,申子浅和侯失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们的话,他自然信任听从,于是打算离开京城。
申子浅道:“这样走可不成。”
侯失剑道:“而今顾公子你已声名狼藉,天下所大,只怕难有容身之所,不如趁皇上未下旨抄家之前,把金银钱财、物业珠宝,全换成值钱家当软细,逃离京城,运用这笔钱财,他日要图复起,也较有个底子。”
顾惜朝伤痛之余,不暇细思,只觉有理,便要着“连云三乱”去办理变卖产业一事,申子浅却道:“这件事,三位不妨指引协助,但交易仍由我们着手较好,不然,三位一旦出面,很容易让人看出,顾公子要挟款潜逃。”
侯失剑生怕顾惜朝不放心,便安慰道:“我们已是同一船上的人,我们救了顾公子,他们会放过我俩吗?万一皇帝降旨,我们也是朝廷钦犯呢!我们现在是谁也离不开谁,多一点银子,好一点花用,这还是依托顾公子门下的福荫呢!”
顾惜朝到了此时此境,也不由得他不信任这几个人,只好暗嘱“连云三乱”留意一些,便放手让他们去办理了。
于是,侯失剑和申子浅便离开了他,带着顾惜朝授意变卖的财产,“连云三乱”一向都留下两人在;日宅子里看守并照顾顾惜朝,那天下午,宋乱水被殴得脸青鼻肿的连跌带爬地跑了回来,向顾惜朝报告:申子浅和侯失剑已挟款扬长而去。
顾惜朝听了以后,不要人相扶,走出院子来看天。
天依旧,云依旧。
天到底有没有情?
上天究竟让不让他活下去?
然后他转身发令:“我们出城去!”
——纵然没有钱,纵使为人所骗,但只要能逃出京城、逃出生天,他就有希望活下去,有希望报仇!
他们潜逃出城,一路来,昼伏夜行,披星戴月,顾惜朝伤势严重,又不曾好好歇息,伤口不断恶化,但他都咬牙苦忍。
因为他想起戚少商。
戚少商也断了一臂,渡过漫长的逃亡岁月。
他忽然很了解戚少商当时的心情。
——这世界上,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比他更了解戚少商,也没有比戚少商更了解他此刻心情的人。
他咬牙苦忍,单臂执鞭,渡过山、涉过水,走过很远很远的地方,走过很多很多的地方,去投靠过很多很多的人,但都遭人白眼、严拒、甚至意图把他们擒杀。
顾惜朝这才完全了解一个人失势以后的遭逢:有酒有肉多兄弟,患难贫病无一人!
不过,他决非“无一人”!
他还有“连云三乱”。
他到现在才知道,这三个亲信弟子:冯乱虎、霍乱步、宋乱水对他有多么的关怀、多么的忠心、多么的难能可贵!
他在心里发誓:只要自己有一大能再有出头之日,他一定要好好酬谢他们,一定要全力报答他们三人!
可是,眼前还是走不完的长路,分不清的仇人,永远没有终止的逃亡,以及一不小心就会中伏的陷阱。
他知道戚少商等人仍在追杀着他。
他要活下去。
所以他尽一切所能的逃亡。
只要能活,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愿意。
他逃得很艰辛,很困苦,但他仍是要逃,仍然在逃。
无尽而不断的逃亡。
直至有一天,他逃到了八仙台,遇见了吴双烛,吴双烛一见他来,几乎认不出他来,及至认出他以后,便势烈的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我这儿的人,都是你的人,没有人可以不得我同意,敢伤你一根头发。你安心住在这儿罢,不必再逃了。”
顾惜朝听到了这句话,忍不住哭了出来。
哭出声来。
你从来不敢相信一个大男儿会哭成这样子。
顾惜朝自己也不相信。
要是在从前,他也许根本不相信,像他一个这样的人,也会流泪,而且会哭成这个样子。
吴双烛为他“洗尘”,为他准备了一场“夜宴”。
顾惜朝好久没有这样饿过了。
而且好久没有这般松弛过了。
他的神经一直绷紧着,快要绷断了。
在这儿,他的确可以好好的吃一顿,好好的松弛下来,好好的养伤。
一路上,他想松弛,当然不敢,想吃一顿好的,也没有银子,想要打家劫舍,又怕惊动仇人,所以步步为营,宁愿捱饿,也不敢轻举妄动。他的伤一直都在痊愈,但不经彻底的休养,仍好不全。
现在他已洗了澡,身上的臭气已去,大吃了一顿之后,他感觉得自当日秘岩洞一役后,第一次有了重振的决心。这时吴双烛就站起来,向与宴的江湖朋友笑道:“我们这位顾公子,在武林中,是个极出色的人物;在官场上,是个了不起的人。”
大家都附和、拍掌欢呼,顾惜朝居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脑中不禁出现当日他在连云寨威风和官场上得意的情形,一一如历在目。
“这位顾公子能够扶摇直上,平步青云,全靠八个字,那就是:”吴双烛脸上的笑容冻结了,“卖友求荣,心狠手辣。”
顾惜朝本正向人敬酒,现在已没有人向他举杯,人人都冷着脸色冷冷的瞧向他,眼神充满卑夷与不屑,有人甚至已向地上吐痰。
“当日,我们四叟助他逮捕犯人,他借我们这儿行事,但却先杀了巴老三,又刻意让老四送死,再不顾道义,射杀刘老大;”吴双烛的语音转而凄厉,“各位,你们来评评理,像他这种人,该不该去帮他?他沦落到这个地步,是不是可以说:上苍有眼!”
顾惜朝已抬不起头来。
他的手也在抖着。
他急躁地呼道:“乱虎、乱步、乱水!”
霍乱步、宋乱水、冯乱虎一齐步了上来。
“我们走!”顾惜朝气急败坏的道,“我们离开这儿!”
可是他才站起来,就咕噜一声滑倒下去。
“这种毒药叫‘笑迎仙’,是息大娘从尤知味那儿学回来的,尤知味那两位结拜兄弟自从知道你临阵逃脱,任由尤大师被擒于安顺栈后,他们一直都想向你报复,你已经领略他们报仇的手段了罢?”吴双烛铁青着脸色道,“这毒药毒不死人,可是只叫你比死还痛苦,痛苦得非自尽不可。”
人都散去了,灯影依旧,场中只剩下了白发矍烁的吴双烛。
顾惜朝只觉痛苦难宣,五脏如焚,嘶声道:“三乱,动手!”
“好!”宋乱水一拳,把顾惜朝打飞出去。
他的鼻子再度碎裂。
血水不断的惨迸出来,使他喉头呛咳不已。
他忍着痛,去拔斧,斧不在,只好拔刀,刀也不在。
刀在霍乱步手里。
斧被冯乱虎执着。
顾惜朝已被彻底的击溃。
他知道自己完了。
一个人就算是真的完了,也不比他知道自己“已经完了”更来得绝望。
他想挣起来,可是痛苦又教他倒在地上,像虾米一般的蜡缩着、抽搐着。
他还清清楚楚听见“连云三乱”说的话:“你这个破败星,跟了你,真是倒八百辈子的霉!”
“我们早就想放倒了你,可是答应过戚寨主,一定要假意服侍你,直至让你捱到八仙台,见着了吴神叟,才可以露出身份!”
“我们跟申子浅、侯失剑早就串通好了,否则,他们怎么不杀了你?我们又怎会跟你吃这些苦!”
顾惜朝挣扎着,辗转着,寻到地上一口酒罐子,他用头把它撞破,捡起一块碎瓷片,手颤动着,就要把瓷片尖口往脖子上割。
忽然,有人执住他的手。
然后让他闻一瓶东西。
他大力而急促地吸了几口之后,体内的剧痛就渐渐而神奇地消失了。
那人又递给他一柄小斧,一把小刀。
他执着刀,拢进袖里,再紧紧的握着斧,然后才鼓起勇气,往上看去:那是一个俊逸、落寞、风霜的独臂白衣人。
戚少商。
“现在你是独臂,我也是只有一条胳臂,你的伤也好了八成。”戚少商道,“你怀中有斧,手中有刀,我掌中也有青龙剑,你已众叛亲离,我也给你出卖过……”
他在月下慢慢的拔出了长剑,青锋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我们正好可以决一死战,算一算总账。…
他们已到了结算总账的时候。
人来到世上,这账总会算一算,只看迟早,只不知或赊或赚。
四大名捕·逆水寒 第一一一章 尾声
清晨。 他坐在装有木轮的轿子里,遥望易水寒江,一片空蒙,衣袂微微飘扬,水花微微沾湿了他的衣衫。他有一双多情的眼。
但他的外号却叫做无情。
他显然在易水江边等人。
他等谁?
他等的人已经出现。
疲惫、倦乏的从八仙台海府那条迄迢长道上,缓缓的走来。
他仍年青、俊秀,但脸上的风霜,已使他令人感到岁月的遗憾、深情的余恨。
他不疾不徐,信步走来,神情仍是傲慢而洒然的,但身姿却流露出一种疲乏与无依。
无情向他点头,“你要我交给赫连春水和息大娘的信,我已经叫铁剑和铜剑交去了。”
戚少商微弱地道:“谢。”他只说一个字。英雄相知,本来就不必多说废话的。
无情道:“我没有问过内容是什么。”
戚少商道:“你没有问。”
无情道:“我也没有拆开来看。”
戚少商道:“你当然不会这样做。”
无情道:“可是我却能猜到里面说的是什么。”
戚少商沉默。
他沉默起来就像一个老人。
“天若有情天亦老,秋云无雨常阴。”无情道,“多情却总似无情,情到浓时情转薄。你不想再拖累息大娘,所以在信里咐嘱大娘和赫连公子早日结成连理,而你自己……”
他顿了一顿,才接道:“或许求死,或许为僧,或许飘然远去。”
戚少商的目光又到了远方,那水意迷蒙、逆风透寒的所在:“为了我,已经死了很多人,其中有我深爱的,有我敬重的,也有深爱着我、敬重着我的人,他们都死了,而我仍然活着……”
他似乎在笑:“你说,我活下去,还为了什么?”
无情叹息。
“我知道我劝不了你,”他说,“正如我劝不了二师弟重返京师一样。”
戚少商道:“你不必劝。”
无情道:“希望有一个人能劝得了你。”
戚少商道:“谁?”
无情用手遥遥一指。
只见江畔,有一位蓑衣老翁,正在垂钓。
水流急湍,惊起千堆雪,水花四溅,那人却在浪下岩上,面对万涛冲激,却像独钓寒江雪般的宁谧。
戚少商向他望去的时候,那老翁也正好半转过身来,向他招手。
戚少商不由自主的走了过去。
他跨过岩石,走过河沟,走近老者。
老者有一双深遂的眼,里面有人情,有世故,有山中一日,世上千年。
老者问:“你可有杀了他?”
戚少商摇首。
老者眼中已露出嘉许之色:“能杀人之剑,只不过是利器;能饶人之剑,已属神兵。你在武学上的境界,跟你人格上的修为一样,又高了一层。”他顿了顿,微笑道,“希望有一天你能施活人之剑。”
戚少商突然知道眼前的人是谁了。
他感觉到震动,但更大的感受是崇拜。
老者说:“铁手对追捕的生涯,已感到厌倦,固为这些月来发生的事,使他的心乱了,他分不清究竟谁才是捕?谁才是贼?到底为什么要抓人?为什么要被人抓?”他遥望水天一线之处,抚须道,“他遇上这些问题,除非在心里已找到了答案,否则,谁也不能把答案强加诸于他心里。”
戚少商道:“我明白。”
老者突然直视他:“可是你呢?”
戚少商微微一怔:“我?”
老者把鱼竿、鱼篓,全丢入江里,“江湖风险多,正道危途,难分西东,终要人去持剑卫道,你呢?”
戚少商道:“我……”
老者矍然道:“你已大悲大哀,大起大落,也大彻大悟,你要了此残生,还是要以此残生有所作为,这就由得你自己选择了。”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的道,“我们暂时少了铁手,但需要你一剑擎天的独手。”
戚少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我……”
江水卷涌,拍击岩石,发出巨响,淹没了他的语音。
风清寒。
江水急。
无情在远处,衣袂翻飞,虽然听不清楚一老一少的两人在说些什么,正说到那里,但见他们仍在说着话,说着事情……
在无情的眼里,江水那端的一片空蒙之外,也有一片艳红的色彩,在他心胸里的长空掣着双刀,展绽英姿。当然,她身旁不有一个穿着厚厚毛裘的男子。
无情忽然想到不久前戚少商告诉他的四句诗: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觉得他很了解戚少商藏在心底里最深处的意思。也许在那儿,情感的翻涌,要比这江水的怒涛还要激烈。而他也感受到了,一如这逆风吹浪,直把他衣袂吹得直贴肌肤一般。
四大名捕·杀楚 第一章 寂寞、凄落而幽美的歌
“杀禁!” “甚么是杀楚?”“杀楚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件东西,一句暗号,一项行动,还是甚么都不是?”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来根本没听说过这两个字,也不知道这两个字有甚么特殊的意义。他们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看见死人和流血;等到他们明白这两个字的真正意思,很多事情已经莫可挽回、追悔无及了。
崔略商和方邪真本来也并不认识。
但他们是第一次同时听到“杀楚”两个字,而且是一样的感觉到摸不着脑袋。
崔略商正在喝酒。
大热的天气。热得路面上都蒸腾着烟雾,拉车的、赶路的、办货的、骑马的、牵驴的,打从远处的来,全在这热雾中变了形,一截一扭的,像在烈日曝晒下的芽虫。人人都只想快些挣得几步路,早些到这驿站的茶寮来躲一躲凶暴的烈阳。
外面的亮烈刺眼,显得茶寮里分外阴凉。崔略商微带醉意的眼,看了一阵,心中只想:大地苍生,谁不凄惶?谁不庸碌?谁都在赶着自己的路,只不过看路好不好走,沿路风景如何,风雨如何!
他继续喝他的酒。
他一向嗜杯中物,但今天没有多喝。
因为再过三十里地,就是洛阳城。
他此行是要来侦查一件杀死充军朝官孟随园的案子,他要保持清醒,所以他不能痛饮,他不能醉。
其实众人皆醉,何必独醒?众人皆醒,何必求醉?人生里不妨微醉,略作酩酊,眼里乾坤,才是最幻中求真、如真似幻的事。
崔略商喝了几壶酒,因已赶了十几天的路,有些困乏,便想瞌一瞌……
突然间,传来马蹄疾响,像行雷一般,迅即迫近。
两名窄衣短打、敞襟系巾的大汉,策马驰卷而至,饶是在白日里、官道上,也很少见到这样的劲骑、这般的壮汉!
看这两骑如脱弩之矢的来势,便可以断定大都不会在这驿站作歇。由于他们奔行极急,在道上正向茶寮走来的行人,不管是往城门方向还是背向,生恐被飞骑撞上,纷纷走避不迭。
这使得茶寮里的客人都惊异的注视。
崔略商本想枕首臂上,小息片刻,这时,也陡然睁开神光湛然的双目,挺起双眉,往外望去,但伏在桌上午寐的姿态完全不变。
两骑已驰近茶寮,途人惊呼、走避,拴在茶寮附近的牲口也被惊得希聿聿一阵顿蹄。
崔略商的视线,却不在那两名劲装大汉的身上。
他发现了一个人。
一个途人。
这是个青年书生,穿着一身洁白的袍子,远远看去,真是白衣胜雪,衣白不沾尘,素净很像深山幽谷中一道清瀑,崔略商一眼望去,就感觉到这仿佛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这是崔略商对方邪真的第一印象。
两匹健马疾驰的时候,有一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家,走慢了一些些,跟着就要被铁蹄撞倒,但是那自衣书生忽然一闪,再下来就发现那老人家好端端的已到了路旁,在白衣书生挽扶下平平安安的在走路,只不过脸上却露出十分茫然不解的神情来。
那两匹马上的大汉,因为赶路匆忙,也没注意到这发生在瞬间的变异。
没有人发现在那一刹间,有一个看来弱不禁风的书生,在众目睽睽下施展了惊人的轻功,救了一条人命。
除了崔略商。
他发现白衣书生在瞬息间施展了轻功。
而且还是一种绝世的轻功。
“万古云霄一羽毛”——三十年前,一代奇侠方歌吟,便仗这一种揉合了七八种轻功之大成的身法,飞越数十丈的壑谷,来拯救各派武林同道于水深火热之中,而今,竟然,在这洛阳古道上,日正当空下,众人不党中,在一个白衣书生身上重现。
崔略商的眼睛亮了。
一个醉了的人,谁都没有这么亮的眼睛。
那两匹疾驰的马,不意却在茶寮前骤止,由于勒马太急,两马一齐人立长嘶,店里的客人内心怔忡,不知这两人是甚么来路,店里的伙计见两骑来势汹汹,都不敢上前招呼。
其中一名浓眉浓胡的大汉俯身大声地问:“喂,掌柜的,借个讯儿,可见两顶大轿、一行官家侍从,打这儿来过?”他嗓门虽大,说话倒还挺客气的。
掌柜的忙着起身出迎,因为不知对方是甚么来路,所以越发客气:“回大爷的话,今天有镖行的、商队的、买卖的来过,就不见有您说的官眷队行来过。”只不敢邀他们下马进店里歇。
另一个鱼眼狮唇的大汉怪眼一瞪,咕哝道:“怎么还没来,难道……”
先前那名浓眉大汉忙使眼色制止他说下去,便拱手道:“我谢你啦,也许是错过了驿头,叨扰了。”
说罢两人吆喝一声,打马急驰而去,只是沙尘滚扬,一忽儿便没了踪影。
那白衣书生却已行入了店内,找了张最干净的位子,坐下,伙计上来倒茶,他却只要了一杯水,细细的品尝着,仿佛水里有回味无穷。
崔略商忍不住又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只有一个感觉:好一个俊秀而忧悒的人!
这人的一举手,一投足,一展眉,一回眸,都有说不出的傲岸和忧愁,就像高山的白雪,遗世而独立,那种不求世间予同情、寂天寞地的冷傲和忧愁。
尤其那一双眼睛。
崔略商心头微微一震。
他没有见过忧悒得那么不在乎的人。
这人手上一个旧旧的蓝包袱,用一把长形物体挑串着,那长形的物体裹着一层洗得褪了八成颜色的蓝布,想必是剑。
一去巴旧布紧裹着的剑。
只听在茶居里有两个镖师在交换意见:“你看是甚么来路?”
“根本就不对路,这两个家伙准是来摸底探道的。”
“照呀,我看见他们是先来放哨,待会儿少不免有事。这等明目张胆,所谓不是猛龙不过江,手底下自然有斤两。”
“这可怪呀,看他们是摸上了官路,这可不是寻常的买卖。”
“我们还是避一避罢,咱们‘五花镖局’可犯不着在这儿胡里胡涂的挨红刀白刀。”
“照呀”
那一肥一瘦的两个镖师,正想起身结账,忽然见店门进来了一个精神矍烁。瘦骨峥嵘的白胡子老头,一双炯炯有神的锐目,一进来就神威地逡视店里一道,这一刹那,店里每一个人仿佛都给他如冷电的眼神逼了一逼,然后这老头向掌柜问:“有没有看见池公子的队伍来过?”
掌柜的也看出势头不好,蹑嚅道:“甚么池公子……”心中一直在打突。洛阳城里,有“四大公子”,那是“小公子”池日暮、“多情公子”游玉遮、“老公子”回百应、“女公子”葛铃铃。
这“洛阳四公子”,门下无不养士,少则有两三百,多则逾千,而且结交异士奇人,跟官衙又有往来,朝中也有仗荫,都是既富且贵、极有声名、甚具影响力的人物,就算是县官、御史,也对这四大公子刻意结纳,这四位公子本身在文才。武艺上,各有造诣,这茶铺掌柜,一听这干“不速之客”,似是冲着“四大公子”中最得人缘的池日暮池少公子而来,心中早就慌得悬在半空,不敢实话实应。
那矍健的老头子却忽然自袖里摸出一面腰牌,在掌柜面前迅快的晃了一晃,压低声音道:“我是邻县捕快,奉命来追查一桩案子,你可别欺官瞒公!”
那掌柜一见是衙门来的人,忙说:“没有,没有,池公子还没有到来,但早先有池府的人来过,预先打点好了,池公子的队伍待会儿就要经过,我们敬备水酒,以供他们休歇饮用。”
那老头眼神一亮,只说:“果然,好,很好。”
这时,只听一阵吆喝之声,两个脚夫,赤膊搭中,抬着一顶黑糊糊的小轿子,走近茶寮来,脚夫经过时,扭头望向店里,只见那星铄老头一颔首,脚夫便在槐树荫下停轿,抹汗歇息。
这一路猛热的天,两个脚夫抬了这么一顶轿子,奔行长途,居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出了一身的汗,猛烈的阳光,照炙在他们肌肉赏突的臂肌上,越发令人感到一种逼人的刚烈之气。
而轿子坐的也不知是甚么人,大热的天,已在里面憋了那么久,也不出来凉快凉快、透透气。
那两名镖师本来正要离开,但见有官衙的老手来了,倒留了下来,想看看热闹。
白衣书生还在品尝着杯里的水,眉宇间还是洋溢着一股淡淡的郁色。
崔略商这样多看了几眼,忽然之间,白衣书生似有所警觉,目光也向他这边看来。
正在此时,一队人马,忽在黄尘漫天的尽头出现。
这一队人马,总共十一人。
四骑在前,四骑在后,三骑居中。
前后八骑,一概玄衣袱头,神容无不精悍俊秀。
中间三骑,左边是一名文士,五络长髯,及胸而止,脸如冠玉;右边的是一名武士,一副勇悍坚忍的气概,骑在马上,就像一个战神。
这整支队伍,都只意味着一件事情:他们都在守护着最中间的那位公子。
那位王孙公子般的年轻人,骑着毫无杂色的乌睢马,金鞍珠佩,马上还撑着一方黄幔,显然是用来遮掩阳光的。马上的公子,被黄幔阴影遮掩着,脸目看不清楚,只见他绸袍缎靴,佩剑镶翠,一只手搭在缓辔上,自生生的很是好看。
那在细茗白开水的书生,却低低的哼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十一骑奔近茶寮,速度也缓了下来,马上那名坚忍的武士道:“刘爷,你可是安排在这儿歇歇?”
那文士忙道:“正是。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那公子道:“好啊,大热的天,也不赶在一时,只要在城门关闭前入关便行。”他这样一开口,谁都听得出他是个随和的人。
文士翻身下马,精明的用眼睛迅速地逡巡周遭一遍;才挥挥手,前面二骑劲汉,立刻下马,为那名公子牵缰相扶,那公子也不要他们牵引,一耸身便落了地,轻得像四两棉花。
那文士道:“这儿离洛阳不及三十里地,申牌时分前准可到得。”
这时茶居中的人无不直勾勾的看着这一行人,目光尤其集中在那气质高贵的公子身上。“洛阳四公子”名动天下,不论是不是江湖中人,莫不曾听说过,都想趁这难逢难遇的机会,多看他几眼。
只听那背后挂了个箭壶的镖师低声道:“人说洛阳池公子是人中龙风,此语果然不差,你看他,清眉秀目,玉树临风,岂是寻常能比!”
另一个前腰系着镖囊的镖师却道:“我看他身边的文胆武将,才不得了,不愧是众食客一千五百异人中选拔的。”
背挂箭壶的镖师道:“那个留长须摇孔明扇的,便是文胆刘是之了罢?这人就凭着才智计策,把燕蓟三股恶匪,全在洛阳池公子名下敉平,建功不少哩……”
那系镖囊的镖师低声叱道:“哗声,那武将洪三热望过来了,他是我们刀头敌血的老祖宗,拗他不得的!”
这时,行前的两头健骑,却又回了过来,马蹄的达,已踏近茶寮,这次马上的人似要落脚,并未策马疾驰。
只见文胆刘是之、武将洪三热,一左一右,拱卫着池日暮,找了一张看似是最干净的桌子,正要坐下来,洪三热忽瞥见白衣书生那张桌子,似乎还要干净一些,大步走了过去。他的身形魁梧,一走过去,整个巨影像把白衣书生瘦小的身子吞噬了似的。
“喂,让开!”
白衣书生似没注意到他在说话。
洪三热粗眉一皱,怒道:“喂,我跟你说话,听见了没有?!”
白衣书生神态安详,仍在哼着一支曲子,崔略商却发现他眉尖一剔,已扬起了一丝不屑的神情。
洪三热没有好气,伸手就要往白衣书生的肩膊推去,一面吆喝道:“你是聋子不成?!”
他的手掌正要接触到白衣书生肩膊的刹那,那池公子忽扬声道:“洪总管,你要干甚么?”虽在斥喝,但声音仍温文好听。
洪三热手势即刻顿住,回首拱手道:“禀公子,这桌子较干净一些,卑职想……”
他公子伸着脖子,往白衣书生那儿张望一下,他的颈项白皙细柔,就算这引颈遥望的姿态,也优雅十分,只听他道:“不必了,人家先来,当然由他占用,这儿位子多的是,也不算脏,不要骚扰人家。”
洪三热道:“是。”遂退回座上。
白衣书生也不答谢,只无动于衷的细声哼着曲子。
崔略商听着听着,觉得那是一首寂寞、凄落而幽美的歌。
忽听那掌柜的道:“这位差官,你不是要找洛阳池公子吗?这位就是——”
蓦地,掌柜的语音被切断。
场中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大变化。
这些变化都在一刹那间发生,刚才还是一班歇脚的人在茗茶纳凉,突然间,这地方变成了血肉屠场。
崔略商早已预料到会有事情发生。
但他也决没料到发生得那么猛烈、剧烈、壮烈、惨烈!
第一滴血是由那名掌柜身上流出来的。
掌柜的那么一嚷嚷,池公子、刘是之、洪三热不约耐同,都向那健矍老头望去。
那老头本来就站在那掌柜身旁。
他倏然出刀。
他的刀就藏在他袖中。
他不像在拔刀,只像在拔出一条银链,一匹白布,便已切断了掌柜的喉咙。
由于他这一刀太快,任谁也来不及挽救、来有及阻止。
连白衣书生也只来得及皱了皱眉头。 :zhuhye
四大名捕·杀楚 第二章 剑光像一句杀人的诗
刀光暴射,那掌柜先遭了殃。 刀光一折,往池公子那儿直闯了过去!刀光映得老头脸上发白,也映寒了池公子的脸。
武将洪三热陡地弹起。
他健硕如山,但没有人能形容他的速度。
他的十指如弹在筝上,那一弦那一丝,全不错乱。
他东一掏、西一挖、左一横、右一竖、上一接、下一驳。速度飞快而熟练,几个冷铁已被他接驳成一柄丈二长枪,枪一展开,枪前血挡花地一散,已拦住那老头,把来敌拒于丈五之外!
老头连攻三刀,连环三次抢进,都被洪三热横枪竖刺,搪了出来。
就在这同时间,那店外两匹健马,马上两人,一齐往马背上一按,整个人像一只怪枭、一只巨幅般掠了进来!
文胆刘是之叱道:“小心!”扬扇,已护在池日暮身前!八名护卫,同时拔剑,这八人想必平素训练有素,动作一致,以致在拔剑时只有一声响。
那抢进的两名大汉,一个一抡板斧,把一名剑手的脑袋劈成两爿。
另一人使的是镇铁拐,一拐把一名剑手批得鲜血狂喷。
但另外六名剑手已堵住了他俩,同伴惨死,他们依然不惧,护主心切。
这两名汉子一见不能马上得手,倏地同时往下一伏便滚!
两人一伏之际,那在门口停轿的两名脚夫,一名突然奔至轿前,左手猛掀开轿帘,右手往轿辕一拍,只听一阵劲弩急响,足有上百支箭矢,破空飞射!
刘是之倏抓起桌脚,以桌面掩护,把池日暮纳在身后,那一张桌面立即变成了箭垛子!
其中两名剑手,立时被射成刺猬一样!
其余四名剑手,已散了开来,茶居里还有别的客人,也有人挨了箭,惨呼呻吟。
池日暮大叫道:“好汉住手!我跟你们何冤何仇,为甚么下此毒手……”
话未说完,轿子里第二轮攻势又发了出来!
这次发的不是箭,而是各类各式的暗器!
又一名剑手惨呼倒下。
刘是之一面挥扇飞拨,一面呼道:“退后,保护公子要紧!”
三名剑手急想退回刘是之身前,但地上两名大汉,双斧双拐,已击折斩断二剑手足踝。
这情形极是紧急惶乱。
他们一动手,崔略商立即便想制止。
但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另一名“脚夫”,已扬手打出数枚物体!
爆炸立成:烟硝、泥尘、火焰、人们的惨呼哀号,立刻交织成一片。这干狙击手正是要造成场中的大混乱,以便他们在混乱中得手。
俟崔略商把一名伤者抬到柜台上,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忿憎,正要插手此事的当儿,场中又再起了极大的变化!
剩下的一名剑手,仍然舞剑,一面狂喊,一面要护住池日暮。
可是两轮暗器发完,两名“脚夫”已拔刀围了上来。
地上的两名大汉也包抄了上来。
洪三热仍然挥枪拦住老头子的攻势。
但他身上已添了三处血泉。
血泊泊地淌着,但洪三热的战志,却比不受伤时更凌厉。
虽然他也不明白,老头儿被他逼阻在一丈开外,手上单刀,不过三尺,为何三次能重创了他,而他完全无法招架?
不过洪三热并不畏惧。
他不怕死!
他只怕池日暮死。
所以他拼死也要维护池日暮。
刘是之一见敌人伏击的声势,便知道对方是势在必得,自己这方面决不是对手。
他一面拦身护住池日暮,一面朗声道:“好汉住手,且听我一言——”
他空有满腹经纶,满肚子学问,满脑子对策,但对方根本不听他的话。
两柄雁翅刀,一对铁拐,一双板斧,已向他攻到。
池日暮突然站了出来。
锵然拔剑。
剑芒灿目。
剑柄上七枚巨钻,耀眼流彩,连那四名凶神恶煞的狙击手,也为之呆了一呆,怔了一怔。
池日暮戟指喝道:“吠!你们既是冲着我池某来的,那就领教了!”
突然间,那顶轿子的铁皮轰然而倒。
轿子里居然还有一个人。
那人长发披面,宽袍大袖,完全看不见面目。
但在崔略商一双神光湛然的眼睛里,依稀可见人在乱发里仍是相貌堂堂。
那人像似白日的魔鬼,突然出现,突然已到了池日暮的后面,伸手一爪,就抓住池日暮的后颈。池日暮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抓,登时动弹不得……
刘是之大喝一声,扇子一合,扇尖陡地弹出一截刀尖,直刺那披发人背心!
披发人也不回身,一脚就把他踹了出去。
刘是之大急,顾不得痛,忽向外叫了一声:“公子,他们上当了,你快走罢!小赵会顶替你的!”
那披发人似是微微一愣,忽咧嘴笑了一笑,露出一口森然的白牙。
只听他怪异地道:“杀楚!杀楚,你骗不倒我的。”手上正待用力。
这是崔略商和方邪真第一次同时听到:“杀楚”
这两个字!
“洛阳四大公子”,实力相当,各有建树,洛阳池家更是以仁义待人称著,池日暮一死,洛阳城里,天下武林,便要少去,“兰亭池家”了。
披发人正要用力把池日暮捏杀,乍然见到一道剑光。
这应该不是剑光。
因为剑光不会那么快。
这也决不会是剑光。
因为剑光不会那么锐烈。
这更不可能是剑光。
因为剑光决不会在锐不可夺中又带着那么轻柔的杀意,好像一个人,不是用兵器,而是用一句诗杀人一般!
披发人便是在不信中,右半爿身子突然沾染了大片血渍。
他放下了池日暮,惨嚎一声。
在这一剑里他明白了:事不可为。
他充满了绝望,但没有忘记:速退!
可是他的同伴并不死心。
两柄雁翅刀交叉飞砍化成一道剑光直奔白衣书生。
白衣书生的身子突然动了。
他忽然向天看了一眼。
然后出剑。
剑自两刀间穿了出去。
一名“脚夫”咽喉喷出一缕鲜血。
另一名“脚夫”的脸上正好被同伴的鲜血喷溅在脸上。
他觉得又热又腥,正用手往脸上一抹,再看场中:不但他的“脚夫”同伴已死,就连使双斧和使双拐的,全都是胸膛中剑,仆地而殁。
就只剩下他一个。
他立时作了一个决定。
他马上扔出两枚“雷公弹”。
白衣书生脸上也微微变色。
他可以闪,可以避,可以退开,但这种“霹雳堂”的火器一旦爆炸起来,难免造成死伤,他可没办法控制。
就在这时,一人凌空横扑了出来,双脚连环踹出,把两枚“雷公弹”,踢飞七八丈外,隆隆地炸了开来,炸得卷起两道泥柱,木叶散飞。
但却没有伤不了人。
白衣书生心下一栗:“雷公弹”一旦发出,一经碰触,立即引爆,这人竟能及时踢开这两枚火器,并以巧力兜接,不致爆炸,又能把两弹踹开那么远,这种脚功,普天之下,也不出三人……。
那“脚夫”一旦发出“雷公弹”,立时转身就跑,但那扬手,“啸”的一声,一只酒杯已打在“脚夫”的后膝关节上,登时全身一软,摔倒地上。
白衣书生看去,只见这名满是胡碴子、落拓俊伟的中年汉子,身形在半空一折,已落在老头儿与洪三热的酣战中。
落拓汉子看准了,认准了,一手拍开洪三热,陡然出脚。
老头子手上的单刀,便被踢掉。
洪三热也是呆住,他也不明白自己何以给人一手就拉出了战团。
老头子一看情势,立即夺路而逃。
他逃了三次,都被落拓汉子截住。
老头子倒不逃了。
他脸色惨然,长叹一声。
就在这时,“轰”的一声,那仆倒在地的“脚夫”,见已无法逃走,竟引爆最后一枚“雷公弹”,躯体立即被炸得血肉横飞。
这个举动,令全场为之震住。
这种谋刺不成、宁可杀身成仁的气概,岂是普通盗贼杀手的作风?
这简直像为义杀敌、尽忠赴义、宁可玉碎、不作瓦存、视死如归、舍身报国的志士!
局面已被控制。
那负伤的披发人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这六名暗狙者中,当以披发人武功最高,老头子次之,“脚夫”和使双斧及双拐的功力相仿,这四人,却有三人死于白衣书生剑下,一人自杀身亡。
仅剩下一人。
老头子。
这是唯一的活口。
这一时间,大家都明白这人存在的重要性,谁都不敢向他进逼。
老头子笑了。
惨笑。
他笑意里有无尽的悲愤。
“我们失败了,”他说,“但总有一天,有人会收拾掉丧尽天良的四公子!”
池日暮觉得很委屈,忿然道:“我甚么时候做过对不起你们的事?!你是谁?!为甚么要下此辣手?!”
老头子愤慨之色,溢于言表。“你们让我活着,便是回答你这些话。嘿,嘿嘿,只恨上天无眼,看着就要得手,却杀出这两个好管闲事的人来!”
崔略商一直盯着老头子,以和气的语音对他说:“老丈,你有甚么冤情,不妨尽说出来,我们会替你伸屈平冤。”
老头子怪眼一翻,道:“你是谁?我为甚么要告诉你事情?”
崔略商道:“我姓崔,草字略商,承圣上恩泽,封为御封天下四捕之一;”他顿了一顿,又道,“所以我一见你掏出来的腰牌,便知道其中有诈,一直都在留意。”
崔略商这一说,洪三热失声道:“天下四大名捕?”刘是之也禁不住道:“你是追命三爷?!”
“天下四大名捕”是:无情、铁手、追命和冷血,四人各有不同的名誉与造诣。以冷血年纪最轻,生性膘悍坚忍,精于剑法,与人搏斗,只进不退,遇强愈强,受伤更勇;追命年纪最大,擅于腿法,早年失意失恋,唯独好酒,但愈醉功力逾强,追踪术与轻功双绝;铁手是带艺投师,甚谙江湖礼节,谦和得体,内功最高,一双手更是冠绝江湖;无情是四大名捕之首,年纪仅长于冷血,幼年时惨遭灭门之祸,双腿被废,筋脉重创,故练不成武功,却以极大的毅力与意志,练成独步天下的收发暗器手法,又因终日在轮椅及轿中。故以他精于奇门遁甲、机关五行,将轮椅及轿子装满暗器机关,往往令人防不胜防,加上他智能天纵,轻功自成一家,反而成为“四大名捕”中最难惹的一人。
无情别号无情,但却是脸冷心慈,一旦动情,不可自拔。他自幼为诸葛先生收养,入门最早,故为大师兄。铁手与追命均带艺投师,两人俱历过江湖沧桑。冷血则在深山野岭、饮狼乳长大,坚忍不拔,四人因其个性、武功、特长及办案手段名震遐迩,故武林中人都呼其外号,久而久之,反而不怎么知道无情原名成崖余、铁手原名铁游夏、追命原名崔略商、冷血原名冷凌弃了。
老头子一听面前的竟然就是“四大名捕”里排行第三的追命,喟然长叹道:“难怪这身好武艺!我输了给你,忒也不冤!只可惜,大名鼎鼎的四大名捕,也跟所谓洛阳四公子勾结,蛇鼠一窝……”
刘是之即道:“老人家,你不说清楚,光在这里血口喷人,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这般做法?!”
老头子哈哈笑道:“你欺我老了不是?想套问我!你看我满头白发……”说着用两只手指指向自己鬓边,陡然,双指一骈,已插入自己的右太阳穴,追命早已防他自杀,但也来不及抢救,老头子仰身便倒。
追命与白衣书生身形一闪,一左一右,已扶住老头子。
两人乍见对方身法,快到不可思议,心中都是一凛。
老头子却已只剩下一口气。
只听他断断续续地道:“杀楚……杀楚……杀楚!”便咽了气。
——杀楚是甚么?
——杀姓楚的?还是一个代号?
——是一个人的名字,还是一个组织的称呼?一个线索、还是一个疑惑?
——这老人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倒底是甚么意思?
四大名捕·杀楚 第三章 以绝世之功求俗世之名
追命心里发誓要弄清楚:“杀楚”倒底是怎么一回事! 看来白衣书生却似没有这个兴致。他只淡淡地道:“原来你是追命,怪不得腿法这般好!”
追命道:“像你这手剑法,在武林中,绝对在十大名剑之内。”
白衣书生一晒道:“偏偏我没有名气。”
追命道:“那是因为你根本不想成名。”
“我想成名,”白衣书生叹道,“偏偏我不想成名后带来的事情。”
“那没道理,”追命道,“成俗世之名,少不免要求世俗之功。”
“要是成绝世之名呢?”
“那是后人才能评定:你是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
两人相视而笑。
追命忽又问出一句:“列长恨是你甚么人?”
白衣书生脸色一变,抬首望了他一眼,眸中的慢色闪过一道锐芒:“好眼力!”
追命道:“你使的是‘天问剑法’?”
白衣书生笑了。
他笑意里仍带忧愁,淡淡的,像溪水映着天蓝。
“如果我没有看走了眼,你还会‘万古云宵一羽毛’身法?”
白衣书生道:“我是他老人家的唯一弟子。我叫方邪真。四方的方,正邪的邪,真诚的真。”
追命笑道:“好名字,只是世上岂容有又邪又真?”
白衣书生向他眨了眨眼,道:“因为我是绝世的人物,却想成俗世之名,你觉得这句话是不是说得太傲?”
追命望了他一回,只说:“你说的是实话。”
这时,刘是之和剩下的那名剑手,正替同僚急救裹伤,池日暮也下手帮忙,他先替洪三热包扎伤口。方邪真和追命则救助一些本在店内歇脚的无辜伤者,那两名镖师毕竟也是行走江湖的人,赶忙也帮忙救治,伤患者呻吟起伏。
池日暮带来的八名护卫,竟有五人当场丧命,两人折足,伤口怖人,痛苦不堪。方邪真目光闪动,忿然道:“我便是因为他们出手太狠,所以才忍不住插手。你看,下手这般毒,又伤及无辜,就算有深仇大恨,也不该这般灭绝人性!”
追命沉吟道:“那老人家的刀法,类近‘东海钓鳌矶’的‘开山刀法”造诣很高,但不知是何来路。“
方邪真点头道:“那披发人武功更高,出手招式也诡奇难测。”
追命道:“可惜他倒溜了,其他几人,无一活口。”
方邪真拍拍那柄又被旧布裹着的剑,道:“你别怪我不留活口,我这剑一出,它动了真性子,我也控制不了它,剑是我出的,但人则是它杀的。”他笑笑又道,“你不是要逮捕我归案、以便结案偿命罢?”
“我明白,”追命叹了一口气,看了看他置在膝上的剑,道,“刚才救人要紧,要救人也只好杀人了。救人与杀人,常是同一码子的事,像月亮晴暗两面,这怪不得你。只是,像你这种杀伤力那么大的剑客,但愿还是不要常常动剑的好。”
方邪真拍了拍长剑,微作沉思道:“我也不想动它,只要没有人动我。”
只见池公子站了起来,刘是之紧跟在他的身后,走了过来,池日暮对二人就是深深一揖,道:“多谢两位侠士救命大恩。”他目中泪光闪流,两颊隐有泪痕;原来他见死伤狼藉,而刺客主要只是为了杀他,以致害了那么多人命伤亡,心中大是不忍,禁不住要落泪。他忍悲含恸的声音,更是诚挚动人。
追命道:“别客气,这是我的本份。”
方邪真却没说话,默默为一个被火药炸伤的茶客裹伤。
只听一阵马蹄的得,那名剑手已打马而去,想必是刘是之遣他赶返洛阳请动人手过来接应。
刘是之道:“三爷,这桩案子你亲眼见了、亲手管了,但愿你能为我家公子追查主使,以正法纪。”
追命忽道:“池公子,有一事请教。”
池日暮十分谦恭,即道:“不敢当。有甚么,三爷皆请不必见外,尽请吩咐即可。”
追命道:“你可有这样凶残的仇家?这些人似跟你有深仇巨恨,你可有头绪?”
池日暮“噫”了一声,道:“在武林中,谁没有仇家?更何况我身在翰林、仕林、武林里,结怨难免,只不过,这些人都似身负血海深仇,可教人费解。”
刘是之道:“我看这批人,也不只冲着我家公子而来的,他们不是口口声声都是洛阳四公子吗?我看除了我们‘兰亭池家,之外,’小碧湖游家,、‘妙手堂回家’、‘千叶山庄葛家’,莫不是沾有关联,洛阳四公子名若天日,难免遭人所嫉,这都要请三爷多加留意的。”
追命道:“你的意思是说:这批人要剪除的,不只是你们,还有其他三位公子?”
刘是之双眼一眯,立即在眼角裁成了两抹如刀利的笑纹,“也可能是其中一家,为巩固势力,只求独尊,不许并存。”
追命摇摇头道:“没想到。”
刘是之奇道:“你没想到甚么?”
追命道:“连仁义满天下的‘洛阳四公子’,也一般人一样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大好河山,举目并非没有人材,而是没有容人的气量,以致像一盘散沙,谁都不能结合起来,为国为民,做点踏踏实实的事。”
刘是之冷笑道:“三爷,你这句话,只对我们公子说,可起不了甚么作用,我家公子也总不能一厢情愿、单方示好啊。”
池日暮如玉般的脸颊,却出现了微微的红晕,惭然道:“三爷,你教训的是。”
追命笑道:“不敢,不敢,我只是纾说心中的郁结罢了,池公子万勿见怪。”他微微一停,又道,“四公子在洛阳甚有势力,极得民心,据说近日皇上要颁令下来,甄选你们四位其中之一为‘洛阳王’,掌管洛阳兵权政事,你们四位各有千秋,难分轩轻,这样一来,恐怕相互倾轧的事,在所难免;只望池公子能心存善念,以为百姓福祉为重,尽量避免卷入无谓斗争中,那就是功德无量了。”
池日暮悚然道:“是,是。”
刘是之却问:“不知道三爷此行来洛阳,为的是甚么事?”
追命看了刘是之一眼,又看看池日暮,道:“你们可听说过留县太守孟随园?”
池日暮茫然。
刘是之即道:“有。孟太守清廉不阿,严明守正,很有名望,据说他办案一向秉公处理,案无余犊,平反了不少冤案,昭雪了不少冤狱,严办了不少劣绅,申诫了不少恶宦,可惜,后来还是给人参了一本,似被发配充军到涂壁去……”
追命道:“正是,他一家大小共十一口,连家仆婢役三十七人,全教人杀个干净,事情就发生在这往洛阳的道上,凶徒可谓赶尽杀绝。孟太守严正不在,在任期间从不贪赃敛财,人称之‘孟青天’,而今落得这种下场,我总要跟他查出凶手,以祭他在天之灵。”
池日暮听了也极气忿:“三爷,这件事实在太可恶了,如用得着敝府之处,要人要钱,请尽量吩咐。”
追命知道这池日暮年轻心软,却又血气方刚,便辞谢道:“现下尚未有眉目,人多反而不便,池公子好意,在下心领了。”
这时数路人马陆续赶到。原来这道上早有“兰亭池府”的人准备恭迎,剩下那名剑手打马请援,这些在道上苦候迎近的仆从和友朋,全都赶了过来,其中还包括了在池府闻风而来慰问的“食客”、“子弟”,争相巴结道幸,这小小的茶寮里,登时热闹了起来。
追命见池日暮忙乱中不忘嘱吩下属,安顿这茶居掌柜的后事,加以抚恤,并协其重建,还有抚疗受伤茶客等,便向在一旁淡然坐看一切的方邪真道:“这池公子,总算富贵而仍然谦恭,只是心性太脆弱一些,易动感情,但在剧烈的江湖斗争里,容易吃亏。”
方邪真道:“那也不尽然。池公子这等做法,易搏人好感,甚得人缘。”
追命诧异的向他投过一眼,说:“老弟,你年纪这么轻,看世事却是太冷。”
方邪真淡淡一笑道:“我就怕热。我喜欢寒冬。越冷,我就越愉悦。我心头一热,就不易收拾了。我怕我控制不住。”
追命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只道:“很像。”
方邪真侧了侧首,问:“像谁?”
追命道:“我大师兄,无情。”
方邪真眼睛有了笑意,那笑意驱走了许多忧悒,但多了一层淡淡的哀愁,“是么?”
追命笑道:“你不要见怪,你比他,还要年轻、还要俊俏,还要像个女孩子。”
方邪真沉思一下,他的眉微微蹙着,像挽手锁起一秋的深怨。,‘他跟我不同,“他道:”他已投身入在这红尘十丈里,翻过、滚过、甚么世局都见过、甚么经历都阅过,所以他再脆弱,也是个坚强的人,能出世,也能入世。而我……“欲说还止。
然后他接道:“但我能出便不能入,能入,便不能出。”
追命笑着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膊,道:“你啊,一个人自己看自己,怎么能看得清楚?自己看得大多。大近,不一定就是自己。”
方邪真忽改换了话题:“你要去侦察杀害孟随园全家的案子吗?”
追命眼睛一亮,道:“要是老弟肯跟我一道稽查,这件案子的元凶势力再强大,我也不必担心了。”
方邪真懒洋洋的望了追命一眼,只道:“其实,你根本没有担心过。公家事,我也做不来,而且,也无意为之。如果你有事,我倒要请你吩咐一声,我一定到。”
追命一笑道:“那我就不勉强了。”又问,“老弟一身好武术,却在哪里高就?”
方邪真拍拍旧包袱:“我在老员外家里教几个孩子读书,如此而已。”
追命长叹道:“这又何必,实在是太委屈你了。”
方邪真却毫不以为然:“一个人只要能安身立命,便可以了,我要养活老父,干甚么活儿都是一样。”
追命一下子觉得跟这个年轻人离得好近,又距得好远;但无论是近是远,都对他十分珍惜。
这时又来了一骑。
骑得并不急,但快。
马黑、人黑、黑披风,像骤掩来了一朵黑云。
马黑得没有一丝杂毛。
衣黑得跟阳光形成强烈的对照。
人平实而粗壮,皮肤黝黑,浓黑的眉毛,淡黑的厚唇,深黑的快靴,一把黑色的刀鞘,鞘外露着青黑色的刀柄。
追命只看了一眼,道:“池公子,有绰号‘刘狮子’的智囊刘是之,又有手底下勇猛精进的‘拼命三郎’洪三热,加上这个实行能力极高的办事干材‘黑旋风’小白,这‘兰亭池府’的声势,其实仅次于‘小碧湖游家’而已!”
只听池日暮喜道:“小白,你来了就好了。”似对他十分欣慰放心。
小白跪地而道:“公子无恙,请恕属下来迟。”池日暮连忙把他扶起。
“黑旋风”小白一至,伤的人被舁走,死的人被验明,店中紊乱,一一被整理出来,小白调度有方,毫不慌乱。
刘是之却静悄悄地向池日暮道:“公子,这桩狙杀,恐怕,这只是一个开端。”
池日暮担心地道:“是啊,来的几人,武功都很高强,我怕刘是之直视池日暮道:”公子是怕我等保驾不力?“
池日暮忙道:“先生千万别多心。我怕的是防不胜防。”
刘是之眼睛又眯成一线:“公子,想不想有备无患?”
池日暮即道:“请教先生,如何有备?”
刘是之用羽扇遥指追命与方邪真在茶居一隅的背影,低声道:“留下他们二人,即为强助。”
池日暮欣然道:“我正有此意,”又迟疑了一下,旋即又道,“追命是名捕,有公事在身,此人一向无视于富贵功名,只怕难以留得住他。”
刘是之道:“对追命,只作试探;这年轻人武功高到不可思议,而且潜力无可限量,此人若不收于门下,万一给游、葛、回三家聘去,则是使我们多添一号劲敌。”
池日暮咬了咬唇,道:“先生的意思是……”
刘是之低声疾道:“追命在这里待不久,一定会走;这年轻人若挽不住,则宁可除去。”
池日暮脸色变了变:“那不行,他怎么说也救过我一命,怎可——”
刘是之冷冷地道:“公子,无毒不丈夫,留着祸患!”
池日暮长叹了一声,要求似的道:“我们先留他一留,看怎么样,好不好?按理说,咱们施于重金礼待、功名富贵,他没有理由不动心的。”
刘是之沉着脸色嘿笑道:“如他甘辞厚市,尚不动容,此人更不能不除。”
“若到了那个时候……”池日暮无奈他说,“就听凭先生的意思了。”
刘是之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刘是之凭一副精密的头脑、进退的分寸、和不凡的武功,在不少名门望族、武林世家里任过举足轻重的职司,但“兰亭”池日暮对他一向信重倚重,解衣推食,遇大事莫不言听计从,是致令他一直留在池家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这时,局面大致已收拾了下来。
追命也替两名伤者接驳好断骨,向池日暮道:“池公子,你这位‘黑旋风’处事煞是快利。”
池日暮忙引见“黑旋风”小白与追命,顺势探问:“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府上哪里?”
方邪真懒懒地答:“我姓方。”就不说下去了。
池日暮等不得要领。追命却道:“诸位,我有公务在身,还要赶路,就此告辞了。”
池日暮忙恳情挽留。追命坚持要走。池日暮只好说:“三爷的救命大恩,池某铭刻在心,永志不忘。三爷若进洛阳:莫忘了光临敝舍,再作长叙,此外,三爷如用得着‘兰亭’子弟之处,尽请吩咐。”
追命笑道:“一定一定”。
说着便要离去。这时已近入暮,方邪真也要跟他一道离开。池日暮急了,便去拉住方邪真的手,一个劲儿地问:“兄台府上那里?可有事么?怎么匆匆要走?不肯让在下恳谢?不如到敝下处喝杯水酒,再向兄台请益?兄台若坚持要走,在下相送一程如何?”
方邪真只傲岸的、淡然的、潇洒的听着,只在要紧关节上,才不着边际的应上一应。
追命瞧在眼里,只笑说:“不如方兄弟就跟池公子多叙叙,我倒要先行一步了。”遂低声向方邪真道:“兄弟,如果你不甘就此埋没一生,意欲平步青云,这他公子倒是寄重于你,你大有发挥余地。”
方邪真只倦倦地一笑,随即跟追命步走。
追命微喟一声,也由得方邪真跟他一道。
刘是之一使眼色,洪三热跟在方邪真后面,正要说话,方邪真速然回身,剑仍在水蓝色的布帛中,但剑愕已抵在洪三热胸前,把他的来势生生截住。
只听方邪真用一种坚定得接近冷漠的声音道:“回去!你们不过是要我为池家效命,但我一点兴致都没有!”
洪三热的势子硬硬顿住。
方邪真这一句话,也把众人震住。
黄昏入暮,烈阳已成了微醉的胭脂。
方邪真倏地收剑,返身欲行,忽然黑影如魅,闪拦在前。
黑衣黑脸黑披风。
小白。
四大名捕·杀楚 第四章 黑旋风小白
方邪真看也不看,继续往前走去。 小白伸手。他的手正好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平平静静地说:“你的手不想要了?”
小白瞳孔收缩,只道:“请不要走。”
方邪真一笑:“如果我一定要走呢?”
小白道:“我留你。”
方邪真抬首望了望天,倦然道:“很好。”
追命在旁,一见方邪真仰脸看天,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
可是方邪真已然出手。
这一次,追命、洪三热、刘是之、池日暮四人,无不亲眼目睹方邪真的出手。
也无人不为之动容。
方邪真出手只一剑。
一剑就斩往小白的手。
小白并不缩手。
他的短刀在千钧一发间,及时架在臂上!
兵器有谓:“‘一寸短,一寸险”,小白艺高胆大,与人交手,无论对手多强,莫不抢进中锋、近身相搏,他根本不怕。
有些人天生不知畏惧为何物。
方邪真的剑势,却突然变了。
剑锷反撞向小白的胸膛。
小白左手伸出,右手持刃救左臂,胸门露了一个小小的破绽。
方邪真就击在这个窍门上。
小白的姿势突然变了。
他的左手已闪电般缩了回来,闪电般抓住剑锷,就像一条毒蛇只要仰首发出攻击,他更迅疾的抓住它的七寸一般。
这时候,追命叱了一声:“使不得!”
两人陡地分了开来,夹着几声裂帛的脆响。
小白已在八尺开外。
他身上的黑披风,已有三处裂口,胸前的黑衣,也有两处裂缝。
那是剑气割破的。
可是方邪真并未拔剑。
他把剑架在肩上,有趣的看着小白,微笑说:“不错,你武功,还算不错。”
就算是刘是之,也曾对小白下过这样的评语:“连小白都害怕的事,便决不能做,因为那根本不是人做的。”
刘是之武功不能算高,便惜言如金,识见极高,向不轻许人,他说的话不仅在“兰亭池家”有分量,在武林中一样也有分量。
人人都知道“兰亭池公子”帐下,有三大高手:足智多谋的刘是之,有勇有谋的小白,有勇无谋的洪三热。池家因而声强势壮。
不过,此刻连小白的眼中也流露出一种神色。
恐惧之色。
方邪真的剑,未出鞘就划破了他衣衫七八道口子,而且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败在对方剑下的。
方邪真一笑。
然后他又回复了那一股郁色。
英朗的悒色。
他搭剑在肩,洒然行去。
小白的脸色更黑了。
他伸手。
伸出左手。
左手依然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倒有些诧异起来:“你不怕死?”
小白道:“泊。”
方邪真道:“你还敢拦我?”
小白道:“公子要留你。”
方邪真道:“你留得住我?”
小白道:“留不住。”
方邪真道:“既留不住,还不让开?”
小白道:“留不住也得留。”
方邪真的眼神突然厉烈了起来。
——是他的深郁被对方的拗执激起了战志?
他一步就踏了过去。
小白就在这一刹那间,发出了七道他平生极少施为的杀着!
这七道杀着,平日至少可以毁去二十个劲敌,但而今这七道杀着,一齐使出,为的不是杀人,而是留人。
留住一个人。
——留得住吗?
小白闷哼一声,撞飞十尺。
但他仍拦在方邪真面前。
他的左手依然拦伸,可是鼻孔已渗出了两行血迹,嘴角也有一行血丝。
方邪真对他摇了摇头。
小白垂下了头,忽然,他又深深的长吸了一口气。
然后缓缓的把气吐了出来。
这一口气吐出来之后,他的眼神像烈火一般的被点燃起来,挺起胸膛,像一座山,脸上出现坚决无比的神情。
他的左手伸着,仍拦住方邪真的去路。
方邪真眼睛发了亮:“好,很好。”正要拔步前行。
池日暮忽然扬声道:“小白,退下。”
小白向池日暮报以不解的眼光。
池日暮浅叹道:“留不住的。”
小白垂下了手。
方邪真微微一笑。随追命行去。
追命见方邪真不再出手,这才放了心。
两人行出好远,将近到城门,追命才问:“为甚么不投效池日暮?这是个最能大展身手之处,难道你想空负大志的过一辈子吗?”他们一路来上天入地。无所不谈,但就是没有再谈起刚才茶寮子里发生的事。
方邪真皱皱眉,道:“为这些王侯公子争名夺地,值得否?我就算要雄图竞胜,也该图天下之功,立自身之业。”
追命听取,笑了起来:“你有你的想法,我不勉强你,可是,在这世间,想要彻底的自立门户,不依傍任何人,谈何容易!”
“就是不容易,所以才有趣。”方邪真停下步来,道:“你要进城了?”
追命也望定他道:“是。”
方邪真道:“我们也该在此地分手了。”
追命道:“此地不分手,也总有分手的时候,不如在此地分了,干净利落。”他问方邪真,“你去哪里?”
方邪真道:“教书。”反问,“你呢?”
追命答:“衙门。”补了一句:“下次见面,再与你痛饮三百杯。”
方邪真道:“我不常喝酒。”他补充一句说,“但你请,我便喝。”
追命眼中充满了笑意:“多少都喝?”
方邪真眼中也有笑意:“多少都喝。”
追命退后,挥手:“别忘了你欠陪我喝酒。”
方邪真也遥声道:“别忘了你欠请我喝酒。”
追命含笑道:“一定。”
方邪真转身而去。
沿西河走到大而小胡同,再转入撅李西街,便是熊员外的宅子。熊员外原本是京里的吏部主事,而今年纪大了,辞官归故里,家里有两个孩子,分外顽皮好武,总找不到好老师。熊员外在偶然的机遇下见过方邪真,一眼看出他是个志气清奇、学博思精的人,于是礼聘他管教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大的叫熊文功,小的叫熊武德,两人都被骄纵惯了,顽劣异常,仗着护院教会的几下拳脚,把方邪真之前的教师,全不是气走,便是打跑了。倒是方邪真来了以后、把一对小孩全治得服服帖帖,熊员外当然觉得自己并未看走眼,对方邪真自然礼遇有加,然则他只知道方邪真是不同凡响,但却不知道他岂止不同凡响。
这天,方邪真像往常一样,扣响了熊家的门,管家福头出来张望,一见是方邪真,便客气又热烈的把他迎进了厅堂,一面请仆役传报熊员外,口里一叠声他说:“方夫子,你坐坐,你先请坐坐,我家老爷,马上就来,马上就来。”
方邪真觉得今天熊家上下,跟平常大为迥异,诧道:“今天两位小少爷不念书么?”
福头摇手摆脑他说:“啊啊,是是是,不是不是,这个么,这个……”
这时熊员外匆匆踱了出来,一见方邪真,就堆起笑脸,“长揖不已:”方大侠有怪莫怪,老朽目昏眼庸,不认老哥威名,竟敢请大侠屈此管教小犬,实在是……请海涵原宥!“
方邪真一怔:“东翁,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熊员外只是一味赔笑:“没有意思,老朽怎敢有别的意思,只是令侠士委屈了这么段日子,实在是昏昧无识之至,这儿是……”他叫小厮原本准备好的一百两银子,“一点小小意思,请先生……万请方大侠赏脸收下。”便要小厮把银盘奉到方邪真面前,力促方邪真收下。
方邪真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他在熊府任教,润酬已算厚待,每年不过约莫三十两,熊员外这一记大手笔,自然是别有内情,当下便道:“东翁,敢情是在下才浅识薄,你要辞退在下不成?”
熊员外急得干抹汗:“方侠士,你千万别这般说,老朽以前是不知之罪,现在已识真身,怎耽得起你的前程……方大侠,这……这……老朽怎敢跟池家的人相争!”
方邪真这一听,已把住了底蕴,脸色一沉,道:“我决无意要过池家,东翁可以免虑。”
熊员外一听更急,只软声挨气他说:“这可万万不行。池二公子是人中龙凤,又是洛阳首富,最近皇上正拟赐封‘洛阳王’,看来池公子多半实至名归,池公子赏重的人,老朽天大的胆,也不敢沾,这万万使不得也,只请方大侠胸怀大量,勿记旧过,在池公子前多美言几句,不使老朽为难,已经感恩戴德方邪真并没有收下熊员外的银子,便断然离开了熊宅,一路上,觉得很有些憋气,便到”依依楼“去。
“依依楼”是城里最出名的一家青楼。
老鸨一见到他,就知道他是来找惜惜的,于是赔着笑脸引方邪真上楼去见惜惜。由于方邪真一向并不阔绰,也不算太过寒伧,而惜惜一向对他又独具慧眼,老鸨和楼子里的人,对方邪真既不热烈,也不冷落。
倒是这些青楼女子,大都倾心于方邪真的潇洒、俊俏。
方邪真也不找别人,只找惜惜。
别的女子知道惜惜跟方邪真的关系,也不从中搞扰——而且就算要搞扰,也搞扰不了。
惜惜是“依依楼”里最出色的女子。
据说“老公子”回百应曾想以半座城来获惜惜青睐,惜惜根本就不动心;卢侍郎曾用十二车的珍珠瑰宝来要她下嫁,惜惜也看不上眼。
她就只对并不得意的方邪真另眼相看。
这天方邪真上得楼子来,惜惜迎他入“秋蝉轩”,方邪真便开始喝酒。
惜惜一眼便看出他不快乐和他的不快乐。
惜惜便想逗他快乐起来。
她弹琵琶、唱歌、还把亲手做的糕饼送到方邪真的嘴里。
她看得出来方邪真是应酬着吃了一点。
她很快的便知道自己今天是治不好方邪真今天这个不快乐的病。
以往,方邪真也常常带点微愁来这里,可是惜惜总是能使他开心起来,除了一件事,惜惜知道自己是治愈不了的。
于是她问:“又想她了?”
方邪真举杯的手一震,但仍仰着脖子,把酒干完,用手抹了抹唇角。
她凝眸着他:“你几时才能忘了她?”
方邪真惘然一笑,又去斟酒,酒溅出了些微,在杯沿外。
惜惜把酒壶拿了过来,替他倒酒,用柔得像微风似的、流水似的声音幽幽地问:“你几时才只有我,没有她?”
方邪真摇首,心头忽生一股怜惜之意,用手掌轻柔的搭着惜惜的手背,温和地道:“不是她,不是想她。”
惜惜倒有些讶然起来,凝着美目,斜斜的瞅着他。
方邪真叹了一口气,忽深深地问:“我这般潦倒,这般落魄,你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惜惜笑了。
她笑得艳艳的。
谁看了她的艳,是男人心里都会动。
“我是冤鬼,我选上你了。”惜惜用纤长的手指在他眉毛上抹了抹,说:。‘我喜欢这个。“又用手指抚了抚他的眼睛,珍惜他说:、’我喜欢这个。”再用手指拈了拈他的鼻子:“我喜欢这个。”最后用手描了描他的嘴唇,“我喜欢这个。”她说一次,眼里的含情又深了一些,说一句,更情动一些。“就这几个好处。”说罢抿嘴一笑。
方邪真见她艳容绝色,吐气若兰,心里也一阵心动,抚了抚她的发鬓,发觉她乖驯得就像猫儿:“其实,跟我没什么好处的,真的。”
惜惜精灵的笑了起来,就像小女孩子在听大人讲故事,但笑得有点痴,也有点狡猾:“好,你告诉我,你最有本领,不跟你,我跟谁去?”
方邪真也眯眯地笑了:“跟卢侍郎,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跟回公子,也有锦衣玉食,还有……”
“好啊,你真要误了我的终身哇。”惜借狡黠他说,“他们那么好,你自己又不嫁去?卢侍郎年纪做得了我公公,没嫁过去,当然许下富贵千金,一旦委身于人,别的不说,单跟他十四个姨奶奶打交道,那就烦死了;回公子是洛阳四公子里年纪最大的一个,样子也最惹人厌,人人背地里都叫他‘毒手公子’,你黑不黑心,要急着逼我嫁给个辣手郎君,哼哼,他们真如千依百顺,又华衣又美食的,还有老妈子供我差遣,我不嫁么?你说的那么好,要是讨厌见到我,方公子就不必劳驾‘依依楼’,常来眷顾我这苦命女子……”说着说着,倒是当真眼圈儿红了起来。
方邪真忙不迭地道:“你怎么啦?我这是自惭贫寒,不想牵累你呀。”
惜惜破涕为笑道:“我这也是有感身世,正愁玷辱你啊。”
方邪真忽道:“说真的,你想不想我有功名富贵?”
惜惜道:“说真的,你谈不上甚么功名富贵,咱们也相交了三年了,功名富贵,不是我想不想,而是看你要不要……”
忽想起一事,艳艳地笑道:“说到想到,今天好好几个官爷们到这儿找你,还找上我打听你的事儿,其中还有池公子手上的诸葛亮刘先生呢?”
方邪真一听,脸色就变了。楼下的鸨母正好直着嗓门喜气洋洋地叫道:“惜惜,惜惜,快请方公子移步出来,有大贵人要见他哩。”
方邪真猛斟一杯酒,仰脖子就倒入肚里,酒壶在桌上一放,“乒”的一声,然后就站起身来。
惜惜吓了一跳。
她很少见过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方邪真张手打开了轩门。
鸨母和小厮正勿勿引几人上来。
方邪真跟正上楼的人猛打了一个照面,走在最前面的人正是刘是之。
方邪真冷冷地道:“你们来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