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捕·杀楚 第二十五章 死人未死
“这的确是一条可以追查的线索,”蔡旋钟道,“可惜,找我跟人决斗的人,我也不知道他何时来、何时去,他蒙着脸,听口音,每次来人都不同,根本无法追查,可能是同一伙人马,也可能是根本不相干的人。” “如果我不接受买卖,只要把定银退回就行了。我得要先找到最靠近决斗地点的土地庙,掀开香炉下的石砖,把银票塞进去,便自会有人取。”蔡旋钟接道,“至于是谁取回、何时取回,我也不得而知,而且,我受命于人,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他下结论:“所以,这条线索,完全无用。”
“照你的说法,你究竟有没有把银票退回,也是毫无证据的事了。”追命道,“因此,你也无法证明,是否曾与孟随园决战。”
“我明白你的意思。”蔡旋钟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同时也无法证实,究竟有没有杀死孟随园。”
“这实在是件遗憾的事。”追命道,“因为我实在不想跟你动手。”
“我也很遗憾”蔡旋钟道,“因为我也不想与四大名捕为敌。”
“只不过这遗憾不只你我,”追命道,“当然还有石兄。”
石断眉道:“可惜这些事跟我完全无关,所以我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可是那天晚上,石兄也一样身在枯柳屯。”追命又开始喝酒。
“我在枯柳屯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因为你。”
这答案不仅意外,简直有点惊人。
“因为我?”追命问。
“我是个杀手,这点谁都知道。”石断眉道,“那天,我的‘老板'告诉我,有人给了我一大笔钱,说要杀一个腰扎葫芦、洒鞋、散发,看来像个醉猫,但眼睛清醒得就像个骗子的人。”
“听来,你形容的丑八怪应该就是我。”追命笑道,“很多人都认为,当官的人是老千,当差的人是骗子,其实官好当、吏难为;”
追命顿了一顿,笑眯眯的道:“我很奇怪,你为什么没有杀我。”
“因为我接下这笔生意的时候,不知道是你,后来我去了,看见你追踪一群押解的犯人,再暗中观察你的身法,便知道你是追命。”石断眉道,“知道你是追命后,便不能杀了。”
追命悠闲的问:“为什么?”
“如果我杀不了你,我就是自寻死路。要是我杀得了你,我还要杀好几个人,”石断眉愁眉苦脸的说,“他们是冷血、铁手、无情,就算我杀得了他们,还有诸葛先生。”
他苦笑道:“像你这种人,非到万不得已时,我怎敢杀?”
追命们着下巴道:“所以你也把钱退了回去?”
“退钱?那是傻子才干的事,”石断眉摇手摆脑道,“我拿钱就逃,再找一个新老板,当然就是妙手堂回家。听说我的旧老板,付出了双倍价钱,正在找另一个人来追杀我。”
他笑起来的时候,额角竟有两道灰影一场,就像眉毛的幽魂一般:“现在我的价钱,还比你高咧。”
“我相信。”追命道:“你杀人比我多,恨你的人,也比恨我的多,价钱当然应该比我高;”
“可惜我却不能相信你另一件事;”追命低头看他自己的一对脚,“你没有杀我,是事实,但没有杀我并不等于你也没有杀孟随园。”
“很有道理,”七发禅师道:“该我了罢?”
追命眯着眼反问:“该你什么?”
“该你问我,一个出家人,三更半夜到枯柳屯干什么?”七发用厚掌抚抚他的戟发:“你要是问我,不如问他。”他用手一指。
他指的是顾佛影。
“是我叫他去的。”顾佛影道。
追命微笑着静待他说下去。
“我请他去枯柳屯,交给孟太守一封信,”顾佛影道,“这封信,是游公子写给孟大守的。”
“我知道。”追命笑笑道。
“你知道的到底有多少?”七发却问。他问得很直接,因为他一向认为,当问题来临的时候,抓住问题的核心切中要害,才是解决问题的最佳方法。“你知不知道我在当晚送过了信,便立即离开?血案是在我走后发生的!”
“我知道在洛阳城里,替孟太守买了度牒、剃度出家的就是游玉遮游公子,所以,只要孟随园一旦进入洛阳,就等于是小碧湖的贵宾,而且也是强助。”追命眯眯笑着,眼角折起的皱纹,既似沧桑的记号,也像爱笑的表症,“我也知道,武林中,单只五台山一宗,就出了三大高手,那是:”多指横刀七发,笑看涛生云灭‘,后一句,系指当今江南霹雳堂的三大高手,而前句则是指多指头陀、顾兄和大师。“
“武林同道,脸上贴金,”七发大师合什道:“榜上有名,受之有愧。”
“那封信,仍留在血案现场,我也看到,大意是问候孟太守,要他路上多加小心,并在小碧湖恭候大驾云云……”追命不理会七发大师的谦逊,“他叫人送信给孟大人,理所当然,因为小碧湖如有孟随园臂助,以孟随园的清明声誉、才智武功,必能令游家如虎添翼;顾兄请动大师前往,既是同门,也属合理,只是,”
追命盯着七发大师道:“你已投入兰亭池家,为何还要替小碧湖游家送信?”
“原因很简单,”这次七发还没有回答,顾佛影已抢着回答了:“他在送信的时候,还未投入池家,送信之后,池日暮发现他的行踪,力邀他加盟,他便过去兰亭了。”
追命怪有趣的道:“为啥他不入小碧湖,反加盟兰亭呢?”
七发立即道:“因为他在。”
“他”指的当然是顾佛影。
追命马上就明白过来。古来许多打下江山的英雄君主,对艰辛创业、并肩奋门的老战友,往往赶尽杀绝;同一道上、一同出身的旧盟友,越发容易嫉忌对方的成就。追命了解这些,他不想追究是七发还是顾佛影有这种想法,只说:“当天晚上,在穷乡僻壤的枯柳屯里,能杀死孟随园一家三十六口的,只有大师、石兄和蔡少侠,有这个本领。”
“到底,你们三位之中,谁才是凶手?”追命游目逡视三人:“还是你们三人都曾动手?”
石老幺眨眨眼睛道:“追命三爷可查出来了?”
七发大师也神色不变:“被三捕头点名,也不知是荣耀加身,还是大祸临头?”
蔡旋钟冷笑道:“这句话,你问我们,我们问谁?”
顾佛影喟叹道:“可惜孟大守已经死了,谁才是凶手,只怕没有人能说得上来了。”
追命忽道:“还是有人可以说得上来。”
顾佛影奇道:“谁?”
追命道:“孟随园。”
众人都吃了一惊,顾佛影道:“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追命悠然他说道:“如果他已死了,那么,站在我身边的人又是谁?”
追命这句话一出口,全部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名威仪堂堂、盘发长髯的汉子身上。
那汉子清了清喉咙,道:“你们好。”
蔡旋钟看直了眼,道:“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本来是死了,”汉子忽然扒开了自己的前襟,他屈肘时已非常不便,胸前赫然有一道凄厉的伤痕!“恰巧我的心脏有异于常人,心房偏右,所以那一击,歪了半寸,我还剩一口气,便死不了。”
他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我也死了,凶手就可以逍遥法外了,所以我更不能死。”
七发也目定口呆:“所以你就是孟随园?”
“我不是孟随园,谁才是孟随园?”那汉子惨笑道,“孟随园遇上这样的事,谁都不顾意当孟随园。”
众人都静了下来,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追命忽道:“我想,大家都已明白你为什么还没有死,现在,就等你指出谁才是凶手。”
孟随园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大家都静了下来。
“那在晚上,凶手是蒙面的,可是,他的身形,我依稀可以认得出来。”孟随园厉声道,“易容术最多只能骗骗不相熟的人,或只能瞒骗一时,却瞒不过我们这些行家!”
“易容术尤其难以在身形上讹人!易容,至多可以鱼目混珠,不能以假乱真,很多武林传说里无暇可袭的易容手段,其实只是说者的凭空想象。”追命颔首道:“却不知凶手的身形最像谁?”
孟随园一指,道:“他。”
他指的是七发大师。
七发大师,又惊又怒。
顾佛影长叹道:“三师弟,你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情来……”
七发忽然笑起来。
仰天狂笑。
“原来你们都是合在一起来坑我的!”七发豪笑道,“这样贫僧还有什么话说!”
石断眉第一个就跳了起来:“贼秃驴!原来是你干的好事,你害得我们几乎要替你顶罪!”
七发禅师的短发根根竖立如戟,一字一句地道:“贫僧落入你们的局里,无话可说!”
“我有话说。”盂随园忽道。
顾佛影道:“只待大人一声令下。”
“凶手的身影不错是像七发大师,”孟随园道,“可是那凶手说话的声调,却很像这位姓蔡的朋友。”
这一来,众人的目光,又望向蔡旋钟。
蔡旋钟摸摸鼻子:“你的头发很长。”
孟随园道:“我一向不喜欢剪发。”
蔡旋钟冷冷地道:“看来,你的舌头一定更长。”
孟随园居然也脸不改容:“何以见得?”
蔡旋钟道:“我跟你先前有冤?”
孟随园道:“在杀我全家之前,咱们无冤。”
蔡旋钟道:“有仇?”
孟随园摇首。
蔡旋钟道:“那我想不透你为何要诬陷我。像你这种人。舌头要不是太长,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我也不想诬陷你,”孟随园道,“可是我明明听见是你的声音。”
石断眉忽道:“凶手到底有几个人?”
“等一等。”孟随园不回答他的问话,反说,“有一点很重要:凶手的武器,却是一柄钢叉。”
他这句话一出,每个人的目光,都落在石断眉背后斜插的钢叉上。
石断眉的脸色变了。
“绝对不可能。”石断眉大声地道,“他说谎!”
孟随园反问:“我为什么要说谎?”
石断眉怒道:“因为我不是凶手!”
孟随园疾问:“你的确用这柄叉杀我。”
“孟家的人根本就不是死在钢叉下,”石断眉吼道,“如果是我动的手,他的胸膛岂止一个血洞而已!”
追命忽道:“可是在场一名押解差官,的确是背后着了一叉,破胸而殁的。”
“你别含血喷人!”石断眉怒不可遏,“押解的七名差役,无一是被叉死的。”
“我有证据!”孟随园突然大声道,“你别冲动!”
七发、断眉、蔡旋钟一齐问:“什么证据?!”
孟随园忽然笑了:“杀人的证据。”
他笑意诡异,突然出手,抓住顾佛影的有手,“嘶”地一声,扯下了他一片袖子。
只见顾佛影右腕上,赫然有一道伤痕,新痴刚结,尚未痊愈。
孟随园厉声道:“那天他暗算我,我负伤之余,也刺了凶手一剑,就在他的右腕上。”
石断眉猛然喝道:“好家伙!原来是你!”
顾佛影用力一挣,孟随园双手擒拿,紧紧不放,顾佛影气呼呼的道:“不是我!出事那天,我根本不在枯柳屯!”
石断眉叱道:“口说无凭!你还是趁早认了!”
顾佛影挣扎道:“我有人证。”
追命即问:“谁?”
顾佛影急得额上冒汗:“游公子。”
石断眉冷笑道:“你们是一伙人,他自然会帮你说好话!”
顾佛影道:“还有一人一定不会帮我说话!”
这次轮到孟随园问:“谁?”
“你儿子。”顾佛影忙不迭地道:“你的儿子孟恕明。”
“他?”孟随园一怔。
“血案那天晚上,”顾佛影如即将沉溺的人抓住一截浮木,“我就跟他在一起。”
孟随园怔怔地道:“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顾佛影大声道。
“不对,”石断眉吼着说,“他说的全是骗人的!”
“为什么?”追命立即问。
“因为孟恕明已经死了”“石断眉精明老练他说,”孟恕明就死在血案的现场,他——“
忽然之间,他发现不大对劲。
谁都没有说话。
人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色望着他。
眼神里有鄙夷、有愤怒、有幸灾乐祸。有恍然大悟。
他也立即住口。
他已明白原由。
他说得大多了。
“就算他在说谎,”追命字句清晰地道,“可是,你既没到过血案的现场,又怎么知道孟恕明就死在其间呢?”
四大名捕·杀楚 第二十六章 横刀立马,醉卧山岗
石断眉笑了。 他笑得十分刻意,以致谁都知道他在笑。他那小小的一张脸,五官都挤在一起,小胡子,仿佛也飞到眼角成了眉毛。“我这番只是用来试探他是不是在说假话;”石断眉诡笑着说,“诸位怎么反过来问我?”
“就算你这句话是帮我试探他的,”追命也笑着,可是语锋比刀剑还锋利:“可是我怎么都想不透,你是如何可以这般肯定,孟随园全家都不是死于叉下的?”
“如果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不妨连下一个问题一齐作答:”追命抹抹嘴边的酒渍道,“你又是怎样知道押解孟家的人,一共是七名差役呢?”
顾佛影喷声接道,“押解的差役,有三人在一路上根本没亮出身份,也不穿公服,就算在孟案发生之后,县衙也只公布牺牲了五名官差,在下真要向你请教,何以知道得这般清楚?”
追命打了一个酒呃,道,“当晚血案现场,也许凶手生恐有漏网之鱼,曾逐一翻查过尸首,差役身上的公文和令牌,也被扯了出来,他当然知道押解的总共有几人了。”
“就算我值得怀疑,我也不过是你们怀疑的人之一;”石断眉指着七发大师、蔡旋钟、顾佛影等道,“他们也是可疑的人,你们没有理由断定是我干的。”
追命冷笑叱道:“石老幺,是不是你干的,你心里自是明白不过。”
蔡旋钟忽道:“他是有语病,可是,这里人人都可疑,你为什么认为是他?”
他顿了顿又道:“至少,孟大人说我的声音很像凶手,凶手的身形跟七发大师一样,而顾佛影手腕上的伤痕也与孟大人所说的吻合,我们人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你错了,”顾佛影抨起袖子,左手在右腕上一抹,那道伤痕立即就淡了,再抹几抹,伤痕就奇迹般消失了,“我根本没有受伤,易容术虽骗不过明眼人,但要划道伤痕倒不是件难事。”
“所以凶手的身形并不像七发大师,”蔡旋钟恍悟似的道,“凶手的声音也并不似我。”
“你说对了。”追命赞赏似的道。
“可是我仍然不明白,”蔡旋钟道,“孟大人为何要这样说?”
孟随园淡淡地一笑。他的笑容似极度平静,又似极度疯狂。奇怪的是,世上的“两极”,往往非常近似,大奸与大忠,很可能成一体,至真与至假,有时候是同一回事,有人说人一直往前走,可能会走到后头,正如一直向左走,可能会到了右边的开头。孟随园的笑,就算两者皆不是,也是置身事外的一种淡漠。
没有人在全家被杀后,还能如此漠不关心。
蔡旋钟一直觉得有些不妥,可是到底是什么不妥,他也说不上来。
他现在才发觉,孟随园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未曾激动过。
更没有冲动。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孟随园。”追命终于说。
“他不是孟随园,孟随园早已死了,就死在血案里,”追命说,“我找他前来,为的是要把握住一个要害:如果你们三人之中,其中一个是真凶,必定会知道,你们已亲手杀死孟随园,眼前这人,决不是孟随园。”
“所以三捕头跟我们约好,带了这位朋友来,说这一番话,使人人都被疑为凶手,他所胪列的疑点,诱使凶手提出血案现场的有力辩证;”顾佛影接追命的话题:“然后,其中又以我嫌疑最重,凶手自然巴不得落井下石,把我定案,必会拆破我人证上的谎言下——殊不知他在为自己辩解的时候,正是露出狐狸尾巴之际;他在拆穿我的谎言的时候,就是他的谎言被揭穿之时。”
“因此,凶手是我;”石断眉慨叹也似的道:“我是凶手。”
“你杀孟随园全家,的确没有用过你成名的武器,但每个人都死法不同,手法太像你所为了,而你又太恶名昭彰了,”追命似也为他惋惜地道,“可是我们案子办多了,也有些积习,譬如:常以为越不可能的人,才是凶手,你太像凶手了,所以我最怀疑的反而不是你。”
“如果我刚才不是太多话,你还是不能肯定是我;”石老幺虽然没有眉毛,但眉心却皱了起来,“病从口入,祸从口出,这句话真一点儿也不错。”
“你既然已承认了,该我问话了。”追命道。
“你问问看。”石断眉道。
“你为什么要杀孟随园全家,连押解的差官都不放过。”
“就这问题?”
“还有,引我离开的蒙面黑衣人,到底是谁?”
“还有没有问题?”
“你只有三条路可走:一是拒捕,我只好立即杀了你。本来你这种人就很该死,押上京师,更恐夜长梦多;二是就捕,我押你回京受审,不过,这一路上肯定不会平静”因为你的上级怕你走漏风声,势必要将你灭口,你的同伴也会设法救你;第三条路就是你能逃得过我的追捕。你选那一条?“
“你问的我都不答,但有三句话想说。”
“你说。”
“猎犬终须山上丧,将军最后阵中亡。”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忽然生起的一种兴叹。”
“第二句呢?”
“颜夕真是个漂亮的女子,可惜我得不到她。”
“这又是什么意思?”
“也没什么意思,只不过在昨晚以后,这成了我心中的一句真话而已。”
“还有一句呢?”
“这句比较有意思:如果我死了,不知诸位里可有人仗义代转我胞弟石心肠一句话?”
“你说,我传达。”追命即道。
“我相信你,四大名捕一向言而有信。你只要告诉他:地久天长,四字即可。”石断眉不放心的又问:“你知不知道石心肠在哪里?”
“‘铁石心肠,天下闻名。自从’铁、石、心、肠‘四大高手为方邪真一人所败后,也只有令弟,敢一人独揽这个外号。”追命道,“就算不知道他住在哪里,找他也不算难,你在此时此际还记得这个胞弟,足见尚念亲情,这必然是句重要的话,我一定带到。”
“这不错是句重要的话,虽然你并不明白;”石老幺喟然道,“你有什么遗言,我也可以替你转到。”
“不必了。”追命豁然道。
“你以为你一定能胜我?”石断眉怒道。
追命捧坛痛饮。
顾佛影拿过蔡旋钟喝剩的酒坛,也仰首鲸吞。
石断眉脸色阴晴不定,额上眉影,忽隐忽现,对蔡旋钟与七发大师涩声道:“记得我们先前的约定吗?”
蔡旋钟冷冷地道:“难怪你今天一上来就提过这个问题。”
七发大师搔搔短发道:“最近我的记忆力实在很坏。早上去过的地方,到晚上就记不起来。”
“我明白了。”石断眉居然也浮起了一个不屑的笑容:“你们真是我的好朋友。”
“如果真的是好朋友,”蔡旋钟坦荡的说,“你一早就该直认不讳,才不致我们差些替你背黑锅。”
“现在这黑锅已摆明是我的了,”石断眉冷笑道,“你们当然谁都不必背了。”
“你说对了,也说错了;”蔡旋钟道,“黑锅是你的,我当然不捐,不过,我们的约定,仍然有效。”
那个假扮孟随园的人忽然往后退。
一步一步的往后退。
退到了三丈之外,他才向追命说:“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经做了;现在是你们的事,没我的事了。”
“不错,是没你的事了。”追命忽反问蔡旋钟道,“却怎么会有你的事呢?”
蔡旋钟道:“因为我们有约定。”
追命问:“你们?”
断眉石抢着道:“七发大师、蔡少侠和我。”
追命又问:“什么约定?”
蔡旋钟道:“杀你的约定。”
追命笑了:“你们要杀我?”
“有人要我除掉你,但我一向只找人决斗,不杀人,除非”除非你在比斗中,控制不住。“追命笑着接道,”所以我不会给你机会的。“
“什么机会?”
“杀我的机会。”
“可是我只找你决斗,”蔡旋钟的手已按在剑锷上,“你很难拒绝的。”
追命忽然感觉到杀气。
动人心弦的杀气。
还有剑气。
割体而破体的剑气。
蔡旋钟的剑未出鞘,但比出鞘了的剑更逼人。
这柄剑极长,追命与蔡旋钟距离本有丈远,但蔡旋钟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击中他,根本不必移动脚步。
高手过招,多一步和少一步,足以分生死、定胜负;步法再快,也不如不必步法。
追命马上抱起酒坛子,呼噜呼噜的痛饮。
他抱着坛子喝酒的时候,蔡旋钟忽然感觉到,追命这才是完全无暇可袭的时候。
无论他发动任何攻势,他都很难以应付追命忽把坛子抛向他,而双腿同时急踢的攻势。
他甚至观察不到对方的神色。
杀一个人、或击败一个人,往往要看对方的脸色、神气,只要对方一有死意、败象,只要马上把握时机,多能一击得手。
所以他把攻势延后。
酒总有喝完了的时候。
追命一口气喝完了酒,用衣袖抹抹嘴就道:“你还是不会在这时候找我比斗的。”
蔡旋钟握剑的手又紧了一紧,道:“为什么?”
追命眼睛发着亮:“因为你已找到比我更好的对手。”
“对!”蔡旋钟突然拔剑,陡地一声暴喝:“还不出来!”
剩下一只酒坛,摆在两丈余外,突然爆成碎片。
那是蔡旋钟拔剑一指的力量。
可是剑依然没有拔出来。
这一剑的劲道,是连着剑鞘发出来的。
——连鞘剑已有这么大的威力,拔剑出鞘呢?
酒坛子被剑气击碎。
里面有酒,却没有人。
酒洒了一地,众人大愕,这变化一起,石断眉已立即做了一件事。
他一脚踢飞那一口顾佛影喝过的酒坛子,飞撞向追命,人一闪身,已到了三丈之外。
追命手中的酒坛干飞出,跟撞来的酒坛子半空中砸碎,他的人已紧贴石老幺身后。
石老幺一动,七发大师就动了。
他一反手,拔出一根针刺也似的奇发,一抽手,就搭在火红色的小弓上。
——他想射谁?
他才张弓搭箭,顾佛影就已经醉了。
他刚才也喝了不少酒,但刚才不醉,现在才醉,仿佛到现在酒意才冒上来。
他醉着抽刀。
一把薄薄的大刀。
从来没有这样宽阔的大刀,却以这样薄的精钢打造。
这柄刀这般的薄,在顾佛影手中拿来,仿佛就像一张随风而去的纸一般。
顾佛影醉了,他手上的这柄刀,也像是醉了。
不过无论他怎么醉,都不会有人敢忘记顾佛影的外号:“横刀立马,醉卧山岗”。
七发大师手上的箭,正瞄准顾佛影。
“顾盼神风”顾佛影却没有顾盼,只醉眼朦胧的笑道:“你知道我干吗要喝那么多的酒?”
七发大师仍不答他,只是他的眼神。弓和箭的颜色都十分诡异,仿佛融为一体,又似本来就是一体。
他的发箭仍盯着顾佛影的心房。
顾佛影的胸膛却横着一把刀。
一把比纸还薄的大刀。
“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为石老幺而出手,”顾佛影迳自说下去,“可是你却会为杀我而出手。”
七发大师额上已渗出了汗。
——这一箭,要不要射?
——射出了之后,能不能奏效?
——要是箭出而无功,后果会怎样?
七发大师与顾佛影斗争了一十六年,数日前答应替游家送信给孟随园,并没见着孟太守,只送到押解的衙差手里;他之所以答应这么做,是因为走投无路,要晋身小碧湖效力,不得不忍气吞声,当顾佛影的部属。
可是,如今他一旦有了栖身之地,第一个不能容的,就是二师兄顾佛影。
“你射吧,”顾佛影醉意阑珊地道,“这一箭,你想射了很久了,当年‘老中青’三大高手在雪桥上对付诸葛先生,也是你这一箭始终不发,并得以全身而退,今天你放了这箭吧,看到底谁能全身而退?”
七发大师发脚下细汗密布。
他的汗仿佛也是异色的。
他的发箭,依然稳定。
他手上的火弓,仍然全不轻颤。
他的双目,正发出令人心弦震荡的异光。
——可是他那一箭,发是不发,放是不放?
当年,在“骷髅画”一役中,权宦傅宗书曾派遣手下三员大将:“老不死”、“中间人”、“青梅竹”,在雪桥上围杀诸葛先生,但“老不死”和“青梅竹”全皆战死,“中间人”迟不出手,不战而退,而得幸免。
可是从那时起,“中间人”也遭傅宗书一党弃而不用,甚至传令格杀。
所谓“老不死”、“中间人”、“青梅竹”当然都是代号,而“中间人”就是七发大师。
七发大师一路逃避追杀,连“刀柄会”、“天欲宫”都不敢再收容他,几成丧家之犬,直至他投入了兰亭池家。
可是,与兰亭池家对立的小碧湖游家,有一个执掌大权。洛阳城里除四大公子之外最有势力的人物,便是跟他斗争了十七年一直占尽上风的二师兄。
顾盼神风!
四大名捕·杀楚 第二十七章 相思亭一战
酒坛碎裂。 酒坛里没有人。蔡旋钟按剑不拔,脸上也出现了坚毅不拔之色,蓦然抬头,“原来你在亭顶,”他道,“可是你的呼吸和心跳,却自酒坛里发出来。”
“酒坛太狭小,我一向不喜狭仄的地方,”亭上有清朗的语音答,“我的轻功可以做到落地无声,但人不能停止呼息和心跳,所以我只有把呼吸声和心跳声转传到酒坛子里去。”
蔡旋钟的衣衫很贴身。
他觉得衣服一如剑鞘,好剑必须要好的剑鞘,人也一样。
他现在显然在吸气。
深深的吸气。
然后在吐气。
缓缓的在吐气。
他正在运气会神、养精蓄锐。
因为亭上的人,还没有出现,他就感觉到一股凌厉的剑气,几乎要逼入他身上每一处的毛孔里,甚至直似要把他的睫毛逼入自己的眼帘里。
他的确发现场中还有一个人。
不是他听到了什么声响,而是感觉到了剑气。
他立即仔细去分辨心跳和呼息声。
就算是再绝顶的高手,也有心跳和呼吸。
他马上就发现呼息和心跳声,自酒坛里传来。
他以为来人就匿藏在第四口酒坛子里。
人未出现就有这样厉烈的剑气,来人当然是更强的对手。
可是他错了。
人在亭上。
人未出现,已使他空自发出一击。
这人的轻功,还不能使蔡旋钟觉得可怕。来人的心跳和呼息,能传送入酒坛里,蔡旋钟也只认为自己是一时轻敌。
——可是这人是什么时候到了亭上的呢?
这才是可怕之处。
七发大师本正与顾佛影对峙。
连他心中也感觉到震动:——这人到了亭上,除了追命,似谁也不曾觉察。
——来人定必在石断眉出现之后,才掠到亭子上的,可是,那时候,亭里已聚满了高手,怎么全都没有发现?!
蔡旋钟紧握着剑。
他的剑仍未离鞘。
剑尖下垂,斜指七星。
“你要杀追命?”亭上的人问。
“我奉命找他比斗。”蔡旋钟答。
“那你得先胜了我。”亭上的人道。
“你是方邪真?”蔡旋钟问。
“我是。”方邪真道,“我想领教你的九七剑法。”
“很好,”蔡旋钟道,“你在亭上,也是一样。”
然后两人就没有再说话。
七发和顾佛影仍在亭外对峙。
他们离亭子约六尺,左半身子向着亭子。
不知怎地,他们不约而同,都向外行出七八步,然后才能立定,继续对峙。
因为七发大师左半身子如遭剑刺,森寒、但又锐烈无比,那种感觉就好像突然有一把刚出炉的利剑正在研磨着他的牙齿。
那是剑气。
顾佛影却觉得左爿身子忽然麻痹,一股酷烈而冷冽的冰针,似已戳入他的毛孔里,而再化作千片烈阳,自血脉里炸了开来。
那是杀气。
那假冒孟随园的人,本来已退出丈外,正面向着亭子。
现在他忽然觉得昏眩。
他几乎无法睁开眼来。
这种感觉仿佛是剑气和杀气,同时到了他的头上厮杀,使他情不自禁地举起衣袖,遮掩着脸。
可是方邪真和蔡旋钟还没有动手。
至少到现在还没有。
蔡旋钟垂首凝剑。
剑指何处?
这九尺七寸长的剑,指在一个无关重要之处,或任何地方。
那就是无。
一种“无”的剑法,一旦动剑,它的力量很可能就是无所不有——就像水降到最低点,唯有高升,而且降得越低,就会涨得越高。排山倒海的巨浪,就来自深如壑谷的低潮。
无接近于死。
这种死的剑法,一旦活了起来,只怕没有人能够在剑下活着。
方邪真仰首望天。
他背负双手,神态激越而悠闲。
——个人脸上的神情,怎样才会又激越又悠闲呢?
方邪真就是这样。
他仿佛就似正作“天问”的屈大夫,为天下苍生、黎民百姓而激越,为置个人死生于度外而神闲。
他的剑悬在他腰畔。
他的心正在问天。
如果他拔剑,这把剑就不止是他的剑,也不只是他的心剑,更是天的剑。
天剑无人可敌。
——“天问剑法”呢?
七发大师的发箭,转而瞄准顾佛影的眉心,然而他的眼,正盯着顾佛影胸前横着的刀。
那柄亮丽的大刀。
大刀上,正幻漾异芒,倒映出亭上的白衣人方邪真,亭心穿劲装的蔡旋钟。
亭中的人影动了。
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动的。
眼快的人只感觉到他动过,眼尖的人只觉得人影一闪,可是谁都不能说出来,他是怎么个动法!
——动的是人?身子?还是剑?
就在这一刹那间,亭上的白衣人亮剑。
谁者没有看清楚他如何拔剑、如何收剑。
只见碧芒横空一闪。
而灭。
两人顿住。
亭上的人依然在亭上。
亭心的人依然在亭心。
亭上的人依然悠闲望天,剑在腰间。
亭心的人依然剑遥指一个全无意义的方向,俯首望地。
他们已动过剑、交过手。
——他们隔着石亭屏顶,如何交战?
七发大师、顾佛影,全忘了深雠、忘了宿怨,忘了自己也正在对峙、决战,全心关注在亭上亭心。
——战局到底怎样?
亭心的人道:“好个‘天问剑法’。”
亭顶的人道:“好个‘破体无形剑气’。”
亭心的人道:“可是你成名的‘销魂剑法’,仍未出手。”
亭顶的人道:“你的‘九七剑法’,亦未发挥。”
亭心的人道:“你根本无心决战,意在阻我,不让我对付追命。”
亭顶的人道:“你却连剑也未出鞘。”
亭心的人道:“很好,下一战,希望你专心一点,而且,不要太过疲乏,并且受伤在先。”
亭上的人喟叹道:“希望我们没有下一战。”
亭心的人沉默一阵子,才道:“虽然你是极难得的对手,但我还是不希望有你这样子的敌人。”
说完这句话,他就走出亭外,笔挺的走了出来,再也不回头。
然而,七发大师和顾佛影却注意到:地上一路都是点点血迹。
——他受伤了?
——方邪真的剑是怎样透过石亭,穿斩下来的呢?
七发禅师长叹,忽然收弓、抽箭,跺跺足,就走了。
顾佛影也没有留他。
他的目光正集中在方邪真身上。
方邪真不知在何时已下了亭子。
他胸际的白衣上,正沾着一团鲜血,正慢慢的扩染开来。
——他受了伤?
——蔡旋钟的剑,又如何透过石亭顶子,透刺中上面的人呢?“
顾佛影才露出一点关怀之色,方邪真已摇手道:“不碍事的。”
他刚说完了这一句话,就发生了一件事。
石亭塌了。
先是亭顶,然后是整个亭子,都塌了下来。
这一战,各发一剑,两人俱伤,相思亭尽毁。
日后江湖中人,就称这名动江湖的一战为:“九七问天、相思一战”。
酒坛碎裂的刹那间,相思亭内外前后的人,都发生了不同的变化:七发大师张弓搭箭,与顾佛影对峙;蔡旋钟发现了他平生未遇的劲敌,就在亭上;至于石断眉,立即逃走。
追命马上就追。
断眉石老幺用尽一切方法所有气力逃走。
可是他逃不掉。
追命之所以被称为追命,便是因为他的追术,普天之下,绝对在三名以内。
断眉石沿着小碧湖逃亡,一口气逃了十一里,追命仍紧紧跟在他身后。
断眉石猛然止步,他的钢叉自胁下陡然刺出!
只要追命收不住步伐。撞了上来,那就可以一击得手。
待他发现这一叉落空的时候,追命已越过他的头顶,到了他的身前,截住他的去路。
石老幺低声下气道:“三爷,可不可以放过我一马?我杀了那么多的人,杀了那么久的人,我所得的钱财,也不算少了,我们一人分一半,如何?”
追命道:“就是因为你杀的人大多了,也杀了太久的人了,今天我更加不能容你。”
石老幺缓声道:“你杀了我,可没有什么好处,只不过办好了一件公事而已。”
“世间这种公事,办好得越多,才会有公理,所以只要办好了这件事,就是我最大的报酬。”追命用一只手指在面前摇了摇:“石老幺,你在道上也算是个人物,不必摇尾乞怜,别这般不上道。”
“我今天受了伤,”石老幺依然软声求道,“你杀了我也不英雄!”
“我只抓你,不杀你,如果到非杀死你不可的时候,你放心,我会做的,你少来激我放过你;”追命反诘道:“当日,孟随园穷途日暮,你为了一点银子,就把人全家赶尽杀绝,又不见得想想自己这等作为,称不称得上条好汉!”
“崔略商!”石老幺狠声道,“我告诉你,我是奉朝廷中的大官来剿灭叛党孟随园的,你抓我回去,那是自取灭亡。”
“我把你抓回京城,诸葛先生自然有办法秉公处置你,并会追究幕后主使人,”追命丝毫不动容,“所以不论你背后的底子有多硬,你有多滑,今天决不教你逃了去。”
“你以为你能抓得了我?你以为我杀不了你?”石断眉咬牙切齿,狰狞地道,“就算你擒得住我,你以为你能一路安稳返京?”
“我知道‘秦时明月汉时关'的组织,共有三个头领,你只是其中一个;”追命淡淡地道:“我们何不现在就试试看,闲话少说?”
石老幺知道再也逃不了这一战。
追命却在这时又告诉了他一件事:“你今天敢来赴小碧湖之会,一是以为我查不出证据,无法缉凶,你不能不来,以免不打自招;另外一个原因是有恃无恐,以为你那两名伙伴秦明月和关汉会来助你,可惜,你却太忽视了小碧湖游家是洛阳四大公子中,最有势力的一个世家;”
“你有没有发现,今天花沾唇、豹子简迅他们都没有出现?”追命道,“因为游公子比任何人都想查出杀孟太守的凶手,并找出在朝中跟他作对的人;他们已跟游公子在小碧湖之外布防,你的伙伴武功再高,今天也闯不进这看来全不设防之地。”
然后他冷冷的作出总结:“所以,今天你面对我,是一对一,孤军作战。”
石老幺的气息乱了。
因为他的心乱了。
他的信心已开始在崩溃了。
他挣扎道:“那么,混入相思林、到了相思亭上的人又是谁?”
“方邪真。”追命的眼中充满了温暖之意,“他只要知道我在这儿,他一定会来这一趟的,何况顾盼神风还亲自去约了他。”
石断眉明白追命的意思。
这看来平静详和的游家庄,其实暗桩密布、杀机暗伏,只让可以进来的人进来,要是不放人,谁也出不去。
石断眉知道,这很可能是个事实。
可是他不相信。
他也不能相信。
因为一旦相信,他便完了。
连作战的信心也粉碎了。
所以他不管一切的出了手。
现在已没有退路。
一个人被逼上绝路的时候,唯有咬牙苦挤,杀出一条血路。
江湖上都是死里求活的人。
——有时候为了自己活下去,不惜夺取了对方生存权利的人。
石断眉绝对是这种人。
四大名捕·杀楚 第二十八章 岸上与水里的敌人
石断眉一生都习“惯用不同的方式去杀人,他也喜欢用不同的方式去杀人。 可是现在是决斗,而不是暗杀。决斗反而是蔡旋钟惯用的方式。
每个人都有他的方式,他的擅长:精于绘画的未必精通韵律,精通韵律的也未必精干绘画;同理,能救人的不一定敢杀人,敢杀人的不一定也能救人。
石断眉擅于暗杀,武功虽高,但不长于决斗。
何况,在上一次的决战里,他已伤在方邪真的剑下,武功大大打了一个折扣。
更打折扣的是他的信心。
——他犯的案件,已被抓到了证据,更糟的是他自己亲口供出来的,而且,在决战前他又知道了两个武功高强的伙伴,都无法前来救助他。
这些在都影响他的斗志。
所以他决定要先把自己的斗志激发起来。
是以他全力抢攻。
若单论叉法,在当代武林中,石断眉绝对可以称得上是武林第一人。
在叉法上,没有人使得比他更精更妙,也决没有人比他用得更纯更熟,更没有人能比他施展得更狠更绝。
果然追命只能奋战、招架,无法还击。
一招也无法还击。
石老幺足足攻了七十八招,才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这战局看来是追命全面挨打,但事实上,只有自己在耗费气力。
他的钢叉,始终连追命的衣袂都沾不上。
可怕的是,自己每一招攻势,都是对方诱发的;更可怖的是,他已无法控制,不能停止攻击——因为一旦停止,刚才自己所发出去而落空的杀着,便会排山倒海的反卷回来——这种反挫之力,连石断眉自己也断然承受不住的。
他反而希望追命早些作出反击。
追命愈早发出反击,反击之力就不致那么巨大;石断眉觉得自己所作出攻势,就像水坝储堵了流水一般,水流愈积愈多,一旦决堤冲破,就势无可挽了。
可是他的攻势又不能减弱下来。
攻势一旦减弱,就抵挡不住追命的反击。
同理,他也不能加强攻击,因攻势愈强,反击力就愈大。
石断眉进退两难,攻守皆不是。
他突然弃叉。
这钢叉是石断眉的独门武器,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更是他的依凭。
他原不可能放弃它。
但他却毅然把它放弃。
石断眉将手中叉飞掷,电射追命,被迫命一脚踢开,但迫命所蕴酿贮蓄的反击力,也突然遇到了堤坝崩缺的缝罅一般,全涌发了过去。
石断眉接了七八招,已抵挡不住,突然大叫了一声:“住手!我有话说!”
追命竟能把所有的攻势都硬生生的煞住。
一个人能够把看来全力以赴的攻势陡然止住,就是说他根本还未全力以赴,未全力以赴的攻势就如此地步,石断眉心中更为震怖。
“你还要说什么?”追命问。
“早知道,我不如答应老板暗杀了你;”石断眉气喘吁吁的道,“我就是因为不想跟四大名捕结仇,所以才去杀孟随园,没想到现在还是给你缠上了。”
“我情愿你来杀我,杀孟太守全家,那大无辜了;”追命沉声道,“你现在唯一赎偿部分罪孽的方法,便是告诉我,谁是你的老板,你的伙伴又在哪里?”
“你要知道?”
追命等他说下去。
“刚才,我叫你停手,你马上就住了手,这正合乎了一个字,”石断眉忽岔了一个话题,然后问:“你猜是什么字?”
追命淡淡地道:“我不猜,你说。”
石断眉马上说出了答案:“笨!”
他也马上作出了一个行动:跳进湖里!
石断眉一窜入湖里,身子立即比一条鱼还滑还灵还自如,他没入水中,不再浮起。
追命也立时跃入水中。
他既是追踪大王,泅泳术自然也不差。
可是他一人落水中,就发现不妙。
两股暗流,澎湃汹涌,向他压来。
追命精擅的是腿法,不是内功,何况在水里,腿法不易施展,就算掌法,也大打折扣,连闪躲都十分不便。
况且这两股掌力,非同小可。简直似把整个小碧湖的水力,都向他挤压过来,似非要把他压得粉身碎骨不可!
追命当机立断,默运玄功,千斤坠、万钧闸、横断紫金桩,同时并施,疾沉十五尺,脚踏湖底浮泥,猛地一踩,藉力上跃,同时施展飞鸟腾空、潜龙升天、鱼跃龙门式,外加巧燕穿云纵,“嗖”地拔出水面一丈有余,这时那两股潜力始在原来追命立身之水里爆了开来,激浪滔天,炸起一个个浪山波壑!
追命冲天而起,但心知不能落回湖中。
他凌空双腿交剪一踢,一双鞋子,斜飞而落,平平地落在水面上,湖水波涛再烈,两只洒鞋亦如怒涛中的轻舟,浮于水面。
追命长吸一口气,身子徐降,刚好落在其中一只洒鞋之上,足尖一点,提纵有所借力,立即如鹰似鹫,腾身长掠,一去丈余,半空再飞出一只芒鞋,身子又沉,足尖点在第二只水面的洒鞋上,凭此再次借力,己堪堪跃回岸上。
追命一到岸上,立即返身,全身贯注,注视湖面。
石断眉在水里的武功,竟如此出神入化,是追命意料未及的。
只是任何人都要呼吸。
石断眉泳术再强,也得要浮上来换气。
只要他浮上来,就算只是换一口气的瞬间,追命都不会放过。
——他已错了一次。
——他不该停手。
——他不能再错。
——他一定要逮捕石断眉归案。
——断眉石你在哪里,怎么还不升上来?
追命盯着湖面,额上、脸上,不知是湖水、还是汗水?
远远有女子泛舟,歌声隐约传来。
她们显然在欢歌嘻笑,不知这边湖面的格杀,已进入了更大的危境。
追命站立湖边。
——别说是断眉石老幺浮上来,就算是一条鱼冒出水面吐气,他都分辨得一清二楚。
他只等石老幺冒上来。
——可是他怎么还不上来?
石断眉终于浮上湖面,换气。
他已憋得太久了,他一口气游了近十余丈远,才再也忍耐不住,浮上来吐了口气。
追命已然发动。
这次是全力的发动。
全面的发动。
他全身拔起,同时一掌拍碎了腰畔系着的盛酒葫芦!
葫芦碎成四块,他一掠三丈余远,手中葫芦瓢子扔出,斜落在水面上,他足尖一点,借力一窜,如此一连四次,藉力飞纵,每一次掠起时,都先弹出葫芦片,在水面上借力再起,兔起鹞落,不过霎时间的功夫,已到了石断眉浮起之处。
石断眉猛觉劲风扑向后脑,心知不妙,立时一个水里翻挺,连泡也不冒,猛地没入水中。
追命知道这回若又教他走脱,就难以再追了,所以就在他第四度掠起、身形疾向下沉之际,他右脚就先踏了下去,左足倒划转蹴,一先一后,往石断眉原先冒上来的地方发招。
追命在全无踏足之处的湖中施展渡水登萍的武功,正是他轻功过人的地方,但在半空下水的刹间使出连环腿法,才是他腿功的真正高明处。
水里的人闷哼一声,已给他一脚踩中。
虽然石老幺在水里翻身。但追命在半空中早已认定穴位,这一脚,正好踩在石断眉背脊的“身柱穴”上。
同时间,追命的第二脚又在水里踹着了他,把他整个人挑踢离水面。
“呼”的一声,石断眉离水而起,追命一手兜揽住他的胸腹,另一手“嘶”的一声,已扯下一片衣袖,瞬间又撕成四片,大喝一声,手里一挥,那片布帛竟似铁片一般斜飞而去,落在水面上,追命长吸一口气,飘身飞跨,借在水面上布帛的一浮之力,一连四起四伏,不消片刻已跃回岸上。
追命在岸上到湖心、湖心再回到岸上,来回三十余丈,他以微物借力,往返如飞,却已把石断眉到手擒来,臂弯挟了一个人,身法依然轻捷。
追命刚才喘得半口气,蓦然,觉得背后有一些微的声响,这声响十分之细,十分之轻,就像一瓣花落到厚厚的雪地上一般,他甚至还闻到一种类近落花的香气。
追命却猛然一震,他乍然觉得危机侵背。
不但是危机,而且还是杀机。他霍然回首,就在这一刹那间,他看见一个人,向他一扬手。
天色骤黯。
漫天的黑点,像千万只蝗虫,飞叮向追命。
这种可怕的毒砂,完全不能抵挡、招架、闪躲,追命百忙中哇地一声,一口酒疾喷而出,化成万千箭雨,射向那人身、脸,他也不及理会有无命中,一个倒跃,“嗖”地落回身后的湖里。
水里忽然又卷起两道狂流。
追命倏然回身,就看见了一个人。
一个黑色衣靠蒙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这双眼睛,不知是不是浸在水里之故,竟泛着碧绿的颜色。
水里巨大的潜力,就来自他双手翻旋间。
——原来刚才水中的巨力,不是来自断眉石,而是来自此人掌底。
追命在水中,功力打了个折扣,要对付这个精通水性的人,只怕要糟,何况腋下又挟了一个人。
可是他立即做了一件事。
这时他离湖边不过两三尺,湖底甚浅,湖水也只刚逾人头,追命突然双脚一阵急踢,蹴起湖底泥沙,一时间,这十数尺的湖边尽浊,敌人见不着追命,追命也见不着对方。
他已静悄悄的浮近岸边,腕底在岸上发力一按,人向上一跃,脚未沾地,已单掌当胸,暗自惕戒,但岸上已静悄悄地,半个人影也无。
地上满布了细如毛孔的小黑点。
这些都是令江湖上人都闻名丧胆的“五毒神砂”。
——敌人何在?
——是不是被他的酒箭射个正着,负伤而逃?
——水里的敌人呢?
追命已管不了那么多,俯首一看,此惊非同小可,原来他臂弯所挟的断眉石老幺,脸目浮肿,早已气绝身亡!
石断眉已经死了。
他的颈上有一枚小小的黑刺,鲜血和湖水惨和着流下来,流不到一半就变成了黑色,五官扭曲,不成原形!
——这究竟是岸上敌人所下的手?还是水中潜伏的敌人所施的毒手?
追命这才省觉,这两个武功高强、出手诡毒的来者,来意似乎志不在他自己,而是他手中所擒住了的断眉石。
——为什么他们要杀石老幺?
这理由至为明显。
因为他们不希望追命擒住活着的石老幺。
活着的人会说话、会求生、会出卖人,死了的人,就什么也不会。
所以追命现在只拿住了个已断了气的人。
一向嗜于暗杀人的断眉石老幺,而今,竟死在他人的暗杀下,令追命倍觉荒谬的是,断眉石的穴道是为他所制的;如果不是他制住石老幺,石断眉就未必死得这么容易。
屠杀孟随园全家的案子,他算是侦破了,但侦破的结果,使他感觉到他只揭发了真相的外层,他心里发誓要继续查下去,直至要把握住真相的核心、揭露真相的全部才能称心。
——甚至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
四大名捕·杀楚 第二十九章 答案与疑问
方邪真并没有走。 他在等追命回来。他了解石断眉的武功,他跟石老幺换过一招,所以他越发肯定,追命一定会回来的。
顾佛影对追命似乎也一样有信心。
“游公子一向敬重孟太守的才智和为人,他也有能力使朝廷让孟太守充军改为洛阳出家,其实是暗里转入助小碧湖游家;没想到,游公子的惜重,反而变成害了他。”顾佛影叹息道,“宦党生怕孟太守他日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所以更要痛下灭门毒手。”
“所以帮一个人应该要很小心,”方邪真道,“有时候帮一个人,可能反而是害了他。”
“我以前帮过欧阳七发,”顾佛影颇有感触:“可是他现在最恨的就是我。”
“一个人成功之后,很不喜欢有人知道他的底细,或令他想起过去,或分薄他的功绩;”方邪真淡淡地道:“历代君王,一得天下,大诛功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在所多有。看来你和七发大师积怨也不算浅。”
顾佛影道:“说来惭愧,我们师兄弟三人,同出师门,但却各有宿怨。”
方邪真地似乎不想知道得太多,反问:“这位既不是孟随园,却到底是谁?”
顾佛影笑道:“他?他说跟方少侠是素识。”
“素识?”方邪真倒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
“你不认得我了吗?”那人带着恨意地道,“是不是因为我粘了胡子,束起了长发?还是因为那一剑,是你砍我,而不是我砍你?”
方邪真瞳孔忽然收缩。
他想起一场厮杀。
那场厮杀里的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他就听见一个温和的声音道:“我们都知道,易容术是骗不了相熟的人与行家的;但对不相熟的人和外行,至少还可以一时管用。”
方邪真回过头来,就看见追命背着已经断了气的断眉石,脸上带着苦笑、眼里透露着热诚,正把话说下去:“他就是那个披发人;”追命说,“那个在洛阳道上茶铺中,因要暗杀池日暮而被你斩了一剑犹未死的披发人。”
方邪真讶异。
但没有太大的震惊。
因为他知道眼前的这位名捕追命,无论做什么事,都一定有他的深意、有他的理由、和有他的目的和原则的。
他只说:“他当然不是姓披。”
追命笑道:“他的名字当然也不叫做发人。”
那人解开了头发,头发又披散了下来,他扪去了假须,拧断了腰带,宽袍松软,就跟当日在洛阳道上厮拼的披发人,全无两样了;那人道:“我姓林,名醉,字远笑,号七情居士,人称一择散人。”
“太多名字,不是好事,”方邪真道,“我到底要叫你那一个名字?”
“其实,在往昔,人人都称他为林三公子,林远笑。”追命向方邪真道:“也许,你迁来洛阳,时间不长,对洛阳武林旧事所知不详,但像顾兄,就清楚得很。”
顾佛影脸上神色,十分震动。
“原来是林三公子!”顾佛影强笑道,“有失远迎,尚祈恕罪。”
“这是怎么一回事?”方邪真感觉到追命带这个人来,是有些话想告诉他,所以他直接的问。
“十六年前,洛阳没有‘四公子’,只有‘三大府’,即是林、回、葛三家。”追命道,“回府当然就是现在变成了‘老公子’的回百应,葛家则是‘不眠山人’葛寒灯。”
“林府呢?”方邪真问。
“林凤公。”
“啊,大涯一路闻风萧,江湖不可无此公——林凤公?!”
“正是他。本来他才是洛阳世家中最有实力的人。可是,后来,林氏家族所建立的‘不愁门’,权力和财富,全给人瓜分了。”
“你是指游家和池家?”
“林凤公不该信错了两个人,一个是池散木,一个是游卧农。”追命悠悠地道,“他们两个,都是林凤公一手栽培和发掘的,游卧农还当了林府大总管,池散木是林凤公的义弟,结果,他们联合起来,在上沟通,在下纠党,叛了林凤公,还赶尽杀绝,杀了林凤公全家,灭了‘不愁门'.”
“全家?满门!”
“林凤公有三子一女,大儿子早死,二子和林氏夫妇全丧命了,只有林三公子和年幼的妹妹,侥幸逃出生天;”追命叹道:“之后,游、他二家,瓜分林家天下,不过,他们两人彼此之间,又发生争权夺利,故各据小碧湖与兰亭,两雄相峙,形成了洛阳四大家族的漫长斗争。”
“池家与游家篡夺了林家‘不愁门’的一切,林家的人一定恨死这两家的人了;”方邪真道,“可是,这都是他们上一代的事,现在,理事的人都是两家的后代,林公子如果还亟亟于复仇,是否有此必要呢?冤冤相报,何时方了?”
“如果是你的家人被杀了,你会不会全不思报仇?看不起别人报仇雪恨。劝人何苦血债血偿的人,请问问自己良心,怎么回答这句话?”林远笑冷笑着愤怒:“你的所有、所爱,为人所夺,你仍在凄风苦雨、挣扎求存,那些害你的人却在享受本来属于你的富贵荣华,而且还不放过你,你又会有什么想法?”
“报仇;”方邪真直接了当的说:“我的亲人,也刚刚遇害,我也会替他们报仇。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向仇人的下一代报复,那是不是太不公平、太无理了一些呢?”
“谁说无理!”林远笑眼都红了,“游卧农只是患失心疯症,其实还没死;池散木这老贼倒撒手得快,不过,当年背叛我爹的时候,池大公子池日丽,也有参与事件,我对付他们,天公地道!”
“何况,小碧湖是我的,兰亭也本是我们林家的,我要把这些都收回来,这才是公平!这才算合理!”林远笑脸上出现了一种凄厉的神情,“我要亲眼看着游家和池家受到报应,家破人亡,我才甘心!”
方邪真道:“所以你才率众伏击池日暮?”
“要杀池日暮和游玉遮的人,多不胜数,四公子之间,也是明争暗斗,我杀他们,是替天行道,那天在茶馆伏击的人,都是以前”不愁门“的旧部,但我们的行动却让你和他一手破坏了!”林远笑指的“他”,当然就是追命,“你们助纣为虐,多管闲事,有朝一日,我也会报复的,而且,你这样做,也一样救不了这四个FB的世家,据我所知,不但朝廷权宦已插手此事,连。神不知、鬼不觉,和‘秦明明月汉时关’也出动了,四公子不久之后,就要成了死公子!”
林远笑说到这里,仰天狂笑起来,长发不住的搐动着,看去反而有点像在抽泣。
方邪真道:“我还以为你也是‘秦明明月汉时关’的杀手。”
追命讶道:“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方邪真道:“池日暮自己推测的。”
追命道:“他的情报错误,林远笑和他那一班手下,确是林族旧部。”
方邪真沉吟了顷刻:“我想池公子的消息是来自刘是之的嘴里。”
追命道:“‘满天星、亮晶晶'的人,确有人到了洛阳城,其中有一个是飞星子……”
方邪真道:“飞星子已给我杀了。他和妙手堂的人,杀了我爹爹和弟弟。”
追命闻言一震,一时不知如何说是好。
“报应,报应!”林远笑在一旁笑道:“你杀了我几个手下,别人杀了你的亲人,这就是报应!”
方邪真也不恚怒,反问:“那么‘杀楚’是什么意思?”
林远笑一怔,惨笑道:“杀……楚……?”
追命在旁插口道:“当年,游卧农和池散木密谋背叛林凤公,与人筹策起事的暗语,便是‘杀楚'二字。”
“杀楚?”方邪真仍是不解:“为啥要用杀楚二字?”
“因为‘楚’字是‘林’字和‘正,字的合并,”追命道:“林凤公姓林,林夫人也是武林英杰,叫岑正儿,’杀楚'一语,正是要杀他们两个。”
方邪真心中仍有些狐疑,不禁问:“‘杀楚'就只是这个意思?”
追命耸耸肩、摊摊手,道:“到目前为止,我所知的也仅是那么多。‘杀楚’是当年游、池两家杀主夺权的暗号,这两个字却反而成了林三公子那一批念念不忘复起报仇的代号:”杀楚'.‘不愁门’的人,亦改号为‘百仇门',以示报仇的决心!“
方邪真问:“只不过,这‘杀楚’却已成了消灭池、游二家的一句号令?”
追命道:“正是。”
“我仍是有点不明白;”方邪真道,“你是怎么找着林三公子的?他怎么会答应替你冒充孟随园的?孟太守的血案,跟‘杀楚’又有何关系?”
追命道:“那天,在洛阳道上别后,我除了追查孟大守血案的疑凶之外,便也对那天狙杀池日暮的刺客细加勘查……”他笑了一笑道,“算是幸运,三名疑犯,都来了洛阳,减省我不少时间。”
方邪真道:“以三哥的迫踪术,追查凶嫌逃犯,自然手到擒来。”
追命道:“方兄弟少来嘲笑我!”
林远笑怒道:“我那时若不是受了伤,他哪里追得上我!
追命一笑道:“我一路跟踪林三公子,他受了你一剑,伤得颇重,只好回到林氏旧部的大本营,我不动声色,听他们悲怒愤骂,才大概猜着大概,便现身拜见——”
林远笑冷哼道:“说的好听!甚么拜见!不过是想擒我立功!”
追命沉声道:“其实,我也并无他意,既知林三公子是为了报仇雪恨,而小碧湖与兰亭的家业,似乎也真的来得不甚光明,这件案子既不是我办的,我也办不了,我只想从中调解,希望仇莫要越结越深,恨不要越发难填。”
方邪真道:“林三公子自然不会答应。”
林远笑冷笑道:“我们的深仇,岂是他三言两语化解得了!”
“我也知道我化解不了,所以,洛阳四公子的斗争,我只好置身事外,只专心找出杀盂案的凶手;”追命喟息道,“所以,我求他助我一事。”
方邪真问:“甚么事?”
林远笑道:“他要我假扮孟随园,替他找出真凶。”
方邪真眉心一皱,又问:“为什么非你不可。”
“因为他长相很有点像孟随园,不论是不是真凶,跟孟太守照过面,虽然必然明白,真的孟随园已死在他手上,但对其他不是凶手的人,找个样子酷似孟随园的,比较奏效,对真凶也较能造成疑惑;”追命道,“何况他胸际受过你的剑伤,是不是真的受伤,要是真的细加查看,断难瞒过行家,顾兄手腕上的伤,要不是快打快着,恐怕也骗不着石老幺,而且,今天我请林三公子来,顺便也要让你多了解有关洛阳四公子的一些底细。而且,我还有现在不便道出的原由。”
林远笑接道:“我答应了他,但我有条件。”
方邪真道:“甚么条件?”
追命道:“他要我不可道出他们‘百仇门’的会集之处,这点,我也不值当年游、池两家所为,林凤公我也一向敬仰:我当然不会乱说。”
林远笑道:“我也要他负责我的安危,平安进出小碧湖。”
追命望向顾佛影:“我已经答应他了。”
顾佛影道:“我明白。公子也定必明白。”
方邪真却向林远笑道:“你答应这样做,原因只怕是为了不管凶手是蔡旋钟、石断眉、还是七发大师,你都巴不得除去四大公子的身边重将。”
林远笑道:“你说得对。我本希望是七发禅师,我更希望就是顾佛影!”
顾佛影微笑道:“可惜不是我。”
林远笑道:“可惜。”
追命这次向方邪真道:“你看到了?”
方邪真道:“看到了。”
追命道:“那天,在洛阳道上,我倒是劝励过方兄弟你,不妨为池公子效力,可以一展鸿图,我说了之后,又怕不妥,所以对洛阳四公子的底细,也格外留意,留意的结果,便是发现了这些种种的事。”
方邪真道:“你要说的是什么?”
“身在洛阳多烦忧;”追命吟道:“只恐洛阳不可留。”
方邪真点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追命道:“我算是替孟案缉拿了真凶,但凶手又被人杀了,我会追查下去的,你呢?”
方邪真道:“我仍会留在洛阳。”
“哦?”追命淡眉一扬,“为甚么?”
方邪真道:“因为我已经身在洛阳,心在洛阳,不管善恶美丑,我都是其中一份子,我只能与之同浮共沉,走不了了。”
追命微微叹了一声:“原来是这样的。”
“你们不走;”林远笑锐声道,“我可是要离开这里的。”
顾佛影道:“你放心,三捕爷说过的话,我们一定不会为难你的。”
林远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盯了方邪真一眼,“你们这干为虎作怅的东西,我会再回来的。你劈了我一剑,又杀了我们不少人,你欠我的,我会记住的,‘百仇门’也会记着的。”
方邪真淡淡地道:“你记着吧,等你有能力来算帐的时候,尽管来找我算帐。”
“我先送林三公子回去,”追命向方邪真、顾佛影道:“我也要找杀石断眉的凶手,以及找出那叫石老幺当凶手的人算帐。
“三捕爷放心,”顾佛影垂手笑道,我们决不会使人跟着林三公子的。“
方邪真道:“谁能跟踪追命?无疑班门弄斧。”
追命反问:“那你呢?”
方邪真道:“我回兰亭。”
追命看了他一阵,才说:“你脸上杀气很盛。”
“不错,我是要回去杀人的;”方邪真道:“杀一个本来该死但却不该杀的人。”
“我没听到;”追命笑着与林远笑启步,“我当了那么多年捕快,算是学会了一件事:有些不该看到和听到的事,我就看不见、听不到,连你刚才的那句活也是一样。”
他抛下来最后的一句话是:“保重。”
方邪真明白他的意思。
——保重。
刘是之一向很懂得如何保养他自己。
他在兰亭庭院的竹林子里,在两株巨竹干上架起了一张绳结的床,他就睡在上面,面向着兰亭的红墙碧瓦。西院的月洞门,摇来晃去,午间寂寂,可是烈阳照不到他的身上,蝉声伴着他的思潮起伏——他正在计划着,如何进一步拓展“兰亭池家”的事业。
他虽然姓刘,不姓池,兰亭虽然仍是池家的,可是他总觉得,兰亭这大好庄园,有一天可能就是他刘是之的。
——可不是吗?当年林凤公独霸一方,结果,他的势力还不是由他的两个心腹爱将所瓜分了,其中一个,还是今天池家上一代的主人呢!
刘是之想到这里,嘴角不禁有一丝微笑。
——他会这样做吗?
——如果池公子一直重用他,一直待他好,他就不会……
——如果不是呢?
他用纸扇扇啊扇的,忽然觉得思绪有些乱,然后,忽然籁籁的飘下几叶竹叶来。
他躺在绳床上的躯体,突然绷紧了起来。
因为他突然感觉到一股杀气。
他刚要像醒狮般弹起,绳床就塌了。
两边的绳结一齐而且是同时的断落。
他甚至连刀光剑影都未曾看见。
不过,他在绳床未塌前的刹那,已借了力,飞跃上一棵巨竹干上,左手抱住竹子,居高临下,察看情势。
然后,他就发现在他手抱的竹子八九尺外,也有一个人,一手扣住竹子,冷冷的望着他。
竹子苍绿。
阳光把竹子顶端的竹叶,筛得黄亮。
那人的一身白衣,仿佛也映着绿意。
甚至脸色也有点微绿。
刘是之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怎样,但紧握着折扇的手指,由于太用力之故,所以呈一片青白。
那人当然就是方邪真。
阳光依旧竹叶青。
蝉声知了。
刘是之忽然感到震怖。
他感觉到方邪真是来杀他的。
“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杀我的?”
“我来杀你。”
刘是之忽然觉得过去为兰亭池家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可笑。
“你既然已进了池家,为什么还要杀我?”
“就是因为我进了池家,我们行事的方式根本不同,目标各异,我们之间,迟早都会杀悼对方,只有一人能活下去。”
“你说的对。”刘是之苦笑道,“这说来是我自作孽的结果。”
“无论兰亭池家怎么发展,你和我始终都会形成对立,你也不会长久容得下我的;”方邪真冷峻地道:“与其日后才互相残杀,不如现在就决一生死。”
刘是之想了想,问:“不能只定胜负?”
“没有用的,”方邪真坚决地道:“如果是我败了,你决不会让我活着;要是你败了,你也一定会投靠别处,千方百计的消灭我。”
刘是之长叹一声道:“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我真的应该力阻你进来的。”
方邪真道:“你也是个聪明人,聪明得做错了别人反而不会做错的事。”
“你说的对,聪明人易被聪明误,”刘是之沉吟似的道:“你也是一样,譬如,你现在就做了一件很错的事。”
方邪真小心翼翼地问:“甚么事?”
“你有没有听过武林中一件犀利、霸道、可怕的暗器?”刘是之脸上有一个诡异的笑容。
“什么暗器?”
“九天十地、十九神针。”刘是之手腕一掣,已摸出了一支铁笛,充满自信的笑道:“你错在不该让我亮出这根笛子。”
他顿了一顿,一字一句地道:“因为这就是根向你索命的笛子。”
方邪真当然见过这支铁笛。
他也知道“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威力。
他盯着这支笛,手按着剑把。
两人都是一手抱着竹干,遥相对着,直至刘是之终于率先发动、按下了铁笛机括!
人生里常常会有这种局面,两个人不得已要作一场对决,胜的人就能愉快的活下去。
——虽然,也许胜的人活得不一定“愉快”,败的人也不一定就不能“活下去”,可是,人在世间,有些仗,总不能不打,不能不分胜负——。
刘是之探身一俯、扳动铁笛上机钮的时候,方邪真已长空飞掠,一剑自上而下直划,刘是之后面的竹子,啪喇喇一阵爆响,自中直分为二,切裂处分左右而倒。
刘是之那一按,铁笛竟没有射出暗器!
竹虽裂开,刘是之人仍贴在竹干上,但他的人却也没事。
他脸色大变,立即弃笛,折扇崩地弹出尖刃。
方邪真一剑没能杀了刘是之,也是一震,两人身子同时都落了下来,各换了一招,两人脚同时沾地,竹子也分两爿塌在地上,竹枝竹叶,扫拂过两人身上衣袂。
两人都没有动。
然后刘是之的喉咙格格作响。
他丢掉了折扇,痛苦的抓着咽喉,方邪真道:“你刚才一击无功,不该马上去弃了铁笛的。早上我到过兵器房,凭兵器附着的记录,知道你常借用这支暗器,因而推测你在洛阳道上,池二公子遇狙之时,你虽带了出来,在那种危急的情形下,却仍没使用它,分明是存有自保的私心。这铁笛几乎已成了你的专用品,所以,我做了点手脚,让它第一按不能发射,第二次按就能如常射出‘九天十地、十九神针’了,可惜你……”
刘是之艰辛地道:“你杀我,池日暮知不……知道……?”
方邪真道:“知道我杀人,但不知道是你。”
刘是之痛苦得五官都抽搐在一起,惨笑了一声:“杀楚……”又勉力说:“你……知不知道……他……他也是……是杀……”他一面说,喉咙的伤口不住的溢出血来,但他竭力想把话说出来。
不过,蝉声似乎是离他越来越远了。
他没办法把话说出来。
方邪真也想听。
他也很想知道刘是之临死前究竟想说些什么。
不过他也听不到了。
蝉声静寂。
刘是之已经死了。
刘是之倒下去之后,他掀开刘是之的衣襟,才知道他身上穿着金丝护甲,他发出第一剑之际,刘是之头颈前俯,剑尖自他胸襟直划自小腹,虽仍划破了护甲,但却未伤及皮肉。池日暮把当年池散木的至宝护身甲也交给了刘是之,对他礼重可想而知。
如果刘是之不放弃铁笛,再按第二次,方邪真纵杀得了他,也要面对“九天十地、十九神针”的可怖威力。
他自己也没有把握,是不是能躲得过、避得开、接得下、挡很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取了铁笛,用拇食二指一挑一挟,把一片原先卡笛孔间的指甲,弹了出来。
他准备把这根铁笛,交还池日暮。
他也准备把自己的生命与力量,交给兰亭;兰亭也许不是一个十分值得投身之处,但唯有尽力投身,才有可能把兰亭建立得更完善无憾;其实放眼洛阳城里,举目苍茫,又有何处是值得投身的?就算兰亭只是一池臭水,也唯有清水的注入,才能使它逐渐恢复清澈。
方邪真这样走向兰亭的红墙绿帘之时,蝉声又响起来了,他心中起伏着一些疑惑、一些寻思:“杀楚”究竟是不是追命所查得的意思?刘是之临死前到底是想说些什么?他临死前的那一句“杀楚”又是何所指?他投身兰亭,面对小碧湖、妙手堂和千叶山庄的斗争,能够改变些什么?“百仇门”的旧部,能够重建“不愁门”吗?到底是谁杀死爹爹和灵弟的?他和颜夕、池家兄弟日后又如何相处?
这些,他都还没有答案。
答案总是在人生的前面,疑问都留在后头。
他手腕上系着的蓝丝中微飘,白衣沾着微尘,他忽然想起那首忧伤的歌,不禁低声哼着,走出竹林。
碎梦刀 第一部 血染红杜鹃 第一章 冷血红杜鹃
一把冲天的大火,炽熊熊的在山腰烧着,火随风势迅速地蔓延开来,将黑夜照得通亮。冷血老远就看见这把火。他立即就赶了过去。
冷血是“四大名捕”中的一人,职责当然是将歹徒绳之以法,除暴安良。在官府而言,除非是极之重大而又极为棘手的案件,才会托人请诸葛先生出动“四大名捕”办案。
但在“四大名捕”本身而言,任何能维持正义,救助于难的事情,他们都义不容辞。
冷血是“四大名捕”中最年轻的一人。他的血也像正燃烧着的火,只要义所当为,必然奋不顾身。
他奔行起来,就像一头豹子,全身上下的肌肉,没有一处浪费半分气力,只要不是用作奔跑的肌肉,都又完全在歇息的状态。
这正像他的人一样:静若冰封,动如激瀑。
他隔着一条“跨虎江”就看见冲天的火光,但等到他沿着弯弯曲曲的河岸赶过去的时候,火势只剩下了浓烟,劈劈啪啪的灰烬倒塌声音,和着火星子的声响,冷血刚冲入村子,想救几个火海灾民出来的时候,却整个人顿住了。
——没有人救火。
——更没有火海余生的人。
这村子大概只有四五+户人家,依其建筑形式来看,似乎颇为富裕,但四五十户人家全被烧个干净,人都死在屋子里。
有几个人逃出屋子来的,也横尸在道旁,有些被斫为几截,有些烧焦的遗体还留有伤痕。
从未被完全焚毁的横匾看去,可以知道这村子就叫“淡家村”,姓“淡”的人并不多见,但这一带多有异姓者聚居一起,而姓“淡”的多出富豪,擅于建筑、雕刻,在当时这行业往往很能赚钱。
冷血很快就判定眼前的情形:抢劫后杀人放火!因为除了这些身留伤痕的死者外,从一些未被烧毁的家具中,看得出来曾经被翻箱倒柜的搜掠过,而且这四五+户人家,有一半的住户阍不毗邻相接,大火不可能既不留一家房子,也不留一个活口!
——那必定是盗贼所为!
只是一般盗贼,抢劫之后,也不致非要杀人灭口不可,掳劫虽是重罪,但未致死,杀人却是死罪。何况是杀整条村子的人。
更何况冷血所知,已经是第五宗庞大的集体抢劫杀人案。
——在这之前,“陈家坊”、“照家集”、“鄢家桥”、“巩家村”,全都一样,先遭抢劫,后全遭杀害,无一活命!
尤其“陈家坊”和“巩家村”两家内不乏武林人物护院,高手在内,居然一夜间教人歼灭得鸡犬不留,普通盗贼是绝不可能办得到的。
因为这几件案子死人大多,又扑朔迷离,无迹可寻,所以冷血奉命来这一带调查此案。
而今却又给他撞到这一桩。只惜他迟来了一步,杀人者已远扬而去。
冷血忽然趴在地上,以左掌压地,屈时侧脸,以左耳贴近地面细听。
——大概在半里以外,也就是山坳河畔的灌木林处,有物体轻微而急速移动的声音。
冷血以耳贴地,他听出半里之外,有了动静。
——大概有十三四个人,迅速地退走,这些人以羚羊奔跃的速度迅速撤退,但发出来的只是一丝微到几乎令人无所党的如炸蜢在草间跃动时的声响;如果他们手上不是提着重物的话,那未,连衣襟摩擦灌木、茅草的声音也想必不会发出来。
令冷血惊诧的是,他肯定有十三个人的步伐声,还有一二人则发出轻如小鸡破壳而出的声响——但冷血不能肯定究竟是一个人或者两个人。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这一或两个人,才是这些人的领袖,而且武功、内功、轻功都很高明。
冷血只有一个人。
可惜冷血办案的时候,从来不考虑对方有几人?自己这方面又有几个人?
二就在冷血快接近那山坳河畔之际,他忽然发觉,那些人仿佛在空气中消失了一般,完全没有声响,而自己正在接近一大片由茅草、灌木以及野杜鹃花满布的坳地里。
那些人突然没有了声响,那只有一个可能,便是不再移动了。
那些人忽然不再移动的原因,很可能是在自己发觉了对方行踪的同时,对方也发现了他的追踪。
他毕竟不是追命(四大名捕之三),他的追踪术仍不如追命高明。
江风徐来。
山杜鹃一阵轻颤,满野的山杜鹃一齐摆动,红似鲜丽的血。冷血徐徐地站直了身子。
地上有几行凌乱的足印,足印至此不见,显然是匿人茅草杜鹃丛中去。
冷血静静地站着,一手按着剑,剑无鞘。风自他左右前后低低呼啸,空气沁凉,江边天低无云。
冷血冷冷地道:“出来。”
风在急掠,山杜鹃吹得一阵急摇,鲜红的花瓣落在灌木丛中。
左边的杜鹃花丛忽然籁籁一阵急颤。冷血的左耳立即动了,像鹿的耳朵听到一些风声一般,微微竖了起来。
冷血的眼睛闪着刀锋一般冷之光芒。他第三次喝:“出来!”
籁籁一阵连响,四五只水鸟自左边花丛急掠而出!
同在这一刹那间,右边野杜鹃丛中闪电般扑出二人,刀光疾闪,飞斩冷血!
冷血双眼,看的是左侧的山杜鹃丛,但他右手发剑,脚步在瞬间走了七步,那两个偷袭的人,一起发出了惨叫。
惨叫只有半声。
冷血的剑,已刺入了两人的胸膛,但并没有穿过背部,仅仅是刺穿了心房——在这刹那间,冷血右手的剑,已经握在左手上。
因为左前侧的灌木丛中,又急掠出两人!
有两人一飞起如鹰隼,铝钩直夺冷血头部,另一人铁拐急扫冷血脚腔,竟是地趟刀法的变招!
但这两人只使出了半招。
因为招势甫起,两人的咽喉已被刺穿,冷血的剑,又交到了右手。
他一剑往后刺出!
他背后是一棵浓密的山杜鹃!
“哧”地一声,冷血抽剑,血自杜鹃丛中迸射而出,洒在红彤彤的山杜鹃花之上。
在这短短的电光石火间,冷血已杀了五个暗算他的人。
冷血收剑,凝视百码外一棵茂盛的紫色杜鹃,这紫杜鹃被整百棵白杜鹃像士兵围着女皇一般围住。冷血一字一句地道:“我不想杀你们,你们别逼我。”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道:“出来吧。”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五名偷袭者才踣倒于地。
三风在江上低低的呼啸着。
天灰蒙蒙,气候也凉飒飒的,几只水鸟在江上巡回。
仍是没有人回答。
冷血紧抿着唇,眼睛露出一种极坚毅的神色来。
他拨开茅草,往那紫色的杜鹃花丛走去。每踏一步,比他刹那间五剑杀五人的时候更慎重。
紫杜鹃在七十尺外。
冷血左手已按住了剑锷,嘴角有一种极之冷峻的微微笑意。
紫杜鹃在五十尺内。
他步入了一片白色山杜鹃丛中。这堆白色山杜鹃十分纯白,白杜鹃后侧有六至十棵橘色的野杜鹃。
紫杜鹃在三十尺外。
倏然之间,数十朵白色杜鹃像数十只白色的鸟,扑面向冷血打来。
那不是杜鹃!
----那是极厉害的暗器!
数十朵“花”,骤打冷血,冷血若退,就只得退入橘色杜鹃丛,但冷血并没有后退,反而迫进。
刹那间,他俯冲前进十尺。他前冲的时候,已迅速脱下上衫,露出赤精的上身,在寒风中急扑,“白花”全被他衣衫兜住卷住!
同时间,白杜鹃花丛中滚出了七片刀光,有些卷向冷血头部,有些剪向冷血颈部,有些斩向冷血胸部,有些劈向冷血腹部,有些绞向冷血足部。
雪白的花漫天一晃而没,继而下来的是雪白的刀光,铺天而至!
剑光破刀光而入!
刀光遽止!剑光急闪了五下,白色开得正灿烂的杜鹃花,被洒上了热辣辣的鲜血,六个人,捂住致命的伤口,倒在花丛里。
刀卷冷血头部的杀手,头部中剑。刀剪冷血颈部的杀手,颈部中剑。刀斩冷血胸部的杀手,胸部中剑。只有刀绞冷血腿部的大汉,出刀方位较难,所以出手慢了一些。
他出手只慢了一慢,就看见五道剑光,然后看见跟他一起出手的六个人,一齐倒了下去。
要不是他亲眼看到,说出来给他听他也不会相信,他目瞪口呆,所以那一刀,也绞不下去了;所以他还活着。
另外一个杀手,霍地从白杜鹃花丛中冒了出来。
他本来的任务是截断冷血的退路;但当他一冒出来的时候,发现他十二个一起出来干买卖的兄弟只剩下了一个,他的眼睛已经不是要封锁别人的退路而是要为自己找活路。
冷血看也没看他们。
他冷电似的厉目,仍盯着那株紫色的山杜鹃。
“出来。”他喊。
风掠过灌木丛、茅草以及山杜鹃,没有回应。
冷血冷冷地道:“你要我揪你出来——”活未说完,遽然背后急风劈背!
冷血心头一凛,全力往前冲,剑往后刺出!
背后的人闷哼一声,显然中了他一剑;但他背后一凉,也挨了一记。
他前冲势子未歇,紫杜鹃丛倏然闪出一个人!
这人一现身,出剑!剑长十一尺!
冷血惊觉的时候,胸膛已中剑!
若他继续前冲,势必被长剑刺成串烧肉一般!
但他在中剑的刹那间,向前一俯,斜滚了过去,那人眼前一花,已失冷血所在,忽然之间,腰际一凉,冷血的剑已刺入他的腰际。
他大叫一声,倒下,后面击伤冷血的人,和那两名杀手正掩杀过来,但那长剑人倒下的身形挡得一挡,冷血已不见。
杜鹃花丛边有几滴鲜血。
四冷血滚入杜鹃花丛中,背后胸前的刺痛并没有让坚忍的他崩溃。
十七岁的时候,他就曾经身挂二十三道伤终于把一个武功高他五倍的武林高手击倒,以后五年来大大小小几百役,他很少有不负伤的,但却从来没有不完成任务的。
可是他背后的伤口发麻,胸膛的伤口发痒,他的双眼发黑——也就是说,背后暗算他的人兵器有麻药,前面突击他的人兵器有毒药。
如果他没有弄错的话,毒药和麻药,都来自江湖上一个势力与实力都极其庞大家族的。
这种独门麻药及剧毒,冷血也消解不了。
他心中痛恨自己的疏失。
他一早已伏地听测:对方有十三四人,武功都不弱,其中十三人,还不怎样,另外有一二人,武功、轻功、内功都极高,行走时几乎分辨不出来。
他在第一轮格斗中连毙五人,第二轮冲杀里又杀六人,余下两名杀手,并不足畏,他是留活口来问供。他集中注意力,是在那簇紫杜鹃花丛中那武功特高的人。
可是他居然没有察觉到,武功特高的人不止一个。紫杜鹃丛中确有一人,而后面橘黄杜鹃丛中,还有另外一人!
当另外一人乍起偷袭他时,他前冲得快,被刀锋扫中,在那刹间,他又判断错误。他以为最大的敌人在后面,只顾着俯冲,忘了前面紫杜鹃花丛里的另一个大敌,仍然是存在的。
所以他被那人特长奇剑所伤。
虽然他也及时滚进刺杀了那人,可是此刻他的处境,已完全陷入挨打的状况,就算是普通人见着他,也能置他于死地。
更何况对方有三个人——两个杀手和一名负了伤的大敌!
碎梦刀 第一部 血染红杜鹃 第二章 铁手破长刀
一茅草急摇,杜鹃被利器残割得花瓣片片飞起,敌人正在全力搜索着,要把冷血找到后撕成碎片! 他们用刀劈开茅草,斫倒山杜鹃,一直搜索过去。那在背后斫伤冷血的汉子,阴霾的脸孔,贲筋露节的手,而手中所握的刀,却长及十三尺!他刀一挥,灌木整排倒下去,茅草也空出一大片的地方来。他每挥一刀,就像狂风吹蜡烛一般,一点就是一大片。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声怒喝。
他霍然回身,就看见自己身边仅剩的两名手下之一,刀已砍在冷血的发鬓里,但尚未触及头皮,冷血的剑已刺进了他的胸膛。
人已死了,力已尽,刀自然也砍不下去了。
冷血身上披着血,大口大口喘息着。
那使长刀的高手嘴角有一丝冷酷的笑容,缓缓地举起了长刀,长刀在黯淡的阳光下炫耀出一阵奋目的金花。
“现在你还能接我一刀,那我就佩服你。”
冷血不能。
他发觉自己已连嵌进敌人胸骨的剑,也无力抽出来,他还要藉着剑插入对方胸膛的力量才勉强站得起来。
——刚才那一剑,已耗尽他最后一分力。
天也旋,地也转,那人的长刀,也在姿威地呼啸着旋转,四周的茅草翻飞,被其力气旋成一道急风。
——几时,这一刀斫下来……
忽听一个宁定温和的声音说:“要是你斫中这一刀,我在你右侧,你的大迎、铁盆、膺葱、髀关、五里附近等几处穴道,都有破绽,所以你不能斫。”
那刀客一听,摹然一惊,若自己这一刀砍下,那五处穴道确是露了罩门,他霍地跃开半尺,转身向发声处,冷冷地问道:“要是我这一刀,是向你而发呢?”
那人仍是温和地道:“那你华盖、天突、辄筋、日月、曲泽、大陵、承扶七处穴道,更加危险,这一刀更不能砍,万万砍不得的。”
刀客一听,连冷汗都冒了出来。
原来那人所道破的正是他这一刀的七处破绽。刀客望去,只见那中年汉子大约三十来岁,身着灰衣,脸带微笑,很是温和。
只听冷血叫道:“二师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噗”地一声,这才支持不住,往下趴倒。
冷血的二师兄正是“四大名捕”中的铁手,铁手为人谦冲温和,又最是正直机智,武功以内力浑厚、一双铁手为天下二绝。冷血虽然够狠也够坚忍,快剑拼命无人不惧,但与铁手相较,仍是稍逊一筹。
冷血这一声呼喊,刀客心里凛了一凛。但他立刻想到:对方能道出他出手的破绽,并不稀奇,只要他出手如电,在那电光石火的一刻间,对方又如何击得中他的破绽?等他打着时,早已被自己劈为十八截了。
想到这里,那刀客登时不怕了起来。
铁手像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似的,道:“‘锁江刀’岳军,你还是不要轻试的好,你的刀胜于长,也失于长,你一刀不中,给我抢进了中锋,你就只有弃刀的份。”
岳军的脸色变了,他的刀仍挥动着,发出虎啸一般的声音。事实上他在使着眼色,要他剩下的一名手下,突击铁手。
他本来还不相信对方有此能耐,但对方能一口道出他的名字来。
他虽然还是不服气,但还是选择了一个比较安全的方式:让手下先秤秤对方的斤两!
那手下三角扁锥“啸”地一声,搠向铁手背门。
岳军在等铁手动,不管铁手是闪还或反击,都会精神分散,露出破绽,而他就会在那一时间出手,把这唬人的家伙斩成六十二段!
但是铁手并没有出手。
他只是把头向后一仰,“砰”地一声,他的头正撞在那杀手脸上,那杀手怪叫一声,给撞得满天星斗,退了七八步,一跤坐倒子地,伸手一摸,一手是血,鼻子已软扁得像条海参,铁手那一扬,简直跟钢锤没什么两样。
就在铁手仰首后撞的同时,岳军长刀出手,“独劈华山”,直劈下去!
岳军这一刀,曾经把君山顶上一颗庞大的飞来石,斩成两半,又曾经把嵩山千年将军柏,劈成二段,连当年“大力将军”高加索的熟钢黄金杆,都被他这一刀砍成两片。
这一刀之声势,已不逊昔年“长刀神魔”孙人屠之下。
铁手身形后仰,这一刀之势显然要把他自脸门劈开,破膛而入,刀锋未至,刀风已把铁手的衣鬓激扬起来。
刀风遽没。
刀风没入铁手手中。
铁手以一双空手,拍住了刀身。
岳军的脸色变了。铁手笑道:“我都说了,你这一刀还是不要出手的好……”
铁手的话并未说完,登的一声,岳军既抽不回长刀,发力一拗,刀身中断,断刀直刺铁手腹部!
这下变化不能说不快,但岳军只来得及看见铁手笑了一笑,然后眼前一黑。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又看见铁手跟他再笑了一笑。
只是这一笑再笑的时间里,岳军的眼前曾黑了一黑,这黑了一黑,其实就是铁手避过刀刺,和身攫上,抢入中宫,双指在岳军的双目眼皮上,轻轻按了一按,再退身回到原来的地方。
对手可以令自己全无抵抗的按住了眼睛,如果要下杀手,岂不易如反掌?
岳军愣住了,他的刀也顿住了。
铁手并没有封了他的穴道,但对岳军来说,震撼的心理使他几乎自封了他自己全身的穴道!
只听铁手温和地道:“岳军,我知道这些案子,不是你和‘黄河剑’唐炒主谋的,至于你们的十三名手下,更不知内憎,你只要好好地跟我说,说不定,罪能减轻……”
岳军双目直勾勾地,用一种近乎嘀咕的声音反问:“罪能减轻?能减到多轻?我杀过的人,你们竖起手指算也算不完,我放火烧过的房子,比过年过节烧元宝冥纸还多,我抢劫过的钱财,还多过攻城陷地兵马的大事搜刮,你说我照实讲,就能减罪,能减什么刑?不用杀头?终身监禁?坐个十年人年,受狱卒踢打喘蹴得像头狗?还是只关十天八天跟偷大饼的小偷同罪呢?……”
铁手怔了一下。岳军冷笑道:“横也是死,竖也是死,反正我也打不过你,你要我说出主谋,道出内情,岂不是让我连个替我报仇的路子都塞死了?你那般甜言蜜语,去骗信三年道行的小毛贼还可以,跟我说只是号角里塞棉花,吹不响的!”说着又举起了刀。
铁手摇手苦笑道:“岳军……”
岳军挥刀,刀虽被拗断,但仍有三尺余长,铁手滑步闪开,却听“噗”地一声,断刀刺入剩下的一名手下腹中,没入三尺,破背而出!
铁手怒叱:“你想杀人灭口——”岳军回刀欲自尽,铁手闪电般已握住了刀!
奇怪的是铁手一双血肉的手,碰在锋利的刀身上,刀寸寸碎裂,只剩下空秃秃的刀锷,铁手冷笑道:“你不能死,你死了,我们的线索便要断了。”
忽听“哧”的一声,岳军的刀锷尖端,竟射出一截三寸长的短刃,插入心腔,岳军的脸上,立即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态来。
“饶是你武功高绝,我杀不了你……但是你还是阻不了我……阻止不了我……我杀自己……”岳军说完了这句话,便倒了下去。铁手扶住了他,但很快便知道他已失去了生命,只好放了手。
一下子,那十三名凶徒与唐炒、岳军,全部丧生,铁手迄此,不禁微嘘了一声,到了这时,他和冷血所掌握的线索,又告中断。
他立即搜索唐炒和岳军身上的东西,他对药理一向精通,终于分辩出两包搜获的药粉让冷血服下,大半炷香时分,冷血的脸色渐渐有了血色。
铁手扶着冷血肩膀,说道:“你怎么了?”
冷血道:“老样子,受伤,还死不了。”他目光转了一转,只在铁手脸上逗留了一瞬,立即又转了开去,但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眼神是极温和的。
“只是这一次要不是你来,可能就真的死掉了。”
铁手笑了。“你称‘铁打的冷血’,整个身子是钢铸的,你二哥只有一双手能讨口饭吃,能救你只是凑巧而已。”
冷血道:“二哥别取笑了,你救我又何止这一次?只是……你不是要到陕北去抓拿大盗唐拾二的吗?怎么会恰好来了此地呢?”
铁手笑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恰恰好?人人不是说,我们这些六扇门的,要人的时候没人,不要人的时候偏来烦人吗?大盗唐拾二是给我拿住了,但此人还牵涉到一连串的伙众劫杀案里,其中似有很大的阴谋,我追查尚未有头绪,唐拾二就被人毒死了。”
冷血问道:“你所说的聚众劫杀案是指……?”
铁手道:“近月来,这一带河南邓家,真心道场,年家寨,何北宋停墨酒庄,总共大小八百余口,全被人掳掠劫杀,无一幸存……这跟你所奉命调查的案子稍有不同,我上述四家,全是武林名家,而你稽查的陈家坊、照家集、邵家桥、巩家村都是属于不会武的民家,为何两河这八处文武世家、村寨均遭灭门劫杀呢?他们唯一的相同点,就是这八处人家都坐落在两河一带,且都相当富庶。可是,据各方迹象看来,一般土匪强盗,未必有这样手辣心狠,而且,屠村毁坊也无此必要,加上这班作案的人,个个武功高强,不是普通的武林败类,据探查所得,头领有六个人……”
冷血截道:“从何得知?”
铁手笑道:“问得好。我擒获大盗唐拾二,他图以惊人罪案之主谋人的秘密告诉我,来作为交换释放他的条件。”
冷血道:“你当然不会答应。”
铁手道:“无论在公在私,我都不能答应。我只好劝他把案情说出来,好减轻他的罪行,他以为我不相信那案件的重要,便问我知不知道最近真心道场等凶案,而且他还暗示造成这连串杀戮的,头领有六个武林高手,但其主谋人的地位更高,而且这里面还牵扯到一场武林中极大的阴谋……”
冷血点了点头道:“‘黄河剑’唐炒,是以暗器称绝江湖的蜀中唐门外系子弟,也是唐门罕见、武林少有的用剑高手,‘镇江刀’岳军,自击败‘大力将军’高加索后,名噪武林,这两人会受人所用,打家劫舍,看来所涉的阴谋,自非同小可……”
“这个当然,”铁手叹道,“可惜唐拾二述没能把话说下去,一个黑衣蒙面人就冲进来,与我大打出手,他武功极为诡异,交手五十招,他忽然退走,而唐拾二却在全无抵抗之下被人迎脸打上一蓬毒粉,死了。”
“照这么说,”冷血沉思道,“对方已知道你追查此事了。”
铁手道:“那黑衣人武功极高,如伙同杀死唐拾二的高手联合战我,我十之八九难逃毒手,但对方似乎只想杀人灭口,断了线索就算……我近日伺伏两河一带,果然给我遇见了这‘淡家村’的大火,赶了过来,没想到及时救了你。”
冷血道:“可惜那六个头领,只剩下两个已死的人我们知道是岳军和唐炒,其他四人,却不知是谁。”
铁手道:“正是。若是这种案子迄此结束了,我们再也没有办法追查下去,为那八伙人家查出凶徒了。”
“可是,”铁手笑了一笑又接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算他们不再作案,这一群丧尽天良之徒,不管匿伏到天涯海骸扒,都总会有一天因为某些事,而露出了他们的狐狸尾巴来。”
二的确,或许因为风声太紧之故,这种灭门劫杀惨祸的确销声匿迹了一段时候。
但是另一件怪事,却发生了,而且跟这一件案子,慢慢起了关联。
那件怪事,就发生在跨虎江上,那时候,冷血正在养伤,而铁手正在守护着冷血,让他静心养伤。
碎梦刀 第二部 失魂刀法碎梦刀 第一章 月明清风跨虎江
跨虎江上,明月照亮。 此时正值十六、十七,月色分外明亮,照得跨虎江份外清丽。江上数泛舟,岸上有芦苇。
二泛舟江上的舟肪,有的大,灯彩辉煌,有的小,精巧雅致,其中最大的一艘画舫,泊在江中橹桥畔,张灯结彩,莺歌燕语,丝竹之声不住浮泛江上。
不用说,这艘画舫气派之豪华,而布置之风雅,加上画舫上艳著桃花的名妓,和逡巡在画舫周围负责守卫的壮丁,若不是“习家庄”,谁也请不起这十人,出得起这般价钱。
然而现任“习家庄”庄主习笑风,虽然年纪轻轻就是一庄之主,却也是一个好色的人。
“习家庄”世代相传的“失魂刀法”,名震武林,由三百二十四年前,打遍关中无敌手习豫楚所创,势走轻灵,法走迷离,后传三代,至习祈堂手里,建立两河武林第一世家“习家庄”,几可与“南宫、慕容、费”、“上官、司马、唐”相埒。后又传五代,到了大侠习奔龙手上,“习家庄”可谓到了巅峰,不但人多势众且得令誉,而习奔龙不但是使刀高手而且也是镌刀好手,他镌冶了一柄“碎梦刀”。
“碎梦刀”的炼冶方法,已经失传,据悉是由一个罕世难逢的奇缘下,才由习奔龙取得了两块奇铁,冶合在一起,才能铸成这把奇刀。而习奔龙铸成这把刀后,又继远祖习豫楚八代之后,再拿到了“关中第一高手”的名号。
要知道当时武林人才辈出,武功递增,就算是当年“失魂刀法”创始人习豫楚在世,也未必能在关中武林争得前茅之名,但习奔龙以“碎梦刀,使”失魂刀法“,功力遽增十倍,轻易击败了所有强敌,更奇怪的是在比武中凡是被碎梦刀击伤者,不论伤势多轻微,一律失去斗志,而俯首臣伏,所以习奔龙夺得了关中第一高手称誉;一时间,”习家庄“的名头,也到了无人敢撄其锋锐的地步。
可惜夺得第一高手之称的习奔龙,或许固太兴奋、太高兴之故,猝然暴毙。看来,一个人无论大兴悦还是太沮丧都是不好的,连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也不例外。
不过,习奔龙亦可谓死得其时,就在他声名如同日正当中的时候暴卒,使他留下不堕之声名,以及武林后辈的缅念,提起“失魂刀法碎梦刀”的习奔龙,谁不竖起拇指,说一声好。
习奔龙死后,便是第九代“习家庄”主人习酒井继任,习酒井不像他老子好与人争锋,倒是淡泊名利,鲜少在江湖上惹事。不过“习家庄”依然声威过人,有什么事情只要吩咐一声,也没听过谁敢留难的。要知道“习家失魂刀法”,已是一种难以匹敌的刀法,加上“习家碎梦刀”,能发挥“失魂刀法”之十倍功效,试问谁敢与之力敌?
习酒进人如其名,喜欢酗酒,“习家庄”虽不求发展,但声望仍隆。习酒井就如此平安过了半世,到了五十八岁寿辰过后十天,突然暴卒,据说是酗酒太厉害,以致伤了身体。
第十代“习家庄”庄主便是年轻的习笑风担任。
习酒井暴毙后,武林中对“习家庄”的尊敬,已大不如前。所以习酒井一旦暴毙,不少人窥视“习家庄”的财雄势大,藉故向“习家庄”挑衅寻仇,希望掀翻习家庄,自己来做盘脚老大。
可是这些挑战生事者,全被击垮。负责解决这些麻烦的人通常是两个人:“习家庄”管事:习良晤,“习家庄”管家:习英鸣。
一般的人,别说想跟习家庄庄主习笑风别别苗头,就算想过“管事”习良晤,“管家”习英鸣二人手上的刀,也绝不容易。
这几年来也有一些高手能直接与习笑风习少庄主交手的、主要是因为那些武林人物也是一方之豪或霸主、寨主、峒主等同等身分,他们与习笑风一交身手,但都被“总管”唐失惊接战所败。
唐失惊是“习家庄”的总管,相形之下,习良晤只能够算是“三管事”,习英鸣便是“二管家”,而唐失惊才是“大总管”。
唐失惊在武林中的地位,绝对可以与一方宗主抗衡的。
唐失惊本来就是武林中一名出类拔萃的高手,难得的是他办事才干,更在他武功之上,他三十岁就成名,三十一岁就被山东“落雁帮”帮主师守砚提拔,摆升为总堂主,果然短短三年间,“落雁帮”即成为山东第一大帮!
唐失惊在三十五岁时跳槽陕南“灌家堡”,也在短短四年问,得堡中上下拥戴,成为副堡主,声威直逼堡主灌天任,但唐失惊却悄然隐退,离开灌家堡,隔了一年,终于为“习家庄”前庄主习酒井所收罗。
唐失惊在“习家庄”不到七年,地位已在习家两大总管习良晤与习英鸣之上。他代庄主出手会敌,乃是名正言顺的事情,但凡想跟习笑风挑战的人,都没办法通得过唐失惊这一关。
所以:“习家庄”声名不堕,与这一位“九命总管”唐失惊实有莫大关系。
习笑风不过三十五岁,脸白无须,眉飞入鬓,生得一副儒生雅态,平日温温文文的,只喜欢读书、抚琴。
这日却不知为了什么,召了一班青楼艳妓来兴歌作舞,他一面大杯小杯的一口干莱杯中酒,还左拥右抱,跟几个艳妓呷戏起来。
“习家庄”召来的青楼女子,可以说都是千挑万选的,自是貌美如花,而且都有些才艺,有些擅歌,有些善舞,有些精于弹词击鼓,诗书琴棋。
其中一个,名叫小珍的,一双娥眉又黑又浓,顽皮的往云鬓里挑,脖子又细又长,匀得像河间的鹅卵石一般,睫毛下灵动的眼珠也轻颤着,似乎对这场面有着些微的不安。
她是卖艺不卖身的艺妓,这些姑娘们中,以她最清纯,年纪也最小。
“习家庄”庄主习笑风召妓跨虎江,对姊妹们来说都是件幸宠兴奋的事儿,但对小珍来说,却有很多的疑惑。
因为她听习秋崖所说,习笑风夫妻恩爱逾恒,不是个花天酒地的人。
习秋崖就是习笑风的弟弟,习笑风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而习秋崖正在追求小珍。小珍是他心目中最崇高也最怜爱的女子,无论习秋崖打败了哪一个对手和在江湖上遇到了任何不愉快的事情,他都会去找小珍,爱惜的抚着她的小手,跟她诉说。
骄豪仗剑的贵公子,正需要这样一个人儿慰藉作伴。
所不同的是,习秋崖真情深注,真的要娶小珍为妻。
这也是为何小珍在污泥中仍能洁身自守的原因:有习二少爷在,又谁敢打这标致小姑娘的主意?
而小珍也紧紧把握住这一点:这是她怒海中的轻舟,她若失去他,一切都保不住了,只有沉沦了。
而今小珍看到自己情郎所崇仰的哥哥:习笑风,如此放浪形骸,便不自禁的在寻思:来日秋崖对我会不会也一样?那时自己该怎么办哪?
她这样暗自寻思的时候,习秋崖也正在她的身边惴惴不安着。
他不安的原因是没想到他一向尊敬崇拜的兄弟,近日来竟会如此失常,这种样子给小珍看到了,她会怎么想?
——大哥对大嫂一向恩爱,但是最近却……?
习秋崖已来不及多想,因为习笑风已经在问他话。
“秋崖。”
“大哥,什么事?”
“我是庄主,习家庄的庄主,”习笑风眯着眼睛,狠狠地盯着他弟弟道:“你凭什么叫我做大哥?”
“我是你弟弟呀。”习秋崖没想到他哥哥会这样说。
“你总是以兄弟相称,不肯叫我做庄主,”习笑风逼视着他弟弟道:“你是想夺我这个位置是不是?”
习秋崖被这突兀的问题问得张大了口,却答不出话来。
这时,群妓中有个资格最老,善于应酬的倪三娘陪着笑,妖妖冶冶的把凤仙花汁醮红了指甲的手,搭在习笑风肩上。“哎唷,庄主,怎么啦,兄弟俩还计较这个干什么呀?庄主若是气闷,找我们软啼哩的消消气不就行了么?”
习笑风的回答令所有的莺歌燕语住了声。
他没有回答一个字。
他只是一巴掌扫了过去,打脱了倪三娘上下三只门牙,倪三娘肿红了脸,倒在船上,娘儿们惊呼,却没有一个敢再说一句话。
习秋崖见状,忍无可忍,霍地站起:“大哥,你——”
习笑风连目光也不抬:“究竟谁才是习家庄的庄主?”
习秋崖气极,答道:“这,这还用问吗——”
习笑风冷冷地插了一句:“谁是?”
习秋崖气得什么似的,又强忍怒气:“当然是你了,你——”
习笑风又截道:“习家庄对庄主的规矩,你可晓得?”
习秋崖脸色变了变,终于道:“习家庄庄主的话,就是命令,生死无有不从……但是哥哥……庄主,你要是——”
习笑风忽扬起下巴道:“你想跟小珍成婚?”
习秋崖呆了一呆,他没想到习笑风会忽然这么一同,原本他早已想跟哥哥提起,但一直难以启口,他瞥见小珍的红潮泛到白生生的脖子上去了,便吸了一口气,道:“庄主,我正想向你提这件事——”
习笑风摆手:“不用提了。”然后说:“好漂亮。”这句话听在习秋崖心里是甜甜的。
随即他又吩咐了一句话,一句让习秋崖听了跳起来的话。
“叫她脱了衣服,让我看看。”
三这句话一出口,不但习秋崖、小珍都变了脸色,连旁边的艺妓们都张口结舌起来。
身为“习家庄”的庄主,而且是习二少爷的哥哥,居然还说得出这种话,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
习秋崖和小珍同时涨红了脸。
小珍红了脸是因为女子的本能,而习秋崖红脸则是因为愤怒。
他气得别过头去,看他身边一个红脸白衣人。
那人不是谁,正是“习家庄”的“九命总管”唐失惊。
唐失惊干咳一声,欠一欠身,道:“庄主——”
习笑风怒喝:“住口!”“刷”地抽出了腰间的刀!
这只是一柄平凡无奇的钝刀。
但刀毕竟是刀。刀象征着权威、杀气、血腥……等等可怖的景象,这把刀虽钝,但同样有那种威力。
这柄刀一出,唐失惊立刻闭了口,旁边的艺妓们齐齐惊叫一声,都露出骇然的神色,掩住的嘴巴:她们原以为今晚素来风雅的习家庄庄主相召,必定是文雅风流,没想到还是像强盗流寇一般,手里挂着刀,脸容犯了煞般的凶恶可怕。
只见习笑风的俊雅悠闲神态,全消失了,而白脸上青筋突动着,淌了几行细细的汗,眼睛发出冬眠的毒蛇一般冷幽的光芒。
“这是什么?”
习秋崖愤声地应道:“祖上传下来的刀。”
习笑风冷冷他说道:“这刀是代表什么?”
习秋崖激声道:“大哥——”
习笑风冷冷地道:“习秋崖,你若答不出家法,可是死罪一条。”
习秋崖强忍激动:“我答得出。这刀是家法,凡习家的人,莫有不从。”
“好。”习笑风淡淡地道:“你既答得出来就好。”他扬着刀,在月光下说:“现在我以这柄家传宝刀号令你,脱了小珍的衣服。”他嘿嘿一笑,悠然道:“让我看看,也让大伙儿看看。”
四习秋崖狂吼了一声,小珍忍不住低位出声。唐失惊上前一步,清了清喉咙,看来似想劝解几句。
习笑风挥着刀,格格地笑道:“任何人都不得劝解,不得违抗,谁反对我,就是与习家庄为敌,格杀勿论。”
唐失惊双眉迅速地皱了一下,欲言又止。
习笑风瞪着目,问:“你脱不脱?”
习秋崖掩护着哭泣惊惶中的小珍,横身昂然道:“大哥,你疯了?”
习笑风怒笑:“你敢违抗这家传宝刀之命?”
习秋崖脸上的肌肉抖动着,艰辛地道:“不敢——”
习笑风怪笑道:“那就好办。你要是不肯脱她的衣服,那就跟她一齐跳进江里吧。”他摇头摆脑的说:“今晚月晚风清,多么优美,月色印在河心上,——你们没听说过唐朝有个捞月的诗人李白么?你们就去把月亮捞上来给我吧……”
习秋崖的脸色完全变白。习家庄有一个很奇怪的条例,可以说是一种禁忌,是这两三代才实行的,就是“习家庄”的子弟们都不许游泳,不得近水,谁入了水,谁就不是习家子弟!
习笑风这样说,当然旨不在捞月那未简单,甚至可以说是将习秋崖逐出门墙,也可以说是处习秋崖与小珍于死刑,因为习秋崖不诸水性,至于小珍一个弱女子更不用说了。
习秋崖气得全身颤抖了起来,他实在不明白他亲哥哥为何变得这样子。
只听习笑风又道:“要是你们捞不到月,就不要上来见我了……昔时诗仙为捞月而死,他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你们一双一对,这样死法,真个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习秋崖怒道:“大哥你——”
习笑风“呛”然出刀,一刀向习秋崖砍去。
小珍尖叫一声,习秋崖没想到习笑风真的会向他下毒手,晃了一晃,搂住小珍急退,已退至船舷。
这时船上艺妓们呼叫纷起,习笑风跟着迫进,又一刀砍向小珍。
习笑风这一刀砍向小珍,比砍向习秋崖还令习秋崖难应付十倍,小珍不会武功,当然闪不过这一刀,而两人又无可退身之地,习秋崖舍身挺进,及时以双手扣住了习笑风握刀的手。
“大哥,你别逼我——”
习笑风双目欲裂眶而出似的,叱道:“这刀你也敢碰!”
习秋崖一怔,就在这一怔之间,习笑风另一只空着的手,已点了他三处穴道。
习秋崖咕咚一声,摔在船上。
小珍哭着扑了过去,但她不会解穴之法,是怎么摇都摇不醒的。
习笑风笑吟吟,很满意的看着一个瘫痪、一个哀泣的人,下令道:“把他们两个脱掉衣服,扔到江里去,快!”
艺妓里有一个忍不住颤声劝道:“庄主,自己兄弟,何必呢?”
另一个也是久经世面的女子也接口说道:“庄主,二少爷不懂得尊重您,您教训教训他也就是了,弄出人命来,可犯不着……”
习笑风笑了。
众人正心头一实,忽见习笑风挥刀。
一刀,两个人头。两个说话的艺妓,全身首异处。
这情况的惨烈,使得没有人敢惊呼,没有人敢说话,甚至连移动也不敢。
习笑风慢慢地收回了刀。刀入鞘,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照我的话去做。”
到了这个时候,谁敢不照着他的话去做?
五小珍是个很美丽也很纯洁的少女,在月光下,身段如此匀美白哲,连在场见过世面的女人们都不免为之心动,也为之心痛。骸棒并的腿,嫣红的蓓蕾,甚至不敢睁开的眸子也抿得如此让人疼惜。
然而习笑风却要把活生生这样一个人儿,抛到江里去“捞月”。
习秋崖无疑也是一个好看的男子。他白哲但壮阔的胸肌,秀气但有力的臂膀,可惜,却因被点了穴道无法作任何一丝挣扎的被丢进江里去。
习家庄的壮夫们,虽然面对小珍姣好的肉体,却不敢多碰触一下,因为,他们的庄主,习笑风说了一声:“快!”
谁晓得庄主在发什么神经?
要是万一弄不好触怒了他,乖乖,敢不成把自己也一样给,咋刷一声,脑袋分了家?
直至小珍和习秋崖被抛进了江里,习笑风这才很满意他说道:“好,谁也不准把他们捞起来,听着,谁救他们,我便杀谁。”
谁也不敢救。
然后习笑风下命回航,途中一面击琴而歌,一面狂饮吟诗,吟到泪流满脸,这才罢去。
而艺妓们到这时候才敢呕吐。
江水皎洁,明月清风。
谁晓得如此月明风清下,最雅丽的画肋上,最优美的江水中,有这样一段肮脏、残酷的惨事!
六可是就当小珍被抛落江心的刹那问,在跨虎江畔一艘小舟上的两个人,都一齐震了一震。
那带伤而神色冷凛的年轻人说:“有人落江。”
另一个脸带和风一般笑意的中年人道:“是给人扔下去的。”
于是,他们立刻放掉赶去,那时,画舫已在归航途中。
碎梦刀 第二部 失魂刀法碎梦刀 第二章 三管事与二管家
三日后,惴惴不安的“习家庄”,这日又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这两个人,一个就像一柄剑,而这柄剑无一处不锋利。这人虽带着伤,但比一只豹子还精悍。另外一个人高大雄壮,但神态温文,风尘而不带倦意,好像是一个刚刚洗了温水浴又亲了自己所疼爱的孩子与妻子,正要做点善事的中年人。
“习家庄”大门前可以着得见有九个壮了,当然看不见或隐伏着的人还不在此数。九个人中,有八个人腰系白带,只有靠近门槛的一个满脸胡茬子的大汉,才是腰缠橙色带。
那两个人走前去,自然就被壮丁挡住,盘问:“你们是谁?”
那年轻人回答却很妙。
“我们是人。”
“你们来干什么?”那壮丁装得很凶恶的厉声问。通常很多小无赖都给他这一声吓得倒退回去。
“我们来找你们庄主。”那年轻人答。
那八个壮丁早已没好脾气,不约而同的想:这种瘟丁,欠揍来着!但又想到:习家庄素有侠名,不能随便出手打人。
“你认识我们庄主?”
“不认识。”
“谅你也认识不了。”
“不过,”那年轻人说,“我们今天就要认识他。”
那八个壮了一齐动怒,但那腰系橙色带的壮汉却沉咳一声,踱了出来。
只见这人步履稳重,虎虎有威,每走一步,仿佛石阶要给他踏崩一块似的。他一双大目,在两人脸上游过来、游过去,好一会才问道:“敢问台驾尊姓大名。”
这次是那中年人答:“我叫铁游夏,他叫冷凌弃,特来拜会习笑风庄主。”
那壮汉呆了一呆,冷笑道:“两位大名,倒没听说过,大号是……”
青年人冷笑道:“原来见习庄主,还要大名大号才予接见不成?”
壮汉倒也不生气,怪笑道:“这个当然。当今名人那个得暇天天见不三不四的无聊客人,如果没有名号谁愿意接见?”
中年人抢在青年人之前道:“我看这样好了,麻烦这位大哥先向习三管事通报一声,说我们来了,您看怎样……”
壮汉浓眉一皱,嘀咕道:“这些区区小事,我也可以作决定,用不着烦三管事的,他老人家也很忙……”
中年人笑道:“我们这可不是瞧不起您老大,也不是不懂江湖上的见面规矩,只是我们此趟前来,私先公后,也不便递上名帖,至于见面礼吗……我们吃的是公门饭,也不能知法犯法,这点要请老大您恕罪则个。”
这一番话下去,倒是镇住了这大汉。这大汉怔了怔,知道来人有些来路,便跺了跺足,道:“我尽管替你问问,不过,三管事他老人家这几日忙得不可开交,可不一定见你。”
“行,行,”中年人连忙道:“只要老大肯替我通报一声就行。”
那壮汉将信将疑的走了进去。剩下的八名大汉,眼神炯炯的瞅住二人,像心里早已把他们当贼来办。
不一会壮汉又出了来,这回是跑出来的。那大汉这回可是一叠声地道:“两位,对不住,小人有眼无珠,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两位光临,该死,该死……”
只听一个响如洪钟的声音笑道:“习获,就算你不该死也该打,居然不知道铁二爷和冷四爷的大名……”
只见一人长袍绸黛绿皂靴,走了下来。白发苍苍,鹰鼻钧准,一面笑着拱手道:“这也难怪他们,事关铁大人、冷大人的外号太出名了,所以本名反倒没几人知,实在是……”说到这里,他仰天打了个哈哈。铁手和冷血也抱拳还礼,但见来人年近古稀,背微伛楼,但虎步龙行,身上无暇可击,心中暗自一震。
只见这老头呵呵笑道:“小老儿是习家庄的三管事习良晤,来来来,我们来给名动天下的‘四大名捕’之铁手铁二爷、冷血冷四爷行礼,请责怠慢之罪……”
那九条大汉听了,更是惊诧,没想到这两个衣着随便的人,竟然就是黑道上闻名丧胆,白道上人人敬佩,铁手擒好与冷血歼凶的两大名捕!
二铁手笑道:“千万别说赔礼,其实四大名捕这浑号,也是仗江湖道上朋友错爱,赐赏给我们的,吃公门饭的好手,不知有几千几百,我们只是克尽职守,忝居其未而已。”
习良晤吸着杆烟,呵呵笑道:“两位实在是大客气了,试想当年‘飞血传人’柳激烟及‘绝灭王’楚相玉也给两位制服,就不见其他吃公门饭的大官大吏动过他们一根毫毛……”上述二战俱是铁手与冷血的英勇战迹,亦可以说是名动江湖的战役,那把守门口的九条壮丁,都点头称是,纷纷恭维起来。
其实这班人虽然震于二大名捕威名,心里却不一定服气,但人在江湖上行走,有几种人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其中最不可得罪的一种便是公差捕役,何况是直辖于诸葛先生办案素不徇私的天下四大名捕?
是以人人都表现出一副服服帖帖的样子,好让这二位捕头有朝一日自己若犯了什么事情,也可以照得过去。
铁手瞧在眼里,心下叹息,当下截道:“习管事。”
习良晤眉开眼笑道:“来来来,咱们进去喝杯水酒再说。”
铁手正色道:“我们有事在身,这酒,是不喝了。”
习良晤眯着眼睛吐着烟圈。“不知两位有什么事?”
冷血冷冷地道:“近月习家庄出了些什么事情,习三管事的一定比我们清楚,那用得我们多说。”
习良晤依然笑嘻嘻地道:“二位无妨说来听听,习家庄树大招风,时有流言,乃属常事,有些事儿外边比咱们先闻风声,也不稀奇。”
冷血道:“听说七天前,你家庄主,神智有些不正常,把庄里的家畜鸡鸭狗猫,宰个干净,有没有这样的事?”
习良晤听得一呆,冷血又道:“六日前,你们庄主习笑风,逼奸不遂,乱刀砍伤一名庄主夫人贴身丫鬟,有没有这一回事?”
习良晤勉强笑了一笑:“冷大人哪里听来的消息?”
冷血没有答他,径自道:“五天前,习庄主半夜三更,跨到屋顶上朗诵唐诗,使得全庄上下不能入睡,是不是?”
习良晤布满皱纹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道:“庄主半夜有雅兴,朗诵古诗吵了自家人,这不叫犯法吧?”
冷血不去理他,接着道:“四天前,他因芝麻绿豆的小事,大发脾气,殴伤了三个家丁,而且同一夜里,房里传出庄主夫人和你们家小少爷的呼救声,此后几天,你们就再也没见到夫人和小少爷了,是也不是?”
习良晤盼顾左右,踏向前面半步,低声道:“冷爷,咱们到里面去谈。”
铁手道:“好。”
习良晤道:“请。”
三人行入庄内,习良晤请二人坐下,便坐了进去,过得一会,有人奉茶上来,冷血铁手将茶放在几上,并没有喝。
又过半晌,习良晤缓缓踱了出来,手里提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脸上堆满了暧昧的笑容,把包袱塞到铁手手里。
“这是什么?”铁手问。
“一点点小意思。”习良晤说,“这是咱们二管家小小心意,二位远道来此,不能白跑一趟……这里,虽说是微薄轻礼,但要在哪里买个县太爷的官儿,也绰绰有余了。”
铁手笑了。“谢谢。”
“不用客气。”习良晤又吐了几个烟圈,“不送了。”
铁手道:“我们不走。”
习良晤眯起了眼:“不够?”
铁手笑道:“不是不够,而是不要。”说着把包袱塞回习夜晤手上,:“我们要见习庄主。”
习良晤沉默半晌:“我们庄主很少见外人。”
铁手道:“但最近发生的事,他可以不见别人,不能不见我们这些有公务在身的人。”
习良晤微笑道:“不过,他只是宰了庄里几只飞禽走兽,不小心伤了一个丫鬟三个家丁,兴致高起来半夜在屋顶朗诵诗歌罢了,这不致严重到今两位非要把他找到不可吧?”铁手笑答:“如果只是这些,当然并不严重。”冷血接道:“不过他在三天前,把自己弟弟点了穴道,而且脱光了一个女孩子的衣服,扔他们落江,还杀了两个青楼女子,这可是杀人之罪了。”
铁手紧接道:“而且在两天前他还拔刀冲出‘习家庄’,见人就砍,请问这是什么罪?”冷血再接道:“据说一日前习庄主虽已被你们软禁起来,但他在庄里把自己四名亲信,包括一名前庄主的老仆杀掉,而且奸污了习夫人的亲妹子。”
铁手即道:“习三管事,你听听,这样的人,我们能不会会吗?”
习良晤皱起了眉头,喃喃地道:“若果二位嫌一包不够,我再去拿两包。”
铁手道:“那么三管事索性把全部包袱都拿出来好了。”
习良晤扬了扬眉:“怎么?”
铁手笑道:“免得我们说几句话,三管事就进去一次,再说几句话,三管事又进去一次,这样子来来回回,三管事可变成运货马车了。”
习良晤沉沉地一笑,双指自包袱里拿出了一锭黄澄澄的黄金,嘻笑着道:“你看,铁大爷,是真金子呀。”
铁手笑了,金子上有两道深刻的指印,像熔铸这锭金子的时候就已经熔铸上去似的。铁手也是用两只手指,拿起金子,递回给习良晤::“当然是真金,要是假的,那罪名又何止上述而已?”
习良晤接过金子,脸色却变了。
因为金子上面的指印,已经神奇地消失了,就像这锭黄金本来就是一锭完美的黄金一样,完全没有痕印。
这时只听一人哈哈大笑,大步走进来,只觉一股逼人的气势,使得在场三人,衣袂须发都往后一飘。
进来的人大笑道:“我说老三,用黄金来收买铁二爷、冷四爷,岂不把武林中人竖着的拇指砍掉一样!”
进来的人不到五十,却口口声声叫习良晤为老三,“我说,老三,你这回眼睛可瞧扁了!”
只见这人熊腰虎背,双目炯炯有神,高达六尺有余,虬髯满腮,举手投足间都极有气派,但又绝不轻率,铁手头一抬,眉一扬,道:“二管家?”
那人豪笑道:“正是区区习英鸣。”
铁手笑道:“二管家来了就好,我们想拜见习庄主,还请二管家传报一声。”
习英鸣笑道:“想来铁二爷、冷四爷定必知道,就算是衙门公差要捉拿犯人,也需要上头颁令下来……不知二位是奉哪一位大人的命令,或者有什么手渝指示,下令二位执行……”
他的话非常明显,如果没有上头指示批下,铁手和冷血虽是名捕,一样不可以随便入屋搜人的。
习英鸣继续笑道:“据我所知,这里的县官,要见我们庄主,也不致如此,至于诸葛先生,人在千里,也不可能示意你们调查习家庄的事。”
“不如,”习英鸣笑着道:“两位还是先回去,我与庄主再安排时日,跟二位见面。”
“我们的确没有上级的手令,所以今日我们来,是求见,不是缉拿。”铁手平静地道。
习英鸣笑了,摊摊手道:“这样最好了。”正要说下去,铁手却接道:“不过我们的求见,却是非要见到不可。”
习英鸣“哦”了一声,道:“怎么差役也不遵守法制,打横来做的么?”
铁手笑道:“因为习笑风已伤害几条人命,这种铁证谁都可以立即采取制止的行动。”
习英鸣眼神闪动。“哦?那是上方宝剑,先斩后奏了!”他冷笑又道:“我知道,诸葛先生辖下的四大名捕,是完全有自作主张及行动的特殊身份的,但你们这种特别权力,会不会变成滥用权力,害人误己呢?”
铁手和冷血听得“滥用权力,害人误己”八个字,都微震了一震,习英鸣又道:“两位办案,先斩后奏的情形已不可胜数,诸如冷四爷在烧窑区刘九如家门前连杀四十三人,其中有没有妄杀的?又如铁二爷在连云寨二役中指使柳雁平统领杀死马掌柜等人,其中有没有无辜的?难道这些人就个个该杀,人人该死?你们办案的时候,目睹朋友奋勇杀敌,但依法来办,他们都无权力杀死对方,你们为何又一只眼开一只眼闭,不立即将之缉捕?”
冷血在“凶手”一案追查真凶时,曾受到一群刺客突击,他为自保拼命,追拿“绝灭王”,但所带的人马中有人因为突围自卫,杀了几名援助楚相玉的连云寨好汉,铁手迄今仍不能释怀。
习英鸣能言善辩,这番话下来,十分圆滑锋锐,他又遂而一笑,道:“而我家庄主,所杀伤的,只不过是一些庄里的人,以及附近邻居,他们都自然会得到应有之赔偿,不会告发庄主的,所以这些事,我们能消解得了;承蒙二位费心,我们都由衷的感激、只是,”习英鸣笑了笑道:“铁二爷、冷四爷处处铁面无私;绝不徇私,不过若是滥用权力,管错了事情,不是跟宦官奸臣,篡权横行,或贪官污吏,仗势欺民一般无行吗……不过……”
习英鸣又一阵豪笑:“两位是聪明人,聪明人多交朋友,少结怨,有些时候,应该要出手特别快,有些时候,却应该要眼睛不大看得清楚,这样的聪明人,素来都活很长久一些。”
“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冷血道:“只不过我们选择这行业;所为的不是自己活久一些,而是为别人能活得长命一些。”
“而且,”铁手笑着道,“二管家虽然说习庄主杀的都皇不敢告发的‘自己人’,但就算他杀的是他自己的儿子,我们一样不能任由他这样做……”
“何况,”铁手看着渐渐绷起了脸孔的习英鸣,续道:“看来再任他胡作非为,不但习夫人和习少爷都真的有危险,只怕习家庄数百年来的声名,都要毁在他一人手里。”
碎梦刀 第二部 失魂刀法碎梦刀 第三章 眨眼间有多快?
一辰久,铁手、冷血、习良晤、习英鸣都没有说话。 习英鸣忽然向习良晤道:“你知不知道眨一下眼睛有多快?”习良晤立时说:“不知道。”
习英鸣道:“那你眨一眨眼看看。”
习良晤果然眨了眨眼睛,眼睛开合的一霎之间,习英鸣倏然出刀!
他袖里有一柄刀,小刀,就在这一霎眼的功夫,习英鸣已发了不知几刀,然后半空伸手一捉,当习良晤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刀已不见,习英鸣慢慢摊开了手,向习良晤道=霎眼的时间就是我出刀的次数,你算算这里有几根你的头发,我一刀断一根。“
铁手笑道:“不用算了。”
习英鸣道:“哦?”
铁手道:“是九刀。”
习英鸣故意笑了笑,谦道:“也不大多。”
铁手拍掌道=眨眼发九刀,失魂刀法,名不虚传。“
习英鸣微微笑道:“却不知铁二爷名震天下的一双无敌手,霎时间可以打出几掌几拳?”
冷血忽道:“他的拳不讲快。”他说完这句话,淬然出剑。
剑指在习英鸣双眉间一分之遥,习英鸣袖中刀才举起一半,未及招架,已感觉到眉心肌肤被剑锋浸寒。
冷血冷冷地道=我的剑出手,没有人来得及眨眼。“
习英鸣双目注视着剑尖,冷汗籁籁而下。只听一个人拍手笑道:“老二,老三,你们的玩笑也开够了,只是与铁兄比指力,与冷兄争快剑,那是以卵击石,自取其辱罢了。”
然后这声音又道:“冷兄,铁兄,我们吃的是这庄里的饭,做的自然是维护庄里的事,你们不要见怪。”
那人这么一说,冷血只有收剑。
习英鸣这才敢一晃身,退去三尺,与习良晤一起向那人拜揖到地。
铁手缓缓回首过去,只见来人白袍红脸,相貌却平凡,举手投足,也没有什么特别气派,而且全无备战的模样,铁手拱手道:“如在下没有猜错,阁下就是人称‘打不死,无难事,烂泥一样扶上壁,的九命总管唐失惊唐兄了?”
那人回礼道:“承江湖上朋友看得起,替我这茅坑镶金涂银的,其实,那有打不死的事!”
铁手笑道:“不过,在唐大总管手上,确也没有办不成的事情。”冷血接道:“所以,由大总管带我们去拜见习庄主,是最好不过的事情。”
唐失惊唐大总管笑道:“传说中冷四侠快剑高绝,竖忍果敢,但不善言词,这是哪里的谣言!今日听冷四侠这几句简简单单的话,就可以知道造谣的人何等不长见识!”说着仰天打阵哈哈,倒是以赞美把冷血的话搪塞过去了。
冷血正色道:“大总管。”
唐失惊即道:“二位先上座,咱们薄备水酒,两位远道而来,万事俱可在席上详谈。”
冷血冷冷地回答道:“只怕宴上喝的是醇酒,席上所说的是风话,待吃光喝完,大总管又送我们黄金马匹,等于吃了就走。”
唐失惊叹了一声,道:“如果按照手续,二位要见庄主,也不容易,如果请这儿巡察吏或县太爷下令提见,那未,这儿的官也没这份担当……如果二位要回京城请诸葛先生出示下手谕,则非要半月光景不可……”
冷血怒道:“你这样说,等于表明已经收买了朝廷命官,这是什么意思?”
唐失惊微笑道:“冷少侠又何必动火,这不叫贿赂,只是这一带的官爷们信任习家庄……这只是跟圣上信宠诸葛先生,诸葛先生信赖你们一样。”
唐失惊这个譬喻可谓大胆至极,但又极为妥切:若当权人士,所宠信的是君子,自然大得助力;若得宠的是小人,则为祸甚矣。铁手叹了一声道:“习庄主杀伤无辜良民,我们身为捕快,职责在身,自应查询,大总管却又是为何不让习庄主跟我们相见?”
唐失惊道:“不是我不让庄主接见二位,而是庄主现刻不便见你们。”
铁手道:“这是庄主的意思?”
唐失惊摇首:“不是。”
铁手问:“那是庄主夫人的意思?”
唐失惊道:“庄主夫人与小少爷已失踪,当然不是他们的意思。”
冷血问:“那是谁的意思?”
唐失惊答:“我的。”冷血冷冷地问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唐失惊道=我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庄主此刻已不能见人,你们见着他也没有用……“他长叹又道:”如果两位一定不信,一定要见了才信,也罢,两位就且随我来吧……“
二穿过大厅堂,走过很多堂皇的厢房,走入了一同博藏书画的书房,唐失惊卷起袍袖,拿起了一只巨型蜡烛,竟走入了地道。
地道的石梯斜陡,唐失惊走前面,冷血、铁手、习英鸣、习良晤五人,鱼贯而入。下面是地窖。地窖里有一股霉烂腐湿的气味,地窖尽头窖是一间铁砖、铁栅拦成的房间。
这种“房间”对铁手、冷血而言,可以说是无比的熟稔:这种“房间”的作用,通常是用来关人,而一般都叫这种“房间”作“监牢”。
房间里有一个人,这个人本来也许穿的是一件华贵、绸质极高贵的白袍,但而今这袍子被撕得东一片,西一块的,而且染满了污垢,袍子上还长满了虱子。
这人披头散发,也不做什么,双眼直勾勾的把右脚脚板举至自己眼睛不到一寸前,仿佛在审视着自己的脚趾。
然而那一双脚,已脏得比涂过了粪还脏,那人却越看越入神,喃喃地道:“五岳,啊,五岳,都在这里……”然后一手抓住自己的大拇指,不住地摇拔,口中狂呼道:“嵩山,嵩山啊,我要搬你出来把那只石猴子砸扁!……”
五人已经来到铁栅前,但那人犹浑然未觉。
唐失惊轻轻叩着铁栅,低唤:“庄主,庄主………
唐失惊这般一叫,冷血和铁手都大吃一惊。
从种种迹象听来,习家庄现任庄主习笑风的确是神智不正常,但冷血、铁手决未想到他居然已疯癫到这个地步。
唐失惊再用手叩铁栅,发出清脆、悠长的清响,叫道:“庄主,习庄主——”这回的声音是略为提高了一些,在石室里面回响,又直刺入耳膜中,刺耳,而不难听。
习笑风似乎迷惆了一下,还弄不清楚声音是哪里传来,只见他搔搔乱发,说了一句没有人听得懂,中途停顿了六次的奇怪话语:“貂蝉生来喜欢吃糖,张飞张仪一齐迷失,唐三藏到观音庙念经,煲里已经没有药,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皆可杀,坦荡神州只有我……”
这六句奇怪的话,听得他们五人俱是一呆。
唐失惊最先叹了一声,道:“庄主他,已经疯了……”
不料这句话倒似乎是给习笑风听到了,只见他发狂一般的跳起来扯着自己的头发,狂叫道:“我没疯,我没疯,谁说我疯了——”又似野兽一般地长曝:“你们来了,一、二、三、四、五,哈哈!五座高山!来呀,来啊,你们来招渡我呀!”
然后扑到铁栅前,双手抓住铁栅石柱力撼,狂嚷道:“妹妹,啊,妹妹——碎梦刀,我的梦碎了,我的刀呢?还我碎梦刀来!”
唐失惊无奈地向铁手、冷血摇摇头。
五人只好循着来路,退了出去。
遇上这样的情形,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铁手和冷血这才明白了唐失惊、习英鸣、习良晤三大总管不让自己等人会晤习笑风习庄主的原因。
三大厅,出到离开地窖里那怪异的霉湿之气,众人这才仿佛真正舒了一口气。
铁手抱拳道:“我俩因不明白……个中内情,惟适才一再强诸位所难,要见习庄主,实在是不好意思,望三位不要见怪才好。”
唐失惊黯然道:“哪会见怪,劳二位费心关心之处,是习家庄所欠的情!”
铁手忽问:“是了,适才大总管提及:庄主夫人和小少爷均告失踪,却是怎么一回事呢?”
唐失惊道:“这本来是庄中丑事,本不足为外人道……只是铁兄问起,我也不敢不答,惟望二位听后……”
铁手忙道:“在公在私,我们都不会与他人说起,吃我们这门饭的,更要守口如瓶,这点请大总管尽可放心。”
唐失惊笑着道:“二位侠兄不让在下难为,实在感激不尽……在两天前,其时刚好下着狂风暴雨,庄主提着剑,追杀小少爷,可怜小少爷只那未一点的年纪,一面哭着嚷娘求饶,一面狂奔庄外,庄主夫人出来劝拦,也着了庄主一刀,踣倒于地,我们赶过去时,夫人只叫我们去追庄主,阻止他对小少爷下毒手,但仍然是迟了一步……。”
铁手不禁问:“怎么了?”
唐失惊叹着气,摇着头道:“我们赶过去的时候,已看见庄主一刀斩着小少爷……可怜小少爷逃到江边,也无路可逃了,吃了庄主一刀,就往下掉,掉进江中去了……”
铁手沉声道:“据说……习家庄严令弟子不可接近流水的是吗?”
唐失惊黯然道:“自然,小少爷不诸水性,又挨了一刀……唉……”
冷血道:“他这样疯,也不是办法,你们把他关起来,能关到几时?”
唐失惊同意道:“是呀,庄中大大小小的事务,可像排队一般等候着庄主批示呢。”
冷血问:“那么庄主夫人呢?”
习英鸣接道:“自从那两夜凶杀后,我们小心翼翼,劝得庄主回来,夫人已经……唉,可能因伤心庄主丧心失魄之故,离庄出走了。”
习良晤也道:“哼,庄主听到夫人出走,一点也不伤心,居然还挥了挥刀,说:”好,省了我的事。‘夫人一直待我们不薄,这话教人听了也愤慨。“
铁手道:“如此看来,习庄主的情形实在是十分严重。”
冷血又问道:“习庄主还有些什么亲人呢?”
唐失惊答:“庄主本来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铁手即问:“大总管话里‘本来’的意思……”
唐失惊又叹了一口气,却不接话,在旁的习良晤道:“庄主也把他唯一的弟弟,逼落江中,大概……大概也是凶多吉少了。”
铁手道:“哦……”
冷血道:“那未说,习庄主还有一个妹妹了?”
习英鸣这才有了笑容:“是……玫红姑娘总算还平安,所以……我们把庄主关起来,也不敢让红姑娘见到他……怕万一庄主那个……那个起来,连红姑娘都给害了,到时习家庄有事,我们都不知道找谁拿主意才好?”
铁手道:“这当然,还是慎重的好,习家庄在武林中,自有其地位,却不知那位……红姑娘,能不能掌得住舵?”
唐失惊摇首太息:“这位……玫红姑娘么?就是跳跳蹦蹦,爱养兔养鸟,滋事打架,对庄中大小事务,就是少理……所以……”
铁手望向唐失惊道:“现下世事混淆,习家庄在两河武林是泰斗圭臬,希望唐大总管,及二位当家的稳得住大局,造福武林,是为之幸。”
唐失惊苦笑道:“这担子……实在是太重了,所以我才请二位勿把此事张扬出去,否则……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万一江湖中人知道习家庄把舵的出了事,来混水摸鱼的人还不知有多少——”
铁手笑道:“我们也是在江湖上厮混的,自是晓得,决不外传……既然凶案已发,习庄主看来神智的确不太正常,又已为你们所看守,我想,我们回去研究案情,再行定夺,你们暂且安心吧。”
冷血道:“你们庄的……红姑娘,却不知在……”
唐失惊道:“这几天的事,她也心情很坏,多在外边,很少回来。”
铁手道:“既然如此,今日多所打扰,就此谢过了。”
唐失惊忽道:“天下四大名捕耳目自然灵通,这是人所皆知的,但在下仍有一事不明……”
铁手笑道:“大总管请直说。”
唐失惊道:“是,这些事情,所谓家丑不外扬,庄里上下,都不会说,就算苦主,也给我们打点过,谅也不致传出去,二位是在京城,却不知因何到此,如何知道此事的呢?”
铁手微笑答道=我们倒不是专诚为此事而来,只是在下正好到此地办一件案子……“
冷血忽截道:“我们知晓习家庄的事情,原因非常简单。”
唐失惊有些诧异:“哦?”
冷血道:“因为习庄主逼他弟弟和一个青楼可怜女子,落江掏月的时候,我们的船,就在附近。”
三个总管互望一眼,脸上震出愕然的神色来,习英鸣问:“那么……”
冷血道=所以习二庄主习秋崖并没有淹死,他就在我们处。“
习英鸣、习良晤一齐“哦”了一声,唐失惊则喜道:“二庄主没事么?……那,那太好了。”
铁手回答道:“他此际受震荡大大……我们先救女的,再去拯救男的,所以他也灌了不少水,过几日,让他复原了我们会把送回来的,现刻骚扰已久,就此告辞了。”
唐失惊忙揖道:“请。”
习英鸣向唐失惊请示道:“我们送铁二侠、冷四侠出去。”
习良晤首先引路:“请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