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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一个孤儿,也许是重男轻女的结果,也许是男欢女爱又不能负责的产物。是哲野把我拣回家的。 ! }$ s; T& `0 p' I7 v$ b 那年他落实政策自农村回城,在车站的垃圾堆边看见了我,一个漂亮的,安静的小女婴,许多人围着,他上前,那女婴对他璨然一笑。他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美丽的名字,陶夭。后来他说,我当初那一笑,称得起桃之夭夭,灼灼其华。1 u/ P6 Y  ^8 Q5 d0 y) r- f: S# R
 哲野的一生极其悲凄,他的父母都是归国的学者,却没有逃过那场文化浩劫,愤懑中双双弃世,哲野自然也不能幸免,发配农村,和相恋多年的女友劳燕分飞。他从此孑然一身,直到35岁回城时拣到我。% `5 \: _( q1 Q* |
 我管哲野叫叔叔。
 - \1 z, w2 n0 c% W  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并没有太多不愉快。只除掉一件事。) r8 P9 X7 K7 P* B2 A, e
 上学时,班上有几个调皮的男同学骂我“野种”,我哭着回家,告诉哲野。第二天哲野特意接我放学,问那几个男生:谁说她是野种的?小男生一见高大魁梧的哲野,都不敢出声,哲野冷笑:下次谁再这么说,让我听见的话,我揍扁他!有人嘀咕,她又不是你生的,就是野种。哲野牵着我的手回头笑:可是我比亲生女儿还宝贝她。不信哪个站出来给我看看,谁的衣服有她的漂亮?谁的鞋子书包比她的好看?她每天早上喝牛奶吃面包,你们吃什么?小孩子们顿时气馁。3 E3 {8 d% K# z! {; Q
 自此,再没有人骂我过是野种。大了以后,想起这事,我总是失笑。7 a7 V" S/ K+ j) X1 E' L* S% L
 我的生活较之一般孤儿,要幸运得多。
 4 o) ]' j7 w2 r  我最喜欢的地方是书房。满屋子的书,明亮的大窗子下是哲野的书桌,有太阳的时候,他专注工作的轩昂侧影似一副逆光的画。我总是自己找书看,找到了就窝在沙发上。隔一会,哲野会回头看我一眼,他的微笑,比冬日窗外的阳光更和煦。看累了,我就趴在他肩上,静静的看他画图撰文。
 ; K& {% _8 O( ?% P; ]; K  他笑:长大了也做我这行?
 ( R2 C1 q" q% U7 F( \7 p; ~7 X  我撇嘴:才不要,晒得那么黑,脏也脏死了。  ~; T5 m2 k. S% a# S) Y5 f9 i
 啊,我忘了说,哲野是个建筑工程师。但风吹日晒一点也无损他的外表。他永远温雅整洁,风度翩翩。
 7 X) v! M' b! q. B0 z  断断续续的,不是没有女人想进入哲野的生活。" u, y- w5 m* e( m/ u% b
 我八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哲野差点要和一个女人谈婚论嫁。那女人是老师,精明而漂亮。不知道为什么我不喜欢她,总觉得她那脸上的笑象贴上去的,哲野在,她对我笑得又甜又温柔,不在,那笑就变戏法似的不见。我怕她。有天我在阳台上看图画书,她问我:你的亲爹妈呢?一次也没来看过你?我呆了,望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啧啧了两声,又说,这孩子,傻,难怪他们不要你。我怔住,忽然哲野铁青着脸走过来,牵起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就回房间。$ q) \  _" X$ E' a( J' D# m
 晚上我一个人闷在被子里哭。哲野走进来,抱着我说,不怕,夭夭不哭。' H, b" n. P+ _  v9 x
 后来就不再见那女的上我们家来了。
 1 M% a4 u+ n/ b2 _+ K# F9 |. b  再后来我听见哲野的好朋友邱非问他,怎么好好的又散了?哲野说,这女人心不正,娶了她,夭夭以后不会有好日子过的。邱非说,你还是忘不了叶兰。八岁的我牢牢记住了这个名字。大了后我知道,叶兰就是哲野当年的女朋友。
 : B% o. |- R; x/ f! ^  我们一直相依为命。哲野把一切都处理得很好,包括让我顺利健康的度过青春期。5 k* K0 T. R; ~% D; ~* `
 我考上大学后,因学校离家很远,就住校,周末才回家。
 : D5 m& A1 E4 N+ s8 \  哲野有时会问我:有男朋友了吗?我总是笑笑不作声。学校里倒是有几个还算出色的男生总喜欢围着我转,但我一个也看不顺眼:甲倒是高大英俊,无奈成绩三流;乙功课不错,口才也甚佳,但外表实在普通;丙功课相貌都好,气质却似个莽夫……
 8 s. }: y' H3 d: [4 U1 J" }9 m  我很少和男同学说话。在我眼里,他们都幼稚肤浅,一在人前就来不及的想把最好的一面表现出来,太着痕迹,失之稳重。# r  d4 N! X! r+ k) Y
 二十岁生日那天,哲野送我的礼物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这类零星首饰,哲野早就开始帮我买了,他的说法是:女孩子大了,需要有几件象样的东西装饰。吃完饭他陪我逛商场,我喜欢什么,马上买下。1 V' \1 m; h/ h/ i
 回校后,敏感的我发现同学们喜欢在背后议论我。我也不放在心上。因为自己的身世,已经习惯人家议论了。直到有天一个要好的女同学私下把我拉住:他们说你有个年纪比你大好多的男朋友?我莫名其妙:谁说的?她说:据说有好几个人看见的,你跟他逛商场,亲热得很呢!说你难怪看不上这些穷小子了,原来是傍了孔方兄!我略一思索,脸慢慢红起来,过一会笑道:他们误会了。- s7 b/ J4 z  Y! b5 @+ E! {
 我并没有解释。静静的坐着看书,脸上的热久久不褪。! d  Y2 y5 `/ G- U
 周末回家,照例大扫除。哲野的房间很干净,他常穿的一件羊毛衫搭在床沿上。那是件米咖啡色的,樽领,买的时候原本看中的是件灰色鸡心领的,我挑了这件。当时哲野笑着说,好,就依你,看来小夭夭是嫌我老了,要我打扮得年轻点呢。
 3 Y7 |  Y- y: w" O  我慢慢叠着那件衣服,微笑着想一些零碎的琐事。
 ( t4 _- ~8 D: Q' @, s+ A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发现哲野的精神状态非常好,走路步履轻捷生风,偶尔还听见他哼一些歌,倒有点象当年我考上大学时的样子。我纳闷。. Y: n4 j) w2 x5 `
 星期五我就接到哲野电话,要我早点回家,出去和他一起吃晚饭。5 y4 X3 c* j0 Z+ Z( d: w
 他刮胡子换衣服。我狐疑:有人帮你介绍女朋友?哲野笑:我都老头子了,还谈什么女朋友,是你邱叔叔,还有一个也是很多年的老朋友,一会你叫她叶阿姨就行。
 2 r5 a. [3 z8 S( {: o' x  q  我知道,那一定是叶兰。
 9 U% p5 Y# n# F! k! @/ l  路上哲野告诉我,前段时间通过邱非,他和叶兰联系上了,她丈夫几年前去世了,这次重见,感觉都还可以,如果没有意外,他们准备结婚。
 ' b3 `' J6 A6 n1 V  我不经心的应着,渐渐觉得脚冷起来,慢慢往上蔓延。. X6 [/ O% ?& n9 G6 J- h4 _
 到了饭店,我很客观的打量着叶兰:微胖,但并不臃肿,眉宇间尚有几分年轻时的风韵,和同年龄的女人相比,她无疑还是有优势的。但是跟英挺的哲野站在一起,她看上去老得多。4 V8 w  x# C4 ]8 S9 B5 I
 她对我很好,很亲切,一副爱屋及乌的样子。
 . J: I) D5 \: c5 C$ h* Z0 F; p+ B  到了家哲野问我:你觉得叶阿姨怎么样?我说:你们都计划结婚了,我当然说好了。$ _$ w# d; \, T! j2 Z# D! W
 我睁眼至凌晨才睡着。
 & j8 `& L4 u: q5 y  回到学校我就病了。发烧,撑着不肯拉课,只觉头重脚轻,终于栽倒在教室。. O6 ~$ t, b5 A4 p. O
 醒来我躺在医院里,在挂吊瓶,哲野坐在旁边看书。
 8 \; m1 x0 D3 U8 L; B. M8 |  我疲倦的笑:我这是在哪?哲野紧张的来摸我的头:总算醒了,病毒性感冒转肺炎,你这孩子,总是不小心。我笑:要生病,小心有什么办法?  t: u  k2 K7 }4 M% ]
 哲野除了上班,就是在医院。每每从昏睡中醒来,就立即搜寻他的人,要马上看见,才能安心。我听见他和叶兰通电话:夭夭病了,我这几天都没空,等她好了我跟你联系。我凄凉的笑,如果我病,能让他天天守着我,那么我何妨长病不起。2 n) T. S" j; ]4 N" |3 r) A
 住了一星期院才回家。哲野在我房门口摆了张沙发,晚上就躺在上面,我略有动静他就爬起来探视。
 & p" X3 {) B1 ?7 d! W5 _5 `2 p  我想起更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小床就放在哲野的房间里,半夜我要上卫生间,就自己摸索着起来,但哲野总是很快就听见了,帮我开灯,说:夭夭小心啊。一直到我上小学,才自己睡。& O* W# `" k5 t2 |) k2 r
 叶兰买了大捧鲜花和水果来探望我。我礼貌的谢她。她做的菜很好吃,但我吃不下。我早早的就回房间躺下了。
 7 W% T7 e2 \7 C1 |5 N1 V6 F2 ]  我做梦。梦见哲野和叶兰终于结婚了,他们都很年轻,叶兰穿着白纱的样子非常美丽,而我这么大的个子充任的居然是花童的角色。哲野愉快的微笑着,却就是不回头看我一眼,我清晰的闻到新娘花束上飘来的百合清香……我猛的坐起,醒了。半晌,又躺回去,绝望的闭上眼。6 R. P# z1 w7 ~  a- q; ]
 黑暗中我听见哲野走进来,接着床头的小灯开了。他叹息: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厉害。我装睡,然而眼泪就象漏水的龙头,顺着眼角滴向耳边。哲野温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去划那些泪,却怎么也停不了。
 2 o  n* |$ @, ]. f( i0 m   这一病,缠绵了十几天。等痊愈,我和哲野都瘦了一大圈。他说:还是回家来住吧,学校那么多人一个宿舍,空气不好。; V/ _9 y5 [" u5 Q5 R$ H
 他天天开摩托车接送我。
 0 e* B; |1 W1 ?7 M+ p" S. ^0 Z9 @  脸贴着他的背,心里总是忽喜忽悲的。
 , r$ a0 ?1 ^6 s" `. p: K) q. l  以后叶兰再也没来过我们家。过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才确信,叶兰也和那女老师一样,是过去式了。
 ) L; `. Y% S3 h  我顺利的毕业,就职。# e5 \# w6 J! v) r) q
 我愉快的,安详的过着,没有旁骛,只有我和哲野。既然我什么也不能说,那么就这样维持现状也是好的。
 # v5 s; B/ c% H# F  但上天却不肯给我这样长久的幸福。1 |5 X6 d+ y, [% Q& `
 哲野在工地上晕到。医生诊断是肝癌晚期。我痛急攻心,却仍然知道很冷静的问医生:还有多少日子?医生说:一年,或许更长一点。' i0 q/ Q4 o- k4 z) h
 我把哲野接回家。他并没有卧床,白天我上班,请一个钟点看护,中午和晚上,由我自己照顾他。
 : t6 [3 ?8 [1 F: @* D3 k) Y7 c* t  哲野笑着说:看,都让我拖累了,本来应该是和男朋友出去约会呢。
 ) z- R: k0 I6 V0 J, m  我也笑:男朋友?那还不是万水千山只等闲。
 $ ]7 G/ V3 n0 k  每天吃过晚饭,我和哲野出门散步。我挽着他的臂。除掉比过去消瘦,他仍然是高大俊逸的,在外人眼里,这何尝不是一幅天伦图,只有我,在美丽的表象下看得见残酷的真实。我清醒的悲伤着,我清晰的看得见我和哲野最后的日子一天天在飞快的消失。  I# _# J' N( g
 哲野很平静的照常生活。看书,设计图纸。钟点工说,每天他有大半时间是耽在书房的。- r- m0 \* \4 I; E
 我越来越喜欢书房。饭后总是各泡一杯茶,和哲野相对而坐,下盘棋,打一局扑克。然后帮哲野整理他的资料。他规定有一叠东西不准我动。我好奇。终于一日趁他不在时偷看。/ T: ?- I4 S  P
 那是厚厚的几大本日记。" N4 Q* w4 z( E3 O. K/ v
 “夭夭长了两颗门牙,下班去接她,摇晃着扑上来要我抱。”) C/ s0 \6 g  W( }
 “夭夭十岁生日,许愿说要哲野叔叔永远年轻。我开怀,小夭夭,她真是我寂寞生涯的一朵解语花。”3 e/ _" i0 ~1 N' q3 y# B
 “今天送夭夭去大学报到,她事事自己抢先,我才惊觉她已经长成一个美丽少女,而我,垂垂老矣。希望她的一生不要象我一样孤苦。”$ t! B3 a8 e- E9 h* D% y
 “邱非告诉我叶兰近况,然而见面并不如想象中令我神驰。她老了很多,虽然年轻时的优雅没变。她没有掩饰对我尚有剩余的好感。”9 T1 E1 S% o/ x; l8 c
 “夭夭肺炎。昏睡中不停喊我的名字,醒来却只会对我流眼泪。我震惊。我没想到要和叶兰结婚对她的影响这样大。”! t. U, e/ [1 t  t* [( {
 “送夭夭上学回来,觉得背上凉嗖嗖的,脱下衣服检视,才发现湿了好大一片。唉,这孩子。”
 2 F' g0 g- q) \! z  “医生宣布我的生命还剩一年。我无惧,但夭夭,她是我的一件大事。我死后,如何让她健康快乐的生活,是我首要考虑的问题。”- k, L" a3 l, M' G2 {" f. C#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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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捧着日记本子,眼泪簌簌的掉下来。原来他是知道的,原来他是知道的。
 ; T: M: X3 E5 X! u9 V/ k) |8 a  再过几天,那叠本子就不见了。我知道哲野已经处理了。他不想我知道他知道我的心思,但他不知道我已经知道了。, m$ ~( Z$ S2 U# Q
 哲野是第二年的春天走的。临终,他握着我的手说:本来想把你亲手交到一个好男孩手里,眼看着他帮你戴上戒指才走的,来不及了。
 $ L, }6 t! F5 D7 T5 B, \  我微笑。他忘了,我的戒指,二十岁时他就帮我买了。& s! @" I5 c0 F" X
 书桌抽屉里有他一封信,简短的几句:夭夭,我去了,可以想我,但不要时时以我为念,你能安详平和的生活,才是对我最大的安慰。叔叔。
 # w& f. P; I4 L- S; U) d" Y  J  我并没有哭得昏天黑地的。
 ( q: R+ ^& p4 a" y  半夜醒来,我似乎还能听到他说:夭夭小心啊。
 3 p. S% [1 Z! l5 o$ A# \  在书房整理杂物的时候,我在柜子角落里发现一个满是灰尘的陶罐,很古朴趣致,我拿出来,洗干净,呆了,那上面什么装饰也没有,只有四句颜体: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 P0 i6 V; O1 V* Y! W  到这时,我的泪,才肆无忌惮的汹涌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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